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馬加
就任何一種精神創(chuàng)造的成果而言,詩作一旦成為他者,或者說成為公眾的讀物,它就不完全屬于原作者了,每一個讀者都會對它進行屬于自己的詮釋,其實接受美學講的就是這個道理。正因如此,作為一個寫作者,我一直關心我的詩歌與讀者產生了怎樣一種關系,是否引起了必要的共鳴?因為作品一旦問世,它就在這個世界上尋找它的知音,也可以說這是在期待著一個又一個心靈的回聲。能不能聽到這樣一些回聲,是任何一個寫作者都十分關心的。但是,今天這么多從事詩歌和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的學者相聚在中南民族大學,專門就我的詩歌寫作及更廣義的彝族文學進行討論,的確讓我感到內心不安。并非是出于所謂的禮貌和謙虛,坦率地說,我并不認為我所寫的作品就足以勞動各位不辭辛苦在這里來開這樣一個會。
需要說明的是,就當下彝族文學的現狀來展開話題,還是有特殊價值和意義的。彝族現有900萬人口,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字,現在從事寫作的作家和詩人眾多,這其中有用漢文寫作的,也有用母語彝文寫作的,許多作家和詩人都取得了足以讓我們關注的創(chuàng)作成就,特別是一些更年輕的作家和詩人,表現出了卓越的才華和天才的素質。在研討會籌備之前,我就再三告訴會議的主辦者,希望諸位把更熱切的目光投向他們,因為他們代表了我們彝民族文學的未來和希望。
我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寫作,已經走過了40年的寫作歷程。如果說詩人中也有幸運之人的話,那么我應該算一個。1985年我的組詩《自畫像及其他》獲得第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詩歌獎,那時候我不到24歲。1988年我的詩集《初戀的歌》獲得第三屆全國新詩詩集獎,也就是現在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的前身,與我同時獲獎的就有朦朧詩的代表詩人北島等人。作為一個民族的詩人,我來自于我所熟悉的文化,是這個波瀾壯闊日新月異的時代選擇了我,也是這個讓我的民族經歷了千年不遇的嬗變的時代選擇了我。
立陶宛偉大詩人托馬斯·溫茨洛瓦在一個有關我的學術研討會上,作過一篇題為“民族詩人和世界公民”的發(fā)言。他這樣說道:“他公正地感覺到自己是生活在中國南方崇山峻嶺中的一個古老民族的兒子,是這個民族的代表和捍衛(wèi)者,這一民族保留了自己的語言、民俗和傳統(tǒng),這一民族親近自然,幾乎與自然融為一體。這一民族保留了具有獨特魅力的儀式象征體系、象形文字以及未被其他宗教和教義同化的泛靈論信仰。簡而言之,她具有獨特的生活方式,對這種方式的認知,可以豐富我們關于整個人類的概念,也就是說,可以使我們更具有全人類性。這一生活方式的許多特征能教給我們很多東西,甚至可以為我們這個復雜化的、無限復雜化了的世界中每日出現的許多問題給出答案。”我不敢承受他給予我的這種褒獎,但我卻把它理解為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在精神上的認同。詩歌對于我來說不僅僅是面對自己靈魂的獨語,更重要的,它是我與這個世界進行對話的媒介。當然,這是一種經過創(chuàng)造后形而上的精神產物,或者說它是最具有個人性,而最終將獲得普遍性的聲音和密碼。我認為,我所有的精神創(chuàng)造其實都是面對兩個方向的:一個就是頭頂上無限光明的宇宙,引領我的祭司永遠是無處不在的光;另一個就是我蒼茫的內心,引領我的祭司同樣是無處不在的光。他們用只有我能聽懂的語言,發(fā)出一次又一次通向未知世界的號令,并在每一個瞬間都給我的軀體注入強大的力量,毫無疑問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我的肉體和靈魂才能去感知我獲得的這一切。聽了大家的發(fā)言,我想回應幾個問題。
1.關于民族的文化歷史對一個詩人的影響。俄羅斯詩人布羅茨基曾說,任何一個詩人都是人類文明的兒子。這句話講得非常深刻,也講得十分到位,在我的身上就充分體現了這一點。彝族可以說是一個詩歌的民族,現在有九百多萬人口。彝族是一個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古代文明的民族,大家知道,衡量一個民族的文明達到了什么高度,其標志有幾個方面:一是有沒有自己的歷法;二是有沒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字,特別是文字;三是有沒有成系統(tǒng)的具有典范意義的文化經典,或者說有沒有一個龐大的豐富的文化遺產,這其中包括了哲學、宗教、歷史、天文、地理、文學等方面。熟悉文字發(fā)展史的人都知道,在中國現有的原生文字里,最古老的就是漢文和彝文。彝文已經有數千年的歷史了,從我們的先民創(chuàng)造使用這種文字到現在,它從未中斷過使用的歷史,直到現在它也是一個被繼續(xù)使用的活態(tài)文字,據我所知,這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最古老的文字之一。特別是在今天的大小涼山,這種語言文字還在廣播電視臺、報紙、文學刊物上被廣泛使用,今天到會的作家巴久烏嘎就是《涼山文學》的主編,這個刊物既有漢文版,也有彝文版,現在涼山州還有一部分作家詩人在用母語寫作。另外,彝族有自己的歷法——太陽歷,在彝族古老的典籍里面就記載了這種古老的歷法。歷史學家劉堯漢和天文學家盧央也寫過一本在學術界很有影響的書《彝族天文學史》,這本書從學術上第一次告訴了世界,彝族先民創(chuàng)造的太陽歷在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應該占有何等的地位。作者在書中把彝族的十月太陽歷和印第安人古瑪雅的十八月太陽歷進行了比較,讓我們對彝族古代太陽歷有了一個更清晰更直觀的了解。一個能在歷史上創(chuàng)造了文字和歷法的民族,可以肯定其古代文明所達到的高度是令人贊嘆的,毫無疑問,這都是我們寫作者必須繼承的偉大傳統(tǒng)。在這里我想到了一位詩人,那就是愛爾蘭偉大的民族詩人葉芝,他雖然是用英語寫作,但他之所以成為一個具有強大歷史感和文化感的詩人,那是因為在他的背后有古老的凱爾特神話以及深厚博大的愛爾蘭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正如葉芝本人所言,如果沒有這些偉大的文化傳統(tǒng),他很難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民族的良心和代言人。而我作為一個詩人的寫作,其文化傳統(tǒng)既來源于我的民族,也來源于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當然我也深受世界不同國家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今天的中國在文化上是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的文化是56個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
2.關于我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頭。我個人的寫作有三個重要的源頭。第一個源頭是中華文化。我用漢文寫作,如果沒有屈原、李白、杜甫,沒有唐詩宋詞元曲,沒有中國的現代詩歌,就不可能造就我這樣一個詩人。第二個源頭是源遠流長的彝族詩歌傳統(tǒng)。彝族是一個詩性的民族,也是一個詩歌的民族,其歷史典籍基本上都是用詩歌的形式書寫的。另外,彝族是世界上留存創(chuàng)世史詩和英雄史詩最多的民族之一。據不完全統(tǒng)計,現在彝族的英雄史詩、創(chuàng)世史詩就有十余部,還有數以千萬計的抒情詩,包括大量的民歌,共同構成了浩如煙海的詩歌遺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如果沒有這一偉大的詩歌源頭,也不可能造就我這樣一個詩人。第三個源頭就來自于對世界優(yōu)秀詩歌的借鑒和學習。我真正受到一個詩人的深刻影響,那就是俄羅斯詩人普希金。記得還是在我讀高中的時候第一次讀到一本完整的詩集,就是戈寶權先生翻譯的普希金的詩,也可以說是因為閱讀普希金的詩歌讓我開始想成為一個詩人?,F在回憶往事,這一切就像發(fā)生在昨天。那本戈寶權先生翻譯的普希金詩集,封皮已經撕掉了,等我如饑似渴地讀到最后,才知道詩歌的作者叫普希金,詩歌的譯者叫戈寶權,好在這本詩集的后記還沒有丟失。
當然,我的詩歌寫作,特別是我真正開始走上詩歌創(chuàng)作的道路,我就深刻地意識到我們這一代詩人,都是中國現代詩歌寫作的一種延續(xù)。如果從現代漢語詩歌來講,對我影響最大的詩人就是艾青,這其中當然也還包括郭沫若、戴望舒、聞一多、穆旦等一大批人。他們都是現代新詩的先行者,無論從內容和形式的創(chuàng)新而言,他們的貢獻都是巨大的,今天再重寫中國現代詩歌史,對他們的貢獻都應該作出更客觀公正的評價。我是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開始詩歌寫作的,我的第一本獲得全國第三屆新詩詩集獎詩集中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寫于那個時期。有研究者做過統(tǒng)計,它們都是我十九歲到二十三歲這個階段寫的詩歌。在我身上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我的寫作很像艾青他們那一代受外國詩歌的影響,我可能是中國少數民族詩人中最早受外國詩歌影響的詩人之一。我早期的寫作主要是受到了黑人詩歌的影響,這其中就包括美國黑人詩人麥凱、蘭斯頓·休斯,另外,還有非洲詩人塞內加爾總統(tǒng)桑戈爾、馬提尼克詩人埃梅·塞澤爾,等等。我和當時生活在西藏的藏族作家扎西達娃經常在一起交流,我們完全是憑借一種直覺,還不能從理論上捋清其中的道理,就是為什么這些生活在亞文化地帶的詩人和作家能影響世界,而他們通過自己的寫作也都成為了被世界公認的一流的作家和詩人。這其中還包括拉丁美洲的“爆炸文學”,尤其是他們中間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加西亞·馬爾克斯,我想告訴大家的是,我們那個時候發(fā)現馬爾克斯和胡安·魯爾福,完全是因為閱讀他們的作品給我們帶來的激動和欣喜。那個時候加西亞·馬爾克斯還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最早在中國被翻譯出版的《馬爾克斯中短篇小說集》,真正的讀者也不是太多的,而馬爾克斯后來被中國文學界天天掛在嘴上,這已經是1982年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的事了??梢哉f,就是這些作家的寫作給我那一代少數民族作家的寫作帶來了顛覆性的飛躍?,F在回想起來,我閱讀詩人聶魯達、洛爾迦、尼古拉斯·紀廉等人作品時,他們無疑為我打開了一扇真正通向世界的窗口,這種借鑒和文化上的受益無疑影響了我真正認識到什么是優(yōu)秀文學的價值判斷。從大的方面講,我們這一代少數民族作家都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我們今天還可以看到我的兄長鄂溫克族作家烏熱爾圖的作品就深受美國作家??思{的影響,回族作家張承志深受蘇聯(lián)吉爾吉斯作家艾特瑪托夫的影響,藏族作家扎西達娃深受拉美作家馬爾克斯等人的影響。我前段時間讀一本非洲作家的創(chuàng)作談,又再一次閱讀了桑戈爾有關“黑人性”的理論文章,借此閱讀機會我又把法國作家讓·保羅·薩特為桑戈爾和埃梅·塞澤爾主編的《黑人和馬爾加什法語新詩選》寫的序言重讀了一遍,更加深了我對他們的作品在這個多元文化共存的世界上具有特殊價值的認識。桑戈爾后來不僅成為了一個譽滿全球的詩人,他還是塞內加爾的開國總統(tǒng),他是詩人中的大政治家,也是政治家中的大詩人。由于他對黑人詩歌的貢獻,法蘭西學院吸收他為院士,他還是第一個獲得法國語言學博士的非洲黑人,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他在大學時期的同學,同樣是偉大政治家和詩人的埃梅·塞澤爾后來也被吸收進入法蘭西文學院成為了院士,他過世之后,其靈牌也被請進了法國先賢祠,埃梅·塞澤爾對黑人詩歌和世界詩歌的貢獻同樣是巨大的。
就中國現代詩歌的發(fā)展而言,我們這些人都是后來者。我剛才已經說過,我們是在前人創(chuàng)造的高度上進行寫作,我在很多地方說過這樣的話,沒有中國現代詩歌頭幾十年的艱辛探索和實踐,就不會有后來十分繁榮的中國新詩的局面。卞之琳先生還在世的時候,我多次去拜訪過他,他明確地告訴我,郭沫若代表了中國新詩頭十年的成就,不管后來有人怎么對他進行污名化,都不可能改變其經典詩集《女神》在中國新詩史上的地位。他還告訴我,還在穆旦在世時他們就進行過這方面的交流。他們還認為就詩人的廣闊和深厚以及對敘事和抒情的精湛呈現,艾青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這充分說明只要本著對中國新詩發(fā)展負責任的態(tài)度和嚴肅的學術精神,我們才可能對所有的詩歌遺產作出正確的評價。在這個方面我從卞之琳先生那里學到了很多受用終身的東西。我想告訴大家的是,艾青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無論是他作為一個偉大詩人所具有的高尚品格,還是他的詩歌所始終保有的對時代和現實的關注,都對我的寫作產生了直接的深刻的影響。
3.關于個人經驗和公共經驗如何呈現在詩歌中的問題。我認為詩人的寫作既是個人經驗的表達,也要反映人類生活中的普遍經驗,這就需要一個詩人在任何時候都應該具有人類意識,要通過個人的寫作深刻地反映出具有普遍意義的東西。如何把個人經驗和公共經驗聯(lián)系在一起,或者說如何把個人經驗變成另一種意義上的公共經驗,這一定是一般詩人和重要詩人的一大區(qū)別。我以為小詩人和大詩人的最大分別,就是詩人個體所書寫的作品是否真正具有了普遍的人類意義。英國詩人塔德·休斯說過這樣一句極為富有哲理的話,一個詩人如果把個人經驗高水平地擴充入公共經驗和社會經驗,并因此獲得更普遍的人類意義,那么這個詩人就會越偉大。他專門以愛爾蘭詩人葉芝為例,認為葉芝寫的不僅僅是個人的生命經驗,他還把古老的凱爾特神話和愛爾蘭民族的反抗和復興融入其中。正因為葉芝詩歌中所體現的民族精神,葉芝毫無疑問就成為了愛爾蘭民族追求自由和解放的杰出代表。這種情況在20世紀并不是一個特例。
作為一個行動的詩人,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躲在書齋中的寫作者。法國詩人雅克·達拉斯在一篇文章中說我是一個行動的詩人,他認為行動的詩人在不同的歷史上都發(fā)揮過重要的作用,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讓詩歌進入公眾社會,與時代的歷史進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他在文章中談到了雨果,談到了艾呂雅和阿拉貢,當然我非常愿意接受他對我作出的這樣一個評價。在今天我可以毫無愧色地說,在中國真正開始舉辦高水平的國際詩歌交流活動,與我的具體策劃和組織是分不開的。還是20世紀末,我去哥倫比亞參加麥德林國際詩歌節(jié),從那個時候我就下決心一定要在中國這樣一個詩歌大國,創(chuàng)立我們的國際詩歌品牌,我們一定要在國際文化交流中掌握我們的文化話語權和詩歌話語權。2006年我到青海擔任政府的工作,這為我創(chuàng)辦國際詩歌節(jié)提供了難得的機遇和可能。2007年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正式舉辦,由于詩歌節(jié)產生了廣泛影響,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被世界詩壇公認為世界七大國際詩歌節(jié)之一。這七大國際詩歌節(jié)五個在歐洲,一個在南美洲,一個在亞洲,就是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F在中國如雨后春筍般出現的國際詩歌交流活動,大都與我有著特殊的關系,其中不少國際詩歌節(jié)都是由我策劃主辦的。什么是行動的詩人,我以為他必須把個人的文化理想和廣泛的社會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必須把個人的追求與人類共同的理想和目標融合在一起,也只有這樣,他的行動才是有價值的,他為這個理想和目標所奉獻付出的一切,也才是有意義的。我力求像巴波羅·聶魯達、阿拉貢、??嗣诽?、揚·里佐斯、勒內·夏爾這樣的詩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一個詩人所負有的社會責任。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到這個現實中來走一遭,我們必須承擔起人類所賦予我們的責任和使命。生命本身或許是荒誕的,只有我們賦予了它意義,生命才會變得偉大而崇高。今天我們正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更需要有更多的人投入到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奮斗中來,真正把偉大的中國夢在文化中也變成現實。
我在很多地方說過,今天的中國是一個政治大國,也是一個經濟大國,但未必在對外交流方面是一個文化大國。我們只有在文化上成為這個世界的重要一極,并能在文化上真正影響這個世界,到那個時候,我們才可能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大國。有一個非洲作家告訴我,現在中國人的形象在全世界都很好,從來不去干預別國的內政,但中國人給他們留下的形象除了溫良恭儉讓外,更多的還是一個在經濟發(fā)展上能影響世界的國家和民族,但我們的文化傳播卻很難形成與我們這個大國相匹配的地位。他還告訴我,我們今天與非洲有很多的經濟合作項目,但文化上的合作項目卻少而又少,也就是說,我們在當代文化方面對非洲的影響是微乎其微的。他還說:肯尼亞有個總統(tǒng)說過這樣一句話,白人殖民了我們幾百年,拿走了我們的資源,卻給我們留下了兩樣東西,一本《圣經》,另一個就是殖民者的語言。他告訴我,雖然他們和殖民者之間有著復雜的情感和關系,但不可否認,今天的西方文化依然深刻地影響著非洲和拉丁美洲的現實。他給我講這些,主要是想告訴我文化的影響在某種意義上要比其他的影響更重要、更持久。不是我們愿不愿意,實際上今天的中國已經站在了世界舞臺的中央,聚光燈已經打在了我們頭上。我們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大國,當然不是靠窮兵黷武,但提升文化國際影響力和傳播力,已經到了一個非常關鍵非常重要的節(jié)點。我寫《致馬雅可夫斯基》這首長詩,實際上就是在回答人類所面臨的這一系列問題。馬雅可夫斯基是詩歌的巨人,今天仍然有很多人在誤讀他,就像他在活著的時候被誤讀一樣,有的詩人可能只存活在文本和修辭中,但馬雅可夫斯基不一樣,他會永遠存活在人類社會歷史進程的記憶里。阿拉伯當代偉大詩人阿多尼斯就曾告訴過我,馬雅可夫斯基無論是作為詩人,還是作為歷史人物,他都要比他同時代的詩人更富有神奇的魅力,因為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一個時代所留下的最深刻的痕跡。前不久,人民文學出版社將我的詩歌《吉狄馬加的詩》列入了“藍星詩庫”,有評論家對這本詩選中我二十五歲以前的作品進行了解讀,他們認為這些作品都是對彝族精神史的詩的闡釋,特別是《自畫像及其他》這一組詩,更能反映出彝族年輕一代在文化上的覺醒。這說明真正優(yōu)秀的詩人必須既是詩歌文本的創(chuàng)造者,還是所置身于的那個偉大時代的見證者。
再次向諸位表示感謝,這么多朋友相聚在中南民族大學來召開我的作品研討會,我真的感到有點受寵若驚。這絕不是謙虛,大家從四面八方過來,曉雪、李鴻然先生都已進入耄耋之年,還專門趕來參加這個座談會,令我非常感動。大家堅守秉持著嚴肅的學術精神,在富有成效的研討中談了許多寶貴的意見,我聆聽后深受啟發(fā),應該說收獲是巨大的。當然我也感到有一點不足和遺憾,那就是談我個人的寫作比較多,而整體的談當下彝族文學的情況偏少,我始終認為江山代有人才出,現在有很多年輕的彝族寫作者都寫得非常好。我在這里還是要提議,希望大家今后更多地關注彝族年輕作家和詩人的寫作,因為他們代表著未來。特別是近20年來,彝族作家、詩人隊伍擴展得很快,有很多人無論是在寫作風格上、寫作創(chuàng)新上,還是個性化書寫上,應該說給大家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就我個人作品的討論,我也感到有點遺憾,那就是大家肯定和表揚的成分多,而對作品提出的批評比較少。我原想能多聽到一些批評性的意見,可能是大家出于客氣,還沒有真正完全做到暢所欲言。我想這只能在以后再召開研討會時進行彌補了,特別是要有更多的研究者把主要精力投放在研討新人的作品上。俄國著名評論家別林斯基曾說過類似這樣的話:對任何一個作家和詩人來說,批評家更容易看到另外一面鏡子里的你。作為一個已經有40年寫作經歷的人,我認為,聽取批評家和旁人的意見就更為重要,能認真聆聽各方面的意見,這不僅僅是一種美德,更重要的是這些意見宛如苦口良藥,對個人今后的寫作既是一種啟發(fā),還會產生有益的深刻的影響。從創(chuàng)造的角度而言,偉大的詩人奉獻給這個世界的詩句不是全部,或許僅僅是一部分,他們都是為這種神奇的力量所賦予的。
我想強調的還是那一句話,就是我非常希望聽到更多的意見和批評,甚至那些激烈的批評,我也會視為一種寶貴的教誨。有人說我是當前中國被外國翻譯最多的詩人,這是一個客觀情況,這只能說明我們處在一個國際交流更為頻繁和快捷的時代。我曾經給許多外國翻譯家和出版機構說,不要忘記去翻譯中國現代詩歌史上那些優(yōu)秀詩人的作品,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他們的作品很少被翻譯到別的語言中去,比如說詩人聞一多、戴望舒和穆旦等人的作品。艾青的作品雖然已經有了許多譯本,但真正高水平的譯本還是不多的,過去他的譯本大多是在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翻譯出版的,20世紀80年代后期西方主要國家才開始翻譯出版了他的部分詩集。作為一個重要詩人,他的作品無論是在翻譯數量還是在翻譯質量上都還遠遠不夠。我的作品現在已被翻譯成四十多種語言,在全世界幾十個國家已經出版了近九十個版本的外文詩集。作為一個中國詩人,作為一個生活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的詩人,毫無疑問我是幸運的,這最重要的是在我的背后有一個正在日益變得更加強大的祖國,那就是我們56個民族共同的中國母親。
最后,我想用一首詩來結束我今天的發(fā)言,這首詩的名字叫《或許我從未忘記過》:
我做過許多的夢
夢中看見過最多的情境
是我生長的小城昭覺
唉,那時候
我的童年無憂無慮
在群山的深處,我曾看見
季節(jié)神秘地變化
萬物在大地和天空之間
悄然地轉換著生命的形式
在那無盡的田野中
蜻蜓的翅膀白銀般透明
當夜幕來臨的時候
獨自躺在無人的高地
沒有語言,沒有意念,更沒有思想
只有呼吸和生命
在時間和宇宙間沉落
我似乎很早就意識到死亡
但對永恒和希望的贊頌
卻讓我的內心深處
充滿了對生活的感激
誰能想象,我所經歷的
少年時光是如此美好
或許我從未忘記過
一個人在星空下的承諾
作為一個民族的詩人和良心
我敢說:一切都從這里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