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陽
林非先生是馳名中外的大學者,學界對他的儒雅之風無不景仰,贊譽甚多,我都同意。而最認同的是李正西先生五十余萬言《林非傳論》的副題——20世紀新文化建設思想家。在這個普遍缺乏思想,金錢和權力至上,忽視甚至蔑視思想家的時代,敢于旗幟鮮明地認可林非先生是思想家,而且是20世紀新文化建設思想家,并在全書中緊緊抓住“思想家”這個主旨,以宏博的資料、多重的視角全面、深入、洋洋灑灑地展開論述,就已決定了這部大書的珍貴價值了。
為什么百年來的許多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作家、詩人,早就銷聲匿跡了,魯迅卻日益顯現(xiàn)他的偉大?盡管不斷有來自各方的無知者瘋狂地攻擊、污蔑他,卻愈益襯托出他的光輝?
原因就在于魯迅是百年以來少有的偉大而深刻的思想家,是一位蘇格拉底、康德、孔子、甘地那樣的大哲。
人最本質的特征是能夠思維,具有智慧。人的思維和智慧是地球上最美麗的花朵。而智慧的最高表現(xiàn)就是思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不是什么,自己所處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不是什么樣子,從而給自己在所處的世界上確立一個恰當?shù)亩ㄎ?,清醒地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不應該說什么;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以消除自己與世界之間的“隔膜”,從被各種因素所奴役的蒙昧狀態(tài)上升到獨立思考的自由境界,由“本能的人”成長為清醒的“自覺的人”,一個“真的人”。這不僅是個人,而且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以至整個人類,直至未知的“外星人”,根本的智慧所在。
數(shù)千年的人類精神文化史上,那些最令人尊敬的思想家,從古希臘的蘇格拉底,到中國的孔子,從德國的康德到印度的甘地,都是在這一根本點上給人以本質的啟悟。
現(xiàn)代中國,20世紀初到21世紀初的一百多年來,人類精神文化史上有一個不能不令人注目的現(xiàn)象,這就是——東方中國出現(xiàn)了一位筆名“魯迅”的文化巨人。由他以“魯迅”名義登上現(xiàn)代文壇到去世后近百年來,始終光照千秋。為什么眾多文人早如流星一般消逝了,魯迅這顆明星卻越來越燦爛呢?從根本來說,他的精神意義也與以上所說的大哲一樣,在于他在中華民族處于危難的時刻,勇敢而睿智地站出來向人民指明自己是什么,不是什么,自己所處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不是什么樣子,從而給自己在所處的世界上確立一個恰當?shù)亩ㄎ弧6?,他的智慧是以文學形式傳達給人們的,因而傳播得更深更遠。
正是由于這樣的原因,他被稱為“民族魂”,百年以來日益深入人心,不僅中國人,而且東亞以及世界人民都更加認識到他的價值,把對他的研究步步推向深刻化的境界。
因此,魯迅研究學者面前也擺著一項重要的任務:分析魯迅為什么是偉大而深刻的思想家,認識魯迅在中國的思想家價值,并把握其特征,挖掘其內涵。而要做到這點,就對魯迅研究學者提出了一個極為嚴格的要求:首先以思想家的高標準要求自己。一言以蔽之——只有思想家才能到位地研究出魯迅作為思想家的緣由、特征及其內涵,以及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意義。
以這樣的標準要求魯迅研究學者,我們不能不承認這個標準是非常高的,在中國魯迅學百年史上,從整體上和歷史深度、思想宏博上看,真正達到這一標準的只有一人——林非先生。
林非先生在魯迅研究事業(yè)中正如他在《詢問司馬遷》一文里所說:“一個真正是嚴肅和堅韌的思想者,一個真正是誠摯地探索著讓人們生活得更為美好的思想者,肯定會像他(司馬遷)這樣全面地思慮著人類與宇宙的關系,考察著歷史往前變遷的軌跡,然后再寫出自己洋溢著獨創(chuàng)見解和深情厚誼的著作來?!彼钪匾膸p峰之作《魯迅和中國文化》,就是一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厚重、深刻的著作,一部系統(tǒng)、全面地研究思想家魯迅與中國文化聯(lián)系的沉重之作,一部具有坎坷身世、歷史修養(yǎng)、思想深度的思想家型的學者才能寫出的專論思想家魯迅的大書。
我并不否認林非先生前后魯迅研究學者的成就,各人有各人的特點:李長之是寫出完整的魯迅論的第一人,具有敏銳的眼光和準確的藝術感覺;馮雪峰杰出地論述了魯迅與俄羅斯文學的關系以及魯迅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并作為魯迅晚年的直接聯(lián)系人回憶了別人不可能知曉的內情;林辰對魯迅史跡進行了最為嚴密的考證;唐弢對于首部《魯迅全集》及其集外文的編輯、收羅,做出無人可比的貢獻,并以驚人的藝術敏感寫出了《魯迅雜文的藝術特征》等后人無法超越的美文;陳涌的理論高度和細膩的藝術分析是獨到的;王瑤以宏闊的氣魄和深厚的古典文學底蘊,第一個理清了魯迅作品與中國古典文學的歷史聯(lián)系,并全面、深透地論述了《故事新編》中的難題。后起的王富仁、錢理群、汪暉等人,以前所未有的新的理論高度對魯迅及其作品做出了新的解釋。王得后首先提出魯迅獨特的核心——“立人”思想,也稱得上是這一專題上的思想家。但要論人生閱歷的豐富、歷史修養(yǎng)的厚重和思想力量的深邃,無論是前人,還是后人,都無法與林非先生相比。他不僅如李正西書中所說的讀了《二十四史》的“本紀”“世家”“列傳”等,還跟我親口說過:在經(jīng)濟十分困難的情況下,買了全套《明史》,并在政治上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時候,細讀了全部明史,使他對魯迅晚年所寫的關于明史的雜文有了超越前人的理解。而他時時刻刻都在思考的,也正是魯迅畢其一生思考的人性、階級性、國民性這些人間最根本的大問題。
林非先生所獨具的儒雅之風,是以深厚的歷史修養(yǎng)和深邃的思想家風度為后盾的。
我并不否認有些魯迅史實考證家,為了調查一件史實的細節(jié)耗盡畢生精力的功績;也對有些博學者將古今中外學術資料收集殆盡的強記才能。但是隨著電腦等高科技的發(fā)展,廣博地掌握資料并不是很難,最難最需要的是思想和思想家,能夠將淵博的資料去偽存真、去粗取精地辨析、整理出來,提煉出核心的思想,統(tǒng)率各個方面的資料,使其成為整體,從而給人們劃出判斷是非的恰當標準,指出應走的正確道路??傊笠笏紤]的是中國新文化建設的方向、方法問題。這樣的思想家目前是最為需要的。而要做到這點:一是自己需要有豐富的坎坷閱歷;二是要有深厚的歷史修養(yǎng);三是站在時代的理論高度。
作為魯研界的思想家,林非先生對魯迅不是盲目崇拜,什么時興就往魯迅頭上亂套,而是從實際出發(fā),進行科學的學術研究,既肯定魯迅的偉大價值,也第一位提出研究魯迅的時代局限性。所以他在《魯迅和中國文化》中分析了青年魯迅的無政府思想,經(jīng)過近二十年的艱苦研究,中國和日本的魯研界聯(lián)手,考證出青年魯迅的無政府思想并不是他自己的獨創(chuàng),而是來自日本當時某學人的一篇文章。因為20 世紀90 年代,“系統(tǒng)”正是那個時期的時髦詞匯,所以一些中年學者要用“系統(tǒng)”往所有問題上硬套。好時髦而忽基礎、忽歷史,正是后一代魯迅研究甚至整個人文學界的通病。林非先生看出了處處稱魯迅思想如何系統(tǒng)之弊,警醒人們:一個偉人在某一方面取得成果,并不說明他像神一樣一切都是對的。必須獨立思考,從實際出發(fā),對一切采取科學分析的態(tài)度,青年魯迅的無政府思想是錯誤的。這在當時確實需要很大的理論勇氣。
我決心把這一思想寫入為紹興文理學院魯迅研究院策劃的《魯迅通傳》第五卷,即魯迅晚年研究中,再激起中外知識界的重視!當然,我要注明這一思想的最早發(fā)現(xiàn)者是林非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