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石碾輕飛瑟瑟塵,乳花烹出建溪春。
世間絕品人難識,閑對《茶經(jīng)》憶古人?!猍唐]林逋《監(jiān)郡吳殿丞惠以筆墨建茶各吟一絕謝之·茶》
有年入冬以后,我請師傅繪制了一批梅花紋的蓋碗與品茗杯。這批茶器分成兩種,一種畫鵝黃的蠟梅,另一種畫粉紅的寒梅。南宋杜耒寫道: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今天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賞梅大都要去公園才行。那就用這梅花紋的茶器,為茶湯增幾分顏色吧。
說起詠梅的詩,我們會想起北宋林逋的《山園小梅》七律二首。下面抄錄其第—首,與諸位讀者共賞: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疏影”“暗香”一聯(lián),被認為是詠梅的千古絕唱。歐陽修說:“評詩者謂前世詠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司馬光稱其“曲盡梅之體態(tài)”。蘇軾稱此聯(lián)“決非桃李詩”,寫出了梅花的個性。至于姜夔詠梅自度曲特以《暗香》《疏影》命名,更成為此后詞人詠梅常用的詞牌。
林逋之所以寫梅傳神,是因為他愛梅成癖。癖字,帶個病字頭,但并不一定是貶義,也可理解為病態(tài)美。林逋,字君復,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早歲漫游江淮間,后歸隱杭州孤山,養(yǎng)梅飼鶴,終身不娶,人稱“梅妻鶴子”。宋真宗禮遇之,賜粟帛。死謚和靖。他的詩歌,多寫隱逸生活及自然風光,讀起來如白茶般淡雅。
梅妻鶴子的典故,是千古美談。但仔細想想,一個人生活里如果除了妻子就是孩子,似乎還缺點什么吧?沒錯,缺朋友。正所謂愛情、親情、友情缺一不可。林逋是隱士高賢,寄情于自然之物,而非世俗生活。他以梅為妻,愛情算有了。他以鶴為子,親情也有了。那么問題來了,林逋有朋友嗎?
肯定有。茶,就是陪伴他的好友之一?!度卧姟肥珍浟皱驮娝木恚渲猩婕安枋碌脑娪卸氖?。從詩文來看,和靖先生一年四季都在飲茶。
在林逋的茶詩中,流傳最廣的是《監(jiān)郡吳殿丞惠以筆墨建茶各吟一絕謝之·茶》,我當年開設《跟著古詩學品茶》課程時,就是用這首七絕當定場詩的。
這首茶詩一共才二十八個字,而題目卻有十八個字。所以我們聊這首詩時,一般都不說詩名,可能是覺得太冗長吧。但是研讀茶詩,題目卻是很好的切入點,往往會給我們很多信息。所以,對于這首茶詩還要從題目聊起。
殿丞,是官職。吳殿丞,是尊稱。這位吳大人,非常懂得林逋的性格,所以他送來的禮物既不是金銀珠寶,也不是綾羅綢緞,而是文雅的筆、墨和建茶。其實朋友之間的禮尚往來,更應看作是一種好物的分享,我覺得好用的筆,也給你買—支;你喝著不錯的茶,給我也來一份。只送對的,不送貴的,這才是真朋友呢!
林逋本就是浙江錢塘人,早年游歷江淮,后隱居杭州孤山??梢哉f,他的一生都在茶區(qū)之間度過,也一定喝過不少好茶。但林逋寫茶的詩中,真正提到具體茶名的卻只有一次,那便是吳殿丞送的建茶。這種茶,到底有什么妙處?咱們在正文中尋找答案吧。
開頭兩句,寫的是碾茶與點茶。石碾下,乳花中,展現(xiàn)的是建溪春的魅力。這里的建溪春,指的就是題目中的建茶。最早推崇這種茶的人,是五代十國時期的南唐李氏。宋代蔡絛《鐵圍山叢談》中寫道:“建溪龍茶,始江南李氏,號北苑龍焙?!币虼耍皱凸P下的建茶,就是大名鼎鼎的北苑貢茶。
其實唐代的貢茶,是陸羽推崇的陽羨茶。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就有“天子未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的詩句。陽羨茶先由茶圣品題,再由皇帝代言,所以最為唐代文人所珍視。當時的建茶,尚未嶄露頭角,因此也幾乎不見于唐代茶詩當中。
但到了五代十國時期,情況有了變化。首先,王審知建立了閩國,對于本土的建茶大為推崇。唐末徐夤《尚書惠蠟面茶》一詩,歌詠的已是建茶了。保大三年(945),南唐俘虜了閩王延政,得到了建安之地。《十國春秋·南唐二》中記載:“命建州制的乳茶,號日京挺臘茶之貢,始罷貢陽羨茶?!彼栽谒纬⒅?,建茶已經(jīng)取代了陽羨茶的貢茶地位。宋代的文人,對于建茶更是倍加贊賞。建溪春,終成天下第一名茶。
然而,這樣美妙的建溪春,卻不是誰都懂得欣賞的。愛茶人眼中的石碾輕飛,可能在常人看來是制造噪音。愛茶人眼中的乳花滿碗,可能在常人看來是泡沫一片。有些人,嘴上喊著非建茶不飲,但其實只是看重建茶的名貴而已。在隱士林逋看來,達官顯貴多是附庸風雅之輩。
詩人喝著宋代的名茶,怎么會突然想起唐代的茶圣呢?原來,宋人在詩歌中常常愛與古人唱反調(diào)。茶詩當中,也屢見“翻案之作”。宋代的茶事活動,發(fā)生了巨大的變革。點茶法代替了煎茶法,北苑茶壓倒了陽羨茶。所以宋人在品啜之余,特別愛以建茶未人《茶經(jīng)》品第之林而大發(fā)議論。
例如北宋蔡襄《和杜相公謝寄茶》一詩,就是典型的“翻案之作”。其文如下:
破春龍焙走新荼,盡是西溪近社芽。
才拆緘封思退傳,為劉甘旨減藏家。
鮮明香色凝云液,清徹神情敵露華。
卻笑虛名陸鴻漸,曾無賢相作詩夸。
此詩前面的六句,猛夸一頓北苑茶。結(jié)尾筆鋒一轉(zhuǎn),甩出“卻笑虛名陸鴻漸,曾無賢相作詩夸”兩句閑話。您瞧瞧,就因為沒喝過北苑茶,陸羽都成了浪得虛名之輩了。
宋代文人普遍認為,北苑的好茶一直都在,只是前人不能慧眼識珠罷了。例如北宋黃儒《品茶要錄》一書開篇便寫道:“說者嘗怪陸羽《茶經(jīng)》不第建安之品。蓋前此茶事未甚興,靈芽真筍,往往委翳消腐,而人不知惜。”其實唐代的福建,經(jīng)濟落后,生產(chǎn)力低下。因此就算當時北苑真的有極佳的茶青,估計做出來的成品茶質(zhì)量也遠不及湖州、常州等地。加之福建距離長安太遠,茶葉運輸成本過高。所以不管怎么考量,北苑茶在唐代都火不了。茶圣陸羽,當然也不可能替北苑茶代言了。
中國名茶的興衰流變,是一件復雜的事情。一款名茶是否能夠流行起來,與地理位置、制作工藝乃至當時人們的審美取向、飲食結(jié)構(gòu)密切相關。只有占盡天時地利與人和,一款茶才可能揚名天下。宋代文人因《茶經(jīng)》不載建溪茶而“卻笑虛名陸鴻漸”,就顯得太矯情了。
林逋的這首茶詩中,卻沒有透露出對陸羽的絲毫嘲諷。詩中的“憶”字,用得既巧妙又有溫度。一方面,使讀者感到林逋與陸羽之間,在現(xiàn)實中雖有距離,但在精神上又有聯(lián)系。另—方面,古詩中“憶”字多用于親情友情之上,例如唐代王維的名篇《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寫的就是手足之情,又如唐代王昌齡的《送魏二》一詩:“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引雨入舟涼。憶君遙在瀟湘上,愁聽清猿夢里長?!?/p>
王昌齡以一個“憶”字,將讀者帶入虛擬的場景中,借此表現(xiàn)朋友行旅途中的孤獨。同時,還表現(xiàn)了自己對朋友的掛念與留戀。林逋與陸羽,雖相隔數(shù)百年,卻如知己好友。桌上的《茶經(jīng)》,仿佛就是陸羽留給林逋的信物一樣。一眼望去,不由得睹物思人。
林逋思憶陸羽,是因為喝到了好茶。飲茶這件事,既可獨樂樂,也能眾樂樂。如今我們得到一份好茶,不也總會想著與家人朋友分享嗎?前兩句詩文,盡寫茶事之妙。但茶湯再美,也只是空齋獨賞。作者把茶湯寫得越美,也就越反襯自己知音難覓的孤獨感了。
陸羽的時代,建茶還沒有嶄露頭角。所以林逋所飲的建溪春,茶圣自然也沒喝了。林逋心中暗嘆:老陸啊老陸,你真是懂茶之人呀!這么好的茶,你要是能喝上一口那該多好?。】上闳瞬辉诹?,不然真想與你分享啊……
林逋以流暢的語言,表達了真摯的感情,寫出了天下愛茶人心中想說卻沒有恰當語言加以形容的話。與蔡襄等人的矯情相較,二者高下立判。這首茶詩,能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絕非偶然。
唐宋元明清以來一直到今天,中國名茶一定是越來越好喝了。所以在喝茶這件事上,大可不必有“九斤老太”的感嘆。當下的愛茶之人,喝過的好茶遠比茶圣陸羽要多。遇到一款高山老樹單叢,或是十年自存的老白茶,您會不會也像林逋一樣,想起陸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