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衛(wèi)衛(wèi)(江蘇)
生活中偶遇的詩般意境,美在一如“舟行碧波上,人在畫中游”的心景交融,往往讓文人墨客魂牽夢繞。
1910年深秋的一天,作家鄭逸梅獨(dú)自一人到常熟旅游,眼看天色已晚,便暫宿在虞山南麓“讀書臺”旁邊的巫公祠里。鄭逸梅找來稻草鋪在祠堂大廳的地上,再點(diǎn)上一盞油燈,然后仰臥回味著這一天的旅程。將近夜半時分,只聽如潮的松濤聲震撼窗欞,時而雄厚,時而又綿薄,就像仙樂一般動聽。于是,鄭逸梅就把自己想象成山水畫中的隱逸高士。這時,孤寂的燈火照及周圍佛像,他更加感覺祠堂的幽靜清冷,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塵世間。
這純美的意境,讓鄭逸梅不禁遙想起古人的清言:“水際聽欸乃聲聲,山中聽松濤陣陣,方不覺人生無趣,方不虛此生漫漫?!?/p>
1929年1月的一天,杭州西湖上已經(jīng)下了幾天雪。作家鐘敬文清晨醒來,打開房門一看,雪花鋪滿了對面的屋頂,不禁對明代名士高濂在《四時幽賞錄》中描述的“西溪道中玩雪”“山窗聽雪敲竹”等景色神往起來,又念及“孤山霽雪”的美,于是趕緊把同事老李叫醒,然后兩人一同乘車去靈隱觀雪。
當(dāng)車駛過西泠橋,鐘敬文回望被一片迷蒙水汽彌漫著的西湖,張岱筆下的《湖心亭看雪》又浮上心頭,此文寫盡了西湖銀裝素裹的風(fēng)姿神韻。他真想知道現(xiàn)在的湖心亭里,是否還有張岱所寫的看雪癡人?
從靈隱寺到韜光庵的山徑上,雪堆起了大約有半尺來厚,兩旁高高的綠竹上也都積滿了雪。這時,鐘敬文最羨慕的是高濂享受的山中聽雪風(fēng)情:“飛雪有聲,惟在竹間最雅。時聽雪灑竹林,淅瀝蕭蕭,連翩瑟瑟,聲韻悠然,逸我清聽。忽爾回風(fēng)交急,折竹一聲,使我寒氈增冷。”
走進(jìn)韜光庵,鐘敬文本來想在僧房里吃素面的,但不知為什么,卻上了山門前的酒樓里了。他把在山徑上帶下來的一團(tuán)冷雪放到酒杯里混著喝,堂倌看了說:“這是山頂上的冰淇淋呢?!?/p>
下山的道上,兩人踏著的是一兩寸厚的雪泥,腳下頻頻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有時,路旁樹枝上的雪塊忽然掉了下來,落在他們的外套上,這便是古人所謂“玉墮冰柯,沾衣生濕”的情景。鐘敬文把腳步放得更慢了,他眺望著前方,油然有一種幽然意遠(yuǎn)的詩意浮上心頭。
鐘敬文和老李在岳王廟前登上畫船時,雪又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了起來,西湖中再看不到別的小舟。船到里西湖,眼前的孤山和寶石山在風(fēng)雪中兀立著,山徑上望不見一個人影,湖面連水鳥都沒有蹤跡,只有雪花飄下泛起的一些漣漪,這正是柳宗元的詩描繪的古樸清妙意境:“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p>
1912年,“南社四才子”之一的作家姚鹓雛住在松江城里的市河邊,豪宅的面積很大,是中西結(jié)合式的樓房,大廳為“耕歷堂”,旁邊有“談月軒”。每年的夏夜里,家人們便登上高樓的露臺納涼,揮扇共話前塵往事,面對的是市河南面一片虛曠的樹林。當(dāng)一輪新月掛在樹梢時,總不知是誰在林間吹起了笛子,低回悠揚(yáng)的樂曲飄飄蕩蕩穿過水面時,更顯得凄清感傷,讓人聽了心也隨之泛動。而眼前寧靜空明的景致,也好像格外清涼起來。
姚鹓雛不禁沉浸其中,在月光下再也沒有了睡意。這清逸浩渺的一幕,意境深遠(yuǎn),讓他在許多年以后依然心心念念。
1947年3月,漫畫大師、作家豐子愷遷居杭州里西湖招賢寺旁邊的小平屋里,稱之為“湖畔小屋”,題有對聯(lián)“居鄰葛嶺招賢寺,門對孤山放鶴亭。”閑暇時,豐子愷喜歡坐在湖邊的石凳上欣賞湖光山色。
一天晚上,豐子愷與來西湖游春的幾位友人在湖畔小屋飲酒。當(dāng)酒闌人散后,一輪皓月掛在明朗的夜空里,眼前湖水如鏡,更有花影滿堤。豐子愷送客出門,因為舍不得這湖上的春月,便向湖畔散步去了。坐在柳蔭下的石凳上,明月蕩漾起豐子愷的思緒,他想起小時候在學(xué)校里唱的一首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歡喜相。每當(dāng)燈火中,團(tuán)團(tuán)清輝上。人月交相慶,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飲,舉杯獻(xiàn)高堂。”這可愛又敦厚的歌曲,讓他感慨萬千。
豐子愷慢慢踱回家里,已經(jīng)10點(diǎn)半了,家人對他說:“你送客出門后,從上海來的作家鄭振鐸來過,他住在葛嶺飯店,知道你在湖畔看月,就去找你了?!?/p>
第二天早晨,豐子愷來到葛嶺飯店,可鄭振鐸已經(jīng)外出,他便留下一張名片,請鄭振鐸中午或晚上來家共飲??傻攘艘徽?,鄭振鐸都沒有來,豐子愷想他一定被西湖的景色迷住了,于是對酒獨(dú)酌起來。到了晚上八點(diǎn),豐子愷正喝到酩酊狀態(tài),鄭振鐸走進(jìn)了湖畔小屋。
兩位闊別十年的老友,在燈下舉杯共飲。這時,窗外飄著些微雨,月色更見朦朧,女傭?qū)⒁粔鼐坪歪u鴨、醬肉、皮蛋、花生四盆菜放在收音機(jī)旁邊的方桌上。墻壁貼的對聯(lián)是豐子愷手書的蘇步青一首詩:“草草杯盤共一歡,莫因柴米話辛酸。春風(fēng)已綠門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必S子愷覺得有了這首詩,酒味便特別地好。兩人以蘇詩下酒,相談的往事也是美味佳肴,于是越談越多,到酒酣耳熱的時候,話語聲竟然變成了呼喊,把睡在隔壁房間的人都驚醒了。
鄭振鐸告辭時,外面依然春雨綿綿。豐子愷要留他住在家里,可他執(zhí)意要回旅館,豐子愷就遞給他一把傘,然后目送著他高大的身影在西湖邊的柳蔭下漸漸遠(yuǎn)去。此時的煙雨西湖,似夢迷離般地飄渺,給豐子愷帶來的是“山色空蒙雨亦奇”的清麗意境。
山明水秀的西湖,使豐子愷愛戀了一生,也讓他筆下的作品畫中有詩、詩中有畫,意境雋永,散發(fā)著永恒的藝術(sh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