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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立柜

      2021-03-08 09:39趙大河
      西湖 2021年2期
      關鍵詞:小萌柜子大哥

      星期天我正在為雜志趕寫一篇稿子,突然接到小萌的電話。兩天前,我參加雜志社組織的采風活動,去一個叫阜平的地方待了兩天,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歸來為人家寫篇稿子是題中應有之義。我寫的文章,題目叫《我看到……》,就寫我在阜平之所見。比如:

      我看到一個細雨中的村莊,像水墨畫一樣意境幽遠,人們一點也不慌張,從容干著各自的活計,街上有游人,游人也不打傘,從容地逛著,享受著山村的閑適和恬靜,還有細雨的潤澤……

      阜平和我老家一樣,是個貧困縣,經過扶貧攻堅,已經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至少我們采風的地方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一個小村子變成了旅游小鎮(zhèn),吃的,住的,玩的,一應俱全。正如我所看到的,細雨中的山村,已經沒有了貧困的影子,有的只是寧靜和詩意。我很警惕“詩意”這樣的字眼兒,擔心過于主觀,或被假象所欺騙。許多時候,使用這類詞語,只是因為你沒有經歷過高強度的、艱苦的、枯燥的、近乎絕望的勞動,比如割麥,一眼望不到頭的麥壟,頂著烈日,你彎下腰不停地揮鐮,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重復著上千次上萬次同樣的動作,沒多久,你就會感覺腰快要斷了,但你知道腰不會斷,那只是累和疼,沒關系,堅持住,然后就麻木了。你的感覺會遲鈍,你的動作更機械,你要把自己當成一個機器,機器是不會說累的,你咬牙堅持,也不說累,因為說也沒用,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要保持樂觀,你要把每一棵麥子割下,把每一個麥穗收回去,打場,揚場,翻曬,讓每一粒麥子歸倉,真是粒粒皆辛苦……詩意嗎?問問那些從農村出來的作家,有誰愿意回去干農活?他們無不對那片土地又愛又恨。我也一樣。當我使用“詩意”這個詞時,我知道我已經遠離了農事。另外,我也知道現(xiàn)在的農村與以前大不相同,小型機械已經把農民從土地上解放出來了。青壯多不種地,而是外出打工——思緒跑遠了,必須拉回來。我即使寫一篇小文章也要全神貫注,回到那個情景之中……我不喜歡被打擾,可是小萌的電話不能不接。小萌是我弟媳,她很少給我打電話,除非母親有什么事。果然如此,她開門見山地說:媽不見了。

      這怎么可能呢?一個小村子,十幾戶人家,在一個山坳里,四面環(huán)山,只有一條小路通向外面,母親能去哪里呢。母親今年八十歲,身體硬朗,即使這樣,她也不可能一個人外出啊。每家都找了嗎?小萌說村子里找遍了,沒找到。她會不會去新村?這兩天村里各家各戶都在準備搬家,舍棄舊家,喬遷新居。這是政府行為,叫異地搬遷扶貧。新村的房子是政府掏錢蓋的,人們只需要將舊房屋和宅基地交給政府,就能換一套新居。土地也要交給政府流轉,或退耕還林,或統(tǒng)一轉包出去。政府不白拿地,每畝地一年給農民800元,一次性給4年的,也就是3200元。老百姓會算賬,這比種莊稼強多了。種莊稼一年種不出800元,還累得要死。新村還建有小工廠,加工半成品,生產一種奇怪的帽子,那帽子有兩個護耳,看著很可笑……想上班的,可以在那里上班,計件工資,不偷懶的話,一個月能掙2000—3000元,這夠買多少麥子啊。小萌說她給已經搬到新村的都打過電話,誰也沒見到老太太。老太太能去哪兒呢?我提到幾個家庭,小萌說都去找過,我沒提的家庭她也去找過。她說每一家她都去找過,沒有,連個影兒都沒有,都說沒見過。

      小萌是我弟弟的第二任妻子。她比我弟弟小十八歲,年輕,漂亮,時尚。我不知道弟弟是用什么手段把她追到手的。她為我弟弟生了一個兒子,小寶,今年五歲。我弟弟,親戚鄰居都說是“沒尾巴鷹”?!皼]尾巴鷹”是我們那兒的方言,意思極其微妙,是說一個人經常不落屋,你抓不到他。我對這方言的由來不得而知。如今鷹已經很少見到,更不要說沒尾巴的鷹了。我常常不知道弟弟在干什么。他變換工作(如果他干的事也叫工作的話)之勤,超過了我們聯(lián)系的頻率。比如上次他說他在倒地皮,下次再問他,倒地皮那事就不說了,他說他在開礦,再下次,開礦也不說了,他說他準備承攬一個橡膠壩工程,我免費給他們建橡膠壩,他們給我河邊的土地,我在土地上開發(fā)房地產,再下次,他說他在做石油生意,準備趁油價下跌從沙特往中國倒一批石油……總之,他從不閑著,也從不缺項目。他說的都是大項目,大到讓我目瞪口呆。比如倒石油,他可不是倒一萬兩萬桶,而是一百萬兩百萬桶。必須以百萬計,他說,一萬兩萬桶,這樣的小單誰會接。瞧瞧!他不是吹牛,每次都說得有鼻子有眼,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說的項目,只要做成一件,掙錢就掙海了,幾輩子也花不完??上В瑤资赀^去了,這些大項目他一件也沒做成。我問小萌,弟弟在哪兒,她說在內蒙。干什么?她說不知道,大概是……要承包一個沙漠,做旅游,販賣荒涼,同時,種樹,向國家要補貼,還要養(yǎng)一批駱駝,一舉三得……他是這樣說的,他還說承包費為零,真去了,旗里還會給貸款,稅收也有優(yōu)惠……我上周在老家還見過弟弟,他沒說要去內蒙,看來這是新項目。我只是想知道弟弟在不在家。既然他在內蒙,就指望不上了。我問小萌,給大哥說了嗎?小萌說大哥在張羅搬家??磥頉]說。大哥是我的堂兄,當著村支書。他對人熱情,無論誰家有事,他都當作自己的事忙前忙后。這幾年,精準扶貧的事很多,他更是忙得不可開交。搬遷是大事,可以說是村里最大的事,可以想見他有多忙。這事要給大哥說嗎?小萌讓我拿主意。我知道母親不會丟,我說,再找找,還是先不麻煩大哥吧。

      掛斷電話,我想繼續(xù)寫文章,可是心緒煩亂,一個句子也寫不出來,我唯一能寫的就是:我看到……想回就回去一趟,妻子說,我陪你。我說我還有事,再說了,有必要嗎?上周剛回去過,還去看了新房子,里面家具一應俱全,可以拎包入住。弟弟說老家具都淘汰不要了,新家新氣象嘛。他又說,說不定一搬家就時來運轉了。沒有家具,搬家就簡單多了。衣服、被褥、用具,一車就拉過去了。新家又是一樓,車能開到樓跟前,不費什么事。車,鄉(xiāng)里統(tǒng)一安排,不用自己找。車前要掛大紅花,還要放鞭炮,這是鄉(xiāng)里一大政績,自然要弄出點動靜。儀式也很重要,縣里市里電視臺要采訪報道,說不定省里電視臺也會去人。我不愿湊這樣的熱鬧。我對妻子說,媽會找到的,丟不了。妻子說,媽會去哪兒呢?就那么個地方,小萌都找過了,沒找到。媽又不是一只鳥,會飛走。我看了妻子一眼,她說,我只是打個比方。妻子對母親很孝順,總是勸母親來城里住。母親說城里住不習慣,跟坐牢似的,還是農村住著舒服,出門就能看到山。妻子說看了一輩子山,還沒看夠?。磕赣H說看不夠,看不夠。我說相看兩不厭。母親偶爾也會來城里住幾天,妻子給她買衣服,給她洗頭、洗澡。母親不愿意讓妻子幫她,她說我自己能行。妻子說怕您摔跤,您要摔一跤可不得了。母親說不會摔跤,哪能摔跤呢。妻子舉出許多老人摔跤的例子,引起母親警覺。母親最后答應讓妻子幫她洗澡。母親一般在城里只住一周。我周日將她接來,下個周日她一定要回,怎么勸說都不行。我如果說有事送不了,她就要坐班車,可以看出回家的決心有多大。我沒有辦法,再忙也得放下手中的事,送母親回家。妻子說,媽,您就不能再多住一周嗎?母親說要回要回。我的方針是不勉強母親,她在哪里住舒服就讓她住哪里?;丶议_車要四個小時,不算遠,也不算近。我看妻子有些擔心,就說你放心,媽丟不了。妻子說,可是——我明白她沒說出的話是什么意思,那么小一個地方,小萌找不到,難道不奇怪嗎?的確奇怪。我也有點小小的不安。我猜想,我們回去,很可能走到半路就會收到小萌電話說母親找到了。我看看表,10︰12,這時候搬家的車隊可能正整裝待發(fā),縣鄉(xiāng)村領導要發(fā)表熱情洋溢的講話,電視臺、報社的記者現(xiàn)場采訪,大紅花、鞭炮、歡笑和淚水……此時,小山村最熱鬧,也是最后的熱鬧,之后,這個村子將不復存在。熱鬧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個小時,我們回去早就鑼罷鼓罷了。好,回,我說,權當回去看看。那個村子我也需要告別。以前我恨死那些石頭、坡地和山路了,現(xiàn)在透過時光的濾鏡往回看,竟然看出故鄉(xiāng)的美麗和詩意來……

      說走就走。反正無心寫文章,不如早點上路。妻子陪我,主要是怕我一個人來回開八個小時不安全。兩個人,可以換著開。每次回去,她都會時不時地問我困嗎,困了我來開。她開車比我熟練得多。

      路上,妻子突然說,會不會是因為柜子?

      柜子?

      上次你沒看到媽不高興嗎?

      嗯,媽是不高興。上次回去前,弟弟先領我們去看新房子。妻子說還缺什么,我們給你燎鍋底。弟弟說應有盡有,什么也不缺。妻子說我們總得表示表示。我說看了再說,看能添置點什么。原來毛坯房我們看過,對位置、樓層、戶型、面積都滿意,但畢竟是毛坯房,看不出效果。這次再看,完全不一樣,堪稱驚艷。瓷磚、墻漆、壁紙、燈飾、窗簾,檔次都不低??照{、冰箱、電視機、洗衣機齊全。沙發(fā)、衣柜、餐桌餐椅、鞋柜等等,一步到位。妻子說完全和城市里的房子一樣。弟弟領我們看各個房間,這是主臥……這是媽的房間,朝陽,通風,這是新衣柜,協(xié)調吧……這是小靜的房間,小靜回來住這里。小靜是弟弟和前妻生的女兒,在吉林上大學。弟弟說,你們覺得咋樣?不錯,不錯,我說,比我想象的好。妻子馬上和我們的房子作比較,說我們的房子連這一半都不如。弟弟說,你們的房子該重新裝修了,這都多少年了。麻煩,我說。我和妻子也有過重新裝修的念頭,但一想到租房、搬家、找工人、買材料、監(jiān)工,等等,就頭疼。我是能拖則拖。這次看了弟弟的房子,妻子免不了又要叨咕裝修的事。我和妻子正在琢磨,燎鍋底,送什么呢?弟弟又將我們領到媽的房間,問我們滿意嗎。滿意,當然滿意,挺好的。你們看缺什么嗎?弟弟說。不缺什么,我說。弟弟說,再看看,再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弟弟說,你們說這屋子里還能放下柜子嗎?放不下,干嗎還要再放柜子呢。別的地方呢?別的地方也放不下柜子。妻子覺得奇怪,問,干嗎還要柜子?我們雖然說不上是極簡主義者,但喜歡簡單,不喜歡過多的家具。給人留下活動空間,比塞滿家具要好。這時候,鋪墊已經足夠,弟弟便不再繞彎子,直接說:你們說咱家的大立柜要搬來嗎?我馬上明白了弟弟領我們來看房子的意圖。大立柜,是母親的嫁妝。母親1964年嫁到十八溝。那年母親二十四周歲,二十五虛歲。那時候,女孩超過二十歲還沒結婚,就是剩女了,容易嫁不出去。母親是家中長女,她母親——也就是我外婆——去世得早,她擔負起母親的責任,照顧兩個弟弟,直到兩個弟弟成家,她才考慮出嫁。一來二去,年齡便大了,難以找到好人家。我們問過母親,您是咋看上我爹的?母親出身于紅色家庭,她二叔參加八路,犧牲了,解放后她家被定為烈士家屬。雖然母親是大齡,但我父親更大齡,那時候我父親已三十歲,與母親家的三川比,十八溝更山,更窮。母親說,你爹有文化,我看中他有文化。接著又補充說,他人好。外公覺得委屈了母親,所以母親結婚,他就將家里唯一的家具——大立柜——陪嫁給母親。大立柜存留下來,實屬不易。大立柜,是一個好大的物件,運到十八溝時引起很大轟動。很久以來,大立柜就是我們家唯一像樣的家具。我小時候捉迷藏躲進過大立柜。里面獨特的氣味,我至今仍記得。從我記事起,大立柜就是家中一個重要的存在。它,在那里,占據(jù)著它應有的空間。大家都習慣了,從不覺得它突兀、龐大、占地方。大立柜貯存過糧食、衣服和種子。十年前父親突發(fā)心臟病,倒在大立柜旁邊,沒救過來。弟弟看我們無言,又說,不要說放不下,就是能放下,大立柜那么破,那么舊,搬過來也不合適。我說,媽怎么說?弟弟挑明了,他請我們回來,就是讓我們說服媽,放棄搬大立柜的想法。媽想搬過來,他說。弟弟又做他嫂子的工作,嫂子,你見過那個大立柜,不要錢送人都沒人要,黑黢黢的,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好好的房子,放個這東西,成什么樣子。妻子很聰明,這種事她不表態(tài)?;氐绞藴?,弟媳又說大立柜的事,她說媽要什么我們給什么,她要是嫌她房間的柜子不好,我們可以再買,但是,把這個大立柜搬過去,我不同意。弟媳說得很堅決。那么好的房子,戳上這么個大立柜,你們不覺得寒磣嗎?她的用詞,真是刺耳,什么“戳”啊、“寒磣”啊,還當著媽的面。她大概也意識到了這點,趕快往回找補,她說,我說話不中聽,但你們說是不是這回事?弟弟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們看看,誰家還要那些舊家具。他說的倒也是實情,我們看到不少家庭都把舊家具像垃圾一樣堆在門外。說實話,大立柜搬過去的確不協(xié)調。可是,母親舍不得,怎么辦啊。弟弟說,哥,你說句話。他在尋求我的支持。妻子碰一下我的手肘,我明白她不想讓我表態(tài)。我看到母親也在看著我。我說,我能說什么,房子是你們的房子,你們看著辦。弟弟和母親對我的話都不滿意。弟弟說,好,只要你不……就好?!安弧焙竺娴膭釉~他省略了,大概是“反對”吧。母親說,我就是舍不得。父親去世后,母親的記憶力迅速衰退,許多事記不住。到醫(yī)院檢查,說是腦萎縮,沒有藥物可治。母親主要是記不住近期的事,但久遠的事她仍記得很清楚。和柜子有關的事,母親都記得。弟弟說,和小靜視頻,小靜也反對搬大立柜。小寶說,大立柜丑死了,不要,不要。四個人反對搬大立柜,四比一。母親是少數(shù)派。我們夫妻二人算棄權吧。

      妻子說,媽想留下大立柜。

      我知道。

      媽會不會為這事離家出走?

      不會吧,我說。其實我也拿不準。上次母親看沒人支持自己,便不再說什么,一直沉默著。她心里在想什么,我們都不知道。從感情上說,我們應該支持母親,可是,理智一點,我們也知道弟弟、弟妹是對的。如果我們旗幟鮮明地站到母親那邊,主張搬大立柜,要是弟妹來一句:你們要是舍不得,可以搬到城里啊。我們就會啞口無言。我們無法想象把大立柜搬到我們家中是什么樣子。妻子說,要是文物就好了。那是。可是,論年頭,論材質,論工藝,都與文物不沾邊。就是一個老朽的大立柜,油漆剝落殆盡,露出老牛筋腱似的紋理,有兩個老鼠咬的洞,蠹蟲還從內部進行了破壞。這樣一個大立柜,放到家中,的確既不實用,又不美觀。

      在高速上開兩個小時后,我們進服務站吃午飯。服務站沒什么好吃的,勉強填飽肚子而已。飯后,上廁所,洗把臉,再將杯子灌滿開水。我還準備開,妻子說她開,讓我休息一會兒。我吃過飯容易犯困。我坐副駕,將座位放倒,瞇一會兒。我說,你要困了,就叫我。妻子說,好。

      我很快就陷入一種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似睡非睡,似夢非夢。這時候,能聽到輪胎摩擦路面的聲音和空氣摩擦車體的聲音,又似乎被這聲音帶到了遙遠的過去。恍惚中,我聽到母親講,我三歲時,鬼子掃蕩,我躲進大立柜,怕得要命。大人呢?我不知道他們在哪里,都跑了。沒帶上你嗎?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礇]帶上我,可能他們沒找到我吧。你怎么進的大立柜?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在大立柜里,那里很黑,一股霉味,外面靜得可怕,突然,響起槍聲,嚇得我直哆嗦。后來呢?門突然被踹開,哐——有人進來,我想這下要死了,那時候我就知道什么是死,死有多可怕,我聽外面的動靜,有人在翻找東西,腳步聲近了,我的心都蹦到嗓子眼了,大立柜的門被打開,一個鬼子出現(xiàn)在我面前,離我那么近,光線從亮瓦射進來,正好打在鬼子頭上,鬼子手里提著槍,刺刀閃閃發(fā)光,他站那兒不動,我想,他會用刺刀扎我嗎?沒有。他用手在柜子里摸了摸,什么也沒摸到。也沒摸到我。我在下面,他沒摸下面。我又那么小,我才三歲,是個小不點。我想那天,我一定是縮小了,小到他摸不著。也許,是神在保佑我,使了障眼法,他看不到我。鬼子往柜子里看,但看不到我。就是這樣。后來,鬼子走了。我對這件事記得很清楚。三歲以前,別的事我都不記得了,但記得這件事。我記得……

      我突然醒過來說,我剛才是不是做夢了?

      你做沒做夢,我哪知道,妻子笑道,你自己不記得嗎?

      我記得,我說。

      夢到什么了?

      我夢到媽三歲時候的事……媽鉆進大立柜,躲避鬼子掃蕩,我說,這事是真的,夢中我好像在向媽核實,我是不相信媽說的話嗎?媽以前講過這個故事,我從沒懷疑過。夢中媽說她縮小了,所以鬼子沒看到她……

      縮???

      是,我想起童話《拇指姑娘》,媽肯定變得像拇指姑娘那么小……

      夢中嗎?

      夢中,當然是夢中了。

      嗯。

      給小萌打個電話,我說。我撥通小萌的手機,問她大立柜找過嗎,她說找過了,她第一時間就找了大立柜,沒有,媽不在里面。我問搬家搬完了嗎,她說搬完了。你現(xiàn)在在哪兒?她說在新房子里。媽呢,找到了嗎?沒找到,她說。給大哥說了嗎?說了,大哥就在這里。她將手機給大哥,下面我聽到的是大哥的聲音,大哥說,今天事多,省里、市里、縣里、鄉(xiāng)里都來人了,記者來了一大堆,剛剛才送走,我也是才聽說,已經打了一圈電話,都說沒見三媽(我父親在堂兄弟中排行老三,所以他喊我媽喊三媽),怪了,三媽能去哪兒呢?我問,十八溝還有人嗎?大哥說,都來新村了,剛才回去幾個,我讓他們在那里再找找。新村呢?大哥說,都找過了,我打電話一家家問了,都說沒見過,活動室也沒有。那會去哪兒呢?你別著急,會找到的,大哥說。

      妻子看我著急,說,我們快到了。

      我看著窗外,可不,馬上就要下高速了??磥砦也[了很久。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心中忐忑起來。十八溝終究是個很小的村莊,雖然住得分散,但找一個人還是很容易的,可是,竟然沒找到。新村,那么遠,母親不可能一個人走去,她要去必須得坐車。今天全村都在搬家,車倒是有,可是母親若去的話,不可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覺。這就奇怪了,母親會去哪兒呢?一個人不可能憑空消失,她一定在某個地方,可是在哪兒呢?

      母親有點老年癡呆,在我們這兒住時,有次我們請朋友在小區(qū)外面的飯店吃飯,飯后我們聊天,就讓她到樓下活動活動,等著我們。沒多久,我們下樓,卻沒見母親,于是分散開來,趕快尋找……最后找到了,卻嚇了我們一身冷汗。母親說她想自己回去,可是找不到我們的小區(qū)了。此后,我們就再也不敢讓母親一個人待著了。十八溝就不一樣了,母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走丟的。

      我又給大哥打電話,讓他等著我,我們正下高速。

      好,他說。

      下高速后,就進入蜿蜒的山路。過去這條路坑坑洼洼很難走,現(xiàn)在修得很好,而且養(yǎng)護得不錯。我說我來開,妻子說她開。她的駕齡比我長,車開得穩(wěn),山路也不在話下。

      我們到達新村時,大哥和小萌已在村邊等著。那里地上滿是鞭炮的碎屑,看來上午放了不少鞭炮。用大哥的話說,這是百年一遇的好事。熱鬧一下,也在情理之中。我突然記起弟弟轉述大哥在動員搬遷會上的講話。弟弟說,大哥就講三句話,一是這是百年一遇的好事;二是過這個村沒這個店;三是鼓勵搬遷,但不勉強。三句話講完,沒有一家說不搬,都不是傻瓜,政府掏錢蓋房子,還蓋在好地方,誰不想搬。在大哥的爭取下,我們村被樹為樣板村。樣板村上面重視,政策傾斜,老百姓得實惠。異地搬遷順利嗎?順利極了。大哥一向沉穩(wěn),這時也有些著急。他說,這事怪我,沒照顧好三媽。小萌說,哪能怪你,你那么忙。我也說,不怪你,不怪你。大哥說新村又找了一遍,還是沒有?,F(xiàn)在,我們回十八溝再找找,我總覺得三媽還在十八溝。

      大哥和小萌上車,我們驅車回十八溝。

      路上,小萌說,媽吃早飯時還在,早飯后,我收拾東西,準備搬家,沒太注意,等東西收拾好,裝車時,我想起來,媽去哪兒了,我就找,找來找去沒找著,就給你打電話,那時候村里都找遍了,打電話后,我又床下、草垛、村林、崖畔、地里找一遍,還是沒找到,我跟著車隊來到新村,想著會不會坐誰的車來新村了,到新村后,東西卸下來,都沒收拾,又挨家挨戶找,還是沒找到……

      大立柜里找了嗎?

      大立柜有格子,里面鉆不進去人,小萌說。

      你看了嗎?

      看了,小萌說,沒有。

      媽舍不得大立柜。

      我知道,小萌說,可是——

      小萌有她的委屈,她著急上火,嗓子都啞了。

      妻子說,小萌也不容易,搬家這樣的大事,弟弟不在家,讓一個女人張羅……小寶呢?

      在新家里,小萌說。

      他沒和他奶奶在一起?

      沒有,小萌說,早飯后,小寶就和小山在玩,我問小寶,小寶說,沒見奶奶,問小山,小山也說沒見。

      大哥說,不會有事的,咱那兒沒水塘,也沒野獸,不會有事……

      但愿如此。這條進山路前年才修過,現(xiàn)在又要廢棄了,著實可惜。不過,山里人都搬出來了,這條路還有人走嗎?大哥說,還會有人走,山里有坡地,有林木,需要照看,只是走的人會少許多。路邊是小溪,下大雨時,小溪就變成洶涌的山洪,像一頭發(fā)怒的野獸,咆哮著沖下山……小時候,雨后,我們常站在村邊看山洪奔涌,山洪往往時間很短,有時一個時辰,有時半個時辰,之后,就沒那氣勢,沒什么看頭……有時,戛然而止,洪水瞬間沒了,只有石頭上新鮮的黃褐色印跡證明剛發(fā)過洪水。

      這會兒,下午2︰30,太陽像爆裂的火球,放射出灼人的光線。八月,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jié)。窗外熱浪滾滾。母親在哪里,她會不會中暑?還有,這么熱的天,讓大家行動起來幫我尋找母親,我除了感激,心中還有一份歉疚。我對大哥說,給大家添麻煩了。大哥說,你這話就見外了,這難道不是我們自己的事嗎……小時候,我爬到你們家棗樹上偷摘棗,三媽看見,裝作沒看見,鉆進屋子里……她是怕驚動我,怕我從樹上掉下來……我記得那棵棗樹,棗子結得很稠,把樹枝都壓彎了。收棗子時,母親讓我給四鄰送棗,一家一籃子??上а?,大哥說,那棵棗樹后來死了。

      十八溝,遠遠看上去像是休克了。村子也像人一樣,會呼吸,有溫度,有脾氣?,F(xiàn)在呢,人去屋空,村子的魂兒沒了,也不再呼吸了……看上去讓人傷感。幾乎家家門口都有丟棄的廢舊家具什物,斷腿的桌子,沒有靠背的椅子,躺上去吱吱作響的架子床,舊笸籮,舊鍋蓋等等。我老遠就看到我們家門口杵著大立柜。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大立柜,陽光下,黑黢黢的,確實很丑陋。柜門半開著,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我有些失望。

      妻子將車停下。我們下車,熱氣撲面而來,瞬間汗就冒出來了。大哥說,我們四個人分頭再找一遍,隨時保持聯(lián)系。

      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大立柜為什么在那里?既然不打算搬走,干嗎把它從屋里挪出來呢,何況,這么大個物件,挪動起來并不容易,也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小萌說,你弟弟在家時就挪出來了,他和媽生氣,說,好,我把它弄出去,你好好看看,它到底值不值得搬。他叫老六和老七來幫忙,費了好大勁,才把大立柜搬到外面。你弟弟說,放太陽底下,讓我媽能看清。他說,媽,你來好好看看,這是寶貝嗎?他把媽拉到大立柜跟前,拍打著柜子說,媽,你瞅瞅,這還是個家具嗎,拉去新房子那里,不怕人笑話嗎?媽半天就說一句,誰笑話?你弟弟哼一聲說,誰笑話,誰都會笑話。他拿镢頭要砸柜子,我攔住,沒讓砸。小萌說,那天媽生氣了,晚飯都沒吃,第二天,你弟弟就去了內蒙。

      我朝柜子走去。

      小萌說,我看過了。

      我沒說什么。我想再感受一下這個柜子。到跟前,從半開的柜門看進去,里面是空的,一無所有。我拉開柜門,往下打量,看到的景象讓我大吃一驚,瞬間,我血液凝固,打了一個寒顫,人像施了定身術一般,一動不動,完全僵住了……

      趙大河,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現(xiàn)居北京。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十月》、《花城》、《山花》、《中國作家》、《美文》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隱蔽手記》、《北風呼嘯的下午》、《六月來臨》,長篇小說《我的野獸我的國》、《侏儒與國王》、《羔羊》等多部。話劇作品有“開心麻花”系列《想吃麻花現(xiàn)給你擰》等多部。影視作品有《四妹子》、《湖光山色》等多部。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杜甫文學獎、曹禺杯戲劇獎、《中國作家》短篇小說獎、河南省優(yōu)秀文藝成果獎、金盾文學獎、河南省文學期刊獎等。

      鄭潤良點評:

      在上一期,我談到中國的黃孝陽和韓國的尹成姬,認為他們的兩部作品都可以稱得上典型的“70后”文本。本期推介的韓國作家金彥洙也是一位出色的“70后”作家,中國作家趙大河在年齡上也和他相近;更重要的是,二者的作品同樣可以歸入當代青年作家經常聚焦的主題:急劇現(xiàn)代化進程中當代人內心的困惑與猶疑,失敗感以及對價值尺度的堅守。

      金彥洙小說《河口》的男主人公出場時是一個極為落魄的失敗者形象,想租房卻交不起押金。這是一個經過多年奮斗終于有望過上滋潤日子的男人,卻因為酒癮,一步步滑向妻離家散的深淵。當他即將跌入人生黑暗的“河口”時,幸虧遇到了許大、許三植一家。同樣喜歡喝酒,許大的好酒更多地是一種豁達的表現(xiàn)。許大的爺爺曾經擁有一大片地產,許大拍電影虧了三分之一,他的堂弟做生意又虧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酗酒喝掉了。許大和許三植無疑和“我”一樣,也是失敗者,但關鍵在于,他們沒有丟掉對生活的熱情與對世界的熱愛。許大的妻子在許大眼中是一頭“大象”。其實許大、許三植、許大老婆都是“大象”,面對過往的苦痛,坦然走過。

      如果說《河口》試圖表現(xiàn)的是一個人站在人生的中間節(jié)點,如何面對過去的失敗、如何開創(chuàng)未來的生活,那么,趙大河的《大立柜》書寫的則是當代人站在時代的中間節(jié)點,是否要攜帶過往歷史的記憶進入新的生活?!按罅⒐瘛笔沁^往歷史的象征,曾經庇佑了母親的身家性命。但時代已然斗轉星移,鄉(xiāng)土日新月異,笨重的大立柜顯然與新居的房子不搭。對此,母親應該也能理解,但她不能接受的或許是弟弟和弟媳對待過往記憶象征的大立柜的絕情態(tài)度。她的失蹤與隱匿可以理解為對這種粗暴態(tài)度的一種抗拒。

      (責任編輯:丁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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