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燁
1928年初秋,帶著事業(yè)遭遇挫折的憤懣和永失青春之愛的苦痛,25歲的廣東海豐青年鐘敬文只身來到了杭州。與嶺南完全不同的氣候和江南獨有的秀美與親切,讓他稍稍緩過了神。他不顧長途跋涉之累,放下行李,與友人做伴,往西湖去。他們從湖濱出發(fā),乘小劃子一路游了三潭印月,再去岳王廟,過西泠橋,遇馮小青墓,最后來到了林和靖的墓園。
鐘敬文與杭州的第一次相遇,是少年時讀到了一本《西湖佳話》,書中的英雄傳奇、絕美風光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據(jù)他所說,書中最讓他向往的故事主角有三人,分別是林和靖、岳飛和馮小青。
此番造訪,他得以與書中人一一相見。友人因為腳疾,未登上林和靖的墓園,只留鐘敬文獨坐墓園。年輕的鐘散文置身語言與思想創(chuàng)設的美中,心中涌起千言萬語要與先賢訴說,然他未說一詞,只等待著陽光的退卻。據(jù)鐘敬文的記錄,他在來杭的第一個月里,又兩次去往林和靖墓,在尋訪與思考中,那些無法言明的、獨善的、索居的夢想一點點變得清晰。
來杭之前,鐘敬文是中山大學民俗學研究的中堅力量。民俗學作為一門學科在當時是新鮮事,而新的東西常常會遭到非難和質(zhì)疑。鐘敬文參與編輯的《吳歌乙集》被一批假道學們指出有“猥褻”的內(nèi)容,時任中山大學校長戴季陶借題發(fā)揮,辭退了鐘敬文。時任浙江省教育廳廳長劉大白聽聞此事,震驚且生氣,立刻向鐘敬文拋來了橄欖枝,邀請他來杭州發(fā)展。杭州收留了他,雖心有不甘,但鐘敬文得以親近夢中的湖山。
在杭州期間,鐘敬文先后在浙江省立高級商業(yè)學校、浙江大學文理學院、浙江民眾教育實驗學校等院校從事國文教學和民俗學研究。中途,他為了學術(shù)日新,還遠赴日本留學了兩年。鐘敬文的民俗學研究起步于20世紀20年代中期,他從歌謠收集、整理以及論文的寫作開始了廣闊的民間之旅,進而走向更為系統(tǒng)的理論研究。來到杭州以后,鐘敬文反思了前一階段的研究,繼續(xù)開展教學和研究,開始重視民間文學以外的民間文化現(xiàn)象,開啟了更有學術(shù)價值的探索。他與友人共創(chuàng)刊物,創(chuàng)立了杭州中國民俗學會,以更好地開展民俗研究活動。他說,杭州是他“學藝形成時期盡著哺育他的乳娘”,他的民俗學、民間文藝學活動在杭州“枝粗葉茂”,邁向成熟。
鐘敬文被譽為“中國民俗學之父”“人民的學者”,事實上,他也是一位杰出的散文作家,只不過他在民俗學研究上的耀眼光芒掩蓋了他作為散文作家的光彩,以至于世人忽略了他清淡又誠懇的文筆。許是湖山化作了繆斯,讓每一次出發(fā)都有了靈魂。在杭州,鐘敬文迎來了散文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下雪的西湖,錢塘江的晚潮,煙霞洞的可愛,九溪十八澗的靜美,撫慰著鐘散文這個異鄉(xiāng)人的心靈,也讓他思緒翩翩。最終,這些腳步匯成文字,變成了散文集《西湖漫拾》《湖上散記》。
鐘敬文的散文有古典小品的余韻,亦充滿哲思之美,像《錢塘江的夜潮》一文,他寫自己滿懷憧憬去看潮水卻敗興而歸,他寫得既輕快又莊重,先揚后抑的寫法隱喻著自己在現(xiàn)實中的失落。不過,讀者讀著不會感到“失落”,反而會遇上青梅入口的那一點甜酸。郁達夫曾評價鐘敬文的散文創(chuàng)作“清朗絕俗,可以繼周作人、冰心的后武”。可惜,鐘敬文沒有著力于散文創(chuàng)作,而是把更多的心力投入了民俗學研究。他在《湖上散記》這部集子的《后記》中披露了部分原因,他說, “以藝術(shù)為一己的哀樂得失作吹號,而酣醉地滿足于這吹號之中,良心實不能教我這樣愚笨的人安然”??梢钥闯?,從杭州時期始,鐘散文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身上應該擔著的社會責任,他逐漸把自己放歸時代發(fā)展的廣袤天地,以更自覺的姿態(tài)投身其中。因此,更具個人主義色彩的散文創(chuàng)作開始逐漸退潮。
杭州之于鐘敬文,還有迷人的生命意義,他在此與一生的愛人陳秋帆重逢并結(jié)合。以西湖畔惺惺相惜的真摯感情為起點,鐘敬文與陳秋帆共同度過了相濡以沫的一生。當鐘敬文回望自己的人生時,他深情地憶起1929年那個炎熱的暑假,在三臺山一帶的住宅里,他與陳秋帆重新認識了對方,攜手徜徉在西湖的日夜中,在情與景中難分彼此,“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陳秋帆不僅是鐘敬文事業(yè)背后的女人,也是鐘敬文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齊頭并進,在各自的領域默默耕耘,一位成為了民俗學大家,另一位常年從事翻譯和教學工作。在鐘敬文的心中,陳秋帆是“一位具有現(xiàn)代理想的女性”“一個勤奮不息、一意向前的女性”。于千萬人中的遇見,除了那一瞬命定之美,還有更多讓人回味無窮的真切,
這無上珍貴的情誼,鐘敬文自湖畔彷徨時,就緊緊地握在了手上。他是多么幸運。
晚年的鐘散文,曾多次到訪杭州,遙想當年,會會老友,走走來時的路。他在回顧學術(shù)生涯和做人生小結(jié)時,賦予了杭州特別的地位,對他來說,杭州實在是“不容易忘懷的地方”。鐘敬文也十分關(guān)心浙江和杭州的民間文藝事業(yè)發(fā)展。當看到大家協(xié)力共進時,他深情地留下詩句:喜見群英恢勝業(yè),慰情何用說來生。
恰逢鐘敬文先生誕辰120周年,走過先生走過的路,撫過先生留下的痕跡,杭州頃刻間有了不一樣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