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鍵勇 彭德潤 唐劍邦△
肩關節(jié)周圍炎是指肩關節(jié)周圍軟組織(如肩周肌、肌腱、滑囊和關節(jié)囊等組織)病變,并引起以肩關節(jié)疼痛和活動功能障礙為特征的疾病。本病屬祖國醫(yī)學“肩痹”范疇,據臨床表現及古代醫(yī)籍記載,本病又有“漏肩風”“肩凝”等名稱[1]。相關流行病學調查顯示,肩周炎發(fā)病率為2%~5%,但因其起病隱匿、病程較長的特點,許多病患未能及時診治,故臨床上的實際發(fā)病率應更高[2]。筆者有幸跟隨彭若鏗先生學習,并將所學應用于臨床,療效收獲甚好,現將彭若鏗先生治療肩痹病之經驗總結如下。
彭若鏗先生認為肩痹病之成因實為“內虛外實”,內虛即人體肝腎虧虛,氣血不足,營衛(wèi)失和,御邪無力;外實則為風寒濕熱諸邪侵襲人體,痹阻肩關節(jié),局部筋脈失養(yǎng),如《類證治裁·痹證》所言“營衛(wèi)先虛,腠理不密,風、寒、濕乘虛內入……氣血凝澀,外而成痹?!?/p>
基于《傷寒論》的傳統(tǒng)認識,“寒邪”一直被普遍認為是外感疾病最主要的邪氣因素,所謂“傷寒”,包含了外感寒邪與內傷陽氣兩種因素[3],因人體陽氣受損,寒邪乘虛侵襲肩部,致肩部經絡阻滯,氣血不通而發(fā)為肩痹[4]。如《素問·痹論》所言“風寒濕三氣雜至合而為痹”,風邪為百病之長,兼夾寒濕邪氣,痹阻關節(jié),損傷人體陽氣。寒邪收引凝滯,濕邪重濁黏膩,阻滯肩部經脈,氣血通行不暢,故見肩部疼痛及活動受限。人體感受邪氣后,邪留體內多可發(fā)生“從化”,并因個人體質稟賦,地區(qū)氣候等因素不同,又有寒化、熱化之分。彭若鏗先生重視“三因制宜”的中醫(yī)傳統(tǒng)思想,有別于《傷寒論》傳統(tǒng)“寒邪致病”認識,認為嶺南地區(qū)氣候常年高溫,降雨充沛,當地人群體質多偏陽熱火亢,脾胃多虛多濕,感受風寒濕邪后,邪氣多從“熱化”。實際上患者肩痛的寒熱表現并不典型,但常伴見身熱不揚,口干不欲飲,胸脘滿悶,便溺尿溲,大便黏膩臭穢,舌紅苔黃膩,脈滑數等濕熱見癥。邪氣纏綿困阻日久,則致痰瘀互結,可見肢體酸楚麻木,活動不利。
彭若鏗先生認為人至中年,肝腎漸弱,精血漸虧,營衛(wèi)失調,腠理空虛,御邪無力。按《素問·上古天真論》言:“女子七七,任脈虛,太沖脈衰少……男子八八天癸竭,腎臟衰,形體皆極則齒發(fā)去。”肝腎虧虛,精血不榮,筋脈失養(yǎng)而日久拘攣,正氣不足易感外邪。營衛(wèi)失調亦為肩痹之內因,營者行于脈中營運不休,營養(yǎng)周身;衛(wèi)者剽疾滑利,可溫分肉實腠理,營衛(wèi)二氣共同御邪,為人體正氣之表現,當營衛(wèi)失調,氣血虧虛,無以濡養(yǎng)筋脈關節(jié);衛(wèi)外不固則關節(jié)經絡易受邪侵,則發(fā)為肢體痹阻、麻木不仁,如《素問·逆調論篇》言:“榮氣虛則不仁,衛(wèi)氣虛則不用,榮衛(wèi)俱虛,則不仁不用也?!眱韧獠∫蚪换プ饔茫础短绞セ莘健费浴皠诰胫?,表里多虛,血氣衰弱,腠理疏泄,風邪易侵……眾痹生焉”,由此可見肝腎虧虛,營衛(wèi)不和,邪氣乘虛而入是痹證的根本病機。
彭若鏗先生主張以“陰陽平和,氣血調和”為主導思想,重點強調“氣血辨證”,他認為人體實際上分為“氣”與“血”兩部分,氣即功能,血為物質,血為氣提供物質本源,氣之強盛又能固護血之充裕,兩者相輔相成。當氣血失和,功能與物質之間的平和狀態(tài)就被打破,產生各樣病證。彭若鏗先生認為氣血辨證是中醫(yī)辨證方法中的根本,貫穿于中醫(yī)各式辨證方法中,因人身之五臟六腑及經絡血脈皆為氣血生化所成,故無論是六經、三焦抑或是臟腑等傳統(tǒng)的辨證方法,都可在其中細分出最基本的氣血特點,而運用“氣血辨證”把握人體之氣血關鍵,就能化繁為簡,融會貫通。在肩痹病中,醫(yī)家普遍將病機總結為“肝腎虧虛,氣血不足,筋脈失養(yǎng),風寒濕邪侵襲,經絡痹阻,營衛(wèi)氣血不暢,正邪交爭發(fā)為疼痛”[5]。而彭若鏗先生運用“氣血辨證”方法,將病機總綱簡要歸納為“血不足,氣失用”,即人體精血不足,氣無所養(yǎng),肩部功能失用;氣機無用則衛(wèi)外不固,易受邪侵,邪侵痹阻關節(jié)經絡,更加重了人體氣血的損耗。
彭若鏗先生認為在肩痹病的臨床辨證中應把辨清虛實輕重、寒熱偏頗作為關鍵,不能單純注重人體氣血,而忽略了外邪的因素,寒熱虛實孰輕孰重是后續(xù)處方用藥的根據。由于臨床上許多肩痹病患者的肩痛表現并不典型,故辨證時不能只著眼于局部的疼痛表現,應結合全身癥狀整體審查,重點把握脈象。相關指南將肩痹分為“寒濕痹阻”“血瘀氣滯”及“氣血虧虛”三種基本證型[1],這顯然不能滿足臨床上復雜多變的證候需求。彭若鏗先生認為肩痹病的純虛純實證候于臨床少見,多為虛實兼夾,寒熱共存之侯,病機以肝腎虧虛,精血虛弱,營衛(wèi)失調為本;外受風、寒、濕、熱諸邪侵襲為標;久病纏綿又可兼雜痰、瘀等有形實邪,主要以祛邪通絡為基本治療原則。
風寒濕痹是肩痹病的常見證型,醫(yī)家普遍認為該證型的辨證要點為肩部痛劇,痛位固定,遇寒加重,得溫緩解,肩部沉重活動受限,伴見畏風惡寒等寒證征象[6]。彭若鏗先生則認為臨床上肩痛之寒熱表現并不明顯,應把脈象作為關鍵重點把握,同時結合其他臨床見癥才能準確辨證。風寒濕痹雖屬寒證,但其亦有寒熱之偏頗,偏于寒者的脈象要點在于左脈浮緊,右脈沉細。彭若鏗先生認為左脈屬陰為血,受風寒濕邪外束,陰寒邪氣凝滯血脈,陽氣受遏,故脈見浮緊;右脈屬陽為氣,寒滯血脈,氣化無力脈沉且細。臨床癥狀實際多為肩痛較劇,活動受限,四肢冰冷,面色蒼白,畏風怕冷,小便清長,肢蜷喜臥,舌質淡或淡紅,或見齒痕,苔薄白或厚。此為脈癥共參之要點,彭若鏗先生總結當病證臨床表現不明確時,應以脈象作為辨證關鍵。
肩痹病在診療指南中并無熱證分型,但彭若鏗先生認為臨床辨證應不拘束于書本教條,需要結合各地區(qū)的氣候特點及當地人群體質的實際情況。嶺南地區(qū)氣候高溫多雨,人群體質多屬濕熱,當地人感受風寒濕等邪氣后,病邪痹阻,多郁而化熱,故彭若鏗先生認為風寒濕痹證中多有化熱之證。本證的脈象要點在于左右脈象相互比較,右手脈弦滑,右寸口脈獨盛?!睹}訣匯辨》有云:“右寸洪者,胸滿氣逆。”右寸口脈候上焦肺臟,脈盛且大,為熱邪壅阻上焦,見喘咳煩悶等癥,彭若鏗先生認為此處右寸口脈獨盛應為寒濕之邪壅滯上焦經絡氣血,郁而化熱所表現。臨床上多見肩痛,活動不利,動則加重,面色潮紅,或見身熱不揚,午后潮熱,口干口苦,不欲飲水,胸脘滿悶,小便頻數短澀,大便黏膩臭穢,舌質多紅,舌苔厚膩或黃膩。
瘀阻證的脈象特點為弦澀,按《瀕湖脈學》言“澀脈少血……沉弦懸痛,陽弦頭痛,陰弦腹痛”,脈中氣血通行不暢,血脈往來滯澀,如刮輕竹。彭若鏗先生認為“陽弦頭痛”不單指頭部疼痛,當為泛指人體上部如頭肩頸背等處之疼痛。此證患者多有跌撲損傷病史,肩局部經絡血脈損傷,破裂出血,血溢脈外,血行不暢而瘀血停聚?;蛴杉绫匀站?,病程纏綿,氣血不暢而瘀血內生,痹阻經絡,病入血分。臨床上肩痛表現以纏綿、刺痛、位固、拒按、夜間尤甚為特點,面色多黧黑沉黯,舌質多紫黯或見瘀斑,舌苔薄白或薄黃。
氣血兩虛證的脈象要點為沉細而軟,鼓動無力。主要見肩部酸楚疼痛,活動不利,肢體麻木不仁,勞累后加重,兼見面色淡白無華,頭暈目眩,氣短乏力,心悸失眠,舌質淡或暗,苔薄白或少苔。氣血不足,無以榮養(yǎng),故見面無華,心失血養(yǎng),見心悸失眠,氣虛無力,見乏力氣短,氣血無以充盈,見舌淡少苔,氣血鼓動無力,脈見沉軟細弱?!督饏T要略詮解·血痹虛勞病脈證并治》有云:“不事勞動則筋骨脆弱,以致肝腎虛弱……陽氣虛,血行不暢,重因疲勞汗出,體氣愈疲……風與血相搏,陽氣痹阻,血行不暢?!别B(yǎng)尊處優(yōu),缺乏鍛煉,素體體虛,或因久病纏綿,耗傷氣血,正氣不足,外邪乘虛而入,內外相互引動,發(fā)為痹證。
彭若鏗先生在治療上秉承“氣血調和”的學術宗旨,推崇使用蠲痹湯與骨痹湯合方,隨證靈活加減以應對各類證型。蠲痹湯出于清代程國彭之《醫(yī)學心悟》[7],是臨床上治療肩痹病的常用方,被譽為“治痹祖方”;骨痹湯則為名老中醫(yī)關幼波所創(chuàng),在臨床上治療各種不明原因的腰腿痛癥具有良好的療效[8]。兩方均為治痹效方,化裁合用,效以“祛風通絡,活血止痹”?;煤戏街械挠盟庴w現了彭若鏗先生“氣血調和”的學術思想:方中羌活味辛性溫,善走氣分,效以溫經通絡;防風甘溫,善入血分,行血中之氣,功以潤燥祛風,兩者共為君,兼顧氣血,共行祛風通絡之效;黃芪入氣分,補氣益衛(wèi),固實表氣,且羌、防走散之性不會損害黃芪實表之效,而黃芪得羌、防二藥善行之性則能使藥效通達全身,兩者并用,非相畏實相使;當歸養(yǎng)血和營,制羌、防辛溫之性灼血傷陰;姜黃理血中之氣,活血通絡;白芍入血,和營止痛,藥性定守,三者共為臣藥;佐以木瓜、威靈仙加強緩急止痛、祛寒除濕通絡之效;甘草調和諸味,與白芍同用酸甘化陰,全方斂而不守,行而不燥,陰陽調和,氣血兼顧。此組方配伍之根本實為傷寒名方黃芪桂枝五物湯與芍藥甘草湯化裁,彭若鏗先生遵古方而不泥古法,因時因地,因人制宜,融會貫通,推陳創(chuàng)新。
在蠲痹湯合骨痹湯的組方基礎上,彭若鏗先生常喜加入肉桂、細辛共用,療效往往立竿見影。據《醫(yī)學心悟》記載,蠲痹湯方中使用的為“桂心”一藥,但由于歷代藥物名稱演變,各醫(yī)家在桂枝與肉桂的選擇上頗具爭議。桂枝雖善溫通經脈,可用治關節(jié)痹痛諸證,但其不具“益精暖腰腎”之功效;肉桂辛熱溫散,下行益補腎火,善祛沉疴冷痼,無論臟腑、經絡有寒,用之皆宜,故方中“桂心”當以肉桂為宜[9];細辛辛溫,善溫散寒濕,止痛力強;若臨床癥見脾胃虛寒,食少畏寒、小便清長、大便溏泄等癥,可加用生姜15 g,生姜辛溫,歸肺、脾、胃經,散寒解表,可溫補后天脾胃之本,補火助陽。又可酌加海桐皮,因其性平,寒熱均適,功以祛風通絡。加減配伍后全方配伍側重祛風散寒,溫陽止痛。
合方基礎上加入葛根、桑枝、秦艽三味是彭若鏗先生針對肩痹熱證的用藥特點。按《傷寒論》第31條:“太陽病,項背強幾幾,無汗惡風,葛根湯主之。”所謂“幾幾”當理解為太陽經受寒邪侵襲,收引凝滯,太陽經氣不利,肩部、頸部等太陽經循行之位拘緊,拘攣不適之意。彭若鏗先生認為葛根需重用至30 g,葛根味辛性涼,可生津舒經,通脈活血,善散邪通絡,可起陰氣,滋潤經脈,葛根重用能加強治療肩頸部拘攣強痛之效[10]。桑枝祛風除濕,通利關節(jié),善走上身肢體經絡,尤其是在肩背疼痛、經絡不用的疾患上,有良好的功效。秦艽性平味苦,苦能清熱泄?jié)幔旗铒L除濕,清利濕熱,止關節(jié)痹痛。全方配伍重在祛風除濕,清熱除痹。且濕熱證多伴見身熱不揚,口干不欲飲,胸脘滿悶,便溺尿赤,泄下腥臭等癥,可酌加忍冬藤、土茯苓、絲瓜絡等清熱利濕之品。
針對瘀阻證,彭若鏗先生認為應在原方上將白芍易為赤芍,取其活血化瘀止痛之效,善治跌撲損傷之瘀血疼痛;又加入桃仁、紅花、丹參等味活血通經,散瘀止痛,全方側重活血化瘀之效。若病情以新病損傷為主,新傷未損人體正氣,可加用乳香、沒藥活血定痛;痛甚者可加延胡索、香附行氣活血止痛。
原方基礎上加重黃芪用量至30 g,當歸15 g,氣血兼補。黃芪補氣固表,當歸補血活血,所謂“有形之血無以速生,無形之氣法當急固”,重用黃芪大補脾氣,補益脾胃生化之源;配合當歸養(yǎng)血和營。再加生姜與大棗兩味,按《金匱要略·卷上血痹虛勞病脈證并治第六》:“血痹陰陽俱微,寸口關上微,尺中小緊,外證身體不仁,如風痹狀,黃芪桂枝五物湯主之。”血痹肌膚麻木不仁,脈沉微弱,當用黃芪桂枝五物湯治療。配伍生姜辛溫,疏風驅邪,以助溫散寒濕之力;大棗甘溫,補養(yǎng)氣血,助黃芪、芍藥之功;又與生姜為伍,和營衛(wèi),調諸藥。全方重以補益氣血,通經活絡為效。
痹病將息之法當以固護正氣,規(guī)避邪氣。日常應注重鍛煉,增強體質,可行太極拳、八段錦、慢跑散步等方式。生活中應注意保暖御寒,勿汗出當風,勿淋雨受潮,及時更換濕衣。夏季暑熱,不得貪涼喜冷、飲食生冷。秋冬季節(jié)注意添衣防寒,固護陽氣[6]。
另外,肩痹病有著“醫(yī)三分練七分”的說法,日常肩部康復鍛煉對后續(xù)關節(jié)功能康復有著重大影響??祻湾憻拺刻靾猿?0 min,以下方法可供參考:1)雙手胸前握棒,雙前臂伸直,反復用力上舉,盡量向頭后部延伸;身體后方雙手握棒,用力上舉。2)正面或側面向墻站立,抬起患側的前臂,以食、中指貼墻,沿墻向上慢慢做爬墻式運動。3)患側手臂上舉,反復摸后腦勺。如患側手臂活動不便,可用健側手助患側手上抬。
肩痹病實為虛實夾雜之證,辨治重在分清虛實輕重,寒熱偏頗,脈證合參是辨治肩痹的根本方法。彭若鏗先生以一方為本,兼顧氣血,隨證加減,靈活用藥,體現了其重視調和氣血的學術思想。其“陰陽平和,氣血調和”的學術思想應不局限于肩痹病,更適用于各式各樣疾病診療。除此以外,彭若鏗先生亦不乏教導:醫(yī)學事業(yè)日新月異,固守古法則無以適時進步,中醫(yī)中藥應與現代醫(yī)學相互結合使用,提高臨床療效。他提倡肩痹的治療在早中期應以中藥結合康復鍛煉保守治療為主;在肩痹晚期,肩關節(jié)周圍組織粘連嚴重的情況下,應行肩關節(jié)周圍組織松解術治療,術后配合中藥調理增強療效。彭若鏗先生的“氣血調和”理念及用藥方法值得在臨床推廣應用與傳承。
彭若鏗先生是廣東中山地區(qū)名老中醫(yī),曾任中山市中醫(yī)學會秘書長,學術思想主要源自嶺南傷寒名家陳伯壇派,善用經方治療各種內科疾病,肢體經絡雜病。在治療肢體經絡雜病方面有其獨到的理論認識及用藥經驗,善以一方為基礎加減變化,治療肩痹病的各類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