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不開的結(jié)

王鼎鈞

聽說古希臘留下一個用繩子打成的死結(jié)，很多名人專程去研究這個結(jié)，想親手解開它，都失敗了。亞歷山大大帝前往察看，一劍劈開。

電影公司拍攝亞歷山大大帝的生平，特別設(shè)計了這么一個結(jié)，繩子很粗，繩結(jié)也很大，繩結(jié)外面沒有繩頭，外觀很好看，雖然我知道亞歷山大大帝會怎么做，當(dāng)他一劍劈下去的時候，我還是大吃一驚。

我們有些人可能沒有聽說，中國古代的宋國也有這么兩個結(jié)，國王懸賞征求解結(jié)的人，許多良工巧匠都來應(yīng)征，沒人成功。最后來了一位高手，他先把其中一個結(jié)解開了，再去看第二個結(jié)，他對國王說：“前面第一個結(jié)是解得開的結(jié)，后面這第二個結(jié)是解不開的結(jié)，既然是解不開的結(jié)，那就不要去解它?！?/p>

這兩個故事誰先誰后，誰影響了誰，那是比較文學(xué)教授的興趣。這兩個故事的滋味誰酸誰甜，誰有參考價值，那是你我的興趣。我覺得亞歷山大并沒有把結(jié)解開，他是把結(jié)劈開，這叫文不對題，他一劍劈下去的時候，我想起“只識彎弓射大雕”。弟兄倆爭產(chǎn)，為了一件瓷瓶相持不下，一怒把瓷瓶砸了，每人分些破片，亞歷山大的行為豈不類似？

我們也都聽說兩個婦人爭一個孩子，都說自己是孩子的生母，最后由所羅門王公斷，那時候沒有辦法鑒定親子關(guān)系，所羅門王聲稱要把孩子劈成兩半，兩個婦人各得一半，大家一聽都傻了。

問題到了中國人手里另是一番謀算。原來“結(jié)”分兩種，一種可以解開，一種不必解開，從電影上看，古希臘賢者留下的那個繩結(jié)根本是一件藝術(shù)品，不必解開，亞歷山大大帝多此一舉。所羅門王要把孩子劈成兩半，只是虛張恫嚇，心理作戰(zhàn)，這一點中國人很欣賞。若由中國的縣太爺主審，依中國舊時風(fēng)俗，那孩子可以兩家共有，他可以有兩個父母，可以盡兩份孝道，可以繼承兩份遺產(chǎn)，他生的孩子一個歸這一家，一個歸那一家。

中國人有一項手工藝品，專門用絲線打結(jié)，稱為中國結(jié)。這種專用的絲線比較粗，文言文稱之為“絳”。中國結(jié)未必都是球形立體，也可以在平面上密集編織，組成各種形狀，如果是兩顆心，叫做同心結(jié)，中國詩人吟詠的題材。中國的家庭工藝品自成專門技能，復(fù)雜精巧，供女兒家磨煉性情，消耗青春，成為“淑女”。深閨之中，“鴛鴦繡就憑君看”“勸君莫結(jié)同心結(jié)，一結(jié)同心解不開”，也釋放了多少愛情的幻想。這種同心結(jié)也是打不開的，象征從一而終，“結(jié)”就是目的，就是結(jié)果，并非過程、手段。這些結(jié)也都成了禮物，飾物，信物，最后成為文物。

中國有同心結(jié)，西方有“同心鎖”。奧地利的薩爾斯堡有條河，有河就有橋，這座橋不準(zhǔn)人車通行，專供世界各地的情侶流連，成為著名的情人橋。張至璋先生描述，情侶們都帶來一把鋼鎖鎖在橋兩邊的欄桿上，有些鎖上還刻著兩個人的名字，象征彼此的愛情堅固永久，然后把鑰匙丟進河中。只見千萬把大鎖疊疊累累色彩繽紛如同大橋結(jié)出來的果實，使人覺得鎖比橋重。

可是王曦、金十三的歌詞說：“鎖你，鎖心，鎖不住夢醒?！弊詈?，愛情成為一把生了銹的鎖，一顆愛情結(jié)石，一種愛情結(jié)核，這個結(jié)難分難解，亞歷山大也無從下手。在亞歷山大看來，同心結(jié)、情人鎖都是雕蟲小技，他以為揮劍劈開那個大結(jié)的時候，天下千萬個小結(jié)都化成灰燼。他聽不見旁邊有個人低聲叨念：哀哉哀哉，你只見寶劍下去一結(jié)劈開，看不見寶劍舉起一個更大的死結(jié)編起來！

摘自《羊城晚報》2020年12月1日 孫萬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