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苗青
(懷化學(xué)院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湖南 懷化418099)
1.《墨子·節(jié)葬下第二十五》:
“妻與後子死者,五皆喪之叁年。”①
2.《墨子·公孟第四十八》:
“喪禮,君與父母、妻、後子死,三年喪服,伯父、叔父、兄弟期,族人五月,姑、姊、舅、甥皆有數(shù)月之喪。”②
3.《荀子·正論第十八》:
“以堯繼堯,夫又何變之有矣?圣不在後子而在三公?!雹?/p>
說明:傳統(tǒng)認(rèn)為此“後子”指堯的長子丹朱。古傳丹朱不肖,堯把聯(lián)盟首領(lǐng)之位禪讓于舜,舜取代了丹朱舊有的繼位者地位。
4.《戰(zhàn)國策·秦策五》:
“梁君伐楚勝齊,制趙、韓之兵,驅(qū)十二諸侯以朝天子于孟津,後子死,身布冠而拘于秦。”④
說明:此“後子”指太子;具體到個人,指魏太子申。馬陵之戰(zhàn),魏惠王(梁君)以太子申為魏軍的主帥,申被田嬰俘虜、死于齊國,惠王則為秦囚。
《春秋繁露》說:“君也者,掌令者也。”國君、家君等皆發(fā)號施令者。
“後子”最早是出現(xiàn)于《墨子》所載禮制環(huán)境。周朝禮制反映貴族家庭的生活,周朝“禮不下庶民”是對庶民沒禮制要求?!搬嶙印痹谫F族家庭的諸子里地位獨(dú)尊:在喪禮用時的等級制里,後子比他子高出了檔次。因此,《墨子》里的後子是家之儲君,即家主地位的主要繼承者,異于表示國之儲君的太子、世子?!搬嶙印笔抢^(或居)君位之子,是其父之地位和身份(宗祧、權(quán)位和爵位)的繼承者及財產(chǎn)的主要繼承者,他子一般是繼承部分財產(chǎn)。
《荀子》比較“後子”與三公,則此後子的地位在國家層面了,《戰(zhàn)國策》的後子是太子。可見,《荀子》和《戰(zhàn)國策》的“後子”是國之儲君。
因此,先秦詞“後子”就是指儲君。宗法制社會,家(貴族家庭)國同構(gòu),有的地位詞可通用于家和國。
子輩里地位獨(dú)尊者,在古代有三種情況:首先是嫡長子;無嫡子則立庶子之貴者;無子則從親戚家過繼一個立為嗣子。周王室擇立太子的標(biāo)準(zhǔn)是“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庶以貴不以長”,這個標(biāo)準(zhǔn)也影響其他貴族群體。
清代孫詒讓《墨子閑詁·節(jié)葬下第二十五》曰:
“孔廣森云:‘後子者,為父後之子,即長子也?!稇?zhàn)國策》謂魏太子申為後子,《荀子》謂丹朱為堯後子,其義并同?!呍疲骸嶙?,嗣子適也?!雹?/p>
現(xiàn)代作品吳毓江《墨子校注》也采用之。
孔廣森所謂“父後”即“在父之后的”,指向長子??墒?,“後子”未必是長子,無嫡則立庶子之貴者而非庶長子。因此,他沒有解釋好此“後”字的本質(zhì)?!搬嶙印敝匾暽鐣匚?,長子(嫡長子或庶長子)是生物學(xué)排序,彼此不能劃等號。唐代韓愈《唐故河?xùn)|節(jié)度觀察使滎陽鄭公神道碑文》語“仁本為後子獨(dú)存”,此“後子”是尊稱仁本這個淡泊仕途的長子或嫡長子(他兩個弟弟皆不幸早逝),而長子或嫡長子是自然稱呼,非尊稱。
以嗣子解釋後子,也不全面,不反映“後子”的自身本質(zhì)?!八谩保坠俏臑椤白印薄按蟆薄皟浴钡慕M合,東周時期也寫作上“司”下“子”,本為大貴族群體里大子被冊封而獲得尊位繼承權(quán)。嗣子具有冊封性,如果只有一個嫡子,就不需冊封;如果冊封,貴族家庭一般是冊封一個,但也可能不止一個,例如,周公旦讓長子伯禽繼承封地魯國而讓次子君陳繼承采邑“周”及爵位,有大嗣子、二嗣子。
《漢語大詞典》“後子”寫有兩個義項:(1)嫡嗣;長子。(2)后妻之子。⑥
前個義項是采用清代孫詒讓所錄孔廣森的說法,配套語料從《墨子》的“後子”到唐代韓愈《唐故河?xùn)|節(jié)度觀察使滎陽鄭公神道碑文》語“仁本為後子獨(dú)存”;后個義項的語料為明代李贄《四書評·孟子·萬章上》語(舜父瞽瞍)“惑于後妻後子之言”。
關(guān)于先秦“後子”:釋為“嫡嗣”、“長子”,只反映部分情況,不反映“後子”的本質(zhì)、共性。嗣子有嫡嗣、庶嗣、過繼的嗣子,三者都可以是“後子”。嫡長子只是“後子”的一般類型。
另外,“後子”的第二個義項“后妻之子”也是誤釋,“後妻後子”的兩個“後”字相同,皆表示“晚”,因此“後子”的此義是“晚出之子”。如果前妻無子而后妻多子,則后妻之子又分長子、晚出之子等。由此可見,《漢語大詞典》里一些字的釋義經(jīng)不起仔細(xì)推敲。
“後子”為儲君,其“後”的語義有主位性、君位性,而“後”的本字沒有可表示主位的意思,“後”作動詞可為“繼”,沒有與世代有關(guān)的特質(zhì),“繼子”不能表達(dá)“後子”之意。
又比較:中國古代對長子有很多稱謂,如長子、元子、首子、尚子(尚義上)、鼻子等,其中的關(guān)鍵字有其特質(zhì),可與長子相關(guān),有的是個人化用語,關(guān)聯(lián)弱。
“後子”作為周代禮制用詞,應(yīng)該是慎重思考過的,其關(guān)鍵字是“後”,與尊者肯定有關(guān),但怎么相關(guān)呢?
《漢語大詞典》的“后1”羅列了hou音“后”的10個語義,摘要之:(1)君主;帝王?!稌摹罚骸拔液蟛恍粑冶姟?。(2)君王的正妻,王后。(3)古代的列國諸侯?!稌に吹洹罚骸八劣P東后。”(4)古代對長官、郡守或?qū)㈩I(lǐng)的尊稱。漢李翕《西狹頌》:“赫赫明后,柔嘉維則?!保?)主持。《書·舜典》“:汝后稷。”曾運(yùn)乾《正讀》云“后,主也?!保?)后土:對大地的尊稱?;侍旌笸痢#?)通“後”。(8)通“厚”。(9)通“姤”。(10)姓。⑦
古“后”字是“司”之反寫(因書寫自由,有時出現(xiàn)混同),構(gòu)形是手加口,君字是手拿筆加口,都表示發(fā)號施令,《爾雅·釋詁》訓(xùn)曰:“后者,君也?!薄墩f文解字》訓(xùn)曰:“后,繼體君也……發(fā)號者,君、后也?!薄吨駮o(jì)年》里夏朝君主是慣稱為“后”而有時兼稱“帝”⑧;商朝君主慣稱“王”而有時兼稱“后”:某商王為祭祀其母戊所鑄的青銅器,銘文是“后母戊”,“后”指王,舊名“司母戊鼎”已更正為“后母戊鼎”⑨。
《說文》的繼體說法不對:《竹書紀(jì)年》里“帝啟”、“后啟”是換用的⑩,夏啟開創(chuàng)世襲制朝代,非繼體;夏朝中期的篡位者寒浞在《竹書紀(jì)年》里稱為“后浞”,他沒有繼體的性質(zhì)?!昂竽肝臁倍χ昂蟆奔赐?,無它意,無關(guān)繼體性。
先秦文獻(xiàn)里通假泛濫?!秲x禮》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禮制匯編,《儀禮·聘禮》語“君還而后退”,鄭玄注曰:“而后,猶然後也。”這是“后”字通假于“後”。先秦“後”字有時通假于“后”,也不奇怪。
《爾雅》所謂“后者君也”,《說文》所謂“發(fā)號者,君、后也”,在字林世界,找到了最靠近的訓(xùn)義,但絕大多數(shù)的漢字都有其特色語意,難以完全等同,“后”與“君”也是如此。
中國古代最高統(tǒng)治者的稱呼序列是:三皇、五帝、夏后、商王、周天子、秦漢皇帝。“君”字沒有如此地位。因此,“君”和“后”在做尊稱時,也有差異?!墩f文》曰“君(者),尊也”?!熬笨梢苑悍Q尊者,尊稱他人可以說張君、李君等。“后”做尊詞,在多層次關(guān)系里,指地位很高的尊者:王妻、大地、長官、郡守或?qū)㈩I(lǐng)。
在兩層次的尊卑關(guān)系里,即不區(qū)分大小尊者的角度上,“君”或“后”都表示尊者?!吨芤住ぜ胰素浴ゅ琛吩啤凹胰擞袊?yán)君焉,父母之謂也”,是著眼于兩代人的關(guān)系,父母雙親皆家君。孟子名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其“後”通假于“后”?,孝道論著眼于兩代人的關(guān)系,父母雙親皆家之“后”——發(fā)號施令者。
注釋:
①吳毓江.墨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3.
②吳毓江.墨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3.
③(清)王先謙.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8.
④繆文遠(yuǎn),繆偉,羅永蓮.戰(zhàn)國策[M].北京:中華書局,2012.
⑤(清)孫詒讓.墨子閑詁[M].北京:中華書局,2001.
⑥《漢語大詞典》第3冊[M].北京: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9.
⑦《漢語大詞典》第3冊[M].北京: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9.
⑧李民.古本竹書紀(jì)年譯注[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
⑨司母戊鼎將正式更名“后母戊鼎”.載中國日報網(wǎng)2011年3月11日.http://www.chinadaily.com.cn/dfpd/bj/2011-03/11/content_12156204_2.htm.
⑩李民.古本竹書紀(jì)年譯注[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
?劉霖映.“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之“後”當(dāng)釋為尊者[J].道德與文明,20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