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橋
女人找到他時,他正在做第一座橋的圖紙。
那么說,這條河上有橋了?
是的。他回答。
我能看看你的設計嗎?
當然。他把效果圖遞給她。
女人說:是要從上面跑車嗎?這么寬。
當然,雙向四車道。
聽著他的話,看著效果圖上寬寬的橋面,女人哭了。女人說:這怎么可能承擔得起!
女人是捂著臉跑的,他知道她不懂建筑力學。
大橋建成了,已成為城市一景。大橋上車水馬龍。
他在欣賞自己的作品時,看到橋面下一個女人在涉水而行。他堵住了她,是那個捂著臉跑走的女人。
現(xiàn)在有橋了。他說。
是的。
那你應該走橋上。
女人望一望大橋,眼里又涌下淚水。女人說:聽說你還要造橋?
他的職責就是造橋,他要發(fā)揮自己全部的設計能力,讓這條寬大的河流兩岸暢通。早上河東的農(nóng)民工從橋上涌進城市,傍晚城里的農(nóng)民工返回河東。
你能不能造一座只能容一人通過的橋?
他連想也沒想,就說,不能。
女人的丈夫,曾是河東的農(nóng)民工,每天都要通過這條寬闊的河流,那時這條寬闊的河流上面,還沒有橋。她的丈夫在河西,她在河東。她在河東的家里,就可以看見河西的城市越長越高。
要是有座橋就好了。一次她送丈夫來到河邊。是啊,要是有座橋就好了。她丈夫說。
你看我像不像一座橋?丈夫趴在河岸邊的草叢里,向她示意。
像!看著丈夫的樣子,她嘻嘻地樂,那我可從上面走了哈。女人的腳柔柔地踩在丈夫的背上。丈夫說,真舒服。
冬天,河里全是冰凌子,硬硬的,都是刺。女人的丈夫蹚著冰凌過河。雙腳被凍得麻木,幾近失去知覺。但他不怕,因為一會兒趕到工地,出一陣力,熱量就出來了,人也就暖和了。
血從腳手架上滴下來,滴在下面工人的臉上。你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只看了自己的腿一眼,就暈過去了。過河時,冰凌已割斷了他腿上的動脈。
他說,事情都過去了。
所以,他變成了橋。女人堅定地說。
你決計永遠不從這橋面上通行?
是的,我怕踩痛了他。
他遇到了從事橋梁設計以來最大的難題,因為他需要調(diào)動自己全部的智慧,建造一座橋,心橋。
女人和一棵樹
從前,有一片很大的林子,林子里有很多樹。當年,這片林子走過一次罕見的風沙。漫天黃沙飛舞時,有個女人正打此經(jīng)過,將自己藏身一棵樹后躲過一劫。當時女人嚇得閉著眼睛,直到確認黃沙已經(jīng)過去才敢睜開,睜開眼睛后卻見自己身上、頭發(fā)未遭半點沙害。再看那棵樹時,發(fā)現(xiàn)樹干上嵌進的黃沙密密麻麻,翠綠的葉片全部被打成網(wǎng)眼。女人心疼,纖柔的手撫摸樹干,撫摸葉片。女人哭了,臉上掛著淚珠的女人更加楚楚動人??捱^后的女人愛上了這棵年輕的樹。年輕的樹,枝頭搖曳,有成群的小鳥飛來,在上面棲息。
其后,女人經(jīng)常走進這片林子來看年輕的樹,有時給它澆水,有時幫它滅蟲,有時為它剪枝,有時什么也不干,只是跟它說說話,柔情蜜意,什么都說。年輕的樹已長得很粗、很高、很直,頭頂上的葉片也越來越濃密。樹也愛上了女人,只是它不會說話。
女人又一次到來時卻來得不是時候,因為馬上一場大風就要襲來,樹沒事,但人會被刮走。大樹急了:你趕緊躲過來!女人卻一下不高興起來:原來你會說話?大樹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會說話。女人說:你騙了我。大樹說:我沒騙你。女人說:你一定還有別的事瞞著我。大樹說:沒有。女人說:我經(jīng)常為你澆水,經(jīng)常幫你滅蟲,經(jīng)常為你剪枝,經(jīng)常抱著你高興或流淚,我給你說了那么多的話。大樹說:這些我都知道。女人說:知道為什么不說?大樹說:我不會說。女人說:可剛才你說了,現(xiàn)在也正在說。大樹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突然就會說話了。女人說:你不愛我!你既然不愛我為什么還要招惹我?大樹說:我沒招惹你。女人說:你沒招惹我那我是怎么愛上你的?大樹很著急,說:咱能不能先不說這些。并且催促她:你趕緊躲過來!女人很干脆地說:不去!我為什么要躲過去?你是不是還想再騙我!大樹說:大風馬上就到了。再不躲過來,你會飛上天的!女人輕蔑地一笑,說:你根本不愛我。大樹說:我愛你!女人說:愛我為什么要讓我躲過去而你不能到我前面來呢?大樹感覺很無語,說:我不能。女人說:我們相隔不過就這么幾步,讓你到我前邊來難道就這么難嗎?大樹感覺自己要崩潰,它看到颶風已經(jīng)到了樹林邊,外圍的樹已經(jīng)在刷刷作響,它已經(jīng)來不及再跟女人辯解出個你是我非。它收住身,猛使勁,一下把自己連根拔起,以最快速度沖到女人前面,想把撲面而來的大力風暴擋住。但強勁的大風只是稍稍一碰,失去根基的大樹便站立不穩(wěn)重重向后仰去。女人被他壓在了身下,臉上掛滿了驚喜和幸福的表情,她知道大樹是愛她的。但她已經(jīng)死去。
事后,氣候?qū)<?、風力學者和林業(yè)員工都對一事感到不解,一個纖弱、小鳥依人般的女人,怎么可能會把這樣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連根拔起?
女人被埋葬了,但大樹作為一棵有故事有研究價值的樹被收進了博物館。有個社會學家從大樹上取下一塊樹皮,制作成了愛情標本。
【張世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北京文學》《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小說界》等文學期刊,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詩選刊》《散文·海外版》等選載,或入選年度選本。散文隨筆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報刊發(fā)表,曾獲泰山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