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
李漁的《一家言》中有一篇《莧羹賦》,很少引起人們的注意,或許是因為題材太小。辛卯夏日,他來到浙江富陽賢明山寺住了好幾天。僧人每天招待他的是素食菜糊,給他留下了難忘印象:“其或紅或綠者為莧,黃者為萱,紫者為茄,碧者為菌、為邊筍,白者為扁豆,青者為豇豆、為絲瓜。膏之以面,劑之以醬及姜。然諸菜皆臣屬,君之者莧,予名之曰‘莧羹?!?/p>
莧羹,說白了就是菜糊糊,然而它呈現(xiàn)鮮明的色彩,他又以語言靈動的賦文將其描寫。諸菜為臣、莧為君的比喻,更將莧羹刻畫出特殊的生命形態(tài)。一碗普通的菜糊糊,在李漁的筆下如此神奇,簡直令人饞涎欲滴:“融眾色為一色兮,若無色之可名。原無味于有味兮,何辛苦之紛紛。余驟啜而甚甘兮,知未離乎貪嗔……”
然而,李笠翁寫了一輩子文章,從來不會就事論事、刻板老實。前人對他的評價是:“寓道德于詼謔,藏經(jīng)術(shù)于滑稽,極人情之變,亦極文情之變?!边@篇《莧羹賦》也是這樣。他說:“仇濁味之滯性兮,盍漱露乎餐云。依淡泊以明志兮,須茹素而吐葷。唯和羹之匪易兮,爰罕譬乎宰臣……”原來,他是借一碗菜糊糊寄托內(nèi)心的志趣,順便也借此映射某些社會現(xiàn)象。
李漁很會生活,在文學(xué)、出版、戲曲等領(lǐng)域都有過人的建樹。李漁曾經(jīng)自我表白:“漁幸以草莽賤夫混跡公卿大夫間,日食五侯之鯖,夜宴三公之府?!泵朗臣业酿B(yǎng)成自有其難言之隱。有學(xué)者一針見血地指出,李漁在那些公卿大夫面前,扮演著一種地位比“娛樂節(jié)目的表演者”高,而比朋友低的角色,猶如俳優(yōu)。然而,歷來也有不少批評家贊賞李漁的真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從不隱瞞自己。他在《一家言》自序中說:“自為一家,云所欲云而止,如候蟲宵犬,有觸即鳴?!币勒账男愿瘢瑢懽骶鸵惆l(fā)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而不是刻意去模仿什么,這也正是今天我們還很愿意讀李漁的緣故吧。
在傳統(tǒng)文人眼里,讀書人假如不去立德、立功、立言,而是邀集一幫戲子,以嬉笑怒罵去換取金錢,無疑是低檔次、下三流的,完全背離了傳統(tǒng)道德觀念和人生價值。但他依然“加生旦以美名”,“抹凈丑以花面”,諧謔調(diào)笑,是為了讓劇場不冷清,意在謀取票房收入。對此,李漁直言不諱,自己是“不肖硯田糊口,原非發(fā)憤著書”。既然如此,他必須“從時好”、“從時尚”,竭力媚俗以迎合觀眾。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弟則巴人下里,是其本色,非止調(diào)不能高”,自道崇尚“多買胭脂繪牡丹”這樣的審美境界。在資本主義萌芽初始,李漁敏銳地感受到市場經(jīng)濟的一雙無形之手。李漁寫過五言詩《安貧述》兩首,其一曰:“為農(nóng)不披蓑,田間有高樹。為漁不戴笠,綠水斜通戶。非不備陰晴,無所施其具。地能容我略,天復(fù)成其誤?!弊栽倿椤白R字農(nóng)”、“笠翁”的李漁頗有自知之明。他沒有官職,沒有俸祿,沒有固定收入,面對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他做不來關(guān)漢卿,也做不來湯顯祖,寧愿承認自己是在夾縫中茍且生存,只能努力探尋戲曲商業(yè)化運作的可能性,安貧樂道,聽天由命。在其所生存的時代,李漁就這樣成了李漁。如今的人們贊揚李漁是中國文化史不可多得的藝術(shù)天才,是休閑文化倡導(dǎo)者、文化產(chǎn)業(yè)先行者。其實,李漁及其作品火起來,無非是他的生活方式契合了某些人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