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鳳國
前段時間,我?guī)鹤踊亓艘惶死霞摇?/p>
列車從進(jìn)入沂蒙山區(qū)的那一刻起,撲面而來的全是大大小小的山丘。我就是從這風(fēng)景秀麗卻又給家鄉(xiāng)祖祖輩輩帶來不便的大山里走出來,走進(jìn)縣城的中學(xué),走進(jìn)省城的大學(xué),再走進(jìn)都市的高樓大廈里。
我和兒子出了車站,按照父親在電話里的指引,鉆進(jìn)路邊一輛嶄新的轎車。
“喝羊湯去?”坐在駕駛座上的父親以半是詢問半是命令的口吻說。
去喝羊湯的路上,父親邊開車邊聊。我這才知道,近年來老家的生態(tài)越來越好,成了旅游景區(qū),父親開辦的農(nóng)家樂,不到一年就賺了十多萬元。為了接送遠(yuǎn)方來的游客,他買回了這輛車。
說話間,到了縣城的劉記羊湯館。
“三碗羊肉湯!”剛掀開門簾,父親喊了一嗓子。
工夫不大,老板娘端著熱氣騰騰的羊湯,邊往桌上放,邊對我說:“小家伙都長這么高了,你第一次來也差不多這么高?!?/p>
我眼前恍惚,那個瘦弱的少年便從氤氳的熱氣里走了出來。
我第一次到劉記羊湯館差不多是30年前了。那是我第一次到縣城,代表村里的小學(xué)參加全縣小學(xué)生文化競賽。小山村位于沂蒙山腹地,離縣城30多公里,和洋蔥一樣,周圍是一層又一層的大山,只有一條似斷似連的蜿蜒小道沿著山與山的縫隙通向外面。去趟縣城,先翻過大山,再搭乘到鎮(zhèn)上的拖拉機(jī),再乘坐公共汽車。
那次考完試,父親帶我來到劉記羊湯館。
父親挑了最便宜的羊雜湯,說:“你媽聞不了羊肉的膻,咱爺倆開開葷?!?/p>
我狼吞虎咽地吃飽喝足后才發(fā)現(xiàn),父親沒有給自己點羊湯。父親說,你考試的時候我已經(jīng)來吃過了,要不我怎么知道這家的羊湯好喝。
那時的我深信不疑,認(rèn)為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就是羊湯,而且就是這家的羊湯。
父親說:“好好學(xué)習(xí),明年要是還能來考試,就再喝羊湯?!?/p>
為了能再次品嘗這世上最好的美味,也為了能走出大山,我更加拼命地學(xué)習(xí)。
從那以后,每年我都翻過大山,到縣城參加比賽。父親也從未食言,每次都帶我到劉記羊湯館,不過依然只點一碗羊雜湯。我吃,他看。
當(dāng)我的獎狀鋪滿了一面墻后,我考上了縣里的重點中學(xué)。
報到那天,恰好村里的公路通車,雖然只是一下雨就泥濘不堪的泥巴路,但可以行駛大車了,村里的山貨終于能通過汽車運(yùn)到山外了。我和父親搭乘裝滿貨物的汽車晃晃悠悠地來到縣城,舒服極了。
報到前,父親又帶我來到劉記羊湯館。這次,父親破天荒地點了一碗羊肉湯和一碗羊雜湯。我吃羊肉他吃羊雜,父親說:“通了車,山貨就不愁賣了,你只管學(xué)習(xí),錢的事不用擔(dān)心?!?/p>
雖然到縣城已不是那么艱難,但每年一次的喝羊湯保留了下來。也是從那年開始,一碗變成了兩碗:一碗羊肉湯,一碗羊雜湯。每年,我們爺倆在小店里,邊喝羊湯邊一張張展開我新領(lǐng)的獎狀,父親的臉上樂開了花。
在羊湯的陪伴下,時光飛快,一晃6年。
那年高考,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省城的大學(xué),成為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
正是在那一年,村里通往山外的泥巴路也變成了平坦的柏油路。離開家鄉(xiāng)前,父親又把我?guī)У搅藙⒂浹驕^。
父親點了兩碗羊肉湯,說:“成了村里學(xué)問最大的人,以后的路,你要自己去闖?!?/p>
我的學(xué)業(yè)和工作一帆風(fēng)順,博士畢業(yè)后,在省城安了家,娶妻生子。伴著我的一帆風(fēng)順,那條通往山外的路越變越寬、越變越平,山貨的花樣越來越多,村里的房子也越蓋越高。
2019年底,魯南高鐵通到了縣城,八百里巍峨沂蒙竟然能通上高鐵,這是祖祖輩輩不敢想的。開通那天,父親在電話里和我聊了許久,其他的話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他半開玩笑的一句話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我到縣城打碗羊湯給你送過去都還燙嘴。”
(摘自七一網(wǎng) 七一客戶端/《濟(jì)南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