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則優(yōu) 劉志宇
(華北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河北唐山 063210)
“副文本”(paratext)概念由法國文學理論家杰拉德·熱奈特(Gérard Genette)于20世紀70年代提出后。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熱奈特先后出版了三本論述副文本理論的專著,其中最重要的是1987年出版的《門檻》(Seuils),深入地闡釋了副文本的含義,對不同的副文本類型進行了詳盡的分類研究。1997年,《門檻》一書由簡·勒文(Jane Lewin)譯為英文,以《副文本:闡釋的門檻》(Paratext: Thresholds of Interpretation,以下簡稱《門檻》)為標題出版。熱奈特(1997:1)在該書中指出“副文本使文本成為書并將其提供給讀者以及更廣意義上的大眾”,起到引導讀者進入正文本的“門檻”(threshold)作用。副文本可以劃分為內副文本(peritexts)和外副文本(epitext)。前者與正文本相伴隨,包括標題、作者署名、前言、題獻、序言、后記、封面、腰封等;后者則存在于文本的物理實體之外,主要是“由作者與出版者為讀者提供的關于該書的相關信息”(肖麗,2011:17)。
副文本作為進入書籍的門檻,對于讀者興趣、書籍口碑、評論反響都有重要的意義。在翻譯外國書籍時,無論是負責引進的出版機構還是提供翻譯的譯者,都非常重視副文本的處理。在諸多類型的副文本中,標題無疑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好的標題,正如曹明倫教授(2017:104)所說,不僅能“能概括作品主題,突出作品內容,暗示作品寓意”,還能“起到畫龍點睛、招眼醒目的作用”。不過,國內將副文本理論應用于標題翻譯的專項研究較少,往往只是在相關翻譯研究中順帶提及。本文以拙譯圖像小說《棕色的世界》(The Now of Brown)的標題翻譯為案例,從熱奈特的副文本理論出發(fā),嘗試探究副文本功能對圖像小說標題翻譯的具體影響。
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是一種源自歐美漫畫的特殊出版物,表現(xiàn)形式上與漫畫幾乎無異,屬于視覺文本,具有“典型的多模態(tài)特征”(余小梅,耿強,2018:80)。國內學者呂江建、許潔(2019:74)將其定義為“以書籍為出版形式且具有傳統(tǒng)小說篇幅,兼用圖像敘事與文字敘事手法塑造的具有較高藝術性與文學性的獨立完整的虛構作品和非虛構作品”。圖像小說的多模態(tài)特征順應了當代媒體數字化、視覺化的潮流,在海外圖書市場受到廣泛重視。據權威商業(yè)數據網站Statista統(tǒng)計,2019年美國實體圖書市場銷售額整體下降1.3%,只有圖像小說銷量逆勢增長了16.1%,充分體現(xiàn)了這種出版物的市場潛力和媒介影響力。
近年來,圖像小說在中國大陸的影響力與日俱增。據(陶晶雯,2000:89)統(tǒng)計,2016年至2018年,中國大陸共出版圖像小說124種,其中絕大多數是翻譯引進的外國作品。然而,當今圖像小說處于方興未艾的階段,影響力尚不及傳統(tǒng)書籍和電影、游戲等更為強勢的多模態(tài)媒體,受到的關注有限,相關信息也較少。由于讀圖歧視的長期存在,許多讀者對漫畫類書籍存在偏見,閱讀漫畫的經驗遠少于文字閱讀經驗,在閱讀圖像小說時往往不得要領。出于這些原因,相比傳統(tǒng)書籍,圖像小說無論是在宣傳營銷上還是在讀者接受上都更需要副文本發(fā)揮作用(耿強,2016:108)。而在眾多副文本類型中,標題可以說是第一道“門檻”,其作用是極其重要的,具有指稱(designation)、描述(description)、隱含(connotation)、引誘(temptation)四大功能(熱奈特,1997:93)。
從翻譯的角度看,指出,標題“不僅濃縮著譯作的主題信息,也反映出譯者的價值取向”(劉翔、朱源,2019:101)。然而在引進圖書的過程中,大多數譯者都是接受出版機構委托為其提供翻譯服務。出版機構一般會尊重譯者對正文的翻譯,但也經常會出于自身考慮介入標題等副文本的翻譯。圖像小說《棕色的世界》(英文標題The Nao of Brown)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2016年,本文作者受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委托翻譯這部作品。這部由英國漫畫家格林·狄龍(Glyn Dillon)創(chuàng)作的圖像小說出版于2012年,曾獲英國《衛(wèi)報》舉辦的首屆英國漫畫獎最佳漫畫書籍獎和法國安古蘭漫畫節(jié)評委團獎。作品的主人公奈緒·布朗(Nao Brown)是一名日英混血的年輕女性,因患有強迫癥經常產生暴力沖動,嚴重時甚至會傷害到自己和他人。她持有一種非黑即白的二元世界觀,對自我厭棄、恐懼,無法把握當下的人生,也無法處理好與他人的關系。在故事的結尾,她在一次車禍后逐漸學會放下自身執(zhí)念,人生也走上正軌。
2017年中文版《棕色的世界》正式推出后廣受好評,入選豆瓣2017年度繪本漫畫高分榜單。在翻譯的過程中,譯者和出版方針對原標題“The Nao of Brown”分別提出“布朗家的奈緒”和“棕色的世界”兩個中文標題。鑒于標題的重要性,雙方就這兩種翻譯進行過多次討論溝通,最終一致認為“棕色的世界”更為合適。下文即從標題的四大副文本功能出發(fā)對比分析這兩種標題翻譯之優(yōu)劣。
在熱奈特提出的四大標題副文本功能中,排在第一位的是指稱功能(designative function)。作為作品的“名字”,標題必然被用來指代作品。熱奈特(1997:80-81)認為標題的內容并不會影響其指稱功能,精心擬定的標題與隨機的字碼在指稱作品時并無不同。這種觀點產生于前網絡時代,存在一定的時代局限性和學科局限性。標題是一本書最直接最常用的指稱,對作品的傳播有直接影響。一個別致、醒目、便于記憶的標題,不僅容易給目標讀者留下印象,在以網絡銷售為主的中國大陸圖書市場,也有利于讀者檢索作品、參與網絡社區(qū)討論,從而擴大作品的傳播度。
譯者提出的中標題“布朗家的奈緒”中包含兩個外國人名,其中的日本人名“奈緒”對于中文讀者來說有較強的陌生感和距離感,文化上接受難度較大。與之相比,出版社提出的“棕色的世界”由常見實詞構成,不僅在文化上更容易接受,而且記憶容易,在數字環(huán)境下也更容易用輸入,有利于作品在網絡銷售平臺的檢索和讀者社區(qū)的傳播。因此,從指稱功能角度考慮,出版社的方案優(yōu)于譯者方案
標題的描述功能(descriptive function)是指標題能夠對作品內容起到描述作用。熱奈特(1997:84)根據描述傾向的不同,將標題分為紹作品主題與內容的主題性標題(thematic title)和展現(xiàn)作品文本類型的呈符性標題(rhematic title)。《棕色的世界》原標題“The Nao of Brown”是一個明顯的主題性標題,未提供關于作品文本類型的線索。熱奈特(1997:84)認為主題性標題既可以是對作品整體主題思想或部分主題思想的概括、延伸、隱喻、象征、反諷,也可以只是主題思想所涉及的某一意象或線索。有時一些作品的標題具有多義性或雙關性,在翻譯時往往很難找到顧全所有意義層面的翻譯方案。 “The Nao of Brown”就是這樣一個例子。這個標題與主人公的姓名“Nao Brown”有明顯的關聯(lián),而這個英日混合的姓名也體現(xiàn)了主人公身上蘊含的身份問題。作品的主人公在父母離異后,出于對日籍父親的厭惡而放棄了日文姓氏,改用母姓“布朗(Brown)”,強化作為英國人的身份認知。但她無法放棄對禪修、和服、動漫等日本文化的熱愛,因而保留了日文女性名“奈緒(Nao)”。
可以看出,譯者提出的標題翻譯“布朗家的奈緒”暗示了主人公姓名中所包含身份問題,能夠發(fā)揮描述作品內容的功能。但出版社的翻譯“棕色的世界”在發(fā)揮標題的描述功能時有著更全面的考慮。在作品的正文本中“Brown”一詞共出現(xiàn)四次,其中三次是在一個與主線故事交叉敘述的寓言故事中,都表示“棕色”之意。這個寓言故事美術風格與主線部分不同,內容充滿象征意味。在這部分里棕色象征黑白之外的第三種選擇,是對主人公極端世界觀的一種消解。 中文標題“棕色的世界”不僅能發(fā)揮描述功能,還能將主線部分和寓言部分串聯(lián)起來,幫助讀者全面理解作品的內涵。
此外,“布朗家的奈緒”所揭示的身份危機問題并非故事中的主要矛盾。原作所關照的主題是主人公的精神疾病和自我救贖。這一主題不僅在正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也體現(xiàn)在作品的副文本中。在作品的封畫中,主人公呈現(xiàn)出一種焦慮的站姿,頭部被替換成滾筒洗衣機,洗衣機的表盤刻度上并非數字,而是描述精神狀態(tài)的的詞匯。而在作品的官方簡介中也有這樣一段:“通過修行,她漸漸明白事情并不總是黑白分明,大多時候它們更可能是……棕色的(brown)”。將“The Nao of Brown”譯為“棕色的世界”,可以與這些副文本形成照應,更有效地引導讀者的理解。
綜合以上種種考慮,出版社采用的標題“棕色的世界”可以讓不同副文本形成互文性串聯(lián)成一個有機的闡釋鏈條,厘清故事主線與寓言部分的關系,充分展示全書的主題思想,相較于“布朗家的奈緒”是更優(yōu)的選擇。
隱含功能(connotative function)是熱奈特從描述功能中進一步發(fā)展出的概念。描述功能是內涵性的,用以描述作品是什么、講什么,而隱含功能則是外延性的,主要關照標題給潛在讀者帶來的聯(lián)想、想象和主觀感受。這一功能往往能將作品與特定的作品、題材、時代背景、作者、風格聯(lián)系起來,在讀者還未閱讀正文本之前就為作品提供支持。
在翻譯“The Nao of Brown”,譯者使用“布朗家的奈緒”是有意參照著名翻譯家張谷若將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譯為“德伯家的苔絲”的做法,不僅希望以此吸引文學愛好者的關注,還希望借由標題的隱含功能,利用名著標題“德伯家的苔絲”對故事中階級對立的暗示,引出標題“The Nao of Brown”中對身份對立的暗示。同時,在正文本第一頁,作者就將主人公奈緒與美國漫畫家賈斯丁·格林(Justin Green)1972年出版的著名漫畫《賓奇·布朗遇見圣母瑪利亞》(Binky Brown Meets the Holy Virgin Mary)聯(lián)系起來。這部作品的主人公賓奇·布朗(Binky Brown)與奈緒患有同種強迫癥。作者為奈緒挑選“Brown”這個姓氏是有意利用同一媒介內已有的經典構建自己的作品。譯者將“Brown”翻譯成姓氏“布朗”,也是有意保留這一外延意義。然而在經過翻譯后,作品原標題的外延意義有時無法在翻譯中完全重現(xiàn)。圖像小說的目標讀者中大部分并非外國經典文學愛好者,對《德伯家的苔絲》很可能缺乏了解,不易產生譯者所期待的聯(lián)想,《賓奇·布朗遇見圣母瑪利亞》在目的語讀者中也沒有太大影響力,“Brown”的外延意義很難被讀者認知,因而很難說能夠發(fā)揮隱含功能。
對于引進發(fā)行作品的出版機構來說,標題的隱含功能必須真正發(fā)揮作用,切實影響到目標讀者對作品本身的想象。因此,比起保留原標題中的外延意義,出版社更注重在標題翻譯中建立新的外延意義。從這一角度出發(fā),“棕色的世界”比之“布朗家的奈緒”的確更加合適。“Nao”與英文單詞“Now”發(fā)音相同,“The Nao”即“The Now”的諧音,表達“此刻”“當下”之意,是對主人公的境遇和內心世界的暗示。出版社將其處理為“世界”,雖然有些模糊,但兼顧了原標題中“The Nao”部分特有的寓意,而“□□的世界”是非常常見的標題范式,很容易讓讀者聯(lián)想起其他流行的主流文藝作品,比如電影《楚門的世界》、哲學入門讀物《蘇菲的世界》、文學作品《平凡的世界》、電子游戲《我的世界》等。不僅能夠影響到更廣泛的讀者群體,還能擴展作品的外延,使目標讀者更容易接近作品,對其內容產生更積極的期待。
引誘(temptation function)功能是指標題誘惑潛在讀者選購文本的功能。熱奈特(93)認為這一功能依賴于描述功能和隱含功能,最終效果無法由作者完全控制,因此對其副文本性存疑。對這種觀點,巴徹勒(Batchelor,2018:160)在論述副文本在數字時代的功能時,援引伯克、克里斯特的觀點,指出副文本“天生具有商業(yè)屬性”。而從商業(yè)性角度來說,引誘功能顯然是標題四大功能中最為明顯的一個。而它對標題翻譯的影響也是非常明顯的。在翻譯標題時,譯者對商業(yè)性的考慮往往不如出版機構,其商業(yè)策略的出發(fā)點往往還是其翻譯理念和技巧。而出版機構一般都更加看重書籍的商業(yè)表現(xiàn),希望標題翻譯能夠充分發(fā)揮引誘功能。
對于如何發(fā)揮引誘功能,熱奈特(1997:92)曾援引萊辛和艾柯,指出標題不應是列舉作品內容的“菜單”,在發(fā)揮描述功能時保持一定曖昧性、模糊性,對讀者產生“蠱惑”(muddling)效果,而不是控制(regimenting)讀者。就這一點來說,原標題“The Nao of Brown”本身就存在一種曖昧性,對源語讀者的引誘作用可以視為是語用效果(pragmatic effect)的一部分。譯者提出的標題翻譯“布朗家的奈緒”,雖然也試圖用仿擬策略吸引愛好文學的讀者,終還是缺乏能夠“蠱惑”讀者的曖昧。出版社提出的“棕色的世界”很好地平衡了描述功能和隱含功能,在引導讀者理解的同時又保持了文本層面的曖昧模糊,不僅容易吸引讀者,還充分的“考察和掌握”了“標題的語用效果”(侯國金,2016:108)。因此在引誘功能上也優(yōu)于“布朗家的奈緒”。
熱奈特(1997:73)認為,作品標題的提供者并不一定是正文本作者。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作品的命名權是“由作者和出版機構共享的”(Genette,1997:74)。而在絕大多數圖像小說的引進中,標題也是由譯者和引進圖書的出版機構共同決定的。在國內,圖像小說譯者普遍屬于“商業(yè)型譯者”(韓淑芹,2020:138),受出版機構雇傭為其提供翻譯服務。這種關系要求譯者翻譯原文時不能背離原作精髓,在翻譯副文本時要考慮出版機構的需求。而圖像小說作為一種圖像與文字相結合的多模態(tài)文本,由于形式較為復雜,在閱讀理解上對一般讀者也有一定難度,因此對副文本翻譯也有了更多要求。
標題翻譯“棕色的世界”即是這種實踐的成功案例。這一最終翻譯方案是譯者與出版社進行交流和權衡的結果。在權衡過程中,指稱、描述、隱含、引誘四大功能均得到了充分考慮。在翻譯圖像小說的標題時,由于正文本由圖文共同組成,既要要注意描述功能的準確性、全面性、啟發(fā)性,還要注意與其他副文本形成配合,引導讀者更好地接受和把握文本。為了拉近作品與讀者的文化距離,翻譯標題時應該注意新標題在目的語環(huán)境中的外延外延性。
圖像小說的主要宣傳途徑是通過網絡社交媒體和讀者社區(qū)。標題作為一部作品的指稱,會影響到人們對作品的記憶、交流、網絡檢索,其便利性會直接影響作品的傳播力,因此在翻譯時必須考慮其長度和內容要素。引誘功能與出版社的營銷計劃直接相關,是副文本商業(yè)屬性的重要體現(xiàn),也是標題語用效果的一部分。因此在翻譯上也須注意對潛在讀者的“蠱惑”效果。
目前副文本翻譯研究往往從譯者出發(fā),將副文本視為一個譯者顯形的場所,強調譯者的主體性。但標題并非體現(xiàn)譯者主體性的直接場所。圖像小說的內容很多是通過視覺傳達的,文字文本僅占一部分,翻譯上能夠被操縱的空間和程度都有限。因此在翻譯圖像小說的標題時,譯者還是要在理解正文本特征和其他副文本導向的基礎上,充分考慮標題對讀者選擇和接受的影響,積極與出版機構溝通,才能獲得最好的翻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