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超 王瓊
摘 要:小說《紅字》中頻繁出現(xiàn)的針線意象是該作品的一大特色,針線同海斯特的生活經歷、階級身份,以及性別角色是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作品中,通過針線這一意象,海斯特獲得了經濟上的獨立,找到了女性氣質顯露的途徑和表達自我的方式,同時也淡化了由她的“墮落”所帶來的階級身份以及性別身份越界所帶來的問題。這,也就是針線意象的意義所在。
關鍵詞:針線 海斯特 女性氣質 階級身份 性別角色
《紅字》是美國19世紀浪漫主義作家霍桑的代表作,曾多次被拍成電影。其中1995年黛米·摩爾主演的影片對小說主人公海斯特·白蘭的形象做了相當程度的改編。海斯特在小說中以做針線為生,養(yǎng)活自己與私生女珠兒;而在電影中,海斯特以種地為生,擁有自己的農場。顯然,導演認為海斯特以針線活謀生的這個細節(jié)無關小說主旨。歷來的批評家也大多沒有對小說中針線這一飽含文化和象征意義的符號給予足夠關注。但對于《紅字》這部小說來說,霍桑將小說轉折性的第五章定名為《海斯特做針線》,并用大量的筆墨對海斯特的針線活進行了詳細的描繪,這對于行文很少蔓生枝節(jié)的霍桑來說,是別有深意的。筆者以為,借鑒女性主義研究的相關成果,對《紅字》中與針線相關的職業(yè)選擇、階級區(qū)隔、女性氣質、女性性別分工等要素進行全面剖析,或許能夠理解針線在《紅字》中的存在原因和意義。
一、職業(yè)選擇和階級區(qū)隔
(一)職業(yè)選擇
法律層面上來講,《紅字》所講述的故事發(fā)生于17世紀中葉。根據(jù)當時的法律,“通過婚姻,丈夫和妻子在法律上成為一個人,也就是說,婦女的存在或她的法律身份在婚姻中被擱置了,至少說是被并入了丈夫的存在之中,與他成為一體”a。如果丈夫喪生,妻子能夠通過繼承丈夫的財產,獲得生活保障,然而一旦她背叛了婚姻,丈夫有權利將她逐出家門,剝奪她分享財產的權利。海斯特曾經受到該法律體系的“保護”,享受著丈夫羅杰·齊靈渥斯為她所提供的物質保障。不過在她與丈夫失散后,卻犯下了當時法律所不容的通奸重罪,生下了私生女。這樣的背景下,即使齊靈渥斯喪生,她也沒有權利要求繼承遺產。更何況齊靈渥斯生還,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母女兩人“處境孤立,世上沒有一個朋友敢于露面”b。對此時的海斯特來說,她別無選擇,只有靠出賣勞動力來維持生存。
從17世紀美洲殖民地建立開始,女性相對來說有比較自由的職業(yè)選擇。女性需要參與社區(qū)的經濟社會生活,幫助一起建立美洲新大陸。新英格蘭殖民地的早期定居者多是清教徒,他們依據(jù)所擁有的財產和階級出身決定他們的等級制度和社會身份:有的清教徒在新大陸成為殖民地政府的宗教或行政首領,有人則需要依靠賣勞力為生。霍桑筆下的海斯特來自英格蘭,家道中落,通過小說中海斯特回憶她家住宅的外在形象,如門廊上的盾形家族紋章以及她父親的貴族服飾,可以想象海斯特出身中上等階層,而不會是懂得農耕方面手藝的平民階層?;楹蟮暮K固仉S著齊靈渥斯定居阿姆斯特丹,也不需要為生計而勞碌。因此她不可能一到新大陸,就能像農婦一樣熟練地完成各種繁重的體力勞動,電影中從事農業(yè)的拓荒者的形象顯然不符合海斯特本人的真實情況。
個人謀生技能方面,即使海斯特接受的是家庭教育,根據(jù)她的出身,她應該學習過閱讀、寫字、繪畫、音樂、針線等基本的技能。與繪畫、音樂等同日常經濟生活脫節(jié)的活動相比,縫紉針線有實際的經濟價值,這樣的生活背景使海斯特有極大可能會選擇做針線活作為她的謀生方式。
(二)階級區(qū)隔
海斯特選擇針線為職業(yè),這個職業(yè)也模糊了她的階級越界問題。對于海斯特來說,她的職業(yè)選擇并不多。她沒有足夠的資本從事商業(yè);為名聲所累,無法做家庭教師;手工匠人是家族世代相傳的技藝,她不會;而下田勞動、做女傭,甚至是淪為娼妓,這些選擇會讓她曾經隸屬的中產階級蒙羞。而在當時,料理家務、做針線、監(jiān)督家里仆人的勞作卻是中產階級婦女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做縫紉,是為數(shù)不多的中產階級女性與勞動婦女都需要掌握的技能之一?!氨M管窮人女性織補襪子而富有的女性縫制隨身攜帶的手袋,她們因階級、年齡或所做針線活種類的不同而有這樣那樣的差異,但是與她們都需要做針線相比,這種差異并不那么重要”c。與階級分層相關的勞動分工,在針線這一技藝上顯得比較模糊。以針線為職業(yè),使海斯特在工作的同時保持了中產階級的優(yōu)雅和尊嚴。
同時,在《紅字》這部小說中,針線也成了聯(lián)結海斯特這個社會邊緣人與清教社會的紐帶。試想如果海斯特真的從事農業(yè),擁有自己的土地,她若將自己同社會隔離開來,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不再踏入社會群體范圍,那么紅字“A”也就失去了其約束和規(guī)范的作用。然而,她的職業(yè)卻是刺繡,一種無論中上層資產階級還是下層階級都不可或缺的工種。她的繡品要價不菲,只有主流社會階層的達官貴人才有財力消費。她在挑戰(zhàn)清教社會的父權人物,拒絕說出情人的名字的同時卻上門為她的審判者做手套、做衣服。海斯特一絲不茍地做著刺繡,“像授任圣職、官吏就任,以及一個新政府可以對人民顯示威嚴的種種形式這樣一些公眾典禮,作為一種成規(guī),執(zhí)行得莊嚴有序,顯示出一種陰沉而又做作的壯麗。高高的環(huán)形皺領、精心編織的飾帶和刺繡華麗的手套,都被認定是居官的人夸耀權勢的必需品(紅,70)”。于是海斯特的針線活便出現(xiàn)在“總督的皺領上、軍人的綬帶上、牧師的領結上(紅,60)”。由此看來,海斯特雖“不在清教社區(qū)之中,但是卻在它的近旁,支持著它”d。社會邊緣人和清教社會通過刺繡聯(lián)系在了一起。
二、針線活對女性氣質的表現(xiàn)和表達自我的作用
(一)表現(xiàn)女性氣質
霍桑在塑造海斯特這個女性形象時,讓海斯特以針線為生獲得了經濟上的獨立,嘗試去尋找自我存在的價值,一定程度上擺脫了男性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并且,海斯特犯的是情欲之罪,一出場就已經是帶有紅字“A”標志的罪婦,常年穿深色衣服,長發(fā)也遮蓋在帽子下面,外形的女性特質和魅力已經蕩然無存,所以她表現(xiàn)其女性特質的手段也變成了她的針線手藝。海斯特把帶有恥辱象征的紅字“A”在她手里變成了藝術品:紅線縫制,金線繡成花邊來裝飾,掛在她的胸前更像是一個絕美的裝飾物;而她的私生女珠兒,在她手里也成為她的模特,她盡力給她最好的,用最美的衣服來裝扮她,用最好的繡品來搭配她。刺繡是她在幽暗的日子里唯一的樂趣。她的繡品,凝聚著她高超的技巧和豐沛的想象,體現(xiàn)了她的創(chuàng)造力和對美的感悟。
《紅字》中的海斯特,也在銀針飛動中流露出了女性氣質中溫柔并帶有母性色彩的傳統(tǒng)的一面。作為私生女的珠兒固然是“罪孽”的化身,但同時她也揭露和懲罰著海斯特,完成了字母“A”的(規(guī)訓)功能。在林中相會一節(jié),海斯特扔掉了清教社會強迫她戴上的象征罪孽的紅字,然而,珠兒卻以拒絕承認她是母親相要挾,逼迫她又把紅字戴在了胸前。雖然海斯特有勇氣對抗清教社會,但她在教育珠兒的時候,還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被吸納進現(xiàn)存的社會體制里。珠兒的異類不斷提醒著她的罪過,“是珠兒叫我還活在世上!也是珠兒叫我受著懲罰?!褪羌t字……具有千萬倍的力量來報應我的罪孽?!保t,26)母性漸漸平息了海斯特性格中那些不安定的成分。到后來,在母性的作用下,海斯特不僅擁抱自己的孩子,也擁抱所有受苦受難的人。她用繡品換來的所得,給窮人送上錢物,還給鎮(zhèn)上的窮人縫制御寒的服裝。她成了圣母瑪利亞式的角色,在她的身邊聚攏了許多被侮辱、被損害的人,他們在她的懷抱里尋求安寧和撫慰,她變成了整個小鎮(zhèn)的代表人物,體現(xiàn)了女性氣質中神性的一面。
(二)表達自我
與此同時,刺繡也成了海斯特表達自己的方式。父權社會強令她戴上代表“通奸罪”的紅字,她卻“用紅色細線做就、周圍用金絲線精心繡成巧妙花邊”來對它進行裝飾,把它從象征恥辱和罪孽的印記變成了“體現(xiàn)豐富而華美的匠心,佩在衣服上構成盡美盡善的裝飾(紅,36)”。海斯特的做法,是對父權權威的無聲挑戰(zhàn)。就如同在人群中的一位老太太所說的:“她倒是做得一手好針線……居然想到用這一手來顯示自己,可真是從來沒有見過!……這純粹是當面笑話我們那些規(guī)規(guī)矩矩的官老爺,這是借大人先生們的懲罰來大出風頭。”(紅,37)在刑臺審判一節(jié),任憑人們如何威逼勸誘,海斯特始終拒絕說出情人的名字,實際上,她已經用針線繡出了她的內心所想。她胸前所佩戴的字母“A”,恰恰就是情人阿瑟·丁梅斯代爾的名字首字母的縮寫。她一直佩帶著紅字“A”,也一直把情人的名字驕傲地戴在胸前。對于珠兒這個非婚生子,海斯特則用最美麗的衣裳裝扮她,用自己的技藝張揚著自己對珠兒這個世俗眼中的罪惡結晶的愛。
三、女性性別分工
選擇針線為職業(yè)是對海斯特性別角色越界的一種校正。在小說《紅字》中,海斯特的形象超越了當時父權社會的性別指認。批評家注意到,霍桑從阿瑟·丁梅斯代爾一出場,就采用了女性化的措辭對其加以描繪——面色蒼白,身體單薄,性格優(yōu)柔寡斷,不斷為是否應該自首而踟躕不決,在懺悔、自我折磨和淚水中度日。無論是外貌特征還是行為特點,他都缺乏男子氣概。相比而言,海斯特卻堅強而勇敢,她承擔著人們苛責的目光,卻不愿意放棄自己的愛情。絞刑架上,她獨自承受懲罰和內心的痛苦,也不說出牧師的名字;當貝寧漢總督試圖剝奪她對珠兒的撫養(yǎng)權時,她勇敢地吶喊、抗爭;她鼓勵自怨自艾的阿瑟·丁梅斯代爾“挺身起來,離開這里”(紅,60);她的思想超前于時代,“作為一個女性本來不可或缺的某些稟性,在她身上已不復存在(紅,155)”。不過,海斯特的叛逆性以及她被泯滅的傳統(tǒng)女性特質,卻因為她手中所拿的那根小小繡花針而發(fā)生了變化。針線這一女性領域的技藝讓海斯特在一定程度上重回了父權社會性別定位的軌道。在父權社會,刺繡是獲其恩準的女性合法表達渠道之一,女性被鼓勵用刺繡的方式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一方面刺繡可以改善家庭的生活質量;另一方面刺繡費時費力,消耗女性精力,將她們拘囿在家庭的四壁之內,使她們無暇涉足男性的領域。海斯特沒有能夠超越男權社會為女性的性別界定,她的表達工具就是繡針,而不是筆。她的反抗,是隱形書寫,她所選擇的方式也是默然無語的。
《紅字》中的海斯特的性別界定,同霍桑對男女性別分工問題的觀點相當保守是有密切聯(lián)系的。霍桑自幼喪父,被母親撫養(yǎng)長大,對自己男性身份的建構心存疑慮,“終其一生,他討厭女性嘗試男性的工作,認為這是對他男性角色的挑戰(zhàn)”e。在19世紀的美國,一些女性逐漸登上了政治舞臺,爭取女性權利;美國文壇在這時也涌現(xiàn)出許多女性作家,直接成為像霍桑這樣以寫作為生的男性作家的競爭對手。在對待同時代卓越女性的態(tài)度上,霍桑流露出了狹隘的男性中心主義意識:在給妻子的信里,他稱那些與男性一樣活躍在公共領域的女性不知自重;給出版商的信中,霍桑怒稱女性暢銷小說家為“一窩亂涂亂寫的女性”f,抱怨說正是因為她們的存在,嚴重影響了大眾的審美品位;他還反對妻子寫游記,阻止女兒從事創(chuàng)作。因此,對于“父權主義色彩與原始的女性主義意識并存”g的霍桑而言,盡管他同情海斯特,也愿意為她尋找表達的途徑,但他并不會為海斯特設想出超越針線、超越女性領域的表達方式。
四、結語
在17世紀,當時的法律約束、海斯特本人的生活經歷和個人技能是海斯特以針線活為生的主要原因。而做針線活的職業(yè)淡化了海斯特的階級身份的同時,憑借其不可或缺性,讓海斯特這個社會邊緣人同清教父權人物聯(lián)系起來。海斯特本人的才華和藝術審美在刺繡作品中得到展現(xiàn),其中也伴隨著她溫柔的母性色彩,甚至神性的女性氣質的表露??墒呛K固貨]能夠超越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性別分工,這同當時清教的社會文化和霍桑的思想主張是分不開的。
a 陳榕:《霍?!都t字》中針線意象的文化讀解》,《外國文學評論》2007年第2期,第89—97頁,內容系作者轉引自 Marylynn Salmon ,Women and the Law of Property in Early America,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6, p.200.
b 〔美〕霍桑:《紅字》, 胡允桓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 第60頁。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這個版本,為了行文簡潔,后面所引文本只隨文注出頁碼,不再另行作注。
c Laurie Lieb,“‘The Works of Women Are Symbolic:Needlework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in Eighteenth Century Studies 10(1986), p.29.
d Harold Kaplan, Democratic Humanism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Publisher,2005, p.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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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吳超,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漢語言師范本科在讀;王瓊,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歐美文學和西方女性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