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廟藏在紫云山的深處,白云常去,一去就住下,久久地留連,不舍走開。白云一走,太陽就出來,把廟前的一塊空地照亮、照暖和了。
小沙彌每天要做的事,是把空地打掃干凈。深山多樹,樹葉落時不講究,春天落,夏天落,秋冬更是落,小沙彌幾乎天天都要和樹葉作戰(zhàn),掃干凈了,葉又落,再落再掃,似乎永遠(yuǎn)沒個止境。
香客很少,廟藏得深,山路難走,何況當(dāng)?shù)厝硕颊f:紫云山的廟照遠(yuǎn),不照近。誰無事登這廟堂?
廟中人少,師父一個,沙彌一個。平時白云天天來,還有就是一些個鳥,三五成群地在廟前空地上蕩來蕩去。
師父又交代小沙彌做件事,在廟前的空地上栽些花。
廟前的空地是一片石地,石頭擠著石頭,把空地占滿了,連點土星子也沒有。
沙彌犯難了,花苗好尋,土沒有,怎么能栽下呢?師父不管這些,指令下達(dá)了,就閉著眼睛念經(jīng)去了。
小沙彌聽師父的話,師父是他的救命恩人。師父在山腳下?lián)斓降乃?,那時小沙彌也就七八個月大,蜷曲在一只籃子里,僅剩下一口氣。師父撿回了他,養(yǎng)在了廟里,幸運地活下來長大了,成了小沙彌。
師父讓小沙彌種花,這年他十歲。十歲的小沙彌,應(yīng)該能干些事了。
小沙彌有點子,他先是把空地上的石縫清理出來。石和石擁擠,但還是有縫隙的,只是縫隙被碎石填滿了。小沙彌把碎石清理走,再從山中取來土填上。土取得艱難,小沙彌一捧捧掬來的,手被荊棘刺破,血流在了黃土里。
師父有時看著小沙彌填土,微閉著眼,一言不發(fā),嘴角偶有微笑,也淡得很。
小沙彌從山上移來了蘭草、杜鵑、六月雪、野菊花、薔薇,一棵棵栽得認(rèn)真。栽好,還一棵棵澆上定根水,當(dāng)莊稼樣照應(yīng)。
師父發(fā)話:桔?;兀窟@花好看。
紫云山桔梗花多,一到秋天里藍(lán)藍(lán)地開成一片,半個山坡、一個山坡的都是。小沙彌卻不喜歡,桔?;ㄌ淞?,像淚眼。
師父發(fā)話,小沙彌聽,但栽得少,算是花圃中的小點綴。
山中的植物好活,深山濕氣大,又安靜,花們長得好開得好。廟前的空地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蜂子、蝴蝶忙著采花,小鳥也湊熱鬧,搗鼓不停。
小沙彌卻高興不起來,空地上的花開得熱烈是熱烈,誰來看呀?小沙彌在鮮花盛開時,就盼著能有香客來,否則花不就白栽、白開了?
師父看透了小沙彌的心思,對著小沙彌,也是對著花說:花開有緣,緣為花開。
小沙彌聽清記下了,但不解其中味。
秋天里花少,除了野菊就是桔梗了,桔?;〒屟鄣煤埽敉舻厮{(lán),小沙彌怎么看,怎么像淚眼。不順眼,小沙彌就想摘了去。剛下手,師父像是料到了,輕聲制止,但威嚴(yán)。小沙彌住了手,倒是聽到了師父的自語:十年了,十年了。
早晨小沙彌打掃廟前空地,完了,再去料理花草。讓小沙彌吃驚的是,點綴的桔?;ㄩ_得更精神,根下的土被松動了,雜草也除得干凈。
廟中無人,師父所為?小沙彌的心“咯噔”了一下。
深山藏廟,山深路遠(yuǎn),香客無來,花開了一遭又一遭,又謝了一季又一季。
小沙彌長大了,師父老了,廟中仍是清燈黃卷,清貧得很。
小沙彌還是做兩件事,一是打掃廟前空地,二是種空地上的花。事佛的事,師父不讓他沾邊。
花草越長越旺盛,花密密麻麻地開,春蘭花夏薔薇秋菊花就沒斷過,初冬桔梗仍開花,一花獨放地開,開得清艷。
桔梗已不是點綴了,它的宿根在石縫里鉆,種子隨意地走,又錯著季節(jié),沒個擋手,一開就開成了藍(lán)藍(lán)的一片,占了偌大的一塊。小沙彌還是想清除了它們,可師父總是在他準(zhǔn)備動手時出現(xiàn),仍是自言自語:花開有緣,緣為花開,桔梗也是。
盡管自言自語,卻是說給小沙彌聽的。
師父走了,無疾而終。走前拉著小沙彌的手久久不松。師父一再交代,花要栽下去,桔?;ㄒ煤迷?,讓它開著,好好開著。
師父臨終前,還有一句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槍聲好烈……你來時,籃子里鋪滿桔?;ǎ簧降慕酃;ㄔ陂_,你躲在了花下。小沙彌聽得明明白白,又一頭霧水。
小沙彌聽師父的話,花種了一茬又一茬。
廟里終于有人來,如白云樣撲來。
正是桔?;ㄩ_好時,藍(lán)色的花生生地鮮,綢緞樣展示,沒遮沒攔地展示,在廟前的空地上奪走人的目光。
來人是一男一女。
男人女人沖到了花前,男人驚呼:桔?;?。女人突然“哇”的一聲大哭。
小沙彌驚在一邊,兀自記起師父的話:花開有緣,緣為花開。小沙彌呆了,為師父說的話。
男人女人快步走向小沙彌,小沙彌看著女人的眼睛,她的眼中一朵桔梗花在緩緩打開,小沙彌一瞬間感覺,自己躺在了花下。
桔梗花如淚眼,一大片的淚眼,灑下藍(lán)色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