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圻 濮玉慧
(云南大學,云南 昆明 650091)
中國是一個從來不曾中斷過文化傳統(tǒng)的東方文明古國,這是每一個對中國有所了解的人的基本認知。什么是文明古國?就是文化傳統(tǒng)源遠流長,文化內涵深沉厚重,文化成就豐富多彩。因此毫無疑問,中國是一個文化大國,也曾經長期是一個文化強國。
改革開放40多年來,中國硬實力的建設、發(fā)展突飛猛進、日新月異。相比起來,中國的文化建設——不管是文化的硬件還是軟件建設——顯得比較滯后。其實這不值得奇怪,更不值得氣餒。應該說,軟實力發(fā)展滯后于硬實力建設,是一個帶有規(guī)律性的現象。對于每一個懷有文化關切、文化情結、文化鄉(xiāng)愁的中國人來說,只要具備了雄厚的物質技術基礎,同時得到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決策層及方方面面足夠的重視和切實的支持,把我們這個文化大國最終建設成為一個文化強國,就絕不只是夢想。2020年10月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到2035年建成社會主義文化強國,首次明確了建成文化強國的具體時間表。這是一個鼓舞人心的重大文化戰(zhàn)略決策,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如今,“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是一個使用頻率很高的詞匯,它體現了一個世紀以來(尤其是改革開放40多年來)中華大地、中華民族全方位的歷史進步和偉大復興過程,其中最深刻、最根本、影響最持久的變化,無疑就是中國人的“國民性”(也就是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價值取向、生活方式)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變遷。與經濟、科技、軍事這些硬實力的發(fā)展有所不同的是,國民性或價值觀念、生活態(tài)度的變化,不能簡單地以積極或消極、正面或負面、精華或糟粕等話語來一言以蔽之。對此,我們在充分肯定百年中華文化在曲折中發(fā)展、前行這個大方向的同時,必須直面曾經發(fā)生、正在發(fā)生、還會發(fā)生的各種問題。在實現中華文化偉大復興的過程中,正確而可行的方針仍然是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兩創(chuàng)”和“三來”,即“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1]。在文化強國建設過程中,需要對一些重要問題有清醒的認識,并拿出切實可行的政策與對策。
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少不了兩個支撐:一個是硬實力,也就是物質技術的前提;一個是軟實力,也就是精神、思想、文化的條件。用一句老話來講,叫做“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手一起抓”。40余年來,我們在精神文明、道德建設、文化發(fā)展領域取得了持續(xù)的、喜人的成就,但是,與經濟建設方面的成就相比,是不成比例的。
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推行市場配置資源的大背景下,文化建設不可能處于舞臺的中心位置,這一點我們頭腦必須清楚。兩個文明、兩種“實力”在中國(實際上在任何國家)不可能平分秋色、平起平坐,一定是硬實力建設首當其沖。因為物質力量無論如何是一切其他力量的基礎、支撐、前提。因此,文化發(fā)展有所滯后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畢竟,如果離開了經濟基礎、物質條件,精神、思想、文化的理念、思路、策略就很難落到實處。但是,隨著國家物質實力的強盛,隨著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在質量方面的提升,文化建設從比較邊緣的位置向比較中心的方向移動,更加接近聚光燈的照耀,那是必須的。
今天的中國正在向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宏偉目標奮進。40年前叫實現“四個現代化”,改革開放中期叫“三步走”戰(zhàn)略目標,再后來叫“人均GDP達到中等發(fā)達國家水平”,現在叫“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每一種新的提法,都標志著中國的經濟發(fā)展上了一個新的臺階,進入到了一個新的境界。幾十年前講得最多的“四個現代化”(簡稱“四化”),實際上是一個比較籠統(tǒng)、比較模糊的概念,因為那個時候還不知道“現代化”的標準是什么,更談不上以量化的方式來評估經濟發(fā)展水平。鄧小平啟動改革開放、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國策以后,他提出來的發(fā)展目標就有了量化的考量:“三步走”戰(zhàn)略包含了“翻一番”“翻兩番”“人均GDP800—1000美元”這樣的指標。此后,中國每一次制定經濟發(fā)展階段性目標,都加入了可以計量、可以評估、可以衡量的標準;到了今天,這個量化指標尤其重要。為什么一定要有量化的標準?因為如果沒有這個標準,經濟發(fā)展的速度、質量就難以在縱向、橫向兩個維度得到確切的檢驗。
不管采用什么樣的發(fā)展理念、發(fā)展方式,也不管要達到什么樣的發(fā)展目標,有一點是明確的:我們都是在按照國際標準來提升中國的綜合實力和國際競爭力,這是“硬實力”建設的“金標準”。既然是國際標準,當然就講不了多少“中國特色”。換句話說,經濟、科技、軍事的“現代化”標準,不是我們中國人自己設定的,而是國際公認的、可以付諸計量的。經過改革開放這40多年的持續(xù)發(fā)展,今天的中國已經毫無懸念地成為了世界強國,否則美國當權者就不會把中國當做頭號競爭對手了。不過,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當今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與處在第一位的美國之間,差距仍然非常大,并不像一些樂觀人士認為的那樣,很快就要追上美國了。事實上,自從中美暴發(fā)貿易戰(zhàn)以來,尤其是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蔓延以來,中美之間的對立沖突愈演愈烈,中國目前的國際處境相當兇險。所以我們要頭腦清醒:我們已經“基本具備”了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物質前提、硬實力基礎,但還需殫精竭慮、奮發(fā)圖強;只要具備了這個硬核條件,其他的事情(比如文化建設、和諧社會建設、生態(tài)文明建設等)就可以辦到——但也不一定都辦得到,如果我們對這些建設仍然不夠重視的話。
取得這么偉大的成就來之不易,這是中華民族不屈不撓、艱苦奮斗,汲取了非常寶貴的經驗和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之后取得的。還有一點至關重要:改革開放、推行市場配置資源,這當中就包含了以國際的、市場化的標準衡量經濟、科技、軍事發(fā)展水平的關鍵一招。這個問題又是怎么來的呢?是學習、借鑒、采納外來先進文化的結果。
為了結束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華民族的弱勢地位,趕上西方列強,在20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中,一些激進的中國知識分子提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號,主張“全盤西化”。這種過于偏頗、極端、“矯枉過正”的做法,使中華傳統(tǒng)文化遭到了重創(chuàng),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傷痕累累、傷筋動骨。今天回過頭看,仍然令人非常痛心。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得到了休養(yǎng)生息,黨的十八大以后更是恢復了生機活力,傳承、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成為“主旋律”之一,國學又一次成為“顯學”。
一個多世紀以來,中華民族經歷了數不清的坎坷、流血和犧牲,在實現國強民富的道路上付出了極大的艱辛與代價。然而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雖然在某些時候、某些方面取得了偉大的成就,但就全局來說,中國人仍然不能夠挺起腰桿來說話,因為我們國家的貧窮落后面貌一直未能從總體上和根本上改觀。近年來,中國才真正走向了國家富強、人民安康、民族振興,并且在國際上越來越舉足輕重的道路。我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接近于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因此,討論文化自信、文化自覺、文化選擇、文化認同這些抽象問題,不能回避這樣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中國究竟要不要按照國際的標準來發(fā)展、來推進現代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改革就必須繼續(xù)推進,開放就必須繼續(xù)堅持,創(chuàng)新就必須繼續(xù)實施,硬實力的發(fā)展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最要緊的事情。[2]
以上所說,是問題的一個重要的、前提性的方面。問題還有另一個方面,同樣必不可少、命運攸關,那就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一定不只是經濟上、科技上和軍事上的強盛。僅有“硬實力”的輝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肯定是不完整、不健全的,或者還不能算是全部實現了。意思就是說:經濟上、科技上和軍事上的強盛是民族偉大復興的必要條件,那是起碼的標準,可以拿到世界上去比試、去較量的;而精神、思想、文化這些軟實力方面的強盛則是民族偉大復興的充分條件,這是高標準、管長遠、立本質的。軟實力建設,既是中華民族、中華文化的特色所在,也是中國全面走向世界,向全人類貢獻“中國價值、中國標準、中國方案”的途徑和手段,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依據。
應當看到,按照國際標準來衡量的硬實力建設,中國實現起來是沒有太大懸念的。中國經濟現在已經完全融入世界,中國現在是“世界工廠”,對全球經濟的貢獻率每年都達30%左右,在世界經濟許多領域(特別是制造業(yè)、國際貿易、一些高科技領域)中國已經參與制定標準了。只要國際環(huán)境沒有巨大的動蕩、國內環(huán)境保持穩(wěn)定和諧,“兩個一百年”的奮斗目標在“硬件”方面就能夠實現。2018年以來,美國加大了與中國對抗的力度,通過貿易戰(zhàn)試圖遏制中國經濟的強勁發(fā)展。2020年,隨著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蔓延,美國對中國的對抗、打壓、制裁變本加厲,企圖全面阻止中國現代化的步伐,甚至提出與中國脫鉤,要孤立中國、壓垮中國。為此,中共中央實時調整發(fā)展戰(zhàn)略,提出“以國內大循環(huán)為主體,國際國內雙循環(huán)相互促進”的新發(fā)展格局。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絕大多數國家的經濟遭受沉重打擊的形勢下,中國經濟逆勢上行,成為唯一實現正增長的主要經濟體。這說明,經過40多年改革開放,中國的硬實力建設已經具備了深厚的基礎和巨大的韌性,中國的發(fā)展步伐是不可阻擋的。
然而相比起來,“軟”的目標實現起來就困難得多了,因為軟實力說到底,涉及人(公民)的整體素質的提升,包括知識狀況、修養(yǎng)狀況、道德狀況、文明狀況、生活習慣狀況等等??傊拿鞒潭群途衩婷?,要能夠和世界水平接軌,甚至能夠站在國際前列。說到硬實力的總體發(fā)展水平,今天的中國絕對名列世界前列;但一說到軟實力,中國的差距不小。軟實力發(fā)展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在筆者看來,以個人素養(yǎng)為評價標準,就是每個中國人都要成為“現代文明人”。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到2035年要建成文化強國,當然包含了上述對中國人文明素質全面提升的目標。文化基礎設施和文化產業(yè)方面的任務是肯定能夠完成的,難就難在整個社會文明程度的切實提升。要實現這個目標,不管是到了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還是到了2050年“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目標實現,都沒有完結、休止、到頭的時候,人的現代化是一個與時俱進、永不停息的構建過程。
為了這個目標,我們現在就應該了解、面對、思考我們文化的現狀,以及這里頭的諸多問題。前文說到硬實力是前提、是基礎、是必要條件,但光有這個東西肯定不行,軟實力必須加強。我們弱就弱在軟實力上,尤其是我們的精神面貌、道德修養(yǎng)、文明程度、教育水準、生活習慣等等。文化學者要思考這些事,決策者、管理者更要思考。我們今天的政府官員,沒有一點文化素養(yǎng)或人文情懷,那是不行的。這倒不是說,當領導的只能是文科出身,而是不管你是哪個學科出來的,你在歷史文化方面一定要有沉淀,你要發(fā)得出文化的聲音來。如果“關鍵少數”的領導干部都對歷史文化不甚了解,甚至時不時地講錯別字,你怎么能要求一般群眾普遍具有人文修養(yǎng)呢?
一直以來,社會上存在的善惡、是非、義利、美丑、得失以及發(fā)生在日常生活中的許多道德價值方面的不堪與困惑,說到底是文化建設、人的建設沒有跟上。如今越來越多的人已經認識到:對于過去的中國來說,物質貧窮是最嚴重的問題,而對于今天的中國來說,精神貧困則是最嚴峻的問題。在外國人眼里,“基建狂魔的中國”“高鐵上的中國”“舌尖上的中國”“旅游購物的中國”“手機掃碼的中國”有很大吸引力;但如果“文明禮貌的中國”“文化繁榮的中國”“藝術修養(yǎng)的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中國”“人類精神寶庫里的中國”等等沒有特色、建樹不大、缺乏亮點,我們國家的綜合實力和整體形象就不能說是真正強大、完美的,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任務就不算完成。[3]
中華文化博大精深,而任何博大精深的文化都一定是多種文化交織在一起的。文化的問題很復雜,簡單化地對待已經證明是不行的。面對一種文化形態(tài)及其豐富內涵,如果簡單地像切西瓜那樣,把壞的部分拋棄,把好的部分留下來是行不通的。一種文化,當我們說它“好”的時候,它的“不好”的方面是同時出現的,也就是說,精華和糟粕,長處和短處,優(yōu)和劣,是高度摻和、攪合、融合在一起的。社會科學、人文學科(包括藝術)所涉及到的領域及其內涵、范圍、特征、邊界等等,要比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復雜得太多了,它們關乎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的所有方面。因此解決精神領域的問題,實現文化的復興、振興、勃興,既等不得,也急不得;必須春風化雨、持之以恒、久久為功。習近平總書記講,與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和制度自信相比,“文化自信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發(fā)展中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4],道理就在這里。
毫無疑問,文化自信是彰顯一個國家的文化軟實力的一個基本立足點。那么,什么樣的文化算得上是“自信”的文化呢?筆者的觀點是:寬容大度、心態(tài)平和的文化最自信。當文化認同不要緊、文化自覺不緊要的時候,文化自信就是最強大的時候。
截至1840年前,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總的來說是寬厚的、包容的,面對“他者”,顯得從容。鴉片戰(zhàn)爭之前,“文化認同”這個問題在中國基本沒有出現過,更不用說逼迫性地出現了。因為千百年來,中國人心中的核心價值,即基本的是非、對錯、真假、美丑、好壞、曲直等等,與日常生活融為一體,是不言而喻、天經地義的生活取向,用不著進行界定、區(qū)別、辯駁、捍衛(wèi)等等。察覺不到危機,說明潛移默化、潤物無聲,說明這個東西無時不在、無處沒有。沒有文化沖擊就沒有文化危機,也就沒有文化認同的必要。只有在習以為常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生活習慣等等發(fā)生了變異或模糊,對自己文化身份的把握才會出現障礙,“我是誰?”的問題才會提出來,文化認同與文化自覺的意識才會覺醒。
中國人反思自己的文化,是從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以后開始的。兩次鴉片戰(zhàn)爭都失敗了,中國人最大的感受是手里的“家伙”(以冷兵器為主,有一點土槍土炮)不好使,干不過洋人的洋槍洋炮和“堅船利炮”。于是決定學習、引進洋人的“家伙”;但有了洋槍洋炮甚至有了堅船利炮還是不行,在甲午海戰(zhàn)中現代化的北洋水師被日本海軍打得全軍覆沒。于是又反思,發(fā)現人家的體制厲害。尤其是日本人,原來和中國差不多,自從搞了“明治維新”,就迅速崛起為一個東方強國,能夠和西方列強平起平坐了。于是學習日本,辦洋務、搞改良、行新政。但“戊戌變法”搞了一百天就夭折了,因為舊的體制和觀念根深蒂固,絕不能容忍對國體的一點點改變。于是問題就進入到了文化的層面:是不是我們的思想觀念、價值體系有問題呢?
在這個問題上的爭論,以張之洞為代表的洋務派認為“三綱五?!薄叭柿x禮智”這些東西是國家本體,不可動搖;能夠改動的,僅僅在器物層面,他主張并且推行引進洋人的方法、手段這些“奇技淫巧”。這就是所謂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而激進的中國知識分子卻認識到整個封建文化從根本上已經不能保證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了,如果不實施徹底的改革,國家就永遠沒有希望。于是就發(fā)生了“新文化運動”,就有了“打倒孔家店”的主張,就有了“德先生”(民主)、“賽先生”(科學)兩面大旗,就有了馬克思主義的傳播,以及中國共產黨的成立。
鴉片戰(zhàn)爭之后直到新文化運動,我們的文化受到了極大沖擊,我們的自信心在衰退,是什么東西造成了這一切的?以筆者之見,中國人文化觀念的改變,特別是最近幾十年突飛猛進的發(fā)展、進步,真正起作用的是商業(yè)文化的影響,即“市場”“契約”“交易”這樣一些經濟生活方式,同時也是一種價值觀和思維方式在中華大地上的普及。這些東西,才是導致中國發(fā)生天翻地覆變化與進步的主要原因。
西方文化,可以概括地稱之為“商業(yè)文化”,在人類文明史上的所有文化類型當中,唯有西方文化具備這個特征。這是一把真正的“軟刀子”,或者說是一種強大的軟實力,它無堅不摧。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推行的全面改革,就是要一步一步地實現經濟領域的市場化。經過了35年,到了2013年11月,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通過了《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這個決定第一次把市場作為配置資源的決定性作用正式明確下來,也就是說在經濟這個問題上我們已經融入了國際通行的運作體系。須知,這個東西在我們老祖宗那兒是完全沒有的。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非常不得了,當今中國許多正面的東西和大部分負面的東西(即精神、道德在社會生活方面的缺失)都跟市場的作用有關。
應當看到,只要把“市場配置資源”那一套全面引進來、推行開來,中國人在精神、思想、道德上就得付出代價。有人說,當初“如果”怎樣怎樣,我們“本來”是可以不付出這些精神代價的。筆者當然不同意這種說法。我們認為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我們才可以保持我們的傳統(tǒng)、“國粹”不受損,那就是:放棄現代化追求。但中國能不搞現代化嗎?當然不能。前面講了,消除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恥辱、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首要的途徑就是在硬實力上實現飛躍,在經濟、科技、國防、外交等方面擁有國際話語權。這一點,40年來我們已經做到了。
中國40年的改革開放,使得中國人的心早就變得不安寧、不滿足了,這是進步還是退步呢?當然是進步,不能用“人心不古”一句話就給否定掉。要是人心真的都“古”回去了的話,國家還怎么發(fā)展,社會還怎么進步,人民還怎么幸福?總是不滿足現狀,從而老是不斷進取,這是社會進步的基本動力。
文化自信這件事,不是掛在嘴邊說來說去就能解決問題的;如果天天講、時時講、刻刻講,反而給人一種文化不自信的感覺。一旦不自信,就會一個勁兒地提醒、呼吁、區(qū)別、捍衛(wèi)。反過來講,真正的文化自信,往往我們察覺不到。在這種情況下,文化認同、文化自覺,更不用說文化沖擊、文化危機,就發(fā)生不了,就成了多余的東西。察覺不到,說明潤物無聲、潛移默化,說明這個東西無時不在,無處沒有。我們經常是把“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覺”連在一起說的,似乎是一回事。其實這是一個誤區(qū)。文化自信是這樣一種精神狀態(tài):恰恰察覺不到自己的文化(我們的價值觀、生活方式,我們的“活法”)發(fā)生了問題,或察覺到了也不那么憂心忡忡、憤世嫉俗,這就是自信心。正是由于文化自信出了問題,發(fā)生了文化的沖擊和危機,就像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人普遍經歷過的那種精神處境那樣,文化的認同和文化的自覺才凸顯起來。
黨的十八大以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解讀、普及、研究、推廣已經成為“顯學”。對于中國的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來說,這是一件具有時代轉折意義的事情。
想想看,從一百年前的“新文化運動”開始,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國學、國故、舊學、中學,曾被認為是中國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一再衰落、一再失敗、一再屈辱的思想根源和罪魁禍首。這種觀點,不管是在一百年前還是在今天,都過于簡單了,也過于極端了。但我們必須承認:也正是從“新文化運動”以后,中國的近現代化歷程起步了、加速了、沖刺了,中國人用了一百年時間趕上了世界的步伐,今天,在許多領域甚至走在了世界的前列。這期間,曾走過曲折、坎坷的歷程,甚至經歷過疾風暴雨般的社會動蕩。這些彎路,其中一方面是片面化、極端化蘇聯模式的結果,另一方面也是排斥、拋棄傳統(tǒng)文化的后果。
痛定思痛,為了中華民族全方位的復興而不是單方面、片面化的崛起,黨的十八大以后,中共中央把傳承、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作為一項重大的國家文化戰(zhàn)略提出來,制定了一系列文化、道德、精神文明方面的配套實施方案,比如《關于實施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的意見》[5]《新時代公民道德建設實施綱要》[6]等。前面說到,傳統(tǒng)文化經過了那么多的坎坷與磨難、失落與期盼,時隔近百年再一次成為中國的文化“顯學”,成為主流文化或“主旋律”的一部分,的確具有劃時代、里程碑的意義。
作為貫徹落實黨和國家重大文化戰(zhàn)略方針政策的具體體現,這些年來各地文化建設做得風風火火、各有特色,出現了許多好的經驗和做法,也有不少好的典型。需要指出的是:我們傳承、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優(yōu)秀”二字是一個關鍵性的界定或限定。那就是說,我們要加以傳承、弘揚的,不能是一般的、籠而統(tǒng)之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而必須是其中優(yōu)秀的、精華的、有生命力的,源于過去、立足當下、面向未來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這個問題上,習近平總書記曾經多次強調“兩創(chuàng)”和“三來”,這必須是我們總的指導方針。
如前所述,傳承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優(yōu)秀”二字非有不可、非常關鍵,不能不問青紅皂白,把所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容、把籠統(tǒng)的“國學”一股腦拿過來進行學習、宣傳、教化、弘揚。還有一點:在運用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實現以“文”化人、向上向善這個問題上,我們必須實實在在地而不是流于形式地聯系“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內涵和要求。
我們都十分熟悉二十四個字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富強、民主、文明、和諧, 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愛國、敬業(yè)、誠信、友善),涉及三個價值層面(國家、社會、個人)。這二十四個字,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面有,在外來文化里也有,它們的涵義是跨文化的;只不過,在作為“核心價值觀”的表述內容時,主要還是突出這二十四個字的中國特色、中國價值。如果說完全、純粹屬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取向、生活引領,在官方與民間共通的內容或話語,則是千百年來流行于“廟堂”和“江湖”、早已婦孺皆知的那些儒家箴言,如“三綱五?!?,還有近代以后官方、民間推行的行為規(guī)范,如“禮義廉恥”“忠孝節(jié)義”等等。這些東西,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里是完全沒有的,也不可能有。因為,比如“三綱”這樣的價值觀,完全屬于封建糟粕,在一百年前的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中就是被打倒的對象,怎么可能與“社會主義”“依法治國”“自由、民主、科學、理性”這些當代價值相容呢?
我們經常引用孟子的“民本思想”(“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來說明中國古代也具有某種民主精神的萌芽。孟子是在戰(zhàn)國那個動亂年代說這個話的,就字面來看,它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都具有共同的價值。但是在中國兩千年的歷史實踐中,孟子這個思想從來就沒有被當過真,不管是統(tǒng)治者還是老百姓都沒當過真。實際上,在中國古代長期的專制統(tǒng)治下,“民本”這個思想是很難得到統(tǒng)治階層認可的,支支吾吾、羞羞答答地認可也難,老百姓也很難相信:“民為本”“君為輕”,怎么可能呢?那是“犯上”“忤逆”,嚴重違背了“君為臣綱”的道德倫理。
我們講這些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說:我們今天究竟提倡什么樣的“國學”,怎么來倡導“國學”,我們究竟學習、汲取我們傳統(tǒng)文化中的哪些內容和形式,得有一個標準、有一個原則。那就是:必須能夠與前面解讀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基本原則、基本內涵相協調、相融洽,而不能與之相矛盾、相沖突。經過這么些年的工作,現在國內已經涌現出了不少專門傳承、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文化教育機構、單位、團體、個人,開展了大量豐富多彩、卓有成效的活動,值得肯定。[7]
就當前來說,要讓儒家或其他中國傳統(tǒng)國學經典重新回到國民教育當中去(現在好多地方都在這么做),必須經過一番現代性的解讀與現代性的轉化。如果沒有做好這些準備工作(包括培訓、儲備一大批具備這種現代解讀、現代轉化方法和知識的各級教師),匆匆忙忙、囫圇吞棗地讓傳統(tǒng)文化回到課堂、校園,或直接進入精神文明創(chuàng)建活動中去,就有復古的危險,就有可能培育出甚至比前人更守舊、更沒有獨立性、更不能創(chuàng)新的未來中國人。這不是危言聳聽?!皣鴮W”經典中,糟粕性的東西俯拾皆是,如果不加鑒別,直接向我們的年輕學生進行教授,讓他們熟讀、吟誦、吃透、運用,那就會害了孩子,也會貽誤我們正在建設的“文化強國”事業(yè)。
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40余年了,走市場經濟這條路,既取得了偉大的成績,也出現了不少問題。出現的問題多半是精神文化層面上的,都是深層次的問題。我們不能不承認,在中國的硬實力越來越強的情況下,中國的軟實力即思想、精神、文化、道德、生活態(tài)度、審美趣味、人際關系、義利評判、價值估量等等方面存在著令人擔憂的問題,而且這些問題越來越具有復雜性、難解性、深層次性。
最讓人擔憂的還是人的素質問題,這是文化軟實力建設的核心之核心。試想,到了2050年,“兩個一百年”都實現了,中國成為了世界上數一數二的經濟、科技、軍事強國,成了真正的現代化國家,那個時候,我們中國人的軟實力到底怎么樣?中國人的絕大部分是不是已經成了“現代文明人”?如果到時候沒有達到“做一個現代文明人”這種看上去很普通的目標,我們或我們的后代將會是多么地遺憾啊!
在筆者看來,把今天中國許許多多不堪的道德狀況,歸結于西方文化的影響,即西方的“商業(yè)文化”“逐利文化”對中國人的精神滲透,是不能否認的事實。40年前的中國人,甚至一百年前的中國人,跟歷朝歷代的古代中國人在“國民性”上(也就是在文化上)是區(qū)別不大的;而40年后的當下中國人,在文化上卻已經是另外一種人了。這話有點聳人聽聞,但卻是事實。因為中華民族就是從一百年前開始,尤其是近40年來,才真正遭遇到并且逐漸接受了那個從西方引進的、一步一步改變了我們的國民性、改變了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活法”(價值取向和生活方式),即商業(yè)文化。
在人類文明史上的所有文化類型當中,唯有西方文化具備了“不擇手段追逐利潤”這個特征。馬克思曾深刻揭露資本的本性:“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薄耙坏┯羞m當的利潤,資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盵8]資本真是一把軟硬兼施的刀子!在早期資本主義時期,西方人經常揮舞“硬刀子”,無數次地對弱小民族——他們認為的“劣等”種族——搞燒殺搶掠。十五世紀末哥倫布發(fā)現美洲大陸以來,移民或殖民就成了歐洲白人開辟新的生存空間的主要途徑,大片大片的殖民地在歐洲以外的地區(qū)建立起來,美洲大陸、非洲大陸、南亞次大陸、澳洲大陸都成了殖民地。英國的“日不落帝國”是怎么形成的?西班牙的“無敵艦隊”是怎么橫沖直撞的?英國人、法國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蘭人是怎么征服美洲、非洲、印度、美索不達米亞、印度尼西亞群島的?稍微了解一下歷史就一清二楚了:全是用殘暴的武力實現的??匆豢次乃噺团d以后歐洲人怎么對待新大陸的土著居民、怎么對待非洲大陸的黑人奴隸、怎么對待西亞、印度、中南半島、加勒比地區(qū)的原住民吧。侵略、占領、征服、奴役、掠奪、殖民、長期統(tǒng)治,這就是資本原始積累時期歐洲人對待弱小民族和弱勢文化所慣用的手段。
但西方人對待擁有悠久歷史、古老文化、政治統(tǒng)一、幅員遼闊、領土完整、人民團結的國家,用的卻是另一種策略和手段:剛柔并用,以“軟刀子”為主、以“硬刀子”做保障。從十九世紀開始,西方人開始打中國和日本的主意。他們并沒有攻城掠地、燒殺搶奪、霸占國土,而是采用軟的辦法:通過商業(yè)談判和貿易來獲取利潤。他們知道,東方大國是不可能變成殖民地的,如果那么做,代價太大不說,目的也達不到。商業(yè)文化的主要宗旨:追逐利潤。為了這個目的,他們可以軟硬兼施。英國人從乾隆時期就開始叩擊中國的大門,想和中國做生意,想以交易的方式“換取”(而不是“奪取”)利益或利潤。美國人也一直想叩開日本的大門,也是出于同樣的目的、用同樣的手段。只不過到了十九世紀中葉,英國人碰到了“不買賬”的道光皇帝和林則徐,“虎門銷煙”使英國人弄懂了,必須用“堅船利炮”來打沖鋒了。然而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一結束,英國人馬上回到談判桌上,要讓戰(zhàn)爭的勝利落實到生意的盈利上來。“南京條約”的核心就是在中國開辟通商口岸(包括搞租借、建辦事處、開銀行等),以賺取商業(yè)利潤。美國人叩開日本的大門(1853年美國軍艦開入東京灣),也是這個目的,但要比英國人順利,沒有打仗。
“商業(yè)文化”或“逐利文化”是解構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一把軟硬兼施、令人喜憂參半的利刃?!靶挛幕\動”一百多年以來的事實證明,只要放它進來了,就沒有辦法抵御它。1956年至1978年,中國采納了蘇聯的計劃經濟模式,結果失敗了,國民經濟幾乎崩潰。于是鄧小平一錘定音,學習西方,采納市場配置資源的方式,結果中國的經濟獲得了長期的、穩(wěn)定的、井噴式的增長。商業(yè)文化追求高效率,不追求高境界,西方人尊崇的所謂“新教倫理”,就是在不損人的前提下容忍、接受、鼓勵逐利,這就是為什么幾十年來中國隨著經濟的突飛猛進而思想、精神、道德持續(xù)下滑的文化原因。
既然在道德上備受質疑,那為什么中國仍然義無反顧地對市場經濟和商業(yè)文化采取容忍、鼓勵、支持的態(tài)度?道理很簡單:因為我們的確需要它!歷史反復證明了:對于國家的強盛、人民的安康,對于徹底改變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被動挨打的屈辱處境,對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實現,市場經濟、商業(yè)規(guī)則、公平交易是繞不過去的途徑。
改革開放過程中,中國出現了這樣那樣的“陣痛”,甚至是“持續(xù)發(fā)作的痛”,就有人說,這40年的路走錯了。正因為如此,我們必須把軟實力抓上去,讓我們中國人都成為現代文明人;用一句老話講,就是實現“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雙豐收”。前面講了,“中國夢”是一定包含了文化復興之夢的,可惜我們這個方面還做得很不夠。文化的問題非常復雜,既等不得也急不得,可以有各種各樣的途徑、手段來逐步解決這個問題,黨的十九大、十九屆三中、四中、五中全會精神里都有文化建設的新表述、新論斷、新舉措。但是有一點應該強調:我們必須堅持“與時俱進”這個思想前提。文化的修復、發(fā)展、振興、強盛不能向后看、不能復古,一定要往前走,跟時代和文明的步伐同步。文化發(fā)展必須保持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品格,必須不斷吸納一切人類文明的積極成果和因素,必須擯棄一切落后的、沒有生命力的精神思想糟粕,在與不同文化的碰撞、交流、互補中實現自我的更新與完善。還要強調一點:不能總把文化當做盾牌,而要當做橋梁、紐帶;文化主要不是用來交鋒的,而是用來交流的,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文化尤其如此。要努力達到費孝通先生所描述的那種境界:“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p>
就當前來講,不管是什么樣的精神文化資源,只要有利于國家綜合實力的提升,只要有利于中華民族凝聚力的加強,只要有利于人民群眾精神和道德素養(yǎng)的提升,一句話,只要有利于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都可以為我所用。在全球化、信息化的當今世界,文化如果不開放、不包容、不與時俱進,就只能把路子越走越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