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陳丹青說過:“人一生所追逐的,不過是延續(xù)少年時的夢想?!?/p>
15歲時癡迷于余秋雨的文化散文,向往他從書齋出走的勇氣和經(jīng)歷。二十年后,挾著一本韋力的《書樓尋蹤》按圖索驥,第一站就去了寧波天一閣。隔著四百年的光陰,在范欽的藏書樓里,慢慢看當年黃宗羲、萬斯同、全祖望、錢大昕、袁枚這些大學者翻過的書,那種心靈的震顫似乎一下子就和年少時讀《風雨天一閣》的記憶重疊了,登上天一閣窄窄的木樓梯時,想起了秋雨老師的叩問:“你來了嗎?你是哪一代的中國書生……”
18歲時在留日歸來的老師的文學課上,迷戀川端康成筆下繁復的語言和淡淡的哀愁,那種東方傳統(tǒng)的物哀之美一下子契合了青春的情緒。多年后,我在日本京都,聞到了一種既親切卻又遙遠的愁傷,這是川端康成筆下千重子去清水寺看落日的古都,有被青年溝口癡迷而最終付之一炬的三島由紀夫筆下的金閣寺……異國他鄉(xiāng)的風物,似乎沾染了一襲唐詩宋詞中的山水風韻,彌漫著一種文化鄉(xiāng)愁。
19歲時,在“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課堂上,聽老師講“新寫實小說”,喜歡池莉筆下武漢人熱氣騰騰的俗世生活。疫情之后,我去了武漢,漢口的吉慶街是第一站。白天沉寂的小街在夜晚的霓虹下頓時活了過來。十米寬的小街上,簡易的圓桌板凳依次排開,各色小攤小販大排檔,恍惚間看到池莉筆下的來雙揚……想起不久前的“空城”,喧騰的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似乎每一次行走都是學生時代閱讀的延續(xù)。在黃州赤壁、臨皋亭、定惠院感受東坡生命突圍的掙扎與超脫;追隨大先生的足跡去了紹興、北京、廈門、上海;去高郵尋覓汪曾祺筆下的舊人舊事……而我已很難記起,那樣一顆熱愛閱讀的種子是何時播下的。
或許是從小城的書店開始的。東臺雖然是座小城,但在我兒時的印象中書店很多。我在“三味書屋”里認識了三毛,她以夢為馬,在撒哈拉沙漠把生活過成了詩,流浪也成了我少年時代最浪漫的夢;在學校門口的小書店讀到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開始思考生與死的意義,連帶著喜歡上了伍佰的歌曲《挪威的森林》,盡管二者“風馬牛不相及”;在租書店里讀完了金庸的小說,改編的港版電視劇是同學們課余最熱門的話題,金庸離世當晚,重溫《神雕俠侶》,看到結(jié)尾楊過和郭襄告別,16歲時不能完全體會楊過小龍女攜手離開后的秋風秋月秋鴉,二十年后似乎明白了原來所有的絢爛注定要用一生的寂寞來償還,告別金庸,我們是和整個青春“就此別過”;在南京讀大學時,每周必去的是廣州路二樓的“先鋒書店”,那句“靈魂——大地上的異鄉(xiāng)者”印刻在青春的記憶中,十多年來,跟隨先鋒的腳步,去了那些風格各異、或在高山之上、或在水田之中的分店,心底早已把它視作精神的原鄉(xiāng)。
從小城出發(fā),每到一處,先去尋訪當?shù)氐臅暝缫殉闪宋覐膶W生時代養(yǎng)成的習慣。所有因書相識、緣書相逢的人似乎都有相似的靈魂,那是一種骨子里對書的偏執(zhí)和熱愛。
七月會稽古城,遇見安靜的八字橋邊的荒原書店。夜晚9點的書店循環(huán)播放著巴赫的音樂,我是唯一的顧客,和店主聊起曉風書屋、鐘立風的民謠、江弱水的新作……在這家書店里,老板也是唯一的店員。他把書店開在這樣一條僻靜的小巷,不賣暢銷書,不賣文創(chuàng),不賣咖啡,只是一個純粹的愛書人,告別時,他說:“下次來給你推薦好書。”走下二樓樓梯,走出院子,回首再看一眼門口擺放的那些裝幀在相框里的珍貴的絕版書,我被這座城市堅守的古意打動。
十月姑蘇山塘,我從平江路的人流中走出,一轉(zhuǎn)角進入安靜的鈕家巷,看到一家門面極小的舊書房。店中的書架上,《四庫全書》《康熙字典》等線裝古籍擺放得整整齊齊。一位老先生正伏案修補一本清代詞箋殘稿。閑談中方知這是一家始創(chuàng)于光緒25年,歷經(jīng)三代人、已有百年歷史的老書店,而眼前這位90多歲高齡的老人就是著名的古籍鑒別和修復大家江澄波先生,問起他打算把書店開到什么時候,老人爽朗一笑:“直到生命最后一息?!?/p>
…………
或許是和我的那些個性迥異、學識豐贍的老師相關(guān)。
初中語文老師沈平先生,從不帶課本,一支粉筆、一根教鞭、一杯濃茶,給我們講“修辭立其誠”,讓我們暢談小說的動人之處,講至激動處,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這讓習慣了抄寫字詞和標準答案的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語文的趣味,在一次次輕松的閑聊中,我們學會了勇敢表達,嘗試著寫下稚嫩卻真實的心聲。
教我們歐美文學史的齊宏偉老師是大學唯一收學生的讀書筆記、寫評語的老師。記得他第一次上課時說的:“走上講臺,是因為有許多美好的東西要和更多的人分享?!庇浀盟v俄羅斯文學的深情,從列維坦的白樺林引入講托翁的出走、陀翁的罪與罰,從苦難、愛愿和信仰解讀《安徒生童話》,打破了階級批判論的藩籬,讓我們看到《海的女兒》中在忘我中犧牲自己、在沉默中付出任何代價的“圣愛”,在分享與施與中獲得人生幸福和快樂的《老路燈》。老師常掛嘴邊的一句話是:“人不是因為看見才相信,而是因為相信才看見。”他是一個真正有信仰、帶著虔誠使命感的學者。
讀研究生時,有幸受教于曹勇軍老師。每次向老師求教,曹老師總是在辦公室里筆耕不輟,哪怕已是校園里空無一人的假期,記得他女兒曾在父親節(jié)寫過一篇文章,稱“老曹”“永遠沒有假期也從來不會放假”。和老師交流論文寫作的思路,他會語重心長地說:“小陳,寫這篇論文還得讀二十來本書……”然后,老師會開出一串書單,而我總會飛速地記下,就這樣,知道了“質(zhì)性研究”“教學敘事”“讀書論”……那些晦暗不明、蜷曲蟄伏在心中的思緒,被老師的智慧和學識點亮燭火,通浚阻塞,我迷茫的內(nèi)心世界也漸漸疏朗清明起來。
還有那些永遠無法忘記的課堂:語速飛快、見解獨到、偏愛魯迅的朱曉進老師;發(fā)現(xiàn)了劉亮程,稱其為“20世紀最后一個散文家”的沈義貞老師;受業(yè)于國學大師唐圭璋先生,講詩詞時也給我們講唐先生多舛命運和吹簫懷念亡妻的古代文學老師……有些老師的姓名早已忘記,但課堂上那些感動的瞬間一生難以忘懷。
又是一年教師節(jié),學生的短信和卡片像雪花一樣從四面八方飄來:“又是九月,仿佛又聽見您讀起海子的詩‘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不知道在遠方的哪個幸運兒能幸運如當時的我,在您的朗誦里看見草原和野花一片?”“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我的文學品位、視野皆因您而更上一層樓……”那些曾在我生命中停泊過的生命,一下子又聚攏在我身邊,串聯(lián)起了我的職業(yè)生涯。
記得那個坐在南大香雪海旁的小亭子里,河邊燈光沱沱,給我寫信的女孩。她憶起我們?nèi)ド虾①悤r逛多倫路,去魯迅文化公園,尋訪各類舊書鋪子的那個短暫下午,那種對于文字的細膩感觸一直深藏心中,從未泯滅。
記得那個愛寫小說也愛逛書店的男生。聽我在課上講夜游“三聯(lián)書店”的經(jīng)歷后,也曾在凌晨3點的北京奔向書店,在蘇州慢書房溫柔的燈光下,和幾個人圍坐書桌旁小聲暢談,在成都居民樓逼仄的毛邊書局,嗅著老書的油墨味。
記得那個聽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到了上海書展,輾轉(zhuǎn)數(shù)家書店幫我等到《二手時間》簽名的學生,因為我們曾有一起閱讀她沉重卻直面歷史和人性的作品的課堂時光。
38年的人生歲月,16年的從教生涯,“書”勾連了我的過去和現(xiàn)在,那些讀過的書,走過的路,指引我成長的師長前輩,和我互相影響、彼此成就的可愛的學生們,都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
記得曹勇軍老師曾推薦我閱讀趙越勝的《燃燈者》。周輔成先生說,他只有半支粉筆,用來傳播先哲智慧。周先生如燃燈者,“破愚暗以明斯道”,為后學撥云霧見光明。年輕的學生趙越勝,受老師諸多教導,最后繼承先生精神,也走在了燃燈守夜的路上。書里說:“不管天光大開,還是燭光掩映,清醒的靈魂總守候著,只要有人守候,就有破曉的可能?!边@種守候和傳遞的信念,來自浩然之氣的涵養(yǎng),來自古卷青燈的陶冶,來自“大道如砥”“德不孤,必有鄰”的信念。就如我看到曹老師帶著“經(jīng)典夜讀小組”一本書接一本書地讀著,想起老師的樸素話語:“做一個老師難道不應該認真嗎?”“我們不容易改變大環(huán)境,但是我們可以努力改變自己的小環(huán)境?!蔽铱倳枞蛔允。迪掠霉Φ臎Q心。
先生已點燃燭火,又約我們同守暗夜,學生豈敢怠惰?唯有一輩子做教師,一輩子學做教師,且行且思,方能無愧人生!
聽“生”說感
記得與陳老師的初次相逢,老師引用了白落梅的那句話:“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睍r至今日,我依然記得。不同于中學時代的其他老師,陳老師不再拘泥于課本上的知識,而是把我們領(lǐng)進了一個語文學習的新天地。從李娟到張承志,從小林一茶到松尾芭蕉,從蔣勛到許子東……我喜歡莫奈,她向我推薦《光的追隨者》;我喜歡民國,她向我推薦余世存的《非常道》,這些書早被我放上了書架,成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老師給我們講她學生時代的故事,走過無數(shù)家書店,也曾癡迷過余秋雨的文化散文,大一那年是南師大的百年校慶,大學看了什么書,去過哪些地方,我們都心向往之,這才是青春的模樣。
暑假去了南京,走過南師大的校門,走進先鋒書店在五臺山的總店,吹過陳老師當年吹過的晚風,倏忽感到性靈的相通。頭頂梧桐遮住了的光陰,或許也有老師的那一份。
——江蘇省東臺中學高一(1)班 唐恩澤
有人說:“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在路上?!?/p>
真正體會到這句話時,是縮著手佇立在蒼山之上,山間明媚的朝陽從崎嶇的巖石縫中灑在皚皚冰雪上,頓時想到姚鼐的“蒼山負雪,明燭天南”。那一刻,我仿佛和姚鼐擁有相似的靈魂,那是一種骨子里對文明的崇敬。
而這崇敬是由一粒粒文學的種子發(fā)育而來。
陳月老師便是這樣一位播撒種子的人。
自三月我們初遇在陽春下,老師便用她獨特風趣的教學風格,始終如一地延續(xù)少年時的夢想。比起被機械煩瑣的讀背抄默束縛,她更愛樓外的蒹葭抑或今晚的月亮。
我想我能感受到,那熾熱的初心與因映照燭火而流光溢彩的雙眸。那是老師學生時代所收獲的饋贈,而今她又將為這盞燭火堅守于破曉的前夜。
這是為師者的守候與傳遞,亦是這人間最美好的姿態(tài)。
——江蘇省東臺中學高一(1)班 余欣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