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紅樓夢》所處和表現(xiàn)的時代中,“存天理,滅人欲”禁錮著人們的情感欲望,“學而優(yōu)則仕”的觀念盛行,世人忽略了對內(nèi)在道德的要求,面對此種情況,曹雪芹決定“為天補情”,即以寶玉對女兒們的一種沒有功利色彩的、純潔無瑕的感情補儒家思想文化之天,整部小說因此圍繞著“補天”的意旨所展開。但是,儒家學說與禮教制度積弊已深,以情補天注定是一場悲劇,曹雪芹自己也預(yù)見了文化衰落與人心異化后封建統(tǒng)治秩序必然走向衰落的結(jié)局。
關(guān)鍵詞:《紅樓夢》 儒家文化 為天補情
《紅樓夢》最突出的特點也是最偉大之處就在于說明了人與人之間純粹而神秘的、毫無雜念的感情是人生最有價值的東西,沒有其他任何一部小說描寫出這種感情來,可謂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曹公欲用這最珍貴的感情,彌補當時社會中了無情趣、壓抑人性的狀態(tài),這也自然涉及曹公對當時現(xiàn)實文化的反思。這種彌補和反思之意在《紅樓夢》開篇便以女媧煉石補天的故事暗示出來,正如有學者所說:“‘補天石頭神話,乃是全書的總綱?!盿
事實上,之前已有不少學者對“補天”的寓意進行過分析和討論,多數(shù)認為這一故事是個巧妙的隱喻,即“天”象征著封建專制主義之天,曹雪芹希望挽救抑或批判日益衰落的封建社會。但本文認為,“天”相比封建王朝,更代表著占據(jù)思想統(tǒng)治地位的儒家文化。畢竟,儒家文化是封建制度的理論支撐,封建制度是儒家文化規(guī)訓背后的社會體系。文化和社會風氣的衰敗是統(tǒng)治制度崩壞的先行表現(xiàn),而統(tǒng)治制度的崩壞也是文化衰敗的必然后果。封建制度的沒落必要從它內(nèi)部文化的變異開始顯現(xiàn),就如賈府的衰敗要從內(nèi)部的破壞而開始,“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b。因此,本文旨在分析《紅樓夢》“大旨談情”與中國儒家文化的關(guān)系,并做出深度論證。
一、儒家文化之天:功名萬里忙如燕,斯文一脈微如線
《紅樓夢》孕育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中,其中必然少不了儒家思想的痕跡,人們的一切行動都離不開儒家規(guī)范。比如作為儒家經(jīng)典的《四書》在《紅樓夢》中頻頻出現(xiàn):林黛玉進賈府時告知眾人自己剛只念了《四書》。賈政囑咐小廝告訴學堂太爺授課時先把《四書》講明背熟才要緊。儒家準則也已經(jīng)深入到人們的思想行為中:寧、榮二公之靈為挽救賈家頹勢,囑托警幻警醒寶玉,使其委身于經(jīng)邦濟世之道;賈政毒打?qū)氂竦脑蛑皇亲寣氂褡呱鲜送?,光宗耀祖。此類事情多如牛毛,不一一贅述,由此便可看出,《紅樓夢》中的人物“從人生的價值、人生的信念到行酒令、制燈謎,從做人的標準到交友處世都離不開儒家思想規(guī)范,他們都是儒家的信徒”c。
宋元明清之時,封建社會已開始走向末路,但儒家文化政治化程度卻不斷加深,封建統(tǒng)治者利用儒家來控制人的思想,樹立有利于鞏固統(tǒng)治的社會規(guī)范。彼時,程朱理學講求“存天理,滅人欲”。二程將儒家倫理道德上升為“天理”,其中“天理”的本質(zhì)又是“禮”——“視聽言動,非理不為,即是禮,禮即理也。不是天理,便是私欲?!眃“禮”和“理”被劃上等號,天理和私欲站在了對立面,彼此界限分明。朱熹發(fā)展了二程的思想學說,他認為“天理”是人際關(guān)系、倫理規(guī)范、生命道德所需要遵從的道理,因此,道德倫理的地位便被進一步抬高,“天理”不僅是約束人道德行動的準則,更成為維護封建專制中等級尊卑的說法。朱熹強調(diào)“天理”與“人欲”不可并存,人欲是人們完善自己道德人格路上的障礙,是產(chǎn)生罪惡的罪魁禍首,想要“存天理”,必須“滅人欲”。之后的陸王心學欲彌補理學忽視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缺點,但對于“理”與“欲”的看法,心學家陸九淵、王陽明與朱熹的觀點相差無幾,他們都將二者極端對立起來。隨著宋明理學的官學化,“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成為抹殺人心人性的工具,思想上的文化專制與政治上的高壓使得宋明理學走向僵化,不僅阻礙了思想文化的繁榮發(fā)展,更使得讀書人愚妄固陋,不知變通。
這種文化上的僵化難免導致學術(shù)八股的出現(xiàn),只讀孔孟之書,只講程朱理學,學術(shù)爭鳴的環(huán)境被打破的后果便是儒士將宋明理學奉為圭臬,要么高揚“內(nèi)圣”之理,追求內(nèi)心成圣、注重內(nèi)在修養(yǎng)而脫離社會現(xiàn)實,“空談而鮮用”;要么尋求“外王”之道,拼命讀“死書”,一味追求功名利祿,忘記嚴于律己的約束告誡,儒家學說成為他們升官發(fā)財、“一朝成名天下知”的工具。更有甚者,在“人欲”長期的禁錮下,在為了維護統(tǒng)治秩序而以“天理”強化上下、男女尊卑時,“天理”對于倫理道德的約束被忽略了,人們滿口仁義道德,忠君愛民,實際上男盜女娼,聲色犬馬,這便造成了社會道德的敗壞和社會秩序的混亂。
《紅樓夢》深刻反映了這一現(xiàn)實。作為真儒士的甄士隱是仁者君子,他為人正派,疼愛女兒,善待并接濟讀書人賈雨村,卻在家中變故之時毫無實際本領(lǐng),既不會治家也不會守財,最終家道落敗只得出家而去,真應(yīng)了“費”之名——甄費。再看賈雨村,他飽讀詩書,卻虛偽無恥,在得到甄士隱的資助后未曾道謝便連夜離去;做官不久就因“貪酷之弊”被彈劾革職。再次步入官場后依然徇私枉法,為了賣四大家族人情,面對薛蟠打死馮淵、把英蓮?fù)先サ膽K案,即使知道英蓮是曾經(jīng)的恩人走失的女兒,也不顧正義和情誼而胡亂判案。后來又為了討好賈赦,動用私權(quán)將抄家沒收來的古扇子獻給賈赦,逼得別人家破人亡。賈雨村就是貪官污吏的代表,由他一人便可見官場積弊之深,封建吏治的罪惡早已光明正大地招搖過市。
除去“護官符”盛行的官場,連賈家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都逃不過雞鳴狗盜、烏煙瘴氣的侵襲,正如賈蓉口口聲聲將自家比為“臟唐臭漢”。寧榮二府的男子們要么在等級森嚴的儒家禮教制度之重壓下失去了真情真心,對“修齊治平”的規(guī)訓置若罔聞,只知沽名釣譽,阿諛奉承;要么干脆連最基本的人倫道德都置之不顧,毫無羞恥感和尊嚴感,卑瑣無能、尋花問柳、荒淫無度。寧府大老爺賈敬只知求仙問道,家中大小事務(wù)一概不管;子孫賈珍、賈蓉素有聚麀之誚,為人所知;榮府賈赦冷漠殘暴、威逼鴛鴦做妾、貪圖錢財將女兒嫁給“中山狼”;賈璉淫亂浪蕩,先后與鮑二家的、多姑娘勾搭,又偷娶尤二姐;賈環(huán)愚笨猥瑣,與丫鬟撒潑耍賴,多次陷害寶玉;賈瑞貪財好色,竟惦記著自己的嫂子王熙鳳;端莊正派的賈政算得上傳統(tǒng)中國士大夫的典型,雖比前述子弟高出一個境界,卻也是古板迂腐、麻木教條之人。無一人能挽救賈家頹唐之勢,他們的行為卻又同時加速賈府落敗的速度。
儒家思想與封建禮教的僵化使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天理”的禁錮使得儒家自身的思想理論遭到破壞褻瀆,世人長期浸染于沽名釣譽、情色物欲的風氣中,缺乏道德健康與精神積極性。曹公的擔憂與憤恨如魯迅一般:“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e在這種情況下,曹公對儒家文化做出了反思,他決定“補天”,補起儒家思想缺失的那一片天。
二、《紅樓夢》所談之情: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無關(guān)風與月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黛玉在《葬花吟》中哭念到。這也是曹公對儒家文化“天理”的質(zhì)詢——天的盡頭,哪里有理想的世界?就是因為“天理”的存在,擠壓了美好人性世界的空間,使得許多人被迫感受“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儒家文化向來重禮輕情,人所受的禮教桎梏極深,而人的美好感情卻無處流露,《紅樓夢》欲“大旨談情”,彌補儒家割裂“天理”與“人欲”的理論,將人的生命本性與本能彰顯出來。
事實上,宋明理學發(fā)展到后期時,許多思想家已經(jīng)開始質(zhì)疑、反思、批判這種禁錮人性的學說思想,他們對“存天理,滅人欲”的觀點表達了反對和不滿,認為宋明儒士沒有認識到“欲”的合法性,因此走入了“以理殺人”的陷阱中,這種想法在明清之際達到了高潮。如李贄認為私心是人不可避免的,擁有私欲是人的本性,“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眆王夫之將“理”與“欲”統(tǒng)一起來,肯定了人欲的先天性存在,認為這是人的自然生理需要,他肯定了人欲的合理性,認為它是人的生命存在的自然生理表現(xiàn)。
曹雪芹也深刻認識到儒家滅欲無情思想的流弊,他在《紅樓夢》中一方面濃墨重彩地描寫了一種無私的情感,情被看作是與生俱來的天性,值得被尊重與珍視;另一方面,他肯定了所有個體的內(nèi)在價值,即這種感情不論等級尊卑和社會地位,在任何人身上都可寄托。書中,主人公賈寶玉對于身邊女孩子們傾注了真摯感情,這種感情并非注重私有化主體化的愛情,更非建立在性愛的基礎(chǔ)上,而是一種沒有功利色彩的、純潔的、無瑕的感情。十二三歲左右的少男少女們,彼此之間有著珍貴的愛,他們靈魂中的善良、正直、平等之心與生俱來,是一種青春年少時特有的像泉水一樣自然流露的感情與品質(zhì)。或許,賈寶玉這種感情也不僅只投射在女孩子們身上,還包括志趣相投的同性與自然萬物上,這也是《紅樓夢》之所以打動人心的原因——生命中自有無欲無求的真情所在,無關(guān)風月,只為人心。
賈寶玉對身邊的每個女孩子都精心呵護,他對她們極盡贊美、欣賞、珍視、傾慕之情,并沒有任何齷齪的想法。雖然他高高在上的社會地位與封建妻妾制度給予他與身邊婢女云雨的機會與權(quán)利,但是他從未以階級的觀念占有她們,而是摒棄一切功利性的想法和卑瑣的念頭,保持一種毫無理由的癡情,盡心“侍奉”著所珍愛的女孩子,在她們面前“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g。如下大雨時寶玉只擔心蹲在花旁的齡官禁不住驟雨,卻不曾想到自己身上也都濕了,“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里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h。為生氣的晴雯能夠作“千金一笑”放任她撕扇子逗她開心;在被冠以“游蕩優(yōu)伶,淫辱母婢”的罪名挨打之后卻還說著“便就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i玉釧和寶玉一齊將碗碰翻,“寶玉自己燙了手到不覺得,卻只管問玉釧:‘燙了哪里了?疼不疼?”j他惦記著劉姥姥隨口亂編的那個在雪中抽柴的女孩子,竟讓焙茗四處尋找,甚至主動為蕊官、柳五兒和彩云等人頂罪。對于人生知己林黛玉,他更是時時刻刻心中記掛著,表現(xiàn)出一種執(zhí)著和狂熱。挨打后自己疼得如針挑刀挖一般,見黛玉來瞧他,他卻反而擔心著黛玉“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熱還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k。紫鵑與他玩笑說黛玉要回揚州,他一下受了刺激瘋瘋癲癲。除去鐘靈毓秀的女孩子們,他還與舉止風流、嫵媚溫柔的秦鐘、蔣玉涵、柳湘蓮結(jié)交,未將其作“須眉濁物”看待。對于世間萬物,“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l。他把自己的感情還寄托在春花秋月、夏荷冬雪上,他已經(jīng)到了一種大愛的境界——愛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
寶玉從對女孩子們好中得到快樂,甚至是“極樂”,因此不惜為她們兩肋插刀,這種行為,很大程度上就是對儒家價值觀念的顛覆和否定。因此,儒家思想的“修齊治平”是寶玉所不屑的,而世人對功名利祿的狂熱追求更是他所不齒的。在寶玉看來,仕途經(jīng)濟所宣揚的“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只能把人培養(yǎng)成“國賊祿鬼”之流。曹公借寶玉不被馴服的形象,表達了對現(xiàn)世儒家文化的不滿。《紅樓夢》對寶玉這種感情的張揚,也是對只講求釣名欺世、為官做宰的世人的蔑視,對只講仕途經(jīng)濟的學問、只為應(yīng)酬事務(wù)之風的嘲諷??傊安苎┣圻@里強調(diào)的應(yīng)該是人間所有的真‘情,即賈寶玉的‘情不情,把人的個體價值‘情與人的社會價值‘補天完全統(tǒng)一在一起,這就是《紅樓夢》之‘大旨所在”m。
此外,《紅樓夢》對于女兒們的描寫,也是對封建時代蔑視婦女、踐踏婦女的風氣的反叛和挑戰(zhàn)。中國文化數(shù)千年的歷史,頁頁都寫滿了英雄圣賢的名字,而女子只能是男性英雄的注腳,抑或被斥責為狐媚惑主的禍水,那些立了牌坊的女子,也是作為為男人獻身的貞潔烈婦而受到稱贊,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主體性?!霸诩覐母?,出嫁從夫”的儒家道德倫理將女人打上比男人低一級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儒家文化反對情欲的同時,將引起男人情欲的女人也一并否定,似乎沒有女人的存在,男人就可修身養(yǎng)性、內(nèi)圣外王。《紅樓夢》的橫空出世打破了這種慣性意識,曹雪芹把向來被貶低的女子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上,“堂堂須眉,不若裙釵”,女子成為全書贊揚和主人公傾慕的對象,已經(jīng)是一種了不起的超越性努力。已經(jīng)有學者做出精準的評判:“《紅樓夢》對什么是‘可人,即‘誰是最可愛的人做了劃時代的重新定義。曹雪芹把中國舊道德眼睛里稱為‘尤物‘狐貍精‘狐媚子的壞女人倒轉(zhuǎn)過來,界定為可人,界定為最可愛的人,于是,秦可卿、晴雯、芳官都成了最可愛的人,‘金玉不足喻其貴、日月不足喻其精的最可愛的人。這是天翻地覆的大變動。”n女性的精華和真正的價值在書中被彰顯,這在批判儒家重禮輕情的基礎(chǔ)上對傳統(tǒng)理念發(fā)出了根本性的挑戰(zhàn)。
三、注定的悲劇: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曹雪芹對于純潔情感的描繪、對女子的稱贊和宣揚是在對主流價值體系極度不滿之下所做出的“補天”行為,他真摯祈望用真情人性彌補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儒家文化和強調(diào)等級尊卑的封建制度中暴露出的漏洞,這是曹雪芹對儒家僵化觀念的否定和對理想世界的探求和追尋?!疤炖怼敝?,不在克己復(fù)禮,而在真情與珍愛。即使已經(jīng)了解世界的荒誕和丑惡,仍然堅守著發(fā)自靈魂的對人性之美的尊重與傾慕,仍然保持著對生命本質(zhì)和意義的重新思考和堅定追尋。曹雪芹渴望補天,他為所有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美好的、理想的情義世界,然而,他自己也知道,這個理想世界永遠只能是一種遙不可及的荒涼祈盼和無法實現(xiàn)的美夢,“天”是不可補的,只能眼睜睜看著它的漏洞越來越大。
“補天”的愿望與“天”必將衰敗的預(yù)知似乎充滿矛盾,反映出作者原本的創(chuàng)作意圖與實際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沖突,但這正是作者真情的自然流露與痛苦所在。他寫出了儒家文化畸變中的丑惡,對社會發(fā)展現(xiàn)狀有著清晰的認知,但是他又不能從中徹底逃離,反而依然受著傳統(tǒng)禮教的約束,儒家文化的一套規(guī)訓已經(jīng)深入血脈成為人們心中的集體無意識,是一時半刻無法舍棄的。人們“都云作者癡”,可是“誰解其中味”?他自己心中充滿痛苦與惋惜,在明知封建文化體系與統(tǒng)治秩序必敗的情況下還希望能挽救它們的命運。其實古今中外許多作家都有創(chuàng)作理念與創(chuàng)作結(jié)果矛盾的情況,因此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沖突并不是偶然,他深深地留戀,卻又深深地無力。
當大觀園眾多生動靈巧的女子們一個個走向悲劇結(jié)局時,我們便知道,這塊天終究沒有被補起來?!盎比A之地,溫柔富貴之鄉(xiāng)”最終還是走向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寶玉用情至深、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舉止自然是世人難以容忍的。雖然大觀園給予了他與現(xiàn)實世界隔離的凈土,他得以暫時逃離儒家哲學對人的束縛,但整體大環(huán)境怎能允許有如此“行為偏僻性乖張”之人存在。首先王夫人和賈政二人就不會放任寶玉不管,王夫人在寶玉身邊安插了眼線,而賈政早對寶玉失望至極,害怕他“弒君殺父”,嚴格管控著他“出格”的行為,再加上身邊人的算計、挑唆,即使有賈母的庇佑與元春的詔書,大觀園內(nèi)的美好生活也是不會長久的。
花團錦簇的大觀園與悠然自得的神仙生活在女兒們一個個離開后逐漸走向了凄涼凋敝的境地。金釧被王夫人羞辱后投井自盡,司棋被攆出大觀園后因母親不同意她和表弟婚事一頭碰死,尤二姐受到折磨和喪子之痛后吞金自殺,晴雯在病重時被攆了出去深夜夭亡,芳官藕官蕊官及惜春出家為尼,迎春出嫁一年后就被折磨致死,探春遠嫁海疆……最重要的是黛玉淚盡而逝使寶玉遭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他心靈的最后一點希冀與意義也隨之化灰化煙。女孩們內(nèi)部同樣受到了封建文化的荼毒,襲人作為告密者間接造成了晴雯的死亡與木石前盟的破裂;寶釵的精心算計與對夫榮妻貴的追求終于使她做了心心念念的寶二奶奶。寶玉目睹了母親王夫人戕害女兒性命,眼睜睜看著姐姐妹妹被送入虎口,目睹自己曾經(jīng)最珍愛的女兒們屢遭厄運或彼此傾軋,落得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下場,自己卻無能為力無處抗爭。“寶玉對自己的命運無可奈何又無可回避,這是最強烈的悲劇”o。這也是曹雪芹的痛苦。難怪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感慨:“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眕當長聚不散的青春生活成為一地碎片,寶玉的一片深情終究無處寄托,迷茫、痛苦與絕望也一齊向他襲來,越發(fā)使得他瘋瘋癲癲。當他看著身邊留下來為數(shù)不多的女兒們,已經(jīng)失去了最初的純凈,剔透的雙眼變?yōu)椤八乐樽印焙?,終于了卻塵緣,跟隨一僧一道回到青埂峰。
當時社會處在“康乾盛世”之時,人們大多看不到封建社會的沒落,但曹雪芹透過燦爛光輝的夕陽勝景,看到了其背后暗夜即將降臨的必然命運,他發(fā)現(xiàn)了儒家文化禁錮人心、克己復(fù)禮的后果,見證了文化之天影響下的禮崩樂壞與人心變異,更預(yù)見到了文化衰落與人心異化后封建統(tǒng)治秩序必然走向衰落的結(jié)局,雖然曹雪芹本人并不希望這衰敗的到來。所以,他是懷著極大的悲憤與不忍來寫《紅樓夢》這一悲劇的,他展現(xiàn)和揭露的事實,的確暗合了清朝文化與歷史的發(fā)展狀況;他對儒家文化做出的反思,也與五四時期新文人對舊道德的攻訐不謀而合。由此可見,曹雪芹是偉大的,他的卓越見地使得《紅樓夢》表現(xiàn)出了浩瀚深遠的價值,作者與寶玉無可奈何卻又必須面對的悲劇精神令無數(shù)人扼腕痛惜又悵然若失,《紅樓夢》由此成為人類精神文化史上不朽的財富。
a 丁維忠:《紅樓夢:歷史與美學的沉思》,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31頁。
bghijkl〔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金盾出版社2004年版,第23頁,第430頁,第377頁,第412頁,第429頁,第411頁,第430頁。
c 陳玉書、張訓:《淺談儒家思想在〈紅樓夢〉里的反映》,《東岳論叢》1991年第2期,第84—87頁。
d 〔宋〕程顥、程頤:《二程集》(第一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44頁。
e魯迅:《狂人日記》,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2頁。
f 〔明〕李贄:《李贄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第394頁。
m 佟瑞坤:《“大旨談情”與補天之恨——〈紅樓夢〉思想價值再探》, 《武警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第51—53頁。
n 劉再復(fù)、劉劍梅:《騎士精神與“女兒”崇拜——關(guān)于〈紅樓夢〉女性立場的討論》,《書屋》2008年第2期,第4—11頁。
o 李海東:《大觀園、“終北國”、“補天”論——〈紅樓夢〉理想主義境界再認識》,《紅樓夢學刊》1994年第3期,第26—47頁。
p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遠方出版社2016年版,第185頁。
作 者: 張佳怡,上海交通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語言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