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子洋
李鳴宇是某985名?!把芯可Ы虉F”的一員,曾到貴州省某鄉(xiāng)鎮(zhèn)中學支教一年。15年來,每年都會有一批該校研究生像西遷的候鳥,到那里的三尺講臺執(zhí)掌教鞭。在全國,像李鳴宇這樣的支教研究生還有很多。
李鳴宇在支教的中學擔任八年級6班的副班主任,那是全校老師公認的“差班”。剛接手時,李鳴宇問教導主任,這個班數(shù)學平均分是多少,教導主任語焉不詳。他追問:“三四十分有嗎?”教導主任說:“差不多?!?/p>
當天晚上,李鳴宇發(fā)了條朋友圈立志要把八6班的數(shù)學平均分提升到60分。上一任支教的學長留言:“他們的平均分最多只有15分?!崩铠Q宇調(diào)閱了之前的期末成績,發(fā)現(xiàn)果真如此。
李鳴宇班上的學生大多來自附近鄉(xiāng)鎮(zhèn),至少有一半學生“加減法還行,兩位數(shù)的乘除法完全不會”。剛開始,李鳴宇要求他們作業(yè)一定要寫完,不能抄作業(yè)。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兩者不能同時成立他們連乘除法都不會,更別說做完初中的不等式方程。有一次,他在課上要求學生,如果實在不會,就在那道題上寫一個“我不會”。作業(yè)交上來后,他發(fā)現(xiàn)滿紙都是“我不會”。
支教前半年,李鳴宇都在跟八6班的數(shù)學平均分較勁。他從小學三四年級的數(shù)學開始講起體育老師有事請假了,他就趕去教室,搶來上數(shù)學課。晚自習,他也會到教室里晃悠。
到了學期末,除了兩位女生的成績有了明顯進步,大部分人都是老樣子。這讓他產(chǎn)生了深深的無力感。
新學期開始,李鳴宇決定換一種方式和學生相處,“破局”的方式之一,是請他們吃小火鍋。中學門口,有貴州當?shù)氐奶厣』疱伒?,人?5元,可以吃到美味的酸湯鍋?!八釡伾缃弧敝?,李鳴宇了解到,當?shù)仉x婚率居高不下,李鳴宇教的班至少有一半學生來自單親家庭或離異家庭。
李鳴宇嘗試辦了一個理發(fā)社團,買了三套理發(fā)設備,讓班上的男生先去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學技術,再回學校給同學們免費理發(fā)。他還設計了一個服務評價表,得到一個好評,便在公共賬目上放5塊錢。一學期下來,他再用這筆錢,請全班同學吃小火鍋。漸漸地,李鳴宇成了學生中的大哥?!耙郧霸趯W校,老師都不喜歡他們,他們沒有存在感,現(xiàn)在也成了為班集體創(chuàng)造價值的人?!?h3>“數(shù)學是體育老師教的”
某985高校材料工程學系碩士江燕南曾在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固原市西吉縣某鄉(xiāng)鎮(zhèn)中學教八年級英語,她接手的班級,英語平均分30分,數(shù)學平均分也是30分。上課時,那些10歲出頭的孩子聽得很認真,“就這樣(專注地)看著你,不會走神,不知道為什么不會?!?/p>
西吉縣是寧夏南部最窮的縣,2020年11月,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政府才正式批復西吉退出貧困縣序列。它所屬的西海固地區(qū),1972年被聯(lián)合國糧食開發(fā)署確定為最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區(qū)之一。
第一次來到這個村子,江燕南覺得這里像一個“閉塞版的,改革開放前的山東農(nóng)村”。她的班上沒有一個學生擁有智能手機,連電視都看得少,就“喜歡滿山遍野地跑”。國慶節(jié)時,學生都會告訴老師,不要布置作業(yè),他們要回家挖洋芋。有一次,江燕南帶班上的女生去縣城參加比賽,縣里只有一條馬路,路不寬,車也不多,但她發(fā)現(xiàn)“她們連過馬路都不會”。
支教一段時間后,江燕南才知道以前當?shù)氐男W叫“教學點”。1980年代以來,為了實現(xiàn)“村村有小學”,中國在一些山區(qū)農(nóng)村設立了教學點,為一至四年級的學生提供就近入學機會。
隨著大批人口進城務工,農(nóng)村空心化加劇,教學點往往年級設置不全。一個村里可能只有不到10個學生。由于師資有限,數(shù)學老師、語文老師、體育老師,往往是同一個人“對于你來說可能是一句玩笑話,但他們的數(shù)學真的是體育老師教的。”江燕南說。
2001年起,中國正式在全國范圍內(nèi)推行“撤點并?!边\動,深刻改變了中國農(nóng)村的教育格局。它撤銷了大量的農(nóng)村中小學,使學生集中到鄉(xiāng)鎮(zhèn)級學校。研究顯示,撤點并校后,學生上學平均距離從3.7公里增至8.1公里。
2014年,江燕南從村里坐車到縣城,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一路上只有一家磚廠,算是當?shù)氐牡诙a(chǎn)業(yè)。這個村的家長大多只能外出打工,江燕南不禁感嘆:“那么誰來管孩子的學習呢?”
在上海長大的林坤,是某985大學新聞學院的畢業(yè)生。他曾在新疆阿克蘇地區(qū)支教,去農(nóng)村家訪時,一路上都是農(nóng)田和水塘。十二三歲的少年,平時在學校穿校服,看上去弱不禁風的。但那天他騎個摩托車出現(xiàn)在林坤眼前,“你還坐在他后面,就挺好玩的?!?/p>
林坤對自己身份的界定是“有距離的觀察者”“你和(當?shù)兀┢渌瞬灰粯?,他們有可能在這里扎根。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在這里用盡全力,是因為我只有一年的時間?!?/p>
在同為新疆支教隊成員的阿琳娜記憶里,剛支教時,幾個隊友無論午餐還是晚餐都會不停討論當?shù)亟逃龁栴},“他們非常積極地想知道是什么原因?!?/p>
有個學生告訴林坤,自己在家承擔很重的勞動。小時候,他們會從地里往上拋西瓜,父母站在卡車上接,累了就癱倒在瓜田里。白天割麥子時,會看到風吹麥浪。晚上澆水更便宜,他們就叼著手電筒干農(nóng)活。
這讓林坤重新認識這些所謂的差生?!八麄冊趯W校被老師劈頭蓋臉地罵,無非就是不會做幾道題,無非就是考三四十分。但他們有一些別的品質(zhì),有可能一個夏天都在幫家里收西瓜,他沒有時間去學習,但這會讓他做一件事情比較專注,他肯踏踏實實做好?!?/p>
許明在新疆支教后最大的改變,是真實地認識了人與人的差距這個差距來自家庭,也來自天資。“當你面對200個學生時,你就知道人是正態(tài)分布的。大多數(shù)人都在中間,特別好的和特別差的,都是很少的一部分?!?/p>
“在這個地方學習好,是真聰明?!苯嗄险f。在支教的村里,她見過一個九年級學生,上課晃晃悠悠的,后來卻考上了銀川的高中。“他的數(shù)學就是可以考很高的分數(shù),有些題老師都做不過他?!?/p>
支教結(jié)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阿琳娜后悔沒有給予差生更多關注。她發(fā)現(xiàn)當?shù)爻煽兒玫膶W生,大多來自公務員家庭一個少數(shù)民族學生,他的父親是醫(yī)生,母親是公務員,住在縣中心的小區(qū)里,“他的父母就很支持他的學習?!?h3>“如果有一個人聽進去了呢”
秋季學期的最后一堂數(shù)學課,學生們突然聊起班上的八卦。李鳴宇也沒能嚴肅起來班上大多數(shù)人的成績都上不了高中,“很可能兩年后初中畢業(yè)他們就成家了?!崩铠Q宇告訴學生,有喜歡的人和事,才會有追求?!澳銈冋嫦矚g拍短視頻,就想辦法拍出幾萬幾十萬粉絲,也能養(yǎng)家糊口。”
林坤的一位學生告訴他,自己未來想當司機。“因為我爸爸就是司機,我伯伯也是司機?!绷掷ぴ鞠胱屗麄冮_闊眼界,但也明白對于一些底層家庭來說,勞動力本身就是現(xiàn)金流?!案改咐狭?,不可能再出去打工,家里還有很多個小孩。如果讀了職高,當一個電焊工,家里馬上就可以有這筆收入了。那是選擇去讀高中,還是選擇賺錢更快的方式,這種問題你很難回答。”
“小鎮(zhèn)做題家覺得可以靠做題改變命運,因為我們成功靠考試改變了一次命運,但其實并不是這樣。有些人不擅長做題,所以更早明白了這些道理?!痹S明如今在一家中央級媒體工作,扎根西部報道。他認為,中西部存在一種更廣泛的社會流動方式比如一個少數(shù)民族部落村的孩子,以后到縣城或市里工作,當公務員,做點小生意,在城里買一套房子。
自2012年起,中國推出了“高考三大專項計劃”,由本科一批招生學校承擔的“國家專項計劃”、由教育部直屬高校和其他自主招生試點高校承擔的“高校專項計劃”,以及由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本地所屬重點高校承擔的“地方專項計劃”相繼應運而生。2018年,三大專項計劃總錄取人數(shù)達到10.38萬,較2017年增長3800人。
阿琳娜曾在課堂上講起自己的經(jīng)歷如何從一個阿爾泰最普通的小鎮(zhèn),一步步考上名校。她在PPT里放上自己在北京天安門、上海陸家嘴的照片。在聽故事時,學生們的眼睛里是有光的?!叭绻幸粋€人聽進去了呢?”阿琳娜說。
林坤曾與三個隊友一人出200元,買了一臺800元的入門卡片機。晚自習時,他們把學生帶到籃球場上,用望遠鏡來看星星和月亮。新疆的星空格外美麗,能用手機拍出星河。林坤希望能給學生留下一些不同的記憶,“在一片繁華和茍且中,他們抬頭看到了月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