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風采
人生就像一道算術題,生活慢慢減去了史鐵生的雙腿、親人、健康以及生命,但他又給自己的生活加上了很多東西,如寫作、思考、找尋心靈的歸宿……
常常聽人贊美某某寫作者說他是用生命寫作的。這是一種極致的贊美,然而,這句話到了史鐵生這里,卻并不是贊美,至多算是陳述。
我生得晚,但慶幸很早便讀到史鐵生的文字,被他個體的疼痛感染,常常在閱讀他的文字時反觀自己。史鐵生是一個可以照見我們自己的作家。的確,他是一個臨界的寫作者,幾乎一度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那種難以涉及的深邃與絕望,被他挖掘了出來。他自己也曾坦言,是上天安排他體會這一切。
史鐵生對生命的參悟是被迫的,他一生所做的加法都是自己用文字積累的,是他自己向身體內部挖掘出來的溫度和體悟。生命給他的,只是減法。
一開始,生活便減去了他的雙腿,在他最想奔跑的年紀。這像極了哲學命題里的突圍,一個極大的屏障囿住了史鐵生,然而,給他的條件卻是失去雙腿。
每次看《我與地壇》,我都十分感激史鐵生。在這篇長長的散文里,史鐵生給我們呈現(xiàn)了生命是如何拔節(jié)的,在生銹的生命現(xiàn)場,在灰白色的內心里,如何看見生活的其他顏色。撥開生命迷霧的過程是如此困難,但終于還是撥開了。然而,生活又減去了他的母親。
母親對史鐵生意味著堅韌又永遠無法松弛的一個懷抱。史鐵生的很多文字都涉及母親,比如那篇非常著名的《合歡樹》。
母親在史鐵生的生命里被減去,相當于他的輪椅在上坡的時候,少了一雙至關重要的推手。吃力內化成懷念,甚至力量。
被生活減去了太多的元素,史鐵生只剩下素色的自己。他坐在一個叫作地壇的公園里,看著陽光變成灰塵,聽著鳥的叫聲。我常常想,地壇就是一個可以比喻一切的神龕,和史鐵生默默地靜坐相比較,我們都不過是一個匆匆路過的人而已。
被減去一切的史鐵生,沒有辦法向距離縱橫的生活找尋色彩和真相,卻可以停在一座神龕前靜靜地觀察自己,內心究竟可以有多深,又有多寬闊?除了紛繁的物質世界外,我們內心的精神世界到底還有多少礦藏,史鐵生給我們做了一個好的開采。
后來,我們看到,史鐵生將自己的庸常生活掏空了,放入了玄妙的思索,關于生命、關于極致、關于物質、關于局限、關于自由、關于奔跑、關于疾病、關于愛情、關于虛空與實物……
史鐵生用自己的筆和思索給自己的生命增加了無限的深度和寬度。他不能四處行走,卻可以神游在時間的深處。他不能天天和世俗生活擦肩,卻可以和內心里的自己反復交談。
作為一個寫作的后輩,我從史鐵生老師身上看到了局限對于寫作的無限可能,更被他所打開的世界所滋養(yǎng)。
寫作是對抗時間的方式,是治療自己的方式,更是打開自己的過程。
一個寫作者,用被生活減去的殘疾的身體,為我們打開了更為開闊的生活空間,給閱讀者提供了更為營養(yǎng)的參照。
史鐵生做到了,他用自己的文字將自己無限放大,成為一個真正的大寫的人,純粹的人。
他滋養(yǎng)我,并敲打我。史鐵生老師離世后,我重讀了《我與地壇》、《務虛筆記》,感動不已,疼痛不已。我們會銘記他,一直愛他。
(作者趙瑜,選自《青島日報》2011年1月18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