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下大同”到“人類命運共同體”
——費孝通“文化自覺”的新時代回聲

黃 湄,徐 平(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 文史部, 北京 海淀 100091)

一、十六字箴言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前瞻性契合

20世紀90年代，全球化趨勢初見端倪之際，費孝通對中華文化的歷史與未來進行了縱深思考，又以宏大格局探討了中華文化在世界多元文化體系中的相對位置。這集中體現(xiàn)為他晚年提出的“文化自覺”的概念和“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十六字箴言，這也標志著其學術思想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1]20?！按笸背鲎浴抖Y記·禮運》，屬于“博施于民而能濟眾”的盡善盡美的理想社會，是儒家追求的修己安人、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與社會目標的完美實現(xiàn)[2]。在“天下大同”這一終級階段，各種文化密切接觸，相互交流，并行不悖，和諧共存，既各自珍視特色長處、又尊重包容他人理念。

目前，世界多極化、經濟全球化、社會信息化與文化多樣化，無不讓各國之間的聯(lián)系與依存日益加深，人類命運休戚與共：對于中華文化的歷史命運與全球空間的探討，自然又一次在當下語境中聚焦。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重要概念并寫入憲法與聯(lián)合國憲章。之后，習近平總書記多次闡釋這一理念的背景、內涵與路徑。2014年，他引用這十六字箴言，提出各國應樹立合作共贏的新理念，擴大各方共同利益公約數(shù)。2015年,他正式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重要理念，進一步從全人類整體福祉出發(fā)，超越了不同文明文化界限、超越民族國家與意識形態(tài)差別的國際觀[3]195-197。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被明確為中國堅持和平發(fā)展道路、促進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的重要舉措。2018年12月18日，習近平總書記再次強調：“我們積極推動建設開放型世界經濟、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促進全球治理體系變革，旗幟鮮明反對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為世界和平與發(fā)展不斷貢獻中國智慧、中國方案、中國力量?！盵4]

多數(shù)學者一致認為[5]，“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作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結晶，堪稱這一探索成果之集大成者。這一理念源于五千年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熔鑄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根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成果與偉大實踐于一爐，為全球治理與人類文明貢獻了中國經驗與中國智慧?！叭祟惷\共同體”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于“文明沖突論”的中國主張，旨在把握人類利益和價值的通約性，在國與國關系中尋找最大公約數(shù)，建構相互合作、公平競爭、和平發(fā)展的新的世界格局，逐步實現(xiàn)人類對和諧共存的美好世界的愿望[6]?！叭祟惷\共同體”理念，從伙伴關系、安全格局、經濟發(fā)展、文明交流、生態(tài)建設等五個方面積極行動，正是對未來世界的“中國主張”與“中國追求”，凸顯中國主張和中國方案。人類文明要走向多元共存的和諧境界，必然要經歷從“各美其美”(以自身價值觀為判斷標準)的相對狹隘而危險的初始階段，并在不同文明的交流接觸中意識到“美人之美”(理解并尊重其他群體的價值理念)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進而實現(xiàn)“美美與共”(亦即二者的辯證統(tǒng)一，既尊重他人，又珍視自己)的目標，最終達到“天下大同”(各種文化多元并存并行不悖)的終極理想狀態(tài)。在這一終級階段，各種文化密切接觸，相互交流，并行不悖，和諧共存，在人文價值上既珍視各自特色長處、又尊重包容他人理念，不同的文化類型包容共處、和平發(fā)展，在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不同文化之間，實現(xiàn)一種包容的和諧[7]。由此，十六字箴言前瞻性地勾勒了人類命運共同體藍圖，也包含著實現(xiàn)這一愿景的“四步走”路徑。

1993年,費孝通曾感慨道：“這個全球性大社會我們古人就稱為大同世界的共同道德秩序，怎樣實現(xiàn)和什么時候實現(xiàn)……也許尚難以做出答案。但是又只有在當前人類的努力追求和不懈探索中，這個最后的美好社會才會出現(xiàn)在這個地球上?！盵8]時隔20余年，“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提出，可謂是對“天下大同”期待的歷史性回應。

二、“文化自覺”：實踐產物與理想圖景

“天下大同”與“人類命運共同體”都是“文化自覺”的產物，不論是社會目標的理想圖景，還是價值共識、治理理念和文化理念，都有著歷史文化的相融與價值觀念的相通。

費孝通認為，“文化自覺指的是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的特色和它發(fā)展的趨向，不帶任何‘文化回歸’的意思，不是要復舊，也不主張全面‘全盤西化’。自知之明是為了加強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決定適應新環(huán)境、新時代時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9]?？梢?，“文化自覺”并非“發(fā)明”，而是“發(fā)現(xiàn)”。文化的本質為何、文化從哪里來、又將往哪里去？人類作為文化主體所經歷的這個動態(tài)探索過程，就是“文化自覺”。作為上層建筑的一部分，文化自覺產生于社會實踐，并隨社會的發(fā)展變遷而變化：在這個意義上，社會轉型力量是文化自覺的源泉，交往實踐是文化自覺的彰顯動力[10]。

一方面，“十六字箴言”與文化自覺互為表里。20世紀90年代，隨著全球經濟一體化日益完善的同時，也讓各類問題和風險逐漸上升為全球一體的挑戰(zhàn)。這一全球化趨勢的第三次浪潮，堪稱“文化世俗沖突的全球化”[11]。“人類文明如何相處”這一終極之問，是全人類必須共同面對共同解決的，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都面臨著同樣嚴峻的挑戰(zhàn)。為此，弗朗西斯·福山提出了“歷史終結論”，認為隨著蘇聯(lián)解體，意識形態(tài)對抗不再成為主流，歷史將終結于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塞繆爾·亨廷頓提出了“文明沖突論”，認為繼意識形態(tài)對抗之后，世界政治格局將轉變?yōu)閹状笾饕拿髦g不可避免的沖突，這將成為未來世界政治的主要矛盾。這幅以西方為中心毫不避諱地表達了對以中華文明為代表的東亞文化圈、伊斯蘭文明等“他者”的戒備與隱憂。

在這一語境下，費孝通提出“十六字箴言”前瞻性地為世界提出了一條化解沖突的理念，讓不同文化在對話與溝通中取長補短，最終實現(xiàn)“和而不同”的美好世界，在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不同文化之間，實現(xiàn)一種包容的和諧。這既是未來世界的理想藍圖，也包含著實現(xiàn)理想的路徑與手段，路徑與標的合二為一。只有各種文化主體的“文化自覺”，這個文化多元的世界才有條件在相互接觸中融合發(fā)展，直至最終實現(xiàn)“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理想社會形態(tài)[7]。

另一方面，“人類命運共同體”概念的提出，體現(xiàn)了中國共產黨面向21世紀的時代使命與歷史責任。和平、發(fā)展、開放、包容、合作、共贏的新理念，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獨特的思維方式與視角理路，是中國人在傳統(tǒng)“天下”的歷史體系中傳承而來的處理對外事務的獨特方式，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高度的文化自信，而文化自信必須以文化自覺為源頭前提與堅實支撐，二者共同建構了文化自主性的基礎，建構了文化主體人群最鮮明的精神標識。而“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的倡議，正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文化自覺”的堅實基礎：中華民族文化自何而來，向何而去，歷史長河中經歷多少風雨變遷，又有哪些淵源傳承與未來方向，將以何種面貌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并以何種方式貢獻于人類共同命運與共同福祉？

在這一政治邏輯下，“文化自覺”已由原本的學術概念轉化為政治理念，以新的內涵賦值成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清晰彰顯其理想標的“文化自信”。文化自覺是增強文化自信、提高交流水平、實現(xiàn)互利共贏的前提。文化自覺必然帶來文化反思，但并不完全等同于“自我批評”。在文化自覺驅動下的“反躬自省”，不在于自我否定，而是在全面了解自身文化的基礎上，提高轉型能力與可持續(xù)發(fā)展能力，最終實現(xiàn)文化自信。

三、“文化自覺”的三位一體問題語境

“文化自覺”這一概念乃是在少數(shù)民族文化觸發(fā)的契機下提出，融合了在歷史維度上對中國百年近代史的反思，在全球維度上對西方文化與世界語境的觀照，此三者共同構筑了這一概念誕生的三位一體問題語境。

首先，在文化維度上，費孝通從鄂倫春族文化困擾出發(fā)，通過“民族—國家—他國—天下”這一同構比附的學理建構，從對少數(shù)民族的思考上升到了對全人類文化思考的高度，最終面向這個所有文化在社會進步轉型過程中都必然面臨的問題，提出了他的解決之道，亦即“文化自覺”。20世紀90年代初期，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的整體推進，傳統(tǒng)以狩獵和飼鹿為生的鄂倫春族，遇到了文化層面的挑戰(zhàn)與困惑。如果堅持原有的狩獵文化模式，則無法在現(xiàn)代社會環(huán)境中可持續(xù)生存下去，將導致人自身的衰亡；如果以人的可持續(xù)生存發(fā)展為核心，那么舊有文化必然無法“原封不動”地存續(xù)下去。究竟何去何從？這一“人”與“文化”的存廢問題，其實是所有古老民族進入現(xiàn)代化進程之后必然面對的挑戰(zhàn)。費孝通的答案是：“文化”是為“人”服務的，解決方案必然是以保存“人”的存續(xù)為核心，也就是文化必須實現(xiàn)轉型，自我揚棄革新，以新的面貌適應新的環(huán)境。這一學理建構的起點，是從少數(shù)民族文化適應問題，推導到了中華文化在世界場域中的位置與發(fā)展問題。

其次，在歷史維度上，費孝通認為，五千年來，各個分散孤立存在的民族單位，經過接觸、混雜、聯(lián)結與融合以及同時存在的分裂和消亡，動態(tài)形成了一個“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tǒng)一體。作為一位世紀老人，費孝通對中國的文化命運有更為直觀、深切的思考。在他看來，近百年來，這個數(shù)千年來“自在”的多元統(tǒng)一體，在與西方列強文化接觸與對抗的過程中，經過民族“自覺”而形成了一個自覺的多元一體的民族實體。這就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這一劃時代論斷的由來：56個民族是“多元”，中華民族是一體。在這個意義上，一方面，“中華民族”的產生，正是“文化自覺”的必然產物；另一方面，“多元一體”的特色，正是實現(xiàn)“文化自覺”的重要入口之一[7]。“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即蘊含著多樣性與統(tǒng)一性相輔相成的辯證關系，也正是“天下大同”這一全球理念的歷史基礎、學理基礎與實踐基礎[1]55-59?！案髅榔涿?、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十六字勾勒了全球范圍的“和諧世界”與“美好社會”。

第三，在全球維度上，“文化自覺”是建立在對西方文化的接觸、對中西文化的交流與碰撞、對全球化進程的歷史階段回顧的基礎上的。早在二戰(zhàn)時期，已有人提出了One World的概念，費孝通將其翻譯為“世界一體”。然而不論是鐵幕冷戰(zhàn)，還是蘇聯(lián)解體、美國獨霸，強權政治與權力爭奪是國際社會的常態(tài)，和平溝通與文化交流的積極意義愈發(fā)凸顯。1979年訪問芝加哥時，費孝通提出跨文化交流的概念，將其定義為“精神文化領域里的一套促進相互理解、寬容和共存的教育體系”，跨文化交流的基礎，必須從認識自己開始，文化自覺正是實現(xiàn)“跨文化交流”的必要準備和必然路徑。通過文化自覺，既有利于認識中華文化，更有利于正確認識西方文化與其他文化，實現(xiàn)各種文化和平共處、各抒所長，聯(lián)手發(fā)展的境界。費孝通的“文化自覺”，不止是為中華文化厘清了全球定位與古今之變，更是為世界提出了一條化解沖突的和平“全球化”之道。

四、“文化自覺”立場的三個維度

“文化自覺”可歸納為“溫故知新”“知往開來”“海納百川”。在文化適應與變遷的動態(tài)過程中，面向未來、實現(xiàn)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接榫”的歷史使命，注定需要通過“文化自覺”來實現(xiàn)，這其中包含著三個維度：一是“溫故知新”，對文化源頭、亦即社會變遷的初始階段的準確描摹與剖析，洞悉文化因何而起、從何而來，“各美其美”，其實樹立的是文化自信的起點與基礎；二是“知往開來”，對文化變遷歷程有著全面精準的把握，對于既有的文化模式與成果積淀，既不能徹底否定，也不能全盤照搬，而是明其究里、取其精華；三是“海納百川”，對文化有著包容超越的宏大格局，包容自我與他人價值標準的多元共存、并行不悖，既不排除異己，也不妄自菲薄。

在文化自覺立場下，“天下大同”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在三個維度上均呈現(xiàn)出歷史實踐的共性。

首先，在對社會變遷初始階段把握的維度上，二者有著同樣精辟的洞察?！疤煜麓笸边@一終級階段必然要經歷“各美其美”的歷程，以自身的價值觀為唯一判斷標準，是人性最初的必然。因此，學習如何理解、欣賞和領悟其他群體的價值理念，并給予充分的認可和尊重，做到“美人之美”，即成為必然。同樣，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倡議，即是在上述消極因素仍然存在、世界很不太平的背景下貢獻的中國智慧與中國方案。發(fā)展失衡、治理困境、數(shù)字鴻溝、公平赤字等等，固然是發(fā)展中不可回避的問題，未能以理性態(tài)度直面文明差異亦難辭其咎，這無疑還是“各美其美”的殘余。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文明沒有高下、優(yōu)劣之分，只有特色、地域之別。文明差異不應該成為世界沖突的根源?！盵12]這一論斷從根本上批判了“各美其美”的狹隘性與危險性，寓示著超越這一狀態(tài)，實現(xiàn)交流互鑒、開放包容的必然性。

其次，在熔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以利將來的維度上，二者在對待傳統(tǒng)的態(tài)度上同樣彰顯了中國智慧。五四新文化運動沖擊舊文化的影響不小，但從根源上說，其實缺乏對本民族文化的來龍去脈與發(fā)展歷程的正確把握，這與“文化自覺”的境界相去甚遠。無論是以“天下大同”的理念，還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倡議，都是將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辯證統(tǒng)一，建立在對中華文化來歷與傳承深刻把握的基礎上，飽含著優(yōu)秀民族文化的精華，集中體現(xiàn)中華文化“和而不同”與“兼容并包”的精髓。

第三，在包容的文化心態(tài)維度上，二者均呈現(xiàn)出辯證統(tǒng)一的邏輯，以人己兩極為支點，跳出本位中心主義的小視野?！疤煜麓笸北仨殹懊烂琅c共”，必須尊重自我文化立場為構建基礎，在“美人之美”的同時仍能保持定力、自信與底氣。古往今來，對“天下大同”的追求，可謂是人類的天性與共性，是“人類社會意識中必備的要素”[1]25?！叭祟惷\共同體”的思想，在充分發(fā)揚中華民族偉大智慧的基礎上，堅持“和而不同、兼收并蓄”原則，對“不同歷史和國情”“不同民族和習俗”的“不同文明”表達了充分的尊重，并視之為文化動力與發(fā)展源泉。和羮之美，在于合異。在踐行中，中華民族本群體對其他不同文化的鑒別與鑒賞力必將得以豐富，對外溝通交流乃至融合的氣度與視野必將得以培育，中華文化亦將隨之博采眾長，“盡善盡美”，在相對性中進一步實現(xiàn)本民族文化的傳承創(chuàng)新、生生不息?！叭祟惷\共同體”這一思想，關注的是全人類整體福祉，是超越了不同文明文化界限、超越民族國家與意識形態(tài)差別的國際觀[3]195-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