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鋒
東晉詩人陶淵明被稱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他是中國古代田園詩的開創(chuàng)者,其傳世作品詩歌部分有125首,大多為棄官歸隱之后所作。在這里我們把他創(chuàng)作的有關田園勞動和自然風光的詩歌,叫做田園詩。就寫作風格來說,其田園詩平淡自然、樸實雋永;就內容來說,其田園詩既有對仕途生涯的反省和悔悟,又有對農家生活的述說和描繪,更有對怡然自樂的桃花源的追求和向往。然而,陶淵明田園詩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那種悠然自得的生活情操,給人類對待和審視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以及實現(xiàn)人之為人的完整性,提供了有益的摹本,于其中所體悟出的生態(tài)智慧,更值得我們今人學習。
論及陶淵明的詩歌,最突出的美學特征就是“自然”,尤其是在他辭官歸隱之后的田園詩,更是將這種“自然”風格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這種“自然”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詩之自然”,強調陶淵明田園詩的淳樸雋永,在技巧;二是“自然之詩”,強調陶淵明田園詩的描摹對象,在內容。當然,身在田園,陶淵明日常的田園生活自然而然就成了他落筆的內容;而對于陶淵明的寫作技巧,也許有人會提出異議,認為陶淵明的寫作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技巧,近乎平淡的紀事或議論,幾乎顛覆了傳統(tǒng)詩文創(chuàng)作對語言的求工、對仗、辭藻、用典等方面的追求,替而代之的則是常見的樸實的白描式的表達,這種做法與當時魏晉南北朝追求華章麗辭的時尚可謂是背道而馳。然而,也正是這種不隨波逐流的文風,使得陶淵明在同時代的詩人中顯得與眾不同,從而在自己別具一格的創(chuàng)作中成就了中國古代田園詩的一座豐碑。
其實,陶淵明田園詩之無技巧,本身即是一種技巧,或者說是一種更為高超更為微妙的技巧,引經據(jù)典、辭藻華麗可以通過一定的專業(yè)訓練或許都能達到應有的表達效果,但若能用一種俗見的真淳的語言就能語義盡顯,這不能不說他的“技巧”之更勝一籌。至于陶淵明之田園詩,在崇尚辭采的魏晉時期,他的這種“自然而然”的文風,無疑于一股清流,滌蕩著時人和后人的內心世界,正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陶詩之謂也。
對于陶淵明田園詩的藝術審美特征,元好問曾撰詩贊曰“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實乃一語中的。陶淵明的田園詩在內容上主要通過對恬美靜穆的自然風光和悠然自得的躬耕生活的描繪,從而勾勒出了一幅極具意境美的隱居生活畫面。那么,同樣是描繪大自然,陶淵明的高明之處何在呢?在此我們將陶淵明與同時期的山水詩人謝靈運和后來的山水田園詩人王維做一比較,試看三人的代表作:
①《登池上樓》(謝靈運)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疴對空林。衾枕昧節(jié)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②《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王維)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③《歸園田居·其三》(陶淵明)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第一首詩是與陶淵明同時代的謝靈運之作,全詩可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詩人做官與隱居無法抉擇的矛盾心情,第二層次是詩人病中臨窗遠眺所見自然風光,第三層次是借用典故,表達隱居不易,但自己決心已下的想法。從整體來看,要讀懂該詩的門檻是比較高的,無論是修辭還是用典,沒有一定的文學修養(yǎng)是很難理解得了的。第二層次主要是寫初春時景,尤其是“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一句,因其用詞雕琢、精于刻畫取勝,寫出了初春時節(jié)大自然那種不易覺察的變化。
第二首是唐代詩人王維的作品,王維是唐代有名的山水田園詩人,蘇軾曾贊其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可見其藝術造詣之深之厚。此詩是王維隱居終南山時所作,就詩來說,用詞不可謂不雅,寫景不可謂不美,是一首詩、畫、音樂完美結合的作品,最后一聯(lián)又以古人自況,抒寫了詩人歸隱生活的閑居之樂。
第三首《歸園田居》,陶淵明用近乎粗糙的語言,敘寫了自己躬耕南畝的農事活動,語調平淡如水,波瀾不驚,然而,也正是這種平和的心態(tài)才更能表現(xiàn)出詩人內在心境與外在自然的相容相合。體力勞動雖然辛苦,但勞作之后的輕松和愜意卻是置身事外者所無法體會到的,而尾聯(lián)“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一句,道出了詩人內心真正的想法:艱辛的勞動與內心的意愿相比,遵從自己的內心和保持人格的完整更為重要!
以上三首詩中都寫到了隱居生活、自然風光,然而,留給讀者的感受卻截然不同。于自然而言,謝靈運和王維猶如身著華衣的雅士,操著一口精致的雅言,品評著眼前的山山水水;而陶淵明則是一個真真切切的農人,用一種平實的語言,描繪著平淡的自然田園,述說著農家的辛勞。而對于詩人來說,謝靈運和王維眼中的自然風光,更像是一件藝術品,他們自己卻是欣賞者,以從自然中得到情感的滿足,他們所體驗到的美,始終帶著一種“消遣”的功利性目的;而在陶淵明看來,自然就是沾衣的露珠、相伴的飛鳥,是自己生活的家園,是棲身之所,他所感受到的卻是拋卻了塵世間的紛紛擾擾之后的天人合一,對自然的認知是無利害的。從精神層面來講,自然對于三位詩人來說都是審美的對象、精神的寄托,但是詩人與自然之間在現(xiàn)實和情感上的距離使得這種寄托顯得又不盡相同。謝、王的政治身份,注定了他們不可能全身心地融入自然,而是將自然作為排解現(xiàn)實生活苦悶的對象,在此基礎上,詩人所表達的隱居意向就顯得很生硬;而對于陶淵明來說,雖然他也有著一段官宦生涯,但該詩是詩人徹底與官場決裂之后下定決心歸隱之后所作,并身體力行,此時的陶淵明更像是自然萬物中的一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草一木皆與之相關,在這偌大的自然世界之中,陶淵明沒有了做官時的“既自以心為形役”,而是找回了真正的自我,樂也罷,苦也罷,真實最好!那么經歷了大自然陶冶的陶淵明筆下的詩句如此之平淡自然也就不足為奇了,這種平淡和自然是發(fā)自內心的體悟和領會,是詩人內心情感的自然流露,也是實實在在的生活。袁行霈先生說:“他的生活是感情也是詩化的,寫詩不過是自然地流露。因此他無意于模山范水,只是寫與景物融合唯一的心境?!雹偎裕諟Y明筆下的自然,自然是信手拈來、自然而然。然而,其“自然的”自然表面,更有詩人那種平淡豁達、樂觀怡然的情感升華,正如李公煥箋注陶詩云:“淵明詩所不可及者,沖淡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學,然后知淵明詩非著力所能成也”②。一切景語皆情語,陶淵明用如此自然之語言,描繪如此自然之自然,其自然之心境可見一斑。正如佛家參禪三境界之說:初看山是山,再看山不是山,復看山又是山。而陶淵明無疑是最后一種至高境界。因此,陶淵明田園詩最突出的藝術審美特征即是自然。
質性自然,即本性自然,意思即是說為人處事要遵循本性,追求身心自由,呈現(xiàn)出一種自然舒適的生存狀態(tài)。于陶淵明而言,就是做真實的自己,不與污濁的官場同流,回歸閑適悠然的田園生活。英國詩人華茲華斯說:“一切好詩都是詩人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碧諟Y明筆下的田園詩,是詩人對生活發(fā)自內心的真實感受,是詩人對本我的大聲呼喚,是詩人追求成為一個不被世俗所羈絆和異化的人而趨向實現(xiàn)人格完整的真情宣言。
陶淵明的一生,以他41歲時在彭澤令任上棄官歸隱為界,可以分成前后兩個時期。從他29歲出仕以來,十余年的官宦生涯使得他對爾虞我詐的官場生活變得失望,最終不得不遵循本心、回歸田園,“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歸園田居五首·其一》)。然而,作為一個自小深受儒家六藝經傳影響的他,難免有著“學而優(yōu)則仕”的仕宦情結,何況在門閥制度盛行的東晉時期,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的聲望給他提供了出仕的可能。初入官場的他也曾有著遠大的抱負,“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③,然而,理想與現(xiàn)實終究還是有差距的,動蕩的社會政治與黑暗的官場生活,使得郁郁礙懷的陶淵明最終下定決心隱居田園,猶如羈鳥飛回了依戀的舊林、池魚游回了思念的故淵。這里詩人以飛鳥、池魚自喻,而山林、深淵則是詩人內心所向往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和展現(xiàn)真實自我的理想之所,這理想之所便是要回歸自然。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并序)》中說道:“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媿平生之志?!雹芸芍^是他最本真的內心獨白,事實上也正是如此,身與心的沖突是陶淵明田園詩中的重要主題之一,即,身在官場的束縛和心向自然的初衷之間的較量,而最終,后者戰(zhàn)勝了前者。后人也多從倫理學的角度來闡釋陶淵明棄官歸隱、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高尚氣節(jié),但退一步來講,如果官場清廉、作風正派,沒有束縛陶淵明那種崇尚自由的本性,那么他還會選擇離開嗎?答案很明顯是否定的,由此我們可知,陶淵明的行為不單單是對于自然的向往,更準確地說,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是否“稱情”,是否遵從自己內心的意愿。當黑暗的官場委屈或左右了自己心志的時候,那么,回歸自由自在、怡情娛己的自然田園當然是最佳選擇!
當然,隱居之后的陶淵明也確實體會到了田園生活帶來的自由和樂趣,詩人筆下的樂趣有躬耕田園的勞動之樂、兒孫繞膝的親情之樂、鄰里親朋之間的交往之樂以及找回自我的真情之樂。但是,隱居后的生活并非只有樂,憂亦相伴,詩人面對最大的生存困境就是貧窮和孤獨!
詩人的貧窮,主要是指物質上的匱乏,回歸田園的陶淵明沒有了官俸,為了維持生計,只能務農勞作、自食其力,然而,社會動亂和莊稼災荒常常使他的生活陷入困頓,“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鳥遷。在己何怨天,離憂凄目前”⑤,雖然辛勤勞動,生計卻勉力維持,甚至有時淪為“乞食”的處境,“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⑥。盡管如此,陶淵明依然安貧田園,生恐褻瀆了內心隱居的夙愿,“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負所懷”⑦,“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⑧,這種經歷了窮苦生活折磨仍毫不動搖的決心和毅力,卻是很少人能夠做到的,正所謂“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可能說的就是陶淵明這類人吧!李長之先生稱贊陶淵明是生命力極強的人,“生命力極強的人是如何呢?便對生命極愛惜,對人生的追求極熱烈,陶淵明正是如此?!雹嵩谶@里,對生命極愛惜,不僅指陶淵明為了填飽肚子辛勤勞作,還指他為了保持內心的正直和身心的自由而依然辭官歸隱;而對人生的追求極熱烈,就是說只要在內心堅定了歸隱的想法,不管經歷什么樣的困難,他都會百折不撓、毫不退縮。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陶淵明是一個孤傲的人,是一個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人,也是一個極其愛惜自己的人,只要外在的環(huán)境與自己內在的志向產生沖突,就會毅然決然地選擇告別和離開而追求自己想過的生活,也正是這種孤傲和決絕,成就了陶淵明在我國文學史上的偉大成就?!睹献印じ孀酉隆酚醒裕骸肮侍鞂⒔荡笕斡谒谷艘?,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身任性,曾益其所不能”(《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經歷了苦難淬煉的陶淵明用他那支洞明世事之筆,以一種平和自然的心態(tài),繪就了中國田園詩的偉大開端。陶淵明物質上是貧乏的,但精神上卻是富足的。
其次,談一下陶淵明的孤獨??梢哉f,做學問,不僅是清貧的事業(yè),更是孤獨的事業(yè),紛擾繁雜的環(huán)境從來不會誕生偉大的作品,杰作往往都是來自于詩人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苦悶與吶喊。不管是屈原的“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還是岳飛的“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抑或是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都說明了一個問題:詩人內心的苦悶,是成就詩歌不朽的重要因素。這同樣適用于陶淵明。陶淵明是孤獨的,他的棄官歸隱,無疑將他置在了與整個主流社會相抗衡的對立面,他的不入流不合群在外人看來是那樣的另類,他所心馳神往的桃花源只有自己能懂。而在其高亢的歸隱宣言《歸去來兮辭》中,處處都顯現(xiàn)著詩人的孤獨:
①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②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
③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④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
⑤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
⑥或命巾車,或棹孤舟。
⑦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獨悲”“自酌”“孤松”“孤舟”“孤往”“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等字眼,讓人頓覺孤獨之感彌漫全身,當然,除了這些地方之外,從他的《停云》《時運》《連雨獨飲》《飲酒》《歸園田居》《雜詩》《九日閑居》《詠貧士》《擬古》《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等詩作中,我們也能處處感受到一位詩人在詠嘆長嘯的孤獨身影。然而,陶淵明將這種孤獨情結傾注于詩文之中,卻結出了精神上的碩果。在對孤獨的思考中,他領悟到了個人的渺小和人生的短暫,“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懂得了人之為本真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當年詎有幾,縱心復何疑”(《形贈影》),從而追求個人人格的完整和自由。
孤獨的心境,才能寫出孤獨的文字,而孤獨的文字就像風平浪靜的海面,看似平平淡淡、波瀾不驚,實則蘊含著無窮的力量;又如東籬下的平平淡淡的菊花茶,只有細細品嘗,才知歲月的百般滋味。辭官歸隱的陶淵明,沒有了世俗生活的煩心瑣事,過著悠然自得的田園生活,在與社會相對的自然世界中,寄寓著自己理想的生活圖景。雖然貧窮和孤獨曾給陶淵明造成極大的生存威脅,但其威脅愈大,陶淵明在內心深處尋找自由和本真的意向就愈堅定。這份貧窮和孤獨,蘊含著一種悲劇性的否定精神,但實質上仍是對陶淵明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磨礪和肯定。
人與自然的關系,是生態(tài)美學中的一個核心問題,如何恰當?shù)靥幚磉@一關系,一直是人類如何實現(xiàn)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關鍵所在。在傳統(tǒng)的農耕社會,人與自然的矛盾并沒有激化,仍屬于自然生態(tài)循環(huán)圈的可承受的范圍之內;然而在工業(yè)社會中,隨著人的私欲的膨脹,開始大規(guī)模肆意掠奪自然資源,瘋狂積累原始資本,而不顧自然資源的循環(huán)利用,從而造成了自然資源的嚴重破壞和浪費。隨著科技的進步和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快,人與自然之間的問題變得越來越緊張。城市的擴張對土地的瘋狂侵占,機器的高速運轉對工人雙手的束縛,農村進城勞動力的激增造成農民與土地的分離,物質上的富有和精神上的萎縮帶來的人的畸形發(fā)展,等等,這些都是當下生態(tài)美學需要關注的重要課題。魯樞元先生認為:“現(xiàn)代化進程錯置了人與自然的關系,損傷了人的外部生存環(huán)境的自然界,扭曲了人的內在自然的人類天性,從而釀下嚴重的自然界與人類精神的雙重危機?!雹忉槍@一危機,曾繁仁先生不失時機地提出了生態(tài)存在論美學觀,他認為:“生態(tài)美學實際上是一種在新時代經濟與文化背景下產生的有關人類的嶄新的存在觀,是一種人與自然、社會達到動態(tài)平衡、和諧一致的處于生態(tài)審美狀態(tài)的存在觀,是一種新時代的理想的審美的人生,一種‘綠色的人生’?!?而這種生態(tài)存在論的基礎就是人與自然之間的生態(tài)審美關系,我國古代講究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天人合一”的生態(tài)哲學觀,為我們當下尋求良好的生態(tài)審美關系給出了相對完善的答案。
“天人合一”是我國古代道家思想的精髓,“天”泛指人之外的自然世界,我國古代哲學把“天”“人”分開來說,未免帶有一點二元論的味道,但這確也符合了人類最初的認知模式。然而,隨著人們對自身和自然認識的加深,發(fā)現(xiàn)人也是自然萬物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人類雖然集群而居,具有明顯的社會性,但人身上具有其他生物類似的屬性,比如餓則覓食,困則睡覺,遇到危險則躲避,感到開心就手舞足蹈等等,因此,無論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何種地步,人都有著“自然人”的一面,而這一點在與自然經常打交道的原始狩獵社會、封建農耕社會和當下的農村經濟中可以給以很好的證明。人屬于自然這一認識也是當下提倡更具包容性和完整性的生態(tài)美學的基本出發(fā)點,并與西方學界提倡的帶有明顯的人類中心主義的環(huán)境美學有著根本的不同?,生態(tài)美學意義上的“天人合一”構成了人與自然生命的共同體。
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追問,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東晉詩人陶淵明在其田園詩中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思路,“詩人陶淵明天性自然,崇尚自然,親近自然,全身心地融入自然,自自然然地吟詠他心目中的自然。并且由于讓生命因適應自然而獲得最大限度的個體自由,從而為人們在天地間的生存提供一個素樸、優(yōu)美的范例”?。作為主動性的個體存在,人具有與“與天地萬物同流”的生命潛能,人類雖為萬物之靈長,但歸根到底仍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道家講究的“天人合一”、“齊物論”,主張“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即是這個道理。因此,在自然萬物面前,人類不要以占有者或征服者的姿態(tài)自居,而是要時刻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只是一個參與者,短暫的人生與恒久的自然相比,顯得是多么的渺小和無力,“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所以,對自然要心存敬畏之心,擺正人類在自然中的位置,這對于處理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具有重要作用。
如前所述,詩人陶淵明以自然之語言抒寫自然之風光,實乃詩人與自然相融相合之心境使然,而這在陶淵明的田園詩中,則處處可見:
①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
②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讹嬀啤て湮濉?/p>
③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锻T啤?/p>
④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兮辭》
⑤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蹲x山海經·其一》
在陶淵明的田園詩中,飛鳥是自由的使者,也是追求自由自在生活的詩人的自我象征。詩句①借晨鳥之歡快,暗示詩人莊稼喜獲豐收的喜悅,②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句,我們感受到詩人在一俯一仰中那種悠然自得的生活情趣,而“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描繪出了優(yōu)美的田園自然風光:夕陽余暉照耀下的山中氣象更顯多姿,勞作了一天的詩人和飛鳥結伴而還,景美意切,情景交融。還有詩句③中與詩人唱和的飛鳥,④中自由飄蕩的白云,⑤中鳥巢與“吾廬”的映襯,這些景與物的描繪,多少都能看出詩人自己的影子,表面言物,實則訴己。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陶醉于田園生活的詩人已經與萬物同在,休戚相關,“自然界的植物和動物一起構成了詩人回歸荒野的精神指向,因為荒野意味著人類的本性,持守本性則意味著超脫于世俗社會的逍遙之游”?。而詩人這種在精神上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心境,就是他一直追尋的合乎本真的生命存在方式,即在大自然中詩意地棲居。
東晉詩人陶淵明田園詩的主題,可以濃縮為一句話:回歸田園,陶醉自然。為何歸去?一為詩人本性對自然的偏愛,二為身心被世俗所累而對無拘無束的自然田園的向往。在陶淵明筆下,自然田園已不單單是安身立命之所,而是一種寄寓了美好生活理想的曠達之境,在這曠達之境中,經過了大自然熏陶和孕育的詩人,認識到了自然才是自己苦苦尋覓的生活和精神家園。這里沒有了人之為人的優(yōu)越感,滋生的而是與天地同在、與萬物和諧相處的平和心態(tài)。佘正榮先生曾在《生態(tài)智慧論》里說道:“生態(tài)美是天地之大美,自然之大美,也是人與生態(tài)環(huán)境和睦相處之大美。人對這種大美的體驗,必須由主體參與到生物多樣性的繁榮及和諧的情景中去,與生命整體達成一片,同呼吸、共命運,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以達到‘物我合一’的崇高境界。”?陶淵明懷著對自然山水的執(zhí)著,用他那繁華落盡之筆,抒寫了一首首至真至淳的田園牧歌,其在追求人生終極意義的道路上,悟得了“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人生歸宿,并固窮守節(jié)、樂天知命,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演繹了一曲偉大的生命贊歌。
人與自然的關系,始終是人類社會探索的哲學元問題之一,西方社會長期以來的人類中心主義,曾讓人類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兩次工業(yè)革命中充分認識到了其破壞性。人性深處對權力和利益的貪婪,不僅對外在的自然環(huán)境帶來了嚴重的危害,而且對人之為人的完整性也帶來了極度的異化。當然,我們并沒有否定工業(yè)文明帶來的種種便利,但隨著人類文明程度的提高,一種新的更加合乎人類生存與發(fā)展的生態(tài)文明隨之而興。這種生態(tài)文明,不僅僅關照人的現(xiàn)世存在,而且還將目光轉向與人息息相關的自然萬物,追求的是一種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生態(tài)整體主義,而這也正是當下倡導生態(tài)美學的應有之義。
提倡生態(tài)美學,中國古代內涵豐蘊的生態(tài)智慧則為之提供了堅實的理論支撐。在陶淵明諸多的田園詩中,詩人發(fā)自內心的對自然田園的親近和詠嘆,為我們當下解決越來越突出的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提供了有益借鑒。我們要學會走進自然,認識自然,親近自然,崇尚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如隱居田園的五柳先生,與山云為伍,與飛鳥相伴。
恩格斯認為,人類文明徹底消亡的根本原因在于支撐這個文明的自然資源的徹底破壞。這并不是在危言聳聽,而是要求我們在講求高速度高效率發(fā)展社會生產的同時,還需要和自然搞好關系,因為人的存在不僅離不開自然,而且人本身就是由自然演化而來,人與自然是息息相關的命運共同體,人與自然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為依存的關系!
①袁行霈《中國文學史》[M],第二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8頁。
②見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第一卷,第2頁。
③④⑤⑥⑦⑧王孟白校箋:《陶淵明詩文校箋》[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第1版,第147頁,第198頁,第58頁,第55頁,第102頁,第188頁。
⑨李長之《陶淵明傳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10月第1版,第158頁。
⑩魯樞元《元問題:人與自然——陶淵明與盧梭、梭羅的比較陳述》[A],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全球視野中的生態(tài)美學與環(huán)境美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選集》[C],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2009年版,第5頁。
?曾繁仁《試論生態(tài)美學》[J],《文藝研究》,2002年第5期。
?當然,也有學者否定環(huán)境美學所帶有的人類中心主義色彩,認為在人類的實踐參與下,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跳出了傳統(tǒng)“靜觀審美”的窠臼,是一種整體環(huán)境觀;也有學者認為,這種整體環(huán)境觀只是一種更為隱蔽的“人類中心主義”幽靈主宰下制造出來的美麗幻象,是妄圖實現(xiàn)從觀念轉向實踐而對自然的進一步擴張的一種理論安慰。而生態(tài)美學的提出,則很好地解決了這種理論上的分歧,從而為我們尋求人與自然之間最恰切的關系指明了方向。
?魯樞元《陶淵明的幽靈》[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4頁。
?王孟白校箋《陶淵明詩文校箋》[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第1版,第143頁。
?王惠《荒山野水:中國古代山水詩的意象世界》[A],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全球視野中的生態(tài)美學與環(huán)境美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選集》[C],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2009年版,第20頁。
?佘正榮《生態(tài)智慧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