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恩曼尼
總想活得瀟灑一點,卻從來都沒實現(xiàn)過。
學(xué)生時代,我沒逃過一天課,沒沖撞過老師,沒在大考中一敗涂地,也沒偷偷談過戀愛。做好學(xué)生很容易,安心讀書,奮力考試,用上那么點兒死功夫,似乎誰都可以。拿過若干個第一名,漸漸變成一種習(xí)慣,一種平庸的、不帶半點刺激的、穩(wěn)妥的習(xí)慣,倒是誰也不會質(zhì)疑。
天生對選擇毫無感覺??赡苁翘焐薇浚部赡苁菑膩矶紱]這種期待,或者,從來沒給過選擇的自由。上幼兒園時,無論是對路邊小攤形形色色的玩具、商店里琳瑯滿目的服裝,還是五顏六色的發(fā)卡和頭繩,我都難做決斷。開始,我說“我都要”,結(jié)果被訓(xùn)斥。后來我挑了幾個,被否認。再后來,就無所謂了。
選擇恐懼癥成了一項頑癥。我開始害怕選擇??紝W(xué)的時候時間緊張,別說是逛街,除了上學(xué),出門都奢侈。買衣服、買鞋子、買圍巾、買書包,事事都由家長包辦。他們買回什么,我都套在頭上,偶爾嫌棄,但大部分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上大學(xué)前,我沒有獨自逛過商場,挑選過衣服。我對一切選項的聚集都會產(chǎn)生恐慌。
有時,這真是一項不錯的病。就在差不多所有女生都在為了網(wǎng)購大喊剁手的時候,我連網(wǎng)站都懶得點開。就在她們因為逛街的時間不夠用而懊惱不堪時,我卻心安理得地面對自己有限的那么幾件衣服。
選擇恐懼癥,讓我的生活進入到極簡狀態(tài)。和一個男人一樣。沒有瓶瓶罐罐的化妝品、護膚品,只有千年不變的大寶,那個熟悉的氣味一直伴隨我的青春期。沒有不同型號的眼線筆、唇膏、指甲油,也不關(guān)心自己的臉該涂成紅色還是粉色。
我只用一瓶洗面奶,一款潤膚露,一塊香皂。除了干凈,什么都不圖。我的衣櫥,也從來沒有裝滿過衣服。鞋子,冬天兩雙,夏天三雙。襪子,都買成白色。帽子,冬天兩頂,秋天兩頂。
剩下的錢,都用來買書。除了對書沒有選擇恐懼癥,我的恐懼癥肆虐在隨便什么角落,伺機而動。
選擇恐懼癥患者很少主動點菜,也很少在貨架上拿起東西就走。他們都會暗自揣測兩件或多件東西的優(yōu)劣,剩下的,全靠排除法。有人說:有選擇恐懼癥,是因為窮。我想象著自己家財萬貫,卻無比確信,自己仍然會為選擇這個還是選擇那個苦惱不已。
選擇,是我的死穴。
選擇大學(xué),容易。只需要看自己考了多少分,選一個好一些的。選擇專業(yè),不那么容易。在幾經(jīng)波折之后,終于看清了一個事實——大學(xué)里的課,超級無敵好的、能啟發(fā)人生的少之又少,剩下的都是可上可不上,浪費光陰的。索性就選了一個課最少的,余下時間寫小說、編劇本。選擇男朋友,開始是撞上一個試一個,后來是同類選項比較,排除。
這真是個巨大的災(zāi)難。我無法看清自己究竟是被什么逼迫到角落而做出的選擇,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抉擇。起初我沒有料到:自己之后的生活,急轉(zhuǎn)直下。再也沒有第一名可以爭,也沒有別人安排好的路可走,更沒有十全十美、無可挑剔的人可以共度一生。
簡單的同類排除法愚蠢至極。我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智力:用簡單的薪水衡量工作,用稿酬高低衡量質(zhì)量,以所有人的選擇來代替自己的選擇。
我曾幻想我的生活熾烈壯麗,或波瀾起伏,或姿態(tài)萬千。而恍然回眸,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平淡不驚,甚至有些許黯然。當(dāng)我終于不得不為自己當(dāng)初做的選擇買單時,才發(fā)覺自己從來沒有真正選擇過。
那時,我總以為,大家認為好的就是好的。于是我義無返顧地投身于一場慘烈的留學(xué)事業(yè),在他人看來風(fēng)光無限、值得濃墨重彩回憶和書寫的事業(yè),而在我,卻如同一場萬劫不復(fù)的劫難。我為此曾身陷抑郁,想要殺人和自殺。我的家庭,也因此而負債累累。
我聽信世俗的想法,找到一種所謂“最安全”的感情模式,互不干擾、彼此安于現(xiàn)狀。我曾幻想未來的人生有一萬種可能性,而眼下,卻只看到其中最脆弱也最堅固的一種。
問過自己千萬遍:你究竟想要什么?尤其是在無法入眠的夜里。這個問題如巨蟒纏身,讓人呼吸不得。
而我始終沒有答案。
我不懼怕一敗涂地,只懼怕自甘平庸。
每天擠在高峰期的地鐵里,看著那些被生活拖垮了的憔悴的面孔。那些面孔多么稀松平常,又多么悲傷。他們歪歪斜斜,或倚或靠。他們不再把重心放在雙腳上,而是放在一個扶手或者另一個陌生人身上。他們?nèi)諒?fù)一日做著同樣的工作,得不到滿足,也沒有理由放棄。他們和自己耗著。
我曾經(jīng)多怕自己也會這樣。而我,就站在他們中間。
我是重度選擇恐懼癥患者。這些故事,只是我每日掙扎著做出選擇的縮寫。
多熱愛“瀟灑”這個詞,舌尖在牙齒后面鋪平,如同一陣清風(fēng)。
(摘自“豆瓣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