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金鳳
(大慶師范學院文學院,黑龍江 大慶 163712)
20世紀80年代以來,淪陷區(qū)文學逐漸引起學界重視,相關作家作品被關注,學術研究成果也逐漸增多。但話劇文學一直處在學術邊緣,被關注較少。事實上,雖然東北是我國淪陷最早、受控制最嚴格的地區(qū),但痛失國土的現實并沒有熄滅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話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熱情。即便在殖民者的約束、打壓下,東北淪陷區(qū)的話劇藝術受到前所未有的摧殘和挫傷,仍有一批又一批的劇作家運用現實主義和象征主義表現手法賦予東北話劇以頑強的生命力。他們在艱苦卓絕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中構建出不屈的話劇文化景象。
受當時惡劣的語境影響,東北淪陷區(qū)的話劇主題呈現出明顯的復雜性和多樣性。話劇創(chuàng)作者渴望通過話劇這種雅俗共賞的藝術形式來歌頌勇士反抗殖民者,喚醒民眾的斗爭意識,客觀地描寫殖民地百姓的生存處境和生命悲劇,表達他們對黑暗社會和高壓統治的不滿。它們或是歌頌義勇軍和殖民者的斗爭;或是長歌當哭,為國家和民族的解放吶喊;或是迫于壓力,為殖民者的殖民文化創(chuàng)作。這種愛國、反抗、憤怒、無奈復雜情緒與個體意識的覺醒交織在一起,形成了東北淪陷區(qū)話劇文學十分復雜的主題和難得的學術研究意義與價值。
20世紀80年代以來,研究者大多將目光集中在了淪陷時期話劇創(chuàng)作者的反抗性劇作,研究的內容大多以家國情懷或是批判現實的作品為主,并且取得突出成績。這部分劇作,是東北淪陷區(qū)話劇文學的主流作品,應該予以密切關注。
日偽政府成立后,殖民者對東北地區(qū)的軍事占領目的已經暫時達到,其統治策略逐漸從軍事統治轉向文化統治。一方面,東北地區(qū)疆域遼闊,人口眾多,又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浸染,殖民者很難在短時間內動搖控制民眾的思想,更無法控制東北文化的發(fā)展趨勢。另一方面,“五四”新文化運動所倡導的爭取國家獨立、文化自由、人人平等的意識深入人心,更是燃起了東北人民反抗侵略的烈火。東北作家對殖民者的統治,表現出強烈的痛心和排異。小說、散文、話劇等文學形式的作品,紛紛發(fā)表,像一把把匕首,將斗爭和痛恨刺向殖民文化。
東北淪陷區(qū)話劇文學的核心力量是一批深受五四進步文化影響的文學青年,如,李喬、安犀、塞克、金劍嘯等。他們的劇作都以抗日愛國為核心主題,在歌頌了堅決斗爭的“戰(zhàn)士”精神的同時,揭露了殖民者的野蠻統治,也揭露了丑陋、無恥、殘暴的統治者形象。例如, 《海風》 《原野》 《塞上烽火》 等。 《海風》 劇本描寫了日本輪船“海風”號上的中國船員,反對為日本帝國主義運送軍隊和武器裝備,進行了英勇斗爭。當輪船駛入波濤洶涌、一望無際的大海時,中國船員以氣吞山河的英雄氣概,破釜沉舟,與敵人同歸于盡。這些“戰(zhàn)士”群像的舍身取義極大地鼓舞了東北人民的抗日斗爭熱情。
再如,李棟在話劇 《嫁娶》 中所說:“我們的血液洗盡惡世蛆蟲!我們的魂,要在真理之國度里,安置的正義之洪鐘巨響之下,和著公理呦。看!我要除盡一些的惡獸和毒蟲”。話劇 《黎明》 通過塑造少年兒童的形象來象征反抗殖民統治的必勝信心和希望。在這部作品中,每一個少年兒童都是光明的、追求進步的、渴望獨立的化身。他們的口號是“準備好了嗎?時刻準備著,我們都是皮安尼兒,將來的主人翁必定是我們”。從這一口號當中,人們感受到革命的力量,后來人的堅強和勇敢,必然對消滅殖民者充滿信心,勝利迎接中國光明的明天。
書寫殖民統治下的東北同胞的痛苦和苦難是當時話劇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之一,相關話劇作品層出不窮。殖民者對東北淪陷區(qū)的統治十分嚴酷,在高壓統治的語境中,并非所有的作家都敢于和殖民者正面斗爭,直面反映義勇軍與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抗聯對殖民者的打擊。很多作家采取了曲折、婉轉的形式表達憎恨、憤怒和不滿。他們以“隱忍”的態(tài)度,表現自身的痛苦,委婉地表現出對殖民者的不滿以及自己不合作的態(tài)度。由于百姓生活的苦難是由殖民者的戰(zhàn)爭和入侵導致的,這便從側面控訴了殖民者的侵略。這種描寫民眾苦難的作品暫時不在殖民者的文化管控之內,恰好為劇作者提供了文藝反抗的空間。由于這類作品多反映百姓苦難的日常生活,和讀者生活更接近,便更容易激發(fā)民眾對殖民者卑劣行徑的憎恨,這也是殖民統治后期開始禁止這類話劇作品的主要原因之一。例如,金劍嘯在1931年發(fā)表的 《海風》 中,船員在談論自己家里的情況時是這樣說的:“?。悍钐烊嗣?,這會可懵了,你妹子一定讓日本人強奸了。甲:我想,日本人一定把我們的人都……乙:只說,高粱米就六元一斗。乙:他媽,那是實話,日本這個王八蛋?!蓖ㄟ^這一段對話,人們可以深刻地感受到日本殖民者對民眾的迫害,給人們生活帶來的痛苦,同時,人們也能夠看出,底層民眾對日本殖民者的憤恨。雖然他們無法用行動來實現反抗,但他們時刻盼望結束黑暗的殖民生活,渴望翻身做主人,同時也表現出對日本殖民者不順從、不妥協、不認同的姿態(tài)。類似這樣的話劇在當時不勝枚舉,在東北社會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也起到了鼓舞民眾、思想啟蒙作用。
再如,安玉琪在 《趙財之家》 中刻畫了貧困的漁民一家:漁民趙財家里窮到連大米都買不起,自己又患上了嚴重的疾病。為了讓自己不至于餓死,他只能到處乞討,希望能夠獲得一點糧食果腹,不想卻遭到了東家的毒打。李棟在話劇 《除夕》 中更是對當時東北淪陷區(qū)的底層民眾的窮苦生活進行了詳細的描寫:本該是闔家團圓、共享團圓喜悅的除夕之夜,家里卻沒有錢可以給孩子包一頓餃子。懷里的孩子因為沒有奶水,在饑餓中昏死過去。正在此時,債主卻上門來討債,讓本來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這些話劇作品雖然沒有直接說出對統治者的憎恨,卻通過底層人民的“痛苦”來側面描寫了殖民者對淪陷區(qū)民眾的迫害。同時也表達出了民眾渴望消滅敵人、擺脫壓迫和高壓統治,翻身做主人的愿望和決心。由此可見,這種隱忍的書寫民眾痛苦的生活,是一直懷有反抗意識的。
這一時期作家多采用陰森的環(huán)境來象征當時黑暗的社會,話劇中的環(huán)境大多為空曠的田野、荒無人煙的鄉(xiāng)村、簡陋的巷子、孤帆遠影等,通過在這種悲涼、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和氛圍來反映具體的時空背景。用丑陋、殘暴的人物來代表殖民者,如,土匪、盜賊、騙子、賭徒、酒鬼等,這些人物在劇作中頻繁出現,不僅強力諷刺了殖民者鼓吹的“王道樂土”,也讓人們認清了日偽政府的丑惡嘴臉,批判了殖民者對百姓的剝削和壓迫,控訴了日本統治者的侵略給普通民眾帶來的苦難。
除了描寫斗爭和苦難的話劇外,在東北淪陷區(qū),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些為殖民者粉飾太平的附逆之作。這些作品有的是為獲得利益而作,有的是為了迎合殖民者的文化統治政策,希圖獲得殖民者的支持。雖然這些作品是極少數的,但不可否認它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不良的作用,繼而對厚實文學具有警示作用。因此有必要加以研究。
這類粉飾與附逆話劇創(chuàng)作,以1942年為界限,大致分為兩個時期。前一時期的劇作主要是以“懸賞征文”的形式出現,后一時期的劇作則呈現出明顯的主動性和附逆性。
自偽滿洲國成立至1942年這段時間內,殖民者多次以“懸賞征文”的形式吸引東北淪陷區(qū)的劇作家,助其粉飾太平,為其殖民者歌功頌德。一些劇作家為求自?;蛘呲A取稿費參與其中。但這一時期,很多參賽的劇作品不能滿足殖民者的文化需要。殖民者旨在以一種“較高”的文化即殖民者話語來引導另一種“較低”的文化即東北的文化。以逐步實現控制民眾的思想,實現文化和思想上的侵略。但是,當時參與征文的劇作者多數并非真正要迎合殖民者,與之沆瀣一氣,而只是想自己通過征文獲取物質利益。因此,無法將自己從“受殖者”的身份中脫離出來,作品也沒有實現殖民者的話語目的。既獲得了豐厚的稿酬,又沒有為殖民者服務,這類作品于是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現象,即明顯的“報復性快感”。這類作品本質上仍然具有反抗傾向。例如,在話劇 《同命鴛鴦》 中,王道光便是一個“受殖者”。他娶了“殖民者”作為妻子。在結婚之后,又對自己的妻子十分挑剔,滿不在乎,甚至有些鄙夷。從此可以看出,“受殖者”娶“殖民者”為妻子,目的在于物質上的滿足和人身暫時的安全。但他對殖民者沒有愛情,更談不上尊重,他卑躬屈膝地委身殖民者,處于無奈。于是,他高高在上地對“殖民者”妻子指指點點,釋放內心對殖民者的痛恨和報復的快感,體現出作者對殖民者的蔑視與痛恨。
1942年之后,少量的以殖民主義話語為主的附逆類作品,將日本殖民者作為“先進”“文明”的代表,將殖民者的侵略戰(zhàn)爭美化為正義,為殖民者統治和改造滿洲國尋找借口。這類話劇作品的主要內容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一是丑化殖民者統治以前的滿洲。這部分附逆劇作對偽滿洲國建國以前的東北地區(qū)的民眾進行了丑化,東北地區(qū)的民眾是愚昧的,不文明的,經濟是落后的、人們的生活是困苦的。通過這樣的刻畫,說明東北地區(qū)是需要被統治、被改造的。例如, 《貴族學生的末路》 中 的主人公馬貴寶是一個不務正業(yè)、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他的家里十分富有,但是他不求上進,沉迷賭博,最終敗光所有的家產。而他自己又沒有生存能力,最終淪為乞丐沿街乞討。 《社會人生一瞥》 中的徐氏在愛情和金錢中選擇了后者,嫁給了有錢卻并不愛自己的馬家駒。從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幾種類型的東北人無論男女、無論貧富、無論身份高低貴賤,都是愚昧的,具有貪念的,或者無所事事,不求上進的。這些描寫意在為殖民者的“改造”行為提供合理性。二是改造后的“文明”“進步”的滿洲。在有了“改造”的合理性之后,“改造”的結果便成為了新的重點。為了證明殖民者的“改造”是正確的,附逆話劇中又增添了一些以個體覺悟和成長來贊頌殖民者創(chuàng)建“王道樂土”的內容。例如,在話劇 《模范青年》 中,主人公黃世榮是一個好吃懶做的無業(yè)游民,哥哥黃世存難以忍受,不得不與其分家。在分家之后,哥哥黃世存去了“先進”的日本學習。在學成歸來之后,弟弟已將家產全部敗光。哥哥說服弟弟努力學習,重新做人,最終兩個人在事業(yè)上獲得了成功。在話劇 《不共戴天》 中,公館的衛(wèi)士長看中了鄭柯的妹妹,在向鄭家求婚遭到拒絕后,衛(wèi)士長實施了搶婚。他將鄭柯的父母全部殺害,最后強行帶走了鄭妹。絕望的鄭柯去報官,卻處處碰壁,官官相護使得衛(wèi)士長始終不能受到法律的制裁,最終殖民者介入,終于為鄭柯討回了公道。從以上話劇中可以看出,東北淪陷區(qū)部分話劇極力宣傳日本侵略的“善”,將侵略和控制行為美化為“啟發(fā)民智”,其實質是一種顛倒黑白的表現。這類作者雖然占極少數,但他們喪失了一個作家應有的民族立場,捍衛(wèi)國土的正義感。應該予以批判,并為后世作家提供了一個反面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