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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風·無衣》篇詩句的句法語義及其他*——對一種以并聯(lián)法為重要造句手段的動詞型語言的個案分析

      2021-04-17 12:20:38胡建華
      關鍵詞:同袍古漢語句法

      胡建華

      引 言

      本文討論《詩·秦風·無衣》 篇中“豈曰無衣,與子同裳”①“與”和“與”原是兩個不同的字。在《說文解字》中,“與”為“舁”部字,“黨與也。從舁與”;而“與”為“勺”部字,“賜予也。一勺為與”。本文研究的是原本寫作“與”(而不是“與”)的這個動詞的句法語義,所以在“與子同袍”等詩句中,寫作“與”的動詞作為本文的研究對象,不用“與”來書寫。等詩句(以及其中重點詞項)的句法和語義及其他相關問題?!柏M曰無衣,與子同裳”是廣為引用的詩句,也是古漢語句法語義研究中討論較多的句子。《詩·秦風·無衣》 篇全詩抄錄如下: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李運富在題為《“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常解質(zhì)疑》 的文章②李運富:《“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常解質(zhì)疑》,載《漢字學微刊》微信公眾號,2020 年2 月16 日。中質(zhì)疑該詩句的常解的合理性,并提出了自己的分析。他的質(zhì)疑主要聚焦于該詩句中的“同袍(澤、裳)”。他指出,一般大眾都把“同袍(澤、裳)”理解為“同穿一件衣服”或“穿同一件衣服”,即把“同袍”“同澤”“同裳”理解為偏正結構的“同一件袍/澤/裳”,而這一常見的解讀實際上并不合理。李運富從多個方面論證“同袍(澤、裳)”不能解讀為“同一件袍/澤/裳”:第一,從語境看,上文的反問句“豈曰無衣”表明實際情況是“有衣”,既然“有衣”,則沒有理由與人“同穿一件衣服”或“穿同一件衣服”;第二,從邏輯看,現(xiàn)實生活中“同穿一件衣服”或“穿同一件衣服”的情況,一定是不同的人異時輪流穿同一件衣服,而詩句反映的是同赴戰(zhàn)場的情境,此時不可能讓兩人輪流穿同一件衣服;第三,從“同”的詞義看,“同”的常見義為“相同”,而“相同”的事物必然是兩個以上。據(jù)此,他認為“同袍(澤、裳)”中的“同”,所使用的應該是其常用義“同樣、相同”;也就是說,“同袍”“同澤”“同裳”均應看作偏正結構,意為“同樣的袍/澤/裳”,而不是“同一件袍/澤/裳”。

      李運富進一步指出,“與子同袍(澤、裳)”可以做兩種句法分析:一種是認為偏正結構“同袍(澤、裳)”前有一個被省略的動詞“穿”;另外一種是認為偏正結構“同袍(澤、裳)”整體活用為動詞,在解讀時需補出“穿”之類的動詞。按照這一分析,“與子同袍(澤、裳)”的意思是“我跟你們[穿]同樣的袍/澤/裳”。

      李運富對所謂常解的合理性的質(zhì)疑是有道理的,他所給出的解讀也有助于我們理解詩句。但是,在處理“與子同袍(澤、裳)”的句法結構時,他所提出的動詞省略分析以及名詞性偏正結構整體活用為動詞的分析,仍有可商榷的余地。

      本文通過對《詩·秦風·無衣》 篇的微觀句法語義分析,指出:上古漢語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動詞顯著;除此之外,上古漢語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是以并聯(lián)法造句。

      梅廣認為“上古漢語是一種以并列為結構主體的語言”①梅廣:《上古漢語語法綱要》,臺北:三民書局,2015 年,第181 頁。,而本文所使用的并聯(lián)(Conjoin)這一術語與并列(coordination)這一術語的含義不盡相同。在本文的分析中,并聯(lián)是一種句法操作,指不使用連詞而把相關成分聯(lián)結(concatenate)在一起。Progovac 認為,并聯(lián)是形成原始句法(proto-syntax)結構的基本操作手段。②Progovac, Ljiljana, Evolutionary Syntax,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本文認為,并聯(lián)主要有兩個特點:第一,并聯(lián)對所聯(lián)結的語類(category)沒有選擇限制,即不同語類的成分也可以并聯(lián)在一起;第二,并聯(lián)所形成的結構不是層級結構(hierarchical structure)。③另參見Progovac, Ljiljana, Evolutionary Syntax。在這兩點上,并列顯然與并聯(lián)有很大的不同。并列對并列的成分有語類選擇限制,而且并列所形成的結構是層級結構。

      劉丹青曾論證,現(xiàn)代漢語是一種動詞型語言。④劉丹青:《漢語是一種動詞型語言——試說動詞型語言和名詞型語言的類型差異》,《世界漢語教學》 2010 年第1 期。在此,本文進一步指出:與現(xiàn)代漢語相比,上古漢語很可能更有資格稱作動詞型語言(動詞顯著的語言)。上古漢語的動詞顯著性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⑤劉丹青《漢語是一種動詞型語言——試說動詞型語言和名詞型語言的類型差異》一文認為,“漢語中動詞的作用比英語中動詞的作用更加重要”,并指出英語和漢語之間的區(qū)別有兩條,一條是“英需名,漢可動”,另一條是“英可名,漢需動”。本文對上古漢語是動詞型語言的論證,切入點與劉丹青的文章有所不同。:

      第一,一些按照現(xiàn)代漢語語感應理解為名詞或介詞或副詞的詞,在上古漢語中其實是動詞。⑥評審人指出:“在以往研究中,人們常常用現(xiàn)代漢語眼光看待古代漢語,認為是活用,其實從古代漢語情況看作為兼類更加合適,這并不影響本文的觀點?!?/p>

      第二,一些按照現(xiàn)代漢語語感會理解為連動或主從結構(包括動結式)的結構,在上古漢語中很可能是動詞并聯(lián)結構。

      如果上古漢語是動詞顯著的語言,那么,就有理由懷疑動詞省略分析和名詞性的偏正結構整體活用為動詞的分析是否的確成立。本文認為,把“同袍(澤、裳)”分析為名詞性的偏正結構整體活用為動詞,或者說這個名詞性的偏正結構前有一個被省略的動詞“穿”,實際上依據(jù)的是現(xiàn)代漢語的句法,而不是《詩經(jīng)》 時代上古漢語的句法。

      一 “袍、澤、裳”是動詞

      如何解讀“與子同袍(澤、裳)”句中的“同袍(澤、裳)”,如何分析“同袍(澤、裳)”的句法結構,是本文討論的重點之一。在《詩·秦風·無衣》 篇的首章中,“與子同袍”和“與子同仇”具有平行對應的結構。在分析“同袍(澤、裳)”的句法語義之前,本節(jié)首先簡要討論“同仇、偕作、偕行”的句法語義。

      對于“與子同仇”中的“同仇”,《鄭箋》 云:“怨耦曰仇?!备弑緷h(Bernhard Karlgren)持相同觀點。①高本漢著,董同龢譯:《高本漢詩經(jīng)注釋》,上海:中西書局,2012 年,第337 頁?!锻趿艥h語字典》 也把此詩句中的“仇”解讀為“仇敵”。②王力主編:《王力古漢語字典》,北京:中華書局,2000 年,第16 頁。但實際上,詩中的“仇”并不是指敵人或仇敵?!睹珎鳌?云:“仇,匹也?!卑辞宕鷮W者胡承珙《毛詩后箋》 中的理解,“同仇”的意思是“聯(lián)為軍伍”;如果把“仇”理解為仇敵,則“與下二章‘偕作’、‘偕行’語意不相類耳”。③[ 清 ]胡承珙撰,郭全芝校點:《毛詩后箋》,合肥:黃山書社,2014 年,第593 頁。顯然,只有把“同仇”理解為“共同形成隊伍”,“同仇、偕作、偕行”才可以歸屬于同一類型的行為,從而達到語義上的貫通、呼應。而如果“同仇、偕作、偕行”在語義上是對應、貫通的,那么,它們在句法上也應該是平行對應的,它們的句法地位應該相同。如此一來,“同仇、偕作、偕行”中的“仇、作、行”的句法地位也應該相同?!白鳌憋@然是動詞,意思是“起”或“起來”。《毛傳》 對“作”的解釋便是:“作,起也?!薄墩f文解字》 也是做如此解釋?!墩撜Z·先進》 中有“舍瑟而作”的句子,《論語·鄉(xiāng)黨》 中有“三嗅而作”,其中的“作”便是動詞,意思是“起”(在此語境中可以理解為“站起來”)。《毛詩后箋》 對“偕作”中“作”的解釋是“振起師旅”④[ 清 ]胡承珙撰,郭全芝校點:《毛詩后箋》,合肥:黃山書社,2014 年,第593 頁。,這一解釋不僅符合“作”的本義“起”,而且十分切合其所處的語境。“行”也是動詞。《毛傳》對“行”的解釋是:“行,往也?!薄睹姾蠊{》 認為“行”在該詩句中的意思就是“結隊前行”⑤[ 清 ]胡承珙撰,郭全芝校點:《毛詩后箋》,合肥:黃山書社,2014 年,第593 頁。?!靶小痹谏瞎艥h語中常用于陳述軍事行動,如西周青銅器虢季子白盤銘文中有“是以先行”⑥于省吾:《雙劍誃吉金文選》,北京:中華書局,2009 年,第221 頁。晁福林認為虢季子白盤銘文中的“先行”是名詞,指先鋒部隊(晁福林:《夏商西周社會史》(第2 版),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274 頁)。而楊樹達認為,“先行”實際上指的是“來歸獻禽”的行為,他指出:“因子白有折首執(zhí)訊之功,當歸來獻禽于王,故先行也?!保顦溥_:《積微居金文說》(增訂本),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7 年,第155 頁)本文認為楊樹達的這一解釋是對的。按楊樹達的解讀,“先行”自然是動詞。,史免簠銘文中則有“從王征行”⑦于省吾:《雙劍誃吉金文選》,第337 頁。。而《論語·述而》 中也有“子行三軍”之說,其中的“行”雖用作使動動詞,但其基本詞匯語義仍然是“前進、前行”。⑧趙長才研究員(私下交流,2020 年8 月12 日)提醒筆者注意王曉鵬《甲骨刻辭義位歸納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年)對甲骨刻辭中“行”的研究。王曉鵬在書中指出,在甲骨刻辭中“僅見‘行’表動詞義‘(人)行走’”,如“……敘行東至河”(合集20610),但“未見‘行’有表示道路的用例”(第98 頁)。這說明“行”的名詞義是后起的,是在其動詞義的基礎上演化而來的。如果“偕作”和“偕行”是動詞結構,那么根據(jù)平行對應原則,“同仇”也應該是動詞結構。當“同仇、偕作、偕行”都被理解為動詞結構時⑨至于“同仇、偕作、偕行”三組動詞結構中“同”和“偕”的句法地位,本文第三節(jié)將做進一步的討論。,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同仇、偕作、偕行”這三組動詞結構,代表了隊伍從組隊到并肩奮起(振作而起),而后再到并肩前進的三個階段。正如《毛詩后箋》 所言,“三章語意相承,軍興次第如此”。⑩[ 清 ]胡承珙撰,郭全芝校點:《毛詩后箋》,合肥:黃山書社,2014 年,第593 頁。

      如果“仇”與“作、行”一樣都是動詞,那么,根據(jù)平行對應原則,與“仇”處在相同句法位置(“與子同__”)上的“袍、澤、裳”也應該具有相同的句法地位,因此也應該理解為動詞?!对娊?jīng)》 里“袍”字只見此一例,自然找不到其他例子來佐證“袍”可以用作動詞。但東漢經(jīng)學家劉熙在其《釋名》 中解釋“袍”字時曾講到:“袍,苞也,苞內(nèi)衣也?!雹賉 漢 ]劉熙:《釋名》,北京:中華書局,2016 年,第75 頁。其中“苞”的意思就是“包”,用作動詞。由此可見,“袍”與“苞”通,而“袍”只不過是屬于特殊用途的“苞”(或者說“包”)而已。

      “澤”不乏動詞用例。對于“與子同澤”中的“澤”,《毛詩傳箋》 釋為“潤澤也”②[ 漢 ]毛亨傳,[ 漢 ]鄭玄箋,[ 唐 ]陸德明音義,孔祥軍點校:《毛詩傳箋》,北京:中華書局,2018 年,第169 頁。,這一解讀本身就是將之處理為動詞。從動詞義出發(fā),“澤”在以后的使用中很容易衍生出“汗?jié)伞敝x,并進而轉(zhuǎn)指汗?jié)芍铩挂垄蹌⑽酢夺屆罚ǖ?5 頁)對“汗衣”的解釋是“近身受汗垢之衣也。《詩》謂之澤,受汗?jié)梢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指出:《傳》云“潤澤”,蓋與《釋名》“受汗?jié)伞蓖x([ 清 ]馬瑞辰撰,陳金生點校:《毛詩傳箋通釋》,北京:中華書局,1989 年,第395 頁)。(即貼身的內(nèi)衣)。但需要指出的是,“澤”的名詞用法是后起的。

      《詩經(jīng)》 中有“衣”和“裳”做動詞的例子?!对姟ばl(wèi)風·碩人》 中有“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的例子;《詩·鄭風·豐》 中則有“衣錦褧衣,裳錦褧裳。叔兮伯兮,駕予與行”的例子。其中的“衣錦”和“裳錦”都是表示“穿錦”的意思,區(qū)別僅在于穿的是遮蔽不同身體部位的錦。詩中“褧衣”和“褧裳”中的“衣”和“裳”也是動詞,“褧衣”和“褧裳”應該是為了押韻而形成的倒裝結構,即倒文協(xié)韻?!对姟ばl(wèi)風·碩人》 中“衣”與“頎”及“妻、姨、私”韻:頎、衣,微部;妻、姨、私,脂部;脂微合韻。《詩·鄭風·豐》 中“裳”與“行”韻:裳、行,陽部?!抖Y記·中庸》引此詩句時寫作“衣錦尚絅”,其中“尚”與“裳”通假④清代學者俞樾在《古書疑義舉例》中指出:“‘尚’者,‘裳’之叚字?!保ㄓ衢械戎骸豆艜闪x舉例五種》,北京:中華書局,2005 年,第48 頁)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中指出:“《詩·國風·衛(wèi)·碩人》、《鄭》之《豐》,皆作‘衣錦褧衣’。褧、絅同,禪衣也。尚,加也?!保╗ 宋 ]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 年,第40 頁)趙長才研究員(私下交流,2020 年8 月12 日)認為,朱熹的解釋說明他是將“尚”理解為動詞的;但他同時指出,目前只有《中庸》引詩有這樣的異文,在流行的各種《詩經(jīng)》注疏及文獻引詩中,都未見到類似情況。,“絅”與“褧”通假⑤清代學者朱駿聲指出:絅,“叚借為褧”([ 清 ]朱駿聲撰:《說文通訓定聲》,北京:中華書局,1984 年,第870 頁)。。按本文的分析,“褧裳”就是“裳褧”,而“裳褧”就是“穿褧”。

      前人多把“褧衣”和“褧裳”理解為名詞,但實際上“衣錦褧衣,裳錦褧裳”中的“褧衣”和“褧裳”是倒文。如果“褧衣”和“褧裳”是名詞,則無法從句法上理解“衣錦褧衣,裳錦褧裳”中動詞“衣”的后面為何可以跟著“錦”和“褧衣”兩個名詞,而動詞“裳”的后面又為何可以跟著“錦”和“褧裳”兩個名詞。如果動詞后面跟著兩個名詞,所形成的結構就是“V NP NP”,但問題是,該結構中V 后面的兩個NP拿到的卻是同一個題元角色(theta-role),即受事。比如,在“衣錦褧衣”這一結構中,如果“錦”和“褧衣”都是NP,那么動詞“衣”(表示“穿”的意思)的受事題元角色就會既指派給“錦”又指派給“褧衣”。顯然,這會違反題元準則(Theta-Criterion)這一普遍語法限制條件,即:一個題元角色只能指派給一個論元。而如果按協(xié)韻倒文之前的語序來理解“衣錦褧衣,裳錦褧裳”,則“衣錦褧衣”和“裳錦褧裳”的句法結構分別是“衣錦衣褧”和“裳錦裳褧”,這樣就不存在違反題元準則的問題。

      二 附著詞與“無衣”的句法結構

      如果按以上分析把詩中的“袍、澤、裳”理解為動詞,那么,“豈曰無衣”中的“衣”或許也應該分析為動詞?!盁o”作為否定詞,其用法并不限于表示“沒有”(如“無獨有偶、無人問津”的“無”),因此“無衣”的意思未必就能夠簡單地、機械地理解為“沒有衣服”?!盁o”本身還可以理解為“沒有什么/啥”或“沒人/誰”,例如“藐藐昊天,無不克鞏”(《詩·大雅·瞻卬》 )中的“無”。楊樹達認為“無”可以做“無指指示代名詞”,例如“相人多矣,無如季相”(《史記·高祖本紀》 ),其中的“無”理解為“沒有人”或“沒誰”。①楊樹達:《詞詮》,北京:中華書局,1954/2004 年,第401 頁。

      “無衣”中“無”也可以理解為“沒有什么”或“沒啥”,而“衣”則需要相應地理解為動詞“穿(衣)”②《論語·子罕》中有“衣敝缊袍”,《論語·雍也》中有“乘肥馬,衣輕裘”,其中的“衣”都是動詞。。按前人的省略說,“無衣”可以看作“無以衣”或“無所衣”省略“以”或“所”后形成的結構。比如,《老子》 第四十八章中“無為而無不為”的例子,有的學者(如吳國忠)就認為此句可以理解為“無所為而無所不為”省略“所”后的結果。③吳國忠:《古漢語助詞“所”的省略與“有以……”“無以……”句式》,《求是學刊》 1993 年第6 期。注意,吳文錯將此例寫作“無為則無不為”。按劉瑞明的分析,“有以”和“無以”結構中的“以”在一定的條件下可以省略④劉瑞明:《“有以”、“無以”是多義的同形異構體——與洪成玉同志商榷》,《語言教學與研究》 1984 年第1 期。,他舉出《孟子·梁惠王上》 中“‘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钡睦?,認為其中的“有以異乎”和“無以異也”都可以省略“以”形成“有異乎”和“無異也”這樣的結構。⑤趙長才研究員(私下交流,2020 年8 月12 日)指出,《鹽鐵論·相刺》亦有類似用例:“今文學言治則稱堯、舜,道行則言孔、墨,授之政則不達,懷古道而不能行,言直而行枉,道是而情非,衣冠有以殊于鄉(xiāng)曲,而實無以異于凡人?!彼J為,以上引文中的兩個“以”也都可以省略。

      本文則認為,“無衣”所代表的“無+光桿動詞”結構中的“無”,與“無+以+光桿動詞”中的“無”并不是同一個“無”⑥李開先生(私下交流,2020 年8 月12 日)表示贊同本文的這一分析,并指出北大漢簡《老子》第1 章第1 簡“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 為 ]之而無以為”中的“無為”與“無以為”就有深度細微的區(qū)別,“無為”不等于“無以為”?!盁o為”的意思是“沒有什么(去)為”,“無以為”的意思是“不借助什么(去)為”,其中的“為”都是動詞。,因此,“無衣”也不是“無以衣”省略“以”而形成的結構?!盁o+以+光桿動詞”中的“無”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的“沒有”,是一個表否定的動詞;而“無衣”等“無+光桿動詞”結構中的“無”的意思大致相當于“沒有什么”或“沒啥”。

      (1)南氏生男,則 [vP[v°以告] [PP于[君…]]]⑦完整例句為“南氏生男,則以告于君與大夫而立之”(《春秋左傳·哀公三年》)。

      本文循此思路,假設“以”在一定的條件下可以做附著詞,但與羅端的分析不同,本文并不把羅端所舉上例S 結構中的“以”看作附著詞。本文假設,相對于“無衣”這樣的S 結構,存在著一個[VP無以衣]這樣的D 結構⑧D 結構是一種抽象的句法表征,與生成語法早期的深層結構(Deep Structure)有諸多不同。(D 結構不等于實際存在的結構),在這個D 結構中,“以”是一個抽象的附著詞。除此之外,本文認為,在D 結構中抽象的附著詞“以”不是向其后面的動詞附著,而是向其前面的動詞“無”附著,并且以中心語移位(head movement)的方式吸入(incorporate)到“無”之中。因此,S 結構“無衣”中的“無”,則是D 結構“無以衣”中的“以”這一抽象的附著詞吸入到動詞“無”之后所形成的復合性動詞中心語。

      基于“無以衣”這樣的D 結構而形成的“無衣”這樣的S 結構,與法語中Je n'en ai pas bu(我沒喝什么)這樣的包含附著詞的結構有諸多相似之處。①法語是附著詞顯著的語言。比如以下例句中的ce gar?on(這個男孩)和ce livre(這本書)就可以用附著詞le(他/它)來指代。附著詞le 出現(xiàn)在其所附著的動詞(如變位動詞déteste 和aime)的前邊。附著詞le 經(jīng)語音弱化后,還可以吸入到動詞上面,形成下面例句(ii)中l(wèi)'aime 這樣的結構。(i) Marie déteste ce gar?on. → Marie le déteste.瑪麗 討厭 這個男孩 瑪麗 他 討厭‘瑪麗討厭這個男孩?!?‘瑪麗討厭他?!?ii) Marie aime ce livre. → Marie l'aime.瑪麗 喜歡 這本書 瑪麗 它-喜歡‘瑪麗喜歡這本書?!?‘瑪麗喜歡它?!诜ㄕZ中,“我有一杯咖啡喝”可以用以下結構表示:(2) J'ai un café à boire.

      我有 一 咖啡 喝

      ‘我有一杯咖啡喝?!?/p>

      其中un café(一杯咖啡)可以用附著詞en 指代,而en 則可以附著于實義動詞avoir(有),進而形成J'en ai à boire 這樣的結構(ai 為avoir 的變位形式),其結構相當于抽象的結構“我有以喝”,意思相當于“我有的喝”。

      法語表示“我沒喝咖啡”時用以下結構:(3) Je n'ai pas bu de café.

      我 不有 不 喝 些 咖啡

      ‘我沒喝咖啡。’

      七年前,岳無影剛當上青城派掌門,出戰(zhàn)皖南黑星寨,率人一口氣殺了黑星寨上上下下幾百人,直到剩下最后一個孕婦。

      法語否定用的是ne…pas 這樣的框式結構。以上例句中的de café(一些咖啡)可以用附著詞en來指代,形成以下結構:

      (4) Je n'en ai pas bu.②該例句中的pas 如果換成另外一個否定詞rien,則表示全部否定,相應的例句Je n'en ai rien bu 表示“我啥也沒喝”。(其中附著詞en 相當于de café)‘我沒喝什么?!?/p>

      在以上例句中,附著詞en 與否定詞ne 語音融合后的形式附著在助動詞ai(助動詞avoir 的變位形式)③此例中的avoir 為助動詞,而不是實義動詞。實義動詞avoir 與助動詞avoir 形式相同,但出現(xiàn)的句法環(huán)境不同。前面,所形成的結構相當于“我無以喝”,意思相當于“我沒的喝”。如果把“無以”結構中的“以”理解為附著詞,那么“無以”這一結構與法語相關結構的區(qū)別,大概在于法語附著詞en 附著于相關動詞之前,而漢語附著詞“以”是附著在否定動詞“無”之后,而且還可以吸入到否定動詞“無”之中。當“無以衣”中的附著詞“以”吸入到“無”以后,就可以得到“無衣”這樣的結構。

      說“無衣”中的“無”來自抽象的“無以”結構,就等于說S 結構的“無”是在D 結構的基礎上通過把“以”吸入到“無”以后形成的,而這就又大體上等于把“無衣”中的“無”看作是傳統(tǒng)上所說的無指代詞。眾所周知,“無”用作無指代詞充當動詞的語義賓語時,不能出現(xiàn)在動詞的后面。傳統(tǒng)的分析沒有講明這是為什么,而本文的分析則可以對此做出比較合理的解釋。按本文的分析,用作動詞語義賓語的無指代詞“無”是在“無以V”這一D 結構層次的連動結構的基礎上形成的,而在D 結構中“無以”的“以”只有出現(xiàn)在V 之前才能吸入到“無”中,所以傳統(tǒng)上稱作無指代詞的“無”是絕對沒有機會出現(xiàn)在動詞后的。《詩·小雅·采菽》 中有“雖無予之,路車乘馬。又何予之?玄袞及黼”的詩句。其中“何”與“無”對,說明“無”的意思是“沒什么”。“無”雖然在語義上可以理解為動詞“予”的賓語,但它卻不能出現(xiàn)在動詞“予”的后面。按本文的分析,“無予之”是基于D 結構“無以予之”形成的?!盁o以予之”這一D 結構是連動結構,而“無”在D 結構中是否定動詞,并不是動詞“予”的賓語;抽象的附著詞“以”可以通過和移位算子O 同標(index)而與“予”的受事題元進行關聯(lián),如下所示:(5)[VP無以i[CPOi[IPPro [VP予之 ti]]]]

      以上D 結構與現(xiàn)代漢語“沒有什么給他”這樣的結構相似。D 結構中抽象的附著詞“以”經(jīng)中心語移位后吸入到動詞“無”之中,生成S 結構“無予之”。傳統(tǒng)上稱為無指代詞的“無”實際上是被看作名詞性的成分,但按照本文的分析,它本質(zhì)上并不是名詞性的成分,而是含有一個被吸入的名詞性成分(即附著詞)的動詞。方有國認為用作無指代詞的“無”實際上是指代性動詞①方有國:《“有”“無”代詞用法再探討》,載《上古漢語語法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2 年,第228——242 頁;原刊于《瀘州教育學院學報(綜合版)》 1992 年第3 期。,也就是說,“無”本身是動詞,但這個動詞卻具有代詞性,表現(xiàn)出指代功能。按本文的分析,這種說法并不矛盾,“無”之所以是具有指代性的動詞,是因為動詞“無”中吸入了一個具有指代性的附著詞。

      以這一分析來看《詩·唐風·無衣》 中“豈曰無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的詩句,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無衣”的“衣”同樣也是動詞。詩句中的“七”指周王賜給諸侯的“七命之服”(或稱“七章之服”)。②《毛傳》云:“侯伯之禮七命,冕服七章?!北疚牟话选耙缕摺闭w上看作名詞性結構,因為“七”既不是對“衣”進行計數(shù)的數(shù)詞(“衣”也不解讀為復數(shù)),也不是“衣”的后置修飾成分。如果“七命之服”的語義來自“衣七”這個結構整體并且“衣七”是一個名詞性結構,那么“七”就必須理解為“衣”的后置修飾語,而且“七”還得轉(zhuǎn)而指稱“七命之”這樣的意思,從而與“衣”一起形成一個用“服七命之”這樣的修飾語后置于中心語的結構來表示“七命之服”語義的詞語。顯然,由于漢語語法系統(tǒng)的限制,“七”在“衣”之后無法充當修飾語。本文認為,“無衣七”的D 結構應該是“無以衣七”(即:無以衣七命之服)這樣的結構。D 結構中的“以”根據(jù)語境可以理解為“衣七”(穿七命之服)所憑借的資格或能力。③呂叔湘認為“無以”實為“無所以”之略(呂叔湘:《文言虛字》,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59 年,第46 頁;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年,第110 頁)。他還指出,使用“無以”這一熟語的句子“含有否定可能性的意義,‘無以’仿佛就等于‘不能’,或者更確切些,等于‘沒法兒……’”(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第111 頁)。因此這句話的意思便是:怎么能說沒資格穿七命之服?④清代學者方玉潤對“豈曰無衣七兮”的解釋是:“吾非不能為是七章之衣?!保╗ 清 ]方玉潤撰,李先耕點校:《詩經(jīng)原始》,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第261 頁)元代學者李公凱的解釋是:“以晉之力,豈不能為七章之衣乎?”([ 元 ]李公凱撰,李輝、李劭凱點校:《直音傍訓毛詩句解》,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年,第408 頁)注意:這兩位注家說的意思是“怎么不能為七章之衣”,說出了“怎么就不能”的意思,著眼于資格、能力,這一點與本文說的意思相契合。但是,除此之外,他們的理解還是跟本文的“怎么能說沒資格穿七命之服”有所不同,對結構的分析則與本文的分析很不一樣。他們似乎認為“衣七”整體是“七章之衣”,而“無衣七”,則是對應于“不能__七章之衣”這樣的結構,然后給這一結構添加了一個輕動詞“為”。盡管“為”是“萬能”動詞,選擇“為”這個動詞比較安全,但是實際上,“衣”的動詞義項詞義明確,就是“穿”,用“為”反而偏離了句子的準確語義。類似于“不能食粥”(《禮記·喪大記》),“食”本來既可用作動詞又可用作名詞,而在這樣的句法環(huán)境下,就是用作動詞“食”,無需他解。如果按他們分析“無衣七”的思路,“食粥”就不是動賓結構,而是偏正結構“粥食”,然后需要隨文補出一個動詞,形成像如“不能(吃/做/……)粥食”這樣的表達形式?!对姟ぬ骑L·無衣》 這首詩的背景是曲沃武公請求得到周釐王的冊封。公元前678 年,曲沃武公殺死晉侯緡并占有了晉國。之后,他以寶器賄賂周釐王,請求周釐王賜他以諸侯命服,以便能夠名正言順地成為晉國國君。⑤相關記載見《史記·晉世家》。正是基于這一背景,《毛傳》 對“不如子之衣”的解釋是“諸侯不命于天子,則不成為君”。而《鄭箋》 的解釋則是:“武公初并晉國,心未自安,故以得命服為安?!币虼?,“豈曰無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所表達的意思(包括言外之意)是:怎么說沒資格/不能穿七命之服呢?(當然有資格/能啊,因為〔曲沃武公〕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實際上統(tǒng)治晉國的國君了。雖然是實際上的國君,但還是)不如(得到)您賜的命服好,(因為)您賜的命服可以保安吉。

      把《詩經(jīng)》 某些詩句中的“無”看作是吸入了附著詞而形成的結構,可以疏通一些在句法上較難處理的詩句。比如,《詩·鄭風·叔于田》 中的三個詩句“叔于田,巷無居人”“叔于狩,巷無飲酒”“叔適野,巷無服馬”①詩中的“巷”,《毛傳》的解釋是“里塗”??追f達的疏解是:“《豐》曰:‘俟我乎巷’,謂待我于門外,知巷是里內(nèi)之途道也?!保╗ 漢 ]毛亨傳,[ 漢 ]鄭玄箋,[ 唐 ]孔穎達等正義:《毛詩正義》,載[ 清 ]阮元??獭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 年,第713 頁)王先謙對“巷”的解讀是:“古者居必同里,里門之內(nèi),家門之外,則巷道也。巷與衖同,巷頭門謂之閎?!吨芏Y》:‘二十五家為里?!省墩f文》:‘里門曰閭。二十五家相群侶也?!嘀^之‘巷’。”([ 清 ]王先謙撰,吳格點校:《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338 頁)《禮記·祭義》:“強不犯弱,眾不暴寡,而弟達乎州巷矣?!编嵭ζ渲小跋铩钡淖⒔馐牵骸跋?,猶閭也?!保╗ 漢 ]鄭玄注,[ 唐 ]孔穎達等正義:《禮記正義》,載[ 清 ]阮元??獭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 年,第3471 頁)從前人的注疏可以看出,“里”“閭”“巷”相通。本文認為,在《詩·鄭風·叔于田》中,“巷”既用其本義指巷道(即“巷無服馬”中的“巷”),也用其轉(zhuǎn)指義指鄰里,即圍繞巷道而形成的聚落或居住區(qū)域(即“巷無居人”“巷無飲酒”中的“巷”)?!稇?zhàn)國策·秦策一》中有“賣仆妾售乎閭巷者,良仆妾也;出婦嫁鄉(xiāng)曲者,良婦也”之說,可見“閭巷”指的是居住區(qū),而且是熟人居住區(qū)。本文認為,“巷”應該指“國”之外與“野”相交接的“六鄉(xiāng)”中的小聚落。如此,“叔適野”時,與“野”相交接的聚落自然會受影響。楊寬認為,“國”的本義指王城、國都,而“國”和“野”兩大區(qū)域的交接處則稱作“郊”或“四郊”(楊寬:《試論西周春秋間的鄉(xiāng)遂制度和社會結構》,載楊寬著《古史新探》,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138——168 頁)。段玉裁在《四與顧千里書論學制備忘之記》(載[ 清 ]段玉裁撰,趙航、薛正興整理:《經(jīng)韻樓集:附補編·兩考》,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 年,第295 頁)中指出:“郊之為言,交也”;在“國”之外、“郊”之內(nèi),設有“六鄉(xiāng)”。楊寬指出,“國”與“野”相對,以王城、國都為中心,包括四郊六鄉(xiāng)在內(nèi)的區(qū)域,也可以總稱為“國”。,如果用傳統(tǒng)的思路來理解其中的“無”,詩句從句法上就比較難以處理。為了討論方便,《詩·鄭風·叔于田》 全詩抄錄如下:

      叔于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無飲酒。豈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適野,巷無服馬。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高亨認為以上詩歌第二章中的“飲酒”指飲酒的人,第三章中的“服馬”指駕馭馬的人。②高亨注:《詩經(jīng)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第109 頁。高亨的這一解讀就等于讓“飲酒”和“服馬”轉(zhuǎn)指其主語“人”。他沒有對第一章中的“居人”作出解釋,但如果用同樣的方法對“居人”也做轉(zhuǎn)指處理,那么“居人”就應該指“居人的人”。如此,“居人”方能與“飲酒”和“服馬”在結構和語義上平行對應。顯然,如果對“居人”做如此處理,語義上則不通。如果“居人”指的是“居的人”,那么“居人”本身就是被當作指人的名詞性偏正結構(NP 結構)來理解的,不需要再做轉(zhuǎn)指處理。但是,如果“居人”是一個名詞性偏正結構,它在結構上就無法與“飲酒”和“服馬”這兩個動賓結構(VP 結構)平行對應。程俊英、蔣見元則認為:“巷無飲酒,意為巷里沒有人稱得上是能喝酒的了。”③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北京:中華書局,1991 年,第225 頁。按這一解讀,“無”的意思就是“沒有人”。但是,雖然這一解讀可以疏通“巷無飲酒”(巷里沒有人能飲酒)和“巷無服馬”(巷里沒有人能服馬)的語義,卻無法按同樣的方法合理地疏通“巷無居人”的語義,因為“巷無居人”不能解作“巷里沒有人能居人”。

      本文認為要想解決以上問題,就需要假設《詩·鄭風·叔于田》 中的“無”是基于“無以”這一D結構而形成的。在“無以”這一D 結構中,抽象的附著詞“以”指稱的是某種可能性。“居人”“飲酒”“服馬”都是動賓結構(VP 結構),而“無”是對這三種行為的可能性進行否定。比如,“巷無居人”不是對“居人”的行為進行否定,而是對“居人”行為之可能性進行否定。

      “叔于田,巷無居人”中的“居”用作動詞,其基本語義在此應該理解為“止息、停留”,與《易·系辭下》 中“變動不居”中“居”的意思相同。④王力主編:《王力古漢語字典》,第237 頁?!熬印边€有“安”的意思(“安”是“止息、停留”的引申義)。《詩·大雅·公劉》 中有“匪居匪康”的詩句,朱熹《詩集傳》 對其中“居”的解釋便是“安”。①[ 宋 ]朱熹集撰,趙長征點校:《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300 頁?!对姟む嶏L·叔于田》 中的“叔”,按《毛傳》 ,指大叔段?!坝谔铩保础多嵐{》 ,意思是“往田”。該詩句的意思(包括蘊含的意思)是:大叔段正(經(jīng)過巷里)去打獵去,(所以)巷里就不能/無法讓人(安心)待下去(被大叔段去打獵的情景所吸引,所以巷里無法使人安處。即《鄭箋》 所云:“叔往田,國人注心于叔,似如無人處?!保?。“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的意思則是:(巷里)怎么會不能/無法安人呢?(意思是:能安人〔“居”在此句中的意思有變化,指“使……安”〕,可是雖然能安人,但是)比不上大叔段(能安人),(因為大叔段)洵美且仁?!颁狼胰省敝械摹叭省迸c“居”有某種語義關聯(lián)?!墩撜Z·憲問》篇中有“修己以安人”和“修己以安百姓”之說?!墩撜Z·顏淵》 篇中則有“克己復禮為仁”和“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之說。顯然,克己復禮就是為仁,而為仁由己就是修己,而修己則可安人,安人則等于居人。②此詩句表面上贊美大叔段,實則是對他暗諷,因為大叔段做不到克己復禮,修己以安人,所以并無仁德以居人。大叔段“于田、于狩、適野”之行為,皆不合禮制。《春秋穀梁傳·桓公四年》講:“四時之田,皆為宗廟之事也。春曰田,夏曰苗,秋曰蒐,冬曰狩?!薄洞呵锓Y梁傳·昭公八年》則講:“因蒐狩以習用武事,禮之大者也?!痹凇洞呵锕騻鳌でf公四年》中,何休對“狩”的解詁是:“‘狩’者,上所以共承宗廟,下所以教習兵行義?!保╗ 漢 ]何休解詁,[ 唐 ]徐彥疏,刁小龍整理:《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225 頁)顯然,以狩獵的形式上承宗廟,下教習兵行,乃王之行為,不是大叔段所能夠大張旗鼓去做的。聞一多曾指出,“古者田獵軍戰(zhàn)本為一事。觀軍戰(zhàn)斷耳以計功,田獵亦斷耳以計功,而未獲之前,田物謂之丑,敵眾亦謂之丑;既獲之后,田物謂之禽,敵眾亦謂之禽,是古人視田時所逐之獸,與戰(zhàn)時所攻之敵無異。禽與敵等視,則田而獲禽,猶之戰(zhàn)而執(zhí)訊矣?!兑住费浴镉星?,利執(zhí)言’者,意謂田事多獲,為軍中殺敵致果之象?!保勔欢啵骸豆诺湫铝x》,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年,第11——12 頁)可見,田獵完全是一種準軍事行動,其目的在于準備軍事作戰(zhàn)。包含宗廟之事以及教習兵行之目的的田獵活動,亦被稱為“大蒐禮”。李亞農(nóng)指出,大蒐的意義不限于打獵以及打獵后的宗教儀式,其更為重要的意義是軍事演習(李亞農(nóng):《“大蒐”解》,《學術月刊》 1957 年第1 期)?!洞呵锕騻鳌ふ压四辍分v:“蒐者何?簡車徒也?!逼湟馑季褪峭ㄟ^田獵來檢閱兵車和步卒。正因為這一點,大蒐有時“竟至于動員全國的兵力”(李亞農(nóng):《“大蒐”解》),并橫貫一國之全境。楊寬指出,這種田獵活動“具有練習戰(zhàn)爭、檢閱兵力、耀武揚威、部署軍事、整頓軍隊、武力威脅等作用”,是用來“準備戰(zhàn)爭的一種手段”(楊寬:《“大蒐禮”新探》,《學術月刊》 1963 年第3 期)。了解了這一點,就會明白《詩·鄭風·叔于田》實際上是通過對“巷無居人”“巷無飲酒”“巷無服馬”的刻畫,間接表現(xiàn)大叔段以田獵之名演習軍事的浩大聲勢。大叔段進行軍事演習的行為與《春秋左傳·隱公元年》中描述他“繕甲兵,具卒乘”的行為,是可以相互印證的。

      “叔于狩,巷無飲酒”的意思是:大叔段正(經(jīng)過巷里)去打獵去,(所以)巷里就不能/無法燕飲了?!柏M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的意思是:(巷里)怎么會不能/無法燕飲呢?(意思是:能燕飲,可是雖然能燕飲,但是)比不上大叔段(在冬獵場里燕飲),(因為大叔段)洵美且好。古時王狩獵,需舉行燕飲之禮。③楊寬《“大蒐禮”新探》指出,古代田獵,有“飲至”之禮。田獵凱旋之后,除了獻禽和獻左耳,還有酒會、賞賜、處罰等環(huán)節(jié)或者說節(jié)目。《詩·小雅·吉日》 就有對周宣王狩獵之后燕飲的描寫,如:“發(fā)彼小豝,殪此大兕。以御賓客,且以酌醴?!?/p>

      “叔適野,巷無服馬”的意思是:大叔段(從巷里)奔向郊野,(所以)巷里就不能/無法駕馭馬車了。“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的意思則是:(巷里)怎么會不能/無法駕馭馬車呢?④《鄭箋》云:“服馬猶乘馬也?!瘪R瑞辰指出:“服者,犕之假借?!兑住は缔o》‘服牛乘馬’,《說文》引作‘犕牛乘馬’。《玉篇》:‘犕,猶服也,以鞍裝馬也。’”([ 清 ]馬瑞辰撰,陳金生點校:《毛詩傳箋通釋》,第254 頁)詩句中的“服馬”當有兩解:一是明指普通人一般意義上的乘馬,二是暗指大叔段駕馭戰(zhàn)車軍馬。詩歌用“巷無服馬”來襯托出大叔段浩浩蕩蕩地駕馭戰(zhàn)車軍馬的壯觀場面。因為大叔段是駕馭戰(zhàn)車軍馬,自然比一般人駕馭普通車馬威武,所以詩歌用“武”來贊美駕馭戰(zhàn)車軍馬的大叔段。當然,這種贊美是表面上的,實則是諷刺大叔段僭越。(意思是:能駕馭馬車,可是雖然能駕馭馬車,但是)比不上大叔段(在郊野駕馭馬車),(因為大叔段)洵美且武。

      把《詩·鄭風·叔于田》 中的“無”分析為含有抽象附著詞“以”的動詞,可以使“巷無居人”“巷無飲酒”“巷無服馬”三個句子在句法語義上平行對應。這三個句子中的“無”都是吸入了抽象附著詞“以”而形成的結構,“居人”“飲酒”“服馬”都是動賓結構(VP 結構),而“無”是對這三種行為的可能性進行否定。這樣就解決了詩句的語義與結構之間的對應性問題。

      三 “與、同、偕”也是動詞

      “與子同袍”中的“與”不能按現(xiàn)代漢語的語感理解為介詞。本文認為,該詩句中的“與”是動詞,意思是“跟隨、隨同、偕同、會同”。《說文解字》 釋“與”為:“黨與也。從舁與?!薄墩f文解字段注》 的解釋是:“會意。共舉而與之也。”白川靜認為“與”的協(xié)同、同儕之義來自共同搬運之義。①白川靜著,蘇冰譯:《常用字解》,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 年,第431 頁。

      在上古漢語中,“與”做動詞用的例子很多?!对姟ば⊙拧そ枪?中有“君子有徽猷,小人與屬”的詩句,《鄭箋》 對這一詩句的解釋是:“君子有美道以得聲譽,則小人亦樂與之而自連屬焉?!背炭∮?、蔣見元認為其中“與”的意思是“從”,而“屬”的意思是“連、隨”。②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第712 頁。《論語·述而》 中有“子行三軍,則誰與”,楊伯峻認為其中的“與”是動詞,表示“偕同”的意思。③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第2 版),北京:中華書局,1980 年,第69 頁?!墩撜Z·微子》 中有“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其中的“與”也是動詞。邢昺對此語句的疏解是:“‘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者,與,謂相親與。我非天下人之徒眾相親與而更誰親與?言吾自當與此天下人同群,安能去人從鳥獸居乎?”④[ 魏 ]何晏等注,[ 宋 ]邢昺疏:《論語注疏》,載[ 清 ]阮元??獭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 年,第5496 頁?!墩撜Z·陽貨》 中則有“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其中“與”做動詞,意思是“隨、從”。《論語·子罕》 中的“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的句讀應該是“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其中的兩個“與”都是動詞,而不是并列連詞,其語義也是“隨、從”。這句話的意思是:孔子很少講利,隨從天命,隨從仁。隨從天命,即“畏天命”“知天命”(《論語·季氏》 ),也就是平常說的聽天命;隨從仁,即“親仁”(《論語·學而》 )、“依于仁”(《論語·述而》 )。《國語·齊語》 中有“桓公知天下諸侯多與己也”,韋昭的注是:“與,從也?!薄洞呵镒髠鳌ば拍辍?有“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通于夏姬”的記載,在這個句子中,“與”也應該解作“隨、從”或“參與”,句子的意思是:陳靈公參與了孔寧、儀行父通于夏姬的行為(跟隨孔寧、儀行父通于夏姬)。

      “與”表“跟隨”義的動詞用法,在《詩經(jīng)》 之后的詩歌中也還經(jīng)常可以見到。比如,唐代詩人杜甫的《九日五首》 之三就有“舊與蘇司業(yè),兼隨鄭廣文”的詩句。徐仁甫認為其中的“與”和“隨”互文。⑤徐仁甫著,徐湘霖校訂:《杜詩注解商榷、杜詩注解商榷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2014 年,第187 頁。除了此詩句中的“與”,徐仁甫還討論了“地與山根裂,江從月窟來”(杜甫《瞿唐懷古》 )以及“浮生看物變,為恨與年深”(杜甫《又示兩兒》 )中的“與”,認為在兩首詩中“與”和“從”互文,“看”與“與”互文,“與”都表示“隨”的意思。按他的分析,“地與山根裂”的意思就是“地隨山根裂”,“為恨與年深”的意思就是“為恨隨年深”。⑥徐仁甫著,徐湘霖校訂:《杜詩注解商榷、杜詩注解商榷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2014 年,第187 頁。與本文的動詞分析不同,徐仁甫認為以上詩句中出現(xiàn)的“與”都是介詞。⑦徐仁甫著,徐湘霖校訂:《廣釋詞》,北京:中華書局,2014 年,第2 頁。本文同意徐仁甫的互文分析,但不同意他的介詞說。本文認為,在“舊與蘇司業(yè),兼隨鄭廣文”詩句中,“與”和“隨”的句法地位相同,都是動詞,做句子的謂語成分,而不是介詞。

      按本文的分析,以上所引杜甫詩句中的“與”都是動詞。比如,“地與山根裂”的結構可以表征如下:

      (6) [IP地i[VP[V’與[NP山根j]][IPPROi+j裂]]]

      或許有人仍然認為“地與山根裂,江從月窟來”中的“與”是介詞還是動詞難以判斷,但“浮生看物變,為恨與年深”中的“與”的詞性卻毫無疑問是動詞。在詩句中,“看”是動詞,而不是介詞,那么與“看”互文的“與”自然也應該是動詞。

      如果采用動詞說來理解“與”,那么,“與子同袍”的意思就是“跟隨你們,會同一起,穿上袍”,即:你們穿上袍,我也穿上袍,我跟隨你們,我們會同一起穿上袍。

      在此還需要著重強調(diào),《詩經(jīng)》 所代表的上古漢語中使用的像“與”這樣的詞項,其詞性或句法地位,不能依據(jù)現(xiàn)代漢語的語感進行判斷和把握。不僅表“跟隨”義的“與”不能按照現(xiàn)代漢語句法處理為介詞,而且有些看似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并列義虛詞“和”的“與”也不能想當然地處理為并列連詞或介詞。

      《詩·鄭風·溱洧》 中有“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的詩句,一般都把其中的“與”理解為表并列的“和”。實際上,其中“與”也是動詞,其語義也是“跟隨、追隨、會同”。“溱與洧”不是由兩個專有名詞形成的并列結構,即不是簡單地指溱水和洧水;而是一個“主動賓”結構,指的是溱水追隨而來與洧水相會,即溱水匯入洧水(溱水會同洧水)。《詩·鄭風·溱洧》 中的“溱”在《說文解字》里寫為“潧”,其解釋是:“潧水。出鄭國。從水,曾聲?!对姟?曰:‘潧與洧方汍汍兮。’”“溱”為《毛詩》用字。王應麟《詩地理考》 曾引用《水經(jīng)》 對潧水匯入洧水的描述:“《水經(jīng)》 :洧水出河南密縣西南馬領山,又東過新鄭縣南,潧水從西北來注之。”①[ 宋 ]王應麟撰,張保見校注:《詩地理考校注》,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9 年,第90 頁。這段文字說得很明白:潧(溱)水注入洧水。

      與“溱與洧”相同,“士與女”也不是簡單地表示男子和女子,而是指男子追隨而來與女子相會。正因如此,“溱與洧”和“士與女”中名詞的先后順序不能顛倒。溱與洧之間的順序一旦顛倒,就無法表示溱水匯入洧水的意思了;而一旦“溱與洧”不表示溱水匯入洧水之意,也就失去了用其來比興的意義。該詩開篇第一句就是“溱與洧”,這是有用意的,旨在用溱水匯入洧水來比喻男子追隨而來與女子相會。詩歌用明確的詩句指明男子與女子相會游春的地點是洧水邊,即“洧之外”;而“洧之外”是溱水匯入洧水的地方,也是男子與女子相會的地方?!颁⒅狻笔卿⑺暗却变谒畞怼跋鄷钡牡胤剑彩且耘綖橹?,等待男子來相會的地方??梢哉f,“洧之外”是女子的地盤。本文認為,《溱洧》 所反映的風俗,很有一些遠古母系社會的特點。

      在確定了“與”的句法語義之后,下文繼續(xù)分析詩句中的“同”與“偕”。本文認為,詩句中的“同”和“偕”也是動詞,而不能按照現(xiàn)代漢語的語感分析為副詞。按這一分析,“同袍”“同澤”“同裳”“同仇”“偕作”“偕行”,都是由兩個動詞并聯(lián)而形成的動詞結構。

      “偕”在上古漢語中可以單獨用作動詞。《詩·魏風·陟岵》 中有“行役夙夜必偕”的詩句,其中的“偕”為動詞?!睹珎鳌?釋“偕”為“俱”;朱熹對“偕”的解讀則是:“必偕,言與其儕同作同止,不得自如也?!雹赱 宋 ]朱熹集撰,趙長征點校:《詩集傳》,第100 頁?!对姟ぺL·擊鼓》 里有“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其中“偕”和“老”都是動詞(漢語的形容詞實際上也是動詞),應該解作“相偕而老”。

      用現(xiàn)代漢語的語感去理解“與子偕老”,很容易把“偕老”看作偏正結構,但這類結構在上古漢語中實際上是由兩個動詞形成的并聯(lián)結構。類似的結構在《詩經(jīng)》 中并不少見,比如,《詩·陳風·東門之池》 中就有“彼美淑姬,可與晤歌”的詩句,其中“晤歌”也是由兩個動詞形成的并聯(lián)結構。《毛傳》云:“晤,遇也?!薄坝觥笔莿釉~,因此“晤”也是動詞。本文認為,與“偕老”和“晤歌”相同,“偕作”和“偕行”也是由兩個動詞形成的并聯(lián)結構。

      上文提到虢季子白盤銘文的“是以先行”,其中的“先行”同樣也不宜按現(xiàn)代漢語語感理解為“先”修飾“行”的偏正結構,而是由動詞“先”和“行”構成的并聯(lián)結構。在上古漢語中,“先”不乏動詞用例?!洞呵镒髠鳌せ腹辍?中有“壽子載其旌以先,盜殺之”的句子,其中的“先”用作動詞?!洞呵镒髠鳌らh公二年》 中還有“‘不先,國不可得也?!讼戎钡恼Z句,“先”也是動詞。按本文分析,“偕行”與“先行”以及史免簠銘文“從王征行”中的“征行”結構相同,都是動詞并聯(lián)結構。

      如果“偕作”和“偕行”是動詞并聯(lián)結構,那么,“同袍”“同仇”“同澤”“同裳”也應該是動詞并聯(lián)結構。“偕作”和“偕行”應該分別解作“相偕而作”和“相偕而行”,而“同袍”“同仇”“同澤”“同裳”這樣的“同V”結構則應該解作“偕同而V”。“同”的意思是“會同、偕同”,其詞性和語義與“同爾兄弟”(《詩·大雅·皇矣》 )中的“同”一致。①趙長才研究員(私下交流,2020 年8 月12 日)指出,《詩經(jīng)·豳風·七月》“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中的“同”可以跟《詩經(jīng)·小雅·大田》“曾孫來止,以其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中的“以”做比較?!耙云鋴D子”中的“以”是動詞(意思是“率領”),同樣,“同我婦子”中的“同”也是動詞。

      《詩·鄭風·豐》 中有“駕予與行”和“駕予與歸”的例子,其中的“與”是動詞,而“與子同袍”及“與子偕行”等例子中的“與”顯然與之別無二致。除此之外,“與行”和“與歸”實際上就是“同行”“同歸”,或“偕行”“偕歸”?!芭c”與“同”及“偕”詞性相同,意思都是“偕同”。因為“與行”和“與歸”不是現(xiàn)代漢語用語,不會有現(xiàn)代漢語語感介入影響判斷,所以此例中“與”的動詞身份不會被質(zhì)疑,而“與行”和“與歸”也不會被看作偏正結構。既然在這類結構中“與”與“同”及“偕”相同,“與”是動詞,那么“同”和“偕”也應該是動詞,而不是做附加語的副詞。

      最后還要指出的一點是,如果把“與子同袍”和“與子偕行”中的“與”分析為介詞,那么“與”的“跟隨”義則不復存在。除此之外,這一介詞分析還無法照顧到“與子同袍”和“與子偕行”等詩句與《詩·邶風·北風》 中“攜手同行”和“攜手同歸”等詩句在結構上的共同點。實際上,在“與子同袍”(以及“與子偕行”)與“攜手同行”“攜手同歸”中,“攜”是動詞,“與”也是動詞②李開先生(私下交流,2020 年8 月12 日)指出,“與”做動詞的用例還見于《史記·范睢蔡澤列傳》“賈不敢復讀天下之書,不敢復與天下之事”,而做動詞的“與”應該按“四聲別義”法讀去聲。;“同行”“同歸”是動詞并聯(lián)結構,“同袍”也是動詞并聯(lián)結構。

      四 “豈曰無衣”之言外之意的否定

      語用在“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的解讀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柏M曰無衣”是一個反詰問句,是以問句的形式來做肯定的陳述。問句背后的意思是“有衣”。就“豈曰無衣”而言,反詰問句的使用誘發(fā)了兩個層面的否定:一個層面是以反詰問句的形式對對方(或第三方)關于“我無衣穿”的陳述做否定;另一個層面是通過否定對方(或第三方)的陳述而對對方(或第三方)言語所傳遞的言外之意進行否定。從表面上看,反詰問句“豈曰無衣”似乎僅是對對方(或第三方)所做的“我無衣穿”這一陳述進行否定,但實際上其否定的重點是對方(或第三方)說“我無衣穿”這一言語行為所傳遞的言外之意。說“我無衣穿”的言外之意是:我不能上戰(zhàn)場。詩人(或者說是詩歌內(nèi)的敘述者“我”)否定的重點是這一言外之意。為了強化對這一言外之意的否定,“我”于是說:你們穿袍,我隨同你們一同穿袍;你們穿澤,我隨同你們一同穿澤;你們穿裳,我隨同你們一同穿裳。從上到下,從內(nèi)到外,你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怎么能說我沒有軍服穿呢?我同你們一樣,共同穿上袍、澤、裳。如此,我就是有軍服穿;而有軍服穿,我就可以上戰(zhàn)場?!拔摇蓖ㄟ^說出“與子同袍(澤、裳)”的話語,用該話語所傳遞出的言外之意,否定了對方(或第三方)話語所傳遞的言外之意。這一否定是言外之意對言外之意的否定。因此,從這一角度看,這應該是一首士兵戰(zhàn)前鼓舞士氣的詩①《春秋左傳·定公四年》曾記載:“申包胥如秦乞師”,“秦哀公為之賦《無衣》”。王夫之認為“為賦”與“賦”的使用有區(qū)別;《春秋左傳·定公四年》使用“為賦”,說明“此詩哀公為申胥作也”([ 明 ]王夫之撰:《船山全書》(第三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年,第92 頁)。,所展現(xiàn)的是士兵渴望上戰(zhàn)場殺敵的昂揚斗志。

      五 余論:并聯(lián)法造句

      本文秉承新描寫主義②胡建華:《什么是新描寫主義》,《當代語言學》 2018 年第4 期。新描寫主義主張使用不斷升級換代的理論工具,對顯性的或隱性的語言現(xiàn)象進行細顆粒度的微觀刻畫、描寫和分析,從而達到“從一粒沙子看世界”的目的。之精神,以“解剖麻雀”之法對《詩·秦風·無衣》 篇做了微觀分析?;趯υ娋浼捌渲攸c詞項的句法語義分析,本文認為,上古漢語是一種以并聯(lián)法為重要造句手段的動詞型語言。在《詩·秦風·無衣》 篇中,“同袍(澤、裳)”以及“同仇”“偕作”“偕行”,均是由動詞和動詞通過并聯(lián)法而形成的結構,這些重點詞項及其所構成的句法結構,集中體現(xiàn)了上古漢語的這一特點。說并聯(lián)法是上古漢語造句的一種重要手段,并不意味著上古漢語不使用形成層級結構的句法合并(merge)手段造句,比如“豈曰無衣”的結構就是使用合并手段形成的層級結構。

      薩丕爾(Edward Sapir)指出:語法概念表達,最簡單、最經(jīng)濟的方法就是按特定的順序把兩個或更多的詞并置(juxtapose)在一起,而不是試圖通過對這些詞進行內(nèi)在的變動以建立詞與詞之間的聯(lián)系。③英文原文如下:The simplest, at least the most economical, method of conveying some sort of grammatical notion is to juxtapose two or more words in a definite sequence without making any attempt by inherent modification of these words to establish a connection between them(Sapir, Edward, Language: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Speech, San Diego: Harcourt Brace & Company, 1921, p.62)。Sapir 曾以英語中的“sing praise”為例說明一個簡單的道理:只要把詞語并置在一起,人們便從心理上傾向于在并置的詞語之間建立種種語義聯(lián)系。比如,把sing 和praise 并置后,sing praise 這樣的形式就可以被理解為動賓關系,也可以被理解為偏正關系(sing 修飾praise)或并列關系(sing and praise),還可以被理解為轉(zhuǎn)指關系,即指“one who sings a song of praise”,而這就和復合詞killjoy 可以轉(zhuǎn)指“one who kills joy”是一樣的。④Sapir, Edward, Language: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Speech, pp.62-63; p.111.

      Sapir 所使用的術語“并置”,與本文所使用的術語“并聯(lián)”有相通之處。本文所使用的并聯(lián)這一術語側重于指稱句法操作。按照Progovac 的分析,并聯(lián)是人類原始語言造句的主要手段,也是一種最簡單的造句方法,是一種原始合并(proto-Merge)技術。⑤Progovac, Ljiljana, Evolutionary Syntax, pp.5-14.

      本文所講的并聯(lián)也與Jackendoff 所使用的術語聚組(grouping)相通,聚組就是把兩個或更多的可以建立語義聯(lián)系的成分聯(lián)結組塊。⑥Jackendoff, Ray, Foundations of Language: Brain, Meaning, Grammar, Evolu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p.248.聚組反映的是人的認知加工能力,正如Sapir 所言,只要把詞和成分按某種順序排列在一起,(在人的認知作用下)這些詞和成分就不僅會建立某種關系,而且會相互吸引,只是其吸引力可大可小,不盡相同。⑦Sapir, Edward, Language: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Speech, pp.62-63; p.111.

      并聯(lián)并不是并列。并列具有語類選擇限制,不同語類的成分一般不會并列,但并聯(lián)卻沒有這一限制。除此之外,語法功能相同的成分并列在一起,其語法功能會保持不變,但通過并聯(lián)手段聯(lián)結在一起的成分則不一定。劉丹青曾以以下對稱格式的例句說明“有些對稱式,雖似并列,而語法功能卻不同于它的部分”①劉丹青:《對稱格式的語法功能及表達作用》,載劉丹青著《漢語句法語義探思錄》,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 年,第220——224頁。原刊于《語文知識叢刊》(3),北京:地震出版社,1982 年。:

      (7)她們……說到逗趣處,就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一巴掌。

      劉丹青認為,以上例句中整個對稱式“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一巴掌”的作用相當于一個形容詞,所以可以出現(xiàn)在“就”的后面。②劉丹青:《對稱格式的語法功能及表達作用》,載劉丹青著《漢語句法語義探思錄》,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 年,第220——224頁。原刊于《語文知識叢刊》(3),北京:地震出版社,1982 年。按本文的分析,“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一巴掌”這一對稱式不是并列結構,而是并聯(lián)結構。并聯(lián)所聯(lián)結的可以是詞,也可以是比詞更大的組塊。只要成分之間可以建立語義聯(lián)系,就可以通過并聯(lián)操作進行聯(lián)結。通過并聯(lián)法形成的結構不是層級結構,如以下英語例句③引自Progovac, Ljiljana, Evolutionary Syntax, pp.95-96。所示:

      (8) a. Nothing ventured, nothing gained.

      b. Easy come, easy go.

      c. Monkey see, monkey do.

      d. Come one, come all.

      e. Card laid, card played.

      f. Like father, like son.

      以上例句④漢語中所謂的受事主語句,英語也有,如(8)中的格式化表達“Nothing ventured, nothing gained”以及“Card laid, card played”就是由受事主語句構成。除了(8)中的例子,Progovac 還舉出Problems solved 等例子(Progovac, Ljiljana, The Syntax of Nonsententials:Small Clauses and Phrases at the Root, Progovac, Ljiljana, Kate Paesani, Eugenia Casielles, and Ellen Barton (eds.) The Syntax of Nonsententials: Multi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2006, p.38)。Progovac 把這類結構看作小句(small clause)。Progovac 認為,小句是人類原始語言的活化石;作為活化石,這類結構在現(xiàn)代英語中并不是被層級結構取代了,而是被植入到了層級結構之中(Progovac, Ljiljana, Evolutionary Syntax, p.5)。本文認為,英語的小句雖然也可以脫離小句原本所處的句法環(huán)境而單獨使用,這一點看似與漢語的情況相似;但是,在這類結構的使用上,英語與漢語仍有重要的區(qū)別:英語是有定式與非定式(finite vs. nonfinite)之區(qū)分的語言,因此,英語小句由于沒有時態(tài)標記,只能在小句句法環(huán)境中或者在當下(situated)交際場景中使用;而漢語沒有定式與非定式的區(qū)分(Hu, Jianhua, Haihua Pan & Liejiong Xu. 2001. Is there a Finite vs. Nonfinite Distinction in Chinese? Linguistics Vol. 39,2001(6), pp.1117-1148),時間信息的定位沒有被語法化為時態(tài)范疇,所以漢語小句的使用不受這些限制。胡建華指出,英語中的小句大約等于漢語中的一般句子。英語小句與漢語小句之間的區(qū)別在于:英語的小句只能在受限的環(huán)境中使用,而漢語的小句可以作為一般句子在各種環(huán)境中使用(胡建華:《句法對稱與名動均衡——從語義密度和傳染性看實詞》,《當代語言學》 2013 年第1 期)。就是通過并聯(lián)法形成的格式化表達。這類格式化表達不具有層級性,因此是扁平(flat)結構,而不是向心(endocentric)結構。這類格式化表達反映了人類語言原始句法的特點,可以看作是人類原始語言留存下來的活化石。⑤Jackendoff, Ray, Foundations of Language: Brain, Meaning, Grammar, Evolution, p.246, p.249.

      因為并聯(lián)在一起的成分之間的關系不是句法層級關系,所以在對并聯(lián)成分進行解讀時,起作用的是語用而不是句法。雖然現(xiàn)代英語句法不再允許不受限制地自由生成這類扁平結構,但仍可以利用這類結構的框架以“舊瓶裝新酒”的方式通過替換新詞來傳遞新義。比如,利用并聯(lián)結構“No pains,no gains”所提供的“No __, no __”格式框架,就可以生成以下各種“舊瓶裝新酒”的語句⑥參看Doyle, Charles Clay, Wolfgang Mieder, and Fred R. Shapiro, compiled, The Dictionary of Modern Proverbs,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Simpson, John, and Jennifer Speake, 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of Proverb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9) a. No brain, no pain.

      b. No sweat, no sweet.

      c. No risk, no reward.

      d. No risk, no fun.

      e. No blood, no foul.

      f. No body (corpse), no crime.

      g. No dough, no go.

      h. No fool, no fun.

      i. No glove, no love.

      j. No guts, no glory.

      現(xiàn)代英語句法已經(jīng)遠離人類語言原始句法,并聯(lián)法已經(jīng)不是英語造句的積極(active)手段。因此,在大多情況下,并聯(lián)結構僅作為原始句法遺留下來的活化石格式而存在。由于這一原因,以上這些并聯(lián)格式的種類或類型(type),就其生成性來說,在現(xiàn)代英語中自然會受到固有格式的限制,因而在這一意義上講是不自由的。但是,雖然這類并聯(lián)表達的類型是固定的,因而其生成能力也是受限的,但其實例(token)的生成卻可以是相對自由的。利用固定的、樣式及種類有限的并聯(lián)格式填詞造句,從而以“舊瓶裝新酒”的方式不斷生成新的并聯(lián)結構實例,不是漢語所獨享的自由,英語也可以(如〔8——10〕中的英文例子所示)。英語除了使用主謂結構表達語義,也使用并聯(lián)結構表達語義。比如,下面的英文例子①參看Doyle, Charles Clay, Wolfgang Mieder, and Fred R. Shapiro, compiled, The Dictionary of Modern Proverbs,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Simpson, John, and Jennifer Speake, 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of Proverb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就是以并聯(lián)手段來傳遞語義的:(10) a. A rooster one day, a feather duster the next.

      b. An egg today (yesterday), a feather duster tomorrow.

      c. Chicken today, feathers tomorrow.

      d. Another day, another dollar.

      e. My room, my rules (Your room, your rules).

      f. My house, my party (Your house, your party).

      g. My game, my rules (Your game, your rules).

      h. Strong back, weak mind.

      i. Cold hands, warm heart.

      j. Good at chess, bad at life.

      k. Up like a rocket, down like a stick.

      l. Garbage in, garbage out.

      m. Give (Show) respect, get (gain, take) respect.

      n. Never complain, never explain (Never explain, never complain).

      o. Spare the rod, spoil the child.

      p. Eat right, stay fit, die anyway.

      q. Talk half, leave half.

      r. First up, best dressed.

      s. LEAST said, soonest mended.

      t. Pile it high, sell it cheap.

      u. BARNABY bright, Barnaby bright, the longest day and the shortest night.

      以上例句顯示,英語并聯(lián)結構表達的實例也非常豐富。實際上,英語與漢語在并聯(lián)結構表達上并無根本的不同。漢語有“人山人?!边@樣的并聯(lián)結構表達,英語有“garbage in, garbage out”“l(fā)ike father,like son”這樣的并聯(lián)結構表達。像英語“l(fā)ike father, like son”這種純粹用介詞詞組構成(因此根本沒有什么主謂結構)的并聯(lián)表達方式,漢語反而沒有與之相對應的簡潔表達,只能用結構比較復雜的“有其父必有其子”這樣的用動賓結構構成的句子(且是復句)來翻譯。

      很多情況下現(xiàn)代漢語并聯(lián)表達格式的使用,也不過是利用已有的固定格式以“舊瓶裝新酒”的方式生成新的實例而已。在這一點上,現(xiàn)代英語生成新例的能力也一樣很強。因此,英漢語之間的區(qū)別,大概不在于漢語可以自由生成并聯(lián)造句的新鮮格式,而英語不可以;而是在于漢語使用的并聯(lián)造句的實例比英語的可能要多一些,或者說,在實際語言生活中,現(xiàn)代漢語使用者或許不過是更喜歡用已有的固定格式玩“舊瓶裝新酒”的造句游戲而已。①但即便是這一點,我們也并不能十分地確定,因為已有的研究經(jīng)常不是拿漢語口語與英語口語做比較,而是拿漢語口語與英語書面語做比較。在某些語域,英語實際上也經(jīng)常使用并聯(lián)結構表達;而漢語,也不一定在任何語域都大量使用并聯(lián)結構表達。一種表達方式使用得多還是少,竟或根本不用,還與使用者是否受過教育、受教育的程度以及使用者個人的語言表達能力有關。關于這一點,可參看呂叔湘:《“恢復疲勞”及其他》,載呂叔湘著《語文雜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 年,第190——192 頁。

      本文認為,現(xiàn)代漢語不再以并聯(lián)法為主形成句內(nèi)(clause-internal)結構,但在句子之外(clause-externally)仍會廣泛地使用并聯(lián)法聯(lián)結句子與句子。這也是英語與漢語之間的一個重要差別。除此之外,在現(xiàn)代漢語中,并聯(lián)結構還可以作為句法組配的構件被廣泛地植入到句法合并中去(如在例(7)中,并聯(lián)結構被作為形容詞詞組用于進一步的句法操作)。正是由于并聯(lián)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使用受到很大的限制,所以當我們試圖以某種方法把“走”和“去”或者“打”和“破”放在一起的時候,“走”和“去”只能通過合并法形成“走去”這樣的連動結構,而“打”和“破”也只能通過合并法形成“打破”這樣的動結式。這些詞語在現(xiàn)代漢語中都已經(jīng)無法再通過并聯(lián)法形成動詞并聯(lián)結構。由于同樣的道理,在現(xiàn)代漢語中使用的“同袍”“偕作”“偕行”“先行”這樣的結構,也一定不會被理解為并聯(lián)結構,而是只會被理解為偏正結構。正是基于這一考慮,本文認為:并聯(lián)法已經(jīng)不再是現(xiàn)代漢語造句的重要方法。②本文討論的并聯(lián)結構與沈家煊(2020)討論的“對言表達”不盡相同,他認為“對言表達在印歐語里覆蓋面很窄,遠未像漢語那樣達到普遍化、格式化的程度”(沈家煊:《“互文”和“聯(lián)語”的當代闡釋——兼論“平行處理”和“動態(tài)處理”》,《當代修辭學》 2020 年第1 期)。

      現(xiàn)代漢語造句的主要手段是合并。合并所形成的結構是層級結構。本文認為,與現(xiàn)代漢語不同,《詩經(jīng)》 時代的漢語雖然已經(jīng)使用合并手段造句,但并聯(lián)法仍然是當時的一種重要造句手段。這或許是因為《詩經(jīng)》 時代的語言更接近人類語言的原始狀態(tài)。③姚振武認為古代漢語“較多地保留了人類語言初期的形式特點”(姚振武:《人類語言的起源與古代漢語的語言學意義》,《語文研究》 2010 年第1 期)。

      在《詩經(jīng)》 所代表的上古漢語中,合并法與并聯(lián)法并用,而且并聯(lián)法還是一種重要而積極的造句手段;而在現(xiàn)代漢語中,合并是積極而主要的造句手段,并聯(lián)法僅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使用。除此之外,上古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還有另一方面的重要差異。與現(xiàn)代漢語相比,上古漢語顯然更有資格稱得上是一種動詞型語言。一些按現(xiàn)代漢語的語感會確鑿無疑被理解為名詞的詞,在《詩經(jīng)》 中其實是動詞。④匿名評審專家認為也可以看作名動兼類詞,在上古漢語中名動兼類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上古漢語與原始漢語比較接近,而原始漢語自然是人類原始語言之一種,因此,從這個角度看來,上古漢語動詞顯著的特點所體現(xiàn)的很可能是人類語言原始句法的特點。

      從動詞出發(fā)來把握名詞的研究,最早見于Yāska 的Nirukta(饒宗頤翻譯為《尼盧致論》⑤饒宗頤:《尼盧致論(Nirukta)與劉熙的〈釋名〉》,《中國語言學報》 1984 年第2 期。)。這部書大概是世界上最早從語言學角度來研究詞源學(etymology)、語文學(philology)及語義學的著作。①饒宗頤《尼盧致論(Nirukta)與劉熙的〈釋名〉》指出,東漢劉熙的《釋名》就是以聲音相同的動詞來解讀名詞的字源學性質(zhì)的著作。印度學者一般認為Nirukta成書于公元前700 年②參看饒宗頤:《尼盧致論(Nirukta)與劉熙的〈釋名〉》,《中國語言學報》 1984 年第2 期。,遠遠早于孔子(公元前551 年-公元前479 年)的時代。Nirukta一書把詞分為四大類,即:名詞、動詞、介詞和助詞(particle),并認為動詞的基本概念(fundamental notion)是“易”(becoming),而名詞的基本概念是“在”(being)。③Sarup, Lakshman, The Nigha? ?u and the Nirukta: The Oldest Indian Treatise on Etymology, Philology and Semantics, Delhi:Motilal Banarsidass, 2002/1920, p.5; p.13.Nirukta提出的一個最為重要的觀點便是:名詞源于動詞,并且認為這一觀點應該是詞源學者分析詞性時所秉持的信條。④Sarup, Lakshman, The Nigha? ?u and the Nirukta: The Oldest Indian Treatise on Etymology, Philology and Semantics, Delhi:Motilal Banarsidass, 2002/1920, p.5; p.13.Nirukta一書閃耀著古老智慧的光輝,其基本思想對我們今天的語言學分析仍然具有很大的啟發(fā)意義。本文認為,Nirukta一書之所以會提出名詞源于動詞的觀點,是因為當時的語言(公元前700 年左右Nirukta成書時候的語言)離人類原始語言更近,因此更容易體會到人類原始語言最根本的特點就是動詞顯著、動詞優(yōu)先。⑤張今、陳云清《英漢比較語法綱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年)曾論證,人類語言最早出現(xiàn)的詞是原始動詞。

      從動詞出發(fā)來理解《詩·秦風·無衣》 篇中“袍、澤、裳”(以及“與”“同”“偕”)的句法語義,與從名詞的角度理解“袍、澤、裳”有很大不同。把“同袍(澤、裳)”中的“袍(澤、裳)”分析為動詞,其著眼點在于行為的相同,而不是行為動作所作用的對象(即衣裳)相同。由于“袍(澤、裳)”是以光桿形式出現(xiàn)的(即光桿動詞),所以可以復數(shù)化,可以用來指稱“穿袍(澤、裳)”的復數(shù)事件,從而與動詞“與”“同”本身所蘊含的復數(shù)性相符。

      按本文的解讀,“同袍”不是指“同穿一件戰(zhàn)袍”,而是指穿戰(zhàn)袍的行為相同:你們穿戰(zhàn)袍,我跟隨你們,與你們相同,也穿戰(zhàn)袍(即:你們穿戰(zhàn)袍,我跟著你們穿戰(zhàn)袍)。因此,《詩·秦風·無衣》 中的“同袍”“同仇”“同澤”“偕作”“同裳”“偕行”實際上強調(diào)的是各種行為的相同,即:步調(diào)一致。步調(diào)一致對于軍隊來說非常重要,因為步調(diào)一致可以加強凝聚力,而且只有“步調(diào)一致才能得勝利”。民國時期四川有一個民間幫會組織稱作哥老會,也稱袍哥。當時的民諺⑥轉(zhuǎn)引自王笛:《袍哥:1940 年代川西鄉(xiāng)村的暴力與秩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年,第100 頁。對袍哥所做的描述就是強調(diào)其穿袍行為的相同,如下所示:

      你穿紅來我穿紅,大家服色一般同。

      你穿黑來我穿黑,咱們都是一個色。

      所謂的“穿同一件戰(zhàn)袍”或者“穿同樣的戰(zhàn)袍”之類的意思,也并不是“同V”結構所必然表達的語義(雖然有些情況下也可以通過語用推導得出“穿同樣的戰(zhàn)袍”的含義)。而如果是“同NP”結構,情況就不同了。因此,“同袍”不是“同NP”結構,而是“同V”結構,且“同V”結構也不應該按照現(xiàn)代漢語的語感分析為偏正式的“副詞+V”結構,而是應該分析為由兩個動詞形成的“VV”并聯(lián)結構。

      最后,本文認為有必要強調(diào)的一點是:《詩經(jīng)》 所代表的上古漢語的句法,與現(xiàn)代漢語的句法具有明顯的差異。用現(xiàn)代漢語語感去理解《詩經(jīng)》 中的某些詞項并進而解讀詩句,所把握到的未必是相關詩句的本身的語義。我們只有擺脫現(xiàn)代漢語語感對上古漢語句法分析的影響,并在此基礎上去努力認識《詩經(jīng)》 相關詩句的句法,或許才能逼近“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等詩句本身的語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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