蔣在,英美文學碩士。詩歌見于《人民文學》、《詩刊》等。小說見于《十月》、《鐘山》、《上海文學》等。出版小說集《街區(qū)那頭》、詩集《又一個春天》。曾獲《山花》“小說雙年獎”新人獎與牛津大學“羅德學者”提名。
一
那年秋天,你給我打來電話,問我們是否能再試一次。飛往上海的機票是下周四,希望我能去浦東機場T2航站樓接你。你表示去哪兒都行,去那些我沒有去過的城市,只要和我在一起。
再試一次。確切地說,我不知道我們是否能重新開始。要忘記美國發(fā)生的一切不容易,我回國的決定不是一蹴而就,這已經(jīng)說明了問題。
前一天預約了出租,凌晨四點準時在樓下等我,車還是晚到了。我們在每一個紅燈前停下來,沒有車和人的上海街頭,這樣的停頓顯得沒有必要。司機顯然是前一夜在車里睡了一晚,車里彌漫著人睡著后皮膚分泌出來的腥味,副駕駛門邊上塞了兩個壓扁了的娃哈哈礦泉水空瓶。我打開窗,風把人吹醒,放眼望去路燈如閃爍的長龍,一直排到了浦東機場。
國際航班下來的旅客熙熙攘攘,行李過長的等待讓他們疲憊,五顏六色的PVC材質(zhì)的拉桿箱被搬上手推車,沉重地推向地下停車場,我與他們反方向而行。隔著很遠的距離,我看見了你,你在人群中顯得尤其高,高得甚至有些離譜。你比我預計的時間到得要早,這打亂了我之前設(shè)想闊別后再見面的方式,以及在等待你從門里走出、如何迎接你的方式。你恐怕當時也這么想:這個人就這樣從我的生命里消失了。他在地球的另一邊,而我在這一邊。我們分享的不再是同一個白晝,他的一呼一吸不再與我相關(guān)。
清晨,風很清涼。你的穿著符合季節(jié),一件軍綠色的防風衣,下面是黑色的李維斯牛仔褲。記得買這條牛仔褲時你還有些微胖,后來你瘦了,這條牛仔褲的腰圍就變得有些大,我們送去裁縫店改小過。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們路過一家賣游泳用品的商店,店員正在擦拭玻璃??吹轿覀冋诳礄淮袄锬L厣砩系臈l紋方領(lǐng)泳衣,他放下手中的清洗劑,對我們招了招手。最后我們出于在店里逗留的時間太長而感到不好意思,買下了那件貴得離譜的泳衣。
你知道的,我已多年沒有在野外游泳,水下總有我懼怕的東西。光斑折射到深綠色的水草上,讓它發(fā)亮。湖里漂浮著水淹死的蟲子,水還沒浸濕它們的翅膀。你從八歲就在那個湖里游泳了。你告訴我每年夏天你的祖父母都會帶你來法國住上一陣。
那時你學會了法語。他們住在遠房親戚家,根據(jù)你的形容,那座大房子像蓬皮杜藝術(shù)中心一樣有著超現(xiàn)實的魔幻之感。純白色的磚墻讓整個建筑顯得像個氣喘吁吁的魔獸,如同一個裂了的蛋殼,碎在城郊外三十公里的地方。祖父母去世后,你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再回去。
你問我是否知道,盡管你的祖父已經(jīng)退役多年,他過世時舉行的是高規(guī)格的海軍葬禮,用國旗覆蓋他一半的身體表示莊嚴。還有你的祖母在“二戰(zhàn)”時期訓練美國的傘兵,你感慨道傘兵跳下飛機的存活率不超過百分之七十五,幾乎可以說是很大概率的自殺性行為。我能感受到你另外那部分沉默里沒有表達出來的驕傲。
我看過你祖母的照片,她不像一個軍人。眼睛似乎年輕時度數(shù)就很深,在鏡片后面會放大。她喜歡穿有黑白波點的裙子,裙子上面收得很緊,雪紡材質(zhì)的下半部分像降落傘一樣向四周散開。她穿著肉色的絲襪,頭發(fā)是羊毛小卷。你能從照片里面看出來她已接受自己的長相普通,所以沒有故作姿態(tài)。在那些照片里她只有簡簡單單寥寥幾個坐姿,喜歡在草地和公園的長椅上拍照。
Iris是你祖母的名字,和“鳶尾花”的英文一樣。每年九月初,你會用草木灰給剛分株好的紫色鳶尾花的傷口殺菌,又將它們頂部的葉子適當?shù)丶舻簟D銓⒛前鸭t色沾滿泥的剪刀遞給我讓我放進旁邊的花盆里,我看著你在陰天里將紫色的鳶尾花成排地在房前的花園里插好?;ò晟险粗鴦倗姙⑸系乃癯柯兑粯犹尥?。我笑著說,你把祖母種在自己院子里的想法有點嚇人。那時候我們的關(guān)系很好,什么話都能說。后來就不一樣了,我們的對話總像卡在了某件容器里,生怕說出來就碎了,因而惹怒對方。慢慢地我們誰也不想多說什么,只談些簡單的事情。
二
你站在九號出口,軍綠色的防雨外套拉鏈沒有拉到盡頭,里面藍色的格紋襯衫露在外面。你把衣領(lǐng)立了起來,飛機的空調(diào)開得或許有些冷。你低頭看著手機等待我的信息。見我沒有回復,你又在手機上打些什么,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惶恐。
隔著很遠的距離我叫著,萬斯。
從我旁邊推車而過的旅客回頭看我。我又叫了你一聲。你抬起頭,除了因為見到我,還有即將在異域開展的旅途使你欣喜。你說,這是你的故鄉(xiāng),在這里你會感到放松,做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一段新的旅途,能讓人忘記過去的事情。一個多好的想法。另一個國家就是另一個世界。好像我們都能重新變成另一個人。你過去就常說,那個在中國的你,這個在美國的你。
我點點頭。沒有否認你的期待,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霸賮硪淮巍?這四個字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如釋重負。它意味著新生意味著空白和干凈,意味著一切的一切。
那些天,我們走在南京路上,我仰頭看見你頭發(fā)鬢角被汗液沾濕,捋到了耳根后面。棕黑色的碎發(fā)遮住了你一半的耳朵,你的耳垂薄薄的一層,在有光的地方能看見那層皮膚紅紅地透著一點模糊的光。你戴著太陽眼鏡,嘴里在嚼著口香糖,竟然有一種我從前不曾見過的輕快帥氣,讓這一切顯得很不真實。
這里讓我們感到愜意,像我們剛開始那會兒。仿佛時間讓一切都回來了。認識你時我剛滿二十二歲,時間過得真快,那是我最好的年齡。
那些年我們保持著每天寫信的習慣,有時候甚至一天能收到你的兩封信。我從超市回來將購物袋放在玄關(guān),直接走進書房,打開電子信箱,反反復復點擊右上角的“刷新”鍵好幾遍。它們總能給我安慰,之后我才能安心地又回到之前做的事情上——將放在玄關(guān)處的果蔬肉品放進冰箱。夜晚降臨,準備晚飯。當?shù)朵h利地將洋蔥、土豆一分為二,再變?yōu)樗閴K,連著早磨好的羊肉沫混合著番茄醬罐頭和半瓶紅酒放進鍋里,我才洗干凈手回到書房,又重讀好幾遍你的信。
等待回信的過程往往讓你倍感煎熬,你會在之前打來電話。在電話中,你會問我信寫得怎么樣?你對待它們的態(tài)度像是對待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你會在電話里讀上一段拉克洛的《危險的關(guān)系》。那本書我至今沒有讀完,不知道是因為翻譯的原因還是其他,中文譯本的評價很低。我問你知道嗎,這信件里的秘密讓我想起王爾德入獄后寫的第一部情色小說,那最初包含著痛苦卻平靜的開場。我能聽到你在那邊用開酒器“砰”的一聲將紅酒的木塞抽出。
我想這就是你迷人的地方,在你這里事事都能夠得到回應,極少有人知道你對藝術(shù)和文學的熱愛。即使我講了一部多么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品,你也能背誦出它的開頭:“他打斷我說,Des Grieux,從頭講講你們的故事,告訴我你如何遇見了他?!?/p>
過去的事物好像被泡在海水里,零度以下的水溫將帶有色彩的一切凍結(jié),裝進某個瓶身一直下沉。那條長達兩小時從機場回家的高速公路變成一道光線,好像能直達家門口剛灑過水的蓬勃的繡球花。一切在我的腦子里飛速運轉(zhuǎn)。無數(shù)個下午,濃霧散去光影逐漸匯入大海,藍色和綠色融在了一起,陽光變得很低,從云層后端直射下來。車里的遮陽板需要從前方挪到側(cè)面遮擋刺眼的陽光的時候,車輛正慢慢地駛?cè)肽菞l火車站旁邊的蜿蜒小路。那兒,同方向的雙車道變成了單車道,入口處的速度從之前的80碼降到了40碼。轉(zhuǎn)過頭,這條路離水域很近,能清晰地看見水里黑色的海草,繞著山體修建的路同背后重重疊疊的遠山一起顯得高大而俊朗。
好像我們真的能在他所謂的這個世界,在重重疊疊的遠山中重新開始。那些年,你從很遠的地方來看我。我長期坐在一扇窗前等你,天陰下來時會有些涼。晚上八點天空還有一絲亮光。我總在飯后散步,趕在八點回來,打開郵箱或坐在窗前聽著遠處的蟬鳴。那時候,前一天還沒有成熟的樹莓,下過一場雨后,第二天就可以摘了。我在院子里搬動石頭時,看見一條蛇,兩只蜥蜴。我住在一樓,光線暗淡,書桌面前的窗外掛著吸引蜂鳥的飲水瓶,它們來時能聽見羽翼的震動聲。長期沒有見過一個人,也沒有和人講過話,我的屋子背后是茂盛的樹林。
三
上海,九月的風從裙角吹過。這樣的感覺很好。重新開始。好像過去的問題都不存在,或者沒有發(fā)生過。沒有過背叛沒有過歇斯底里,沒有乞求禱告;沒有碎片,更沒有一去不回。
夜里很涼,睡夢中我感覺到你靠了過來,你的鼻息侵入我的肩膀。我完全地醒了,卻沒有動,你似乎也感受到了,你將手輕輕地搭在我腰部的凹陷處,而后將我抱緊,離你更近一些。我能嗅到那種熟悉的木屑似的杏仁果殼般香味,這氣味讓我想起了我們過去浴室里的沐浴露。你問我是否還愛著你,是否能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中國的旅程已經(jīng)過去一半。我們從上海出發(fā),到西安看兵馬俑后再出發(fā)去敦煌。天亮時分我們坐上出租趕去機場,夜晚和清晨相交接的色彩如同敦煌壁畫中那些從異域來的瑰麗的藍靛。在車里,我們聊一晃而過的車輛、上海道路兩旁的建筑風格和租界的梧桐樹。讓我們傷痛的事絕口不提,好像那些事都不曾發(fā)生。
這是你第一次踏上亞洲的土地。這讓我想起有一年你曾有機會外派到西貢去,你在電話里和我商量此事時,我已回到中國探親。那些年你總想找一個中間點,找一個不是我們彼此故鄉(xiāng)的地方和我重新開始生活。在網(wǎng)絡(luò)信號斷斷續(xù)續(xù)的通話里,你極力說服我西貢不會太差,杜拉斯就曾在那兒生活過。你又補充說,你可以想象湄公河上一年四季棉質(zhì)的裙子和遮陽帽。那時候好像陽光真的就快要照進來了,我想象我將離自己熟悉的那片大陸更近,那些在空中飛來飛去、凌晨抵達中國的航班不止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過一次。
我告訴母親我們會搬去西貢時,我正陪她在院里遛狗。我們在金黃的梧桐樹下停了下來,秋葉掛不住枝丫,風一吹,樹葉飄過我們的頭頂,落滿了地面,有的樹葉很輕盈地席卷朝前,有的豎著嵌進了人行道的地磚里,等一陣風來。母親問我,你們會結(jié)婚嗎?我說,會。她說你知道我不會原諒他曾經(jīng)那么對你嗎?我說,知道。之后她牽著她的那只比熊,不緊不慢地朝前走著。我跟在她的后面,我知道她有些什么話想說,或者想問。坐下來談談,這件事一直到我回美國前都沒有到來。就像我從未問過她當年手術(shù)后是如何恢復的、有沒有人照顧她,這些細節(jié)我竟然一點都不想知道。因為它們不可以修改,不可以再來一次。也幸好它們不會再來一次。
這些年,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女兒,你是知道的。五年前的中國新年,我?guī)е闳ブ袊?,帶你去看剪紙和燈籠,在路邊等待著舞獅隊經(jīng)過。我們在那家叫“豪麗”的海鮮酒樓吃了新年晚餐,你把那些糕點和小籠包等混為一談,都稱它們?yōu)辄c心。在英文中,中國的新年有一個特別的稱呼,它的直譯與月亮有關(guān)。
那天晚上,我們許了三個新年愿望。當新年的鐘聲在中國城響起時,當那幾間發(fā)廊前的三色螺旋燈再次亮起,那些燈光透過燈管閃爍著奇異變化的色彩時,那些天里,沒有一個人告訴我,我的母親正在國內(nèi),躺在病床上為一場切除手術(shù)做準備。我不知道她甚至已經(jīng)將寫好的類似于遺囑的信交給小姨,讓小姨在萬一意外發(fā)生后,將信寄到美國。那些天,沒有一個人打電話給我,告訴我這一切,我在異鄉(xiāng)的道路上走著,望著夜空中的那一輪陌生的月亮,“團聚”這個詞好像掛在這個碩大的金黃月亮之后,仿佛離得很近。
去西貢。那里好像就是我們最后的避難所。在那里我們倆共同開始,把歷史拋在腦后。這樣想來,我們不僅僅只嘗試了一次重新開始。
你的家人和我父母的情況一樣,在我們已經(jīng)做了決定后才接到通知。從好幾次你和他們的通話中,我得知你父親大發(fā)雷霆,他們用各種理由都沒能阻止你,你向他們保證你會在每年圣誕節(jié)和獨立日前回到他們身邊。
你的父母對東方一無所知,更別說像西貢這樣的地方。他們甚至不知道那是哪個國家。他們待在這個國家的時間太長,永遠被無知的所謂上層社會圍繞著,除了歐洲和北美,其他地方都是第三世界。而他們從你祖父母那兒繼承來的財產(chǎn)一直容許著他們保持這樣的無禮與自大。
你也許不知道我知道他們對我有偏見。你總把我們隔絕開來,你從不告訴我,你母親或者父親怎么看我。這已說明了很多問題。那年感恩節(jié)我第一次跟你回去看望父母時,他們盡量節(jié)制著打量。吃飯前,他們拉住我的手,開始做禱告,而你家大部分的人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尤其是你姑姑,有一年龍卷風將要席卷她當時住的度假酒店,她竟然站在陽臺上對著龍卷風禱告。最后她告訴我,龍卷風因為主的意志被挪走了。
你的父親五十歲時因為外面的情婦離開了家,六十一歲生日一周后才又再次回到這個家,你的母親接納了他。對他回來的理由,你母親沒有仔細過問,像過去那樣生活。她說,不必問,他知道他回來的原因。你隱約懷疑過父親在外有私生子,那個女人的名字叫作“Lou”,她的丈夫不知道那些不是他的孩子,他像愛自己孩子那樣愛他們。你遠遠地見過你同父異母的兄弟向你走來,你說你們長得出奇地相似,你說:“這是件可怕的事情?!?/p>
你愛你的母親,母親在那是你回去看望他們的唯一理由。但就是我們感恩節(jié)回去那一年,你得知你母親的總統(tǒng)投票后,那年圣誕你拒絕回家,她將你拋棄家庭的事怪罪到我頭上,多次向你姐姐稱我為“那個女巫”。我徹底地將你從他們身邊帶走了。
我們搬到西貢的前一個月,你父親在某一個夜里過世了。收到他病危消息的時候,我們正開車趕去機場。那是冬天,海浪的呼嘯比風的呼嘯要猛烈,當那些晦暗的回音混合著雨拍打著車窗,倦怠的夜晚我們不敢試想航班是否能夠按時起飛,我們只能把自己交給它們。
你姐姐打電話來,通過車載音響,她哀求的聲音環(huán)繞了整個車的空間。這本是一通私人電話,告訴你情況極其糟糕,你們的父親快不行了,他想見你最后一面。你父親聽到你姐姐正在給你打電話,她試圖再請求你一次別去西貢,留在這里,可憐可憐你年邁的母親,你姐姐說。她的聲音短促無力,當她意識到我也在同你一道趕去機場時,她把“你” 換成了“你們”,極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悲傷,詢問我們的航班幾點到達明尼阿波利斯機場。
他彌留之際等待著我們的念頭令你無法忍受,你打起左轉(zhuǎn)彎燈,在高速上的游客休息區(qū)停了下來,我發(fā)現(xiàn)你在顫抖。這些年你盡量減少與父親的對話,面對他在你成長時的缺席,這是你認為最有效的懲罰。
每一年你看著他萎縮下去,在你憐憫他時告訴自己不必,因為這是時間使然。這些年你都忍住了,他的疾病你是知道的,即使預演他的離去無數(shù)次,當它真正來臨時,你怎么也沒設(shè)想到自己的崩潰。你輕聲問我,能不能換我來開?換到副駕駛座的你對我之前調(diào)試的座椅感到不適,雙腿預留的空間太少,你的背夸張地朝前傾斜,讓你雙手必須支撐在某處。我轉(zhuǎn)頭看你,你提醒我目視前方。電話再次響起,屏幕上顯示612,是明尼阿波利斯的區(qū)號前綴。這一次是你母親,她說了幾聲你在嗎。你盡量靠近車里的話筒回應她,媽媽我在這兒。她確保你在電話這一頭后,沉默了好一陣。我們先聽到她抽泣時長長的呼吸,接著是她的放聲痛哭。在電話那頭我們聽到姐姐試圖抱起她,那邊變得嘈雜而混亂。這也是最后時刻的混亂。
你讓我掉頭,不去趕那班已經(jīng)抵達西雅圖機場的飛機。你決定不去看他,你連著說了好幾句臟話,你的憤怒幾乎大于你的悲傷。他又再一次拋棄了你先行離開。
四
一周后,在敦煌。誰也沒想到你穿著剛到上海那天的那件軍綠色風衣躺在了擔架上。你父親臨終前的面孔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就好像他們當年阻止你別來東方的預言已經(jīng)成真。我想,在他最后等待我們的那些時刻里,他應該也像你現(xiàn)在這樣虛弱,對事物感到恐懼的同時竭力維持著人性的尊嚴。
我不知道為何生死的問題總像排列組合一樣意外地出現(xiàn)。我接二連三地經(jīng)歷了母親的病痛、你父親的離世,如今是你掙扎在異國的土地上吉兇難卜??简灴偸墙吁喽粒屛也恢挂淮螒岩伤鼈兊絹淼囊饬x,我曾問過你,西西弗斯石頭的存在是不是只是為了壓垮他?我想時至今日,你仍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而我也不能。
你的外套有好幾處很深的刮痕。我不敢給你脫下來,只好將衣服微微打開,你珍珠灰的毛衣露了出來,我又將你里面的領(lǐng)口解開,好讓你的呼吸順暢些。你的毛衣上沾滿了沙,我每拉動一次,沙都會從里面的衣服掉出來,落在擔架上。你把手臂搭在臉上,想要遮住自己痛苦的臉不讓圍觀的人看到。你是外國人,更加引起了路人的好奇和注意。他們湊近,把我們圍了起來。我握住你的手,問你是否感覺到疼。這是在你父親去世后,我第二次見你情緒崩潰。我安撫你再忍一忍,救護車很快就到。
撞到了一個外國人。這句話從護士的嘴里又傳到醫(yī)生那里,等待我的確認。
肇事司機不知道這次旅行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他歪戴著太陽帽,帽子正好擋住他的眼睛,他在不停地舔上嘴唇。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像夢一樣,事情就是如此。核磁共振的機房外排隊等待的還有一些老人,盯著醫(yī)院里電視播放的車禍新聞目不轉(zhuǎn)睛,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在不停地滾動刷新,像是隨時間更替的方程式。
醫(yī)生簡單地詢問了我情況。我告訴他我們從上海來此地旅游,你是外國人不會中文。他從辦公桌上拿起圓珠筆遞給我讓我簽字,通知我拿上單子去一樓辦理住院手續(xù)。
在我們從急診室出來、去往住院部的路上,你在擔架上感到有些冷,問我能否取出背包里的那件棕色羽絨服給你蓋住肩膀。你拿出手機,叮囑我聯(lián)系你在美國的秘書,你知道我無法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下處理好一切。
住院部沒有了床位。醫(yī)生把自己平時值夜班、只有十五平米的辦公室騰了出來,加了一張病床。他們把你推進去時,你依然穿著那件風衣,醫(yī)院白色的被子蓋到了胸前的位置。我又拉了拉蓋在外面的那件棕色羽絨服,它口袋里裝了什么東西,因為重力一直在讓這件羽絨服往下滑動??诖锓叫蔚姆ㄌm絨小盒子露出了一個角。你看見了我的目光在注視著什么,而我只是將口袋沒有拉好的拉鏈拉上。這個動作似乎讓你松了一口氣。
你指了指吊瓶,問我里面裝的是什么。我告訴你是消炎藥。最初你總是制止準備往你手上扎針的護士,先問我他們給你注射進去的每一種藥物藥名,站在床邊的醫(yī)生也耐心聽我給你解釋,那些藥名都寫在吊瓶上貼著的單子上了。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尤其是年輕的醫(yī)生總喜歡聽我們說英文,這也許讓他們覺得是曾經(jīng)在學校里學的英語唯一的一次學以致用。他們會在我們的對話中挑出他們聽得懂的那些單詞重復著又對你說一遍,比如說needle, 比如說pain。他們希望從你的眼睛里得到回應。
傍晚過后,你不再詢問,你痛得厲害,只要能讓你好一些,你希望他們能注射些什么到身體里來減輕你的痛苦。之后你昏昏沉沉地再次睡去,我握握你的手,表示我去酒店取了我們的行李就回。
肇事司機一直站在醫(yī)院外面,司機的領(lǐng)導也來了。領(lǐng)導的皮膚和肇事司機一樣,因為長時間戶外工作顯出來的焦糖色讓人產(chǎn)生疏離感。他們愿意先送我回酒店取行李,之后再聊事故的細節(jié)。司機打開副駕駛的車門,讓我坐前面,告訴我后面容易暈車。上車后,他們試圖讓我放松,聊些輕松的話題,聊敦煌近幾年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前幾天罕見的沙塵暴。你知道,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
車窗外的黑暗與樹木融為一體,敦煌千年的壁畫一一顯現(xiàn),越來越近越來越迷離,毗楞竭梨王本生暗紅的畫面突兀的黑白肉身千釘釘其身的涅槃,飛天褪色的畫面衣裙飄曳橫空,曼妙的身形下花開花落,面對繚亂零星閃過的一切,我不知道如何回應。
我拿著醫(yī)院開的證明去退酒店當天的房費,大廳黃色的燈光讓人感到撫慰,前臺的接待員對醫(yī)院開出的佐證深信不疑。她拿起POS機,打印退款的發(fā)票,并從領(lǐng)口前取下圓珠筆,讓我確認簽字。對這次事故她并不關(guān)切,她說著模式化的地方普通話,72個小時退款,自動到賬,留意查收。她用黃色的小燕尾夾將那張商家保留的小票和其他小票放在一起夾好,墊在了她厚重的計算器下面。她又回到剛剛坐的位置,繼續(xù)著我們進來之前她未打完的那通電話。
從前臺出來到住宿部需要走一段路,我們出來時已是深夜。我仍然想不通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
房卡在門鎖前刷了兩次才開。我推開門,房間還沒有被打掃過。我們是下午出去的,出去的時候,你還用筆在我們一張合影的背面寫下小小的一行字:Mon Cheri。
我試圖把你放在衣柜里的衣服塞進行李箱,你最近新買的衣服已經(jīng)塞不進去,你的兩套西裝、幾件白色襯衣、領(lǐng)帶還有棕色編織皮面的皮鞋只能堆在了床上。肇事司機表示他可以從車里取兩個購物袋上來裝你所有的衣物。他好一會兒才上樓來,回來時,他身上有濃郁的尼古丁味,混合著他沒有吃晚飯的胃部散發(fā)出來的氣味,讓我覺得自己坐在一列綠皮火車上。他似乎有一些心事想要在我這里取得確認。他開始問我你的名字和工作。我收著東西,始終保持著沉默。
五
母親聽說你受了傷,盡管我極力避重就輕,她還是從我的語氣中猜到了車禍的嚴重。她沉默了很久,我甚至聽到她在電話那頭哭了。她問我,你將來還能站得起來嗎?我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我自己也不愿面對。我說我不知道。
掛了電話她即刻買了第二天到敦煌的機票,并在購票之后通知我,讓我將醫(yī)院的地址發(fā)給她。她知道我一個人難以面對這樣的打擊,無法在打擊的過程中還要面對繁瑣的一切和手術(shù)。我沒有照顧過病人。這些她都了解。我知道她的目的不僅是來幫我,她想在一切結(jié)束之后把我?guī)Щ丶?。她無法接受女兒將她的后半生消耗在照顧一個殘疾人身上。我想你一定能原諒她的自私。
我仍然不能接受母親貿(mào)然而來。我能想象到母親來了之后的情景,她會將一切打理周全,在某個清晨帶著我與你告別。這就是結(jié)束。
我竭力阻止了她。好在她的飛機還沒有到敦煌就因為天氣原因迫降在了重慶。這樣她離敦煌更遠了。離她的家也更遠了,她在天上飛了一整天。她坐在一個角落給我打電話說正在等飛機起飛的時間,說她坐的地方正對著一叢紫紅的菊花。我懇求她再給我一點時間,一些獨處的時間;我安慰她讓她放心,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只能向她保證,一切都會沒事的。我會找一個護工。
而這一切,我從未向你提起。
她始終相信是你帶走了她的女兒,她甚至對我說出我跟你回美國后,我們就再也別聯(lián)系。你知道她如何將我養(yǎng)大,你知道她為我付出的一切。在你們倆之間我無法選擇。我只能乞求我的母親原諒我。在她看來我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那些天在我的故鄉(xiāng),我感受到自己被驅(qū)逐,正在被無法原諒。
我承諾她,等我處理好這一切,我就會回家。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時候。我第一次感受到沙漠上畫滿了神秘的圖騰,而那個關(guān)于日期的秘密就在沙漠深處的皺褶里。
后來我的母親拒絕再和我對話。她坐在陌生的角落繼續(xù)等她的飛機,只是方向又變了,她得朝著家的方向飛。凌晨出門時也許她還滿懷希望能將自己的女兒帶回,她是怎樣在仆仆風塵中篤定我重回的結(jié)果。我沒對你說過,你不知道。
六
護工來了以后,我輕松了很多。她每天會用毛巾為你擦拭身體,按摩,幫你翻身,怕你因為久躺而身體長瘡。在你深沉昏睡的時候,她也會當著我的面把被子掀開,讓你赤裸地露出下半身。情急之中我對她喊出聲來制止她,告訴她不可以讓你赤裸在外。她平靜地告訴我,如果不這樣清理的話,你的痛苦比露出來多上很多倍。我不看她,盡量讓這一切停留在醫(yī)學的層面。
午后,等你吃完了午飯,她會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她很少出病房。她會和我聊一些過去的生活。她告訴我她之前在上海照顧病人,她告訴我她有一段失敗的婚姻。她說警察總在找她。這讓我擔心,萬一警察找到了她,我就得再去重新找個護工。她問我如果你站不起來怎么辦,我告訴她我不喜歡這個假設(shè)。她沒有在意我的不適,問我母親是否能同意我一輩子照顧一個殘疾人,我說,是。
查房的醫(yī)生敲開我們的門,讓我跟他出來。我表示我們可以不用回避萬斯,他聽不懂中文。醫(yī)生豁然開朗似的笑笑,從白衣口袋里拿出他的紅外線燈筒和他剛拍出來的X光片。X光片上分別是你的背面和側(cè)面的透視圖。你的骨骼很大。側(cè)面的右上方還照出了你綠色防風衣的金屬拉鏈。他嫻熟地用紅外線在片上掃過去又掃過來,在重點的地方圈了幾個點,就是這里,骨頭斷在里面了,爆裂性骨折,要清理干凈,放一個鋼板進去。
我答應他們手術(shù)的事情會和你商量,他們說你看著辦。手術(shù)第二天就可以安排。你從我的神情中感覺到不好的事發(fā)生了。你焦慮地打斷我和醫(yī)生的對話,并要求我立刻給你翻譯。我拉著你的手,轉(zhuǎn)頭問醫(yī)生你們之前做過這種手術(shù)嗎?他說沒有。
一場手術(shù)。后遺癥。站不起來這些詞你一直在重復著。你問我想不想你做這個手術(shù)。不做又怎么辦呢?這里的醫(yī)療條件不是可以讓人放心的,傷口感染或是操作不當,都有可能帶來終身的遺憾。
連著好幾個晚上你的情況變得很糟。止痛藥已經(jīng)不再管用。值班室里只剩下一個醫(yī)生,他讓護士給你調(diào)來了呼吸機,我問他能不能再給你一劑嗎啡。他說早上已經(jīng)打過了。他說如果我們同意他可以試試在你的膝蓋上做針灸,能緩解你的一些痛苦。
我們同意盡快給你安排手術(shù)。他們會從市里調(diào)一些專家過來。雖然沒人做過類似的手術(shù),但是他們承諾會盡他們最大的努力。
七
好在第二天你的秘書帶來了好消息,他們會在你手術(shù)后盡快接你回美國,但首先是要確保你在一個相對健全的醫(yī)療環(huán)境下,重癥飛行轉(zhuǎn)運的公司會將你接到北京的外資醫(yī)院接受檢查和適當?shù)谋Wo性治療??梢噪x開這兒的想法讓你在手術(shù)前又燃起希望。你在手術(shù)前的時間里突然變得狀態(tài)不錯。你學會了如何自己躺在床上,打發(fā)你的空余時間。你又重新開始聽你的電子書,只是內(nèi)容不再是我們來敦煌前,你聆聽的那些關(guān)于中國的歷史和藝術(shù)。你讓護工將你的床輕輕搖成四十五度角,讓你能看到窗外的陽光。盡管那些你真正醒著的時間維持不了多久疼痛就會襲來,你依然堅持那樣做。
在我日日夜夜守護里,你擔心我在手術(shù)室前來來回回不安踱步。你說在我等待你做手術(shù)的時候,可以去找地方將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來干洗,以備回去時好穿。你提出要求,讓我去給你買一套舒適的睡衣,做完手術(shù)你就能換上,你甚至將款式和顏色都在腦海里想了一遍。然后我可以再逛逛街,買些喜歡的東西。這畢竟是你的國家很長時間你都見不到它了。你說,去吧,盡量開心一點,我們就要回去了。
是的,我們就要回去了,我也這樣告訴自己。
護工見你心情好轉(zhuǎn),便提到她有個正在上二年級的兒子。兒子放學后沒有人管他的晚飯,她問我是否可以把他接到病房來做作業(yè)。她覺得難為情,但是我能理解她作為單親母親的難處,我答應了。
那天遠遠地我看見她往嘴唇上抹了點口紅,反復抿嘴巴好讓口紅均勻。見我從走廊過來,她從紫色的背包里拿出一個桃心形狀的小化妝鏡,握住我的手說,聽醫(yī)生說你們快走了。這個送給你,祝你們愛情美滿。將來再回到敦煌來玩。
敦煌的秋天樹葉凋零,景象蕭瑟寒涼。這么些天,我第一次下樓到街上去,覺得天光刺眼。走在暖寒的陽光下,它們能照耀著我真好。它們強烈,溫暖?;蒯t(yī)院的路上,我讓司機停車,我去買兩斤新疆庫爾勒香梨,他停下車在一旁抽煙等我。我問他新疆離敦煌有多遠,他說說近也不近,說遠也不遠。出租車司機問我你是游客吧,從哪來?我說從西雅圖。他說,離這兒遠嗎?我笑笑說,說近也不近,說遠也不遠。
沒有人能夠想到,我出去那天竟是最后一次見你。我回來時,負責你病床的護士在掛號的大堂里叫住我說你的情況不妙,已經(jīng)送進手術(shù)室。
晚上,我在你手術(shù)的過道里坐著,一次次望向那扇被淡藍色帷布遮著的玻璃門,過道盡頭滾動的屏幕上跳躍的紅色數(shù)據(jù)漸漸變成了空屏,在我腦子里只留下時鐘的嘀嗒聲。那扇清冷的門終于開了,我慢慢站起來等待迎上前去,希望你睜開眼就能看到我??墒情T開之后走出來一個護士,她戴著口罩,并沒有繼續(xù)打開另一扇門,好讓手術(shù)車上的你被推出來。她朝著我走過來,她平平常常波瀾不驚地走著,讓我感覺到了萬水千山的穿越。
這些年對于很多事,我盡量去遺忘它。我從不去回憶與處理后來那些瑣碎的事件的細節(jié)。這一場變故和你在病床上忍受病痛,醫(yī)生給你使用開塞露,以及你那樣赤裸地暴露在病房里所有人的面前任由他們擺動,讓你喪失尊嚴的一幕幕,那些不僅僅是由于語言而讓你孤立無援的時刻,你在那些時刻望向我的眼神,我都刻意去忘記它。
很多年我都想告訴你,我們沒能夠如愿以償再來一次,不是因為我們從來都不合適,不是因為其他,只是因為我們上了那輛不該上的車。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