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棲
著名歷史學家譚其驤在《中國文化的時代差異和地區(qū)差異》一文中明確指出:“中國文化隨著時代的演進而隨時在變,各時代的差異是相當大的,決不能認為存在著一種幾千年來以儒家思想為核心或代表的一成不變的文化……儒家思想始終并沒有成為任何一個時期的唯一的統(tǒng)治思想?!鼻也徽f孔子以后,經戰(zhàn)國、秦代到西漢初期,儒家學說并未“定于一尊”,戰(zhàn)國是百家爭鳴,秦代崇尚法家,漢初也是以黃老為顯學。即使到了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經學大師董仲舒等人其實是以陰陽五行附會儒術,西漢末年發(fā)展成為虛妄荒誕的讖緯之學。
魏晉以降,支配國人精神世界的是儒、釋、道。擇要簡述:魏晉何晏、王弼祖述老莊,并用老莊解釋儒家經典《周易》,使之玄學化;東晉十六國以及南北朝時代,佛、道盛行;隋唐兩朝雖說儒學昌明,但執(zhí)思想界之牛耳的則是佛、道兩教;宋代雖然創(chuàng)立了新儒學(理學),但民間信仰趨向于佛、道;這一趨勢直至明清不因朝廷供奉孔儒而式微,仍在賡續(xù),余脈不斷。
生死觀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自然滲透和影響著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儒、釋、道三家文化“和而不同”,生死觀當有各異。
儒家思想側重于今生今世的躬行實踐,對來生后世缺乏追求和設想,孔子斷論“未知生,焉知死”,一語道破;道家注重修煉,著眼于此生此世的長生不老或羽化升仙;作為舶來的一種哲理化的宗教,佛教的“來世學”(如因緣、業(yè)報、無常、無我的思辨體系和沖決利欲羅網,求得“正覺”“解脫”的修習次第)無疑補充了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缺欠。值得一提的是,儒、釋、道三家經過長期的沖撞、交流,也導致各自發(fā)生局部質變,如原本宣傳出世和個人解脫的佛教在唐代后逐步摻入了功德度人、注重入世的意涵。
儒家生死觀的基本觀念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因此它更注重的是生前而非死后??鬃訌娬{一個人生時應盡自己的責任以實現其“天下有道”的理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就是要求生活在現實社會中的“君子”要超越自我,以推助“天道”的流布和拓展。顯然,儒家注重的是人生前的社會責任,“生”為社會盡責,“死”也得為社會盡責。而道家則主張“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人的生死都應視為自然現象而順應之?!独献印分杏小伴L生久視”一說,這和他認為倘若人不太看重自己的生命反而更可以保存自己的思想有關,似是“無為”理念在生死觀上的表現。莊子甚至認為:死對一個人而言,不過是一種“休息?!保ā洞笞趲煛吩疲骸胺虼髩K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魏晉時的新道家張湛注解《列子》,所要闡發(fā)的“超生死,得解脫”,其主旨與莊子視死為“休息”之論乃是一脈相承的。
雖說儒家對死本身并不那么看重(如“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但也不是全然置之度外,其倡導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即是表明:雖死,精神猶可“與天地并久,日月并明”。這種追求精神上的“不朽”,既不同于道教要求的肉體不朽,也有別于佛教要求的靈魂不朽(“神不滅”),它可視為一種對有限自我的超越,對生死的超越。
史學家張東蓀認為:“老莊思想的抬頭與佛教思想的輸入有密切關系,殊不知老莊思想的應運而生卻與天人感應論的儒家思想的破產亦有相當的關系?!边@一論述同樣可以論證儒、釋、道三家的生死觀。儒家始終有一個主張,即生為“人事界”,死為“天事界”,人只能在“人事界”自行努力,不必耿耿于死、鬼、神甚至于吉兇禍福之類,那是“天事界”的事??鬃诱f“敬鬼神而遠之”,就是因為“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佛教的傳入大致分兩部分,關于宗教性的那部分與中國固有的迷信(即鬼神、方術、祭祀)相契,繼而為道教所奪,遂形成佛、道兩家“共同經營”的局面。佛教哲學性部分到魏晉之際始為國人所接受,極大沖擊著儒家思想。盡管南朝曾引發(fā)過“神滅不滅”的爭論(范縝發(fā)表《神滅論》臻于高峰),且報應有無亦成爭論之點,但民間崇奉佛、道依然生生不息。
“人死后如何?”這幾乎是所有宗教探討和力圖解答的永恒主題。但我國道教則是孜孜以求“人如何不死”。最早的道教經典《太平經》云:“古今要道,皆言守一,可以長生而不死?!苯忉尅兜赖陆洝返摹断霠栕ⅰ犯敲餮裕骸皻w志于道,唯愿長生。”與道家“長生不老”“肉體成仙”的教義截然不同,佛教則是主張人的“靈魂不死”“涅槃成佛”。后者認為:人生之痛苦在于“有生”,“有生”則靈魂(神)和肉體(形)聯系在一起,靈魂難以解脫,而在輪回之中。只有神與形分離,超脫輪回,神歸寂滅,人才能脫離苦海而得以徹底解脫。南朝梁劉勰《滅惑論》所引齊道士《三破論》中的一段話精辟地說出了釋、道兩教在生死觀上的迥異:“道家之教,妙在精思得一,而無死入圣;佛教之化,妙在三昧通神,無生可冀,故銘死為泥洹,未見學死而不得死者。”
如今,人們可以運用科學常識去詮釋生和死的種種現象,但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仍是人們的哲學、宗教、倫理所要探討的一個終極關切的問題。儒、釋、道生死觀的比較對這一問題的探討似有啟迪,筆者獻芹,實屬一孔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