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秋千引

      2021-05-23 12:17弋鏵
      飛天 2021年5期
      關鍵詞:田野妹妹

      弋鏵,女,生于湖北武漢,現居深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當代》《中國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等刊選載。出版有長篇小說《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說集《千言萬語》《鋪喜床的女人》。曾獲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首屆廣東省小說獎,全國青年產業(yè)工人文學大獎,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獎,第五屆《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等獎項。

      1

      綠樹像油漆過一層,顏色帶點不夠鮮亮的光澤,很久又未下雨,葉片便積著一層淡淡的灰,雖被風掃過,但畢竟沒有被雨水蕩滌后的水凈和滋潤,滿街的綠景,便顯得舊堂堂的,而且是那種很容易被察覺的疲憊和懈怠,從樹根,從樹梢,從樹冠里掙扎著表露出來,是四個季節(jié)被過成一季的一輩子,想想,如此單調的一生,怎么能不替這嶺南地帶的樹木委屈,打抱不平?從積雪深厚的北方過來的人,卻依舊喟嘆這冬季的春色,驚驚詫詫。老郝側耳聽著他們的感慨,坐在暖烘烘的陽光下,只是寬容地笑笑。

      有陌生的買家過來,挑揀著擺在攤上的絨衣絨褲,還有一堆顏色鮮艷的秋衣秋褲,并不把豎著的那塊明顯的價格牌當回事,那上面白紙黑字寫得碩大而驚人:一律30元。他們討價還價,品評著那些衣褲,線頭啦,針腳啦,質量啦,有些大姐會很熟門熟路地點撥老郝:我買兩套,四件,一百元怎么樣?便宜20元,你就讓我圖個還價的快樂唄,我回去再給你宣傳宣傳,嗯?怎么樣,老板?

      老郝搖頭,他的臉相是永遠的微笑。前天剛理過發(fā),社區(qū)來的一撥練手藝的學徒給理的,免費。他讓他們給剃成光頭,這個比單純理發(fā)更顯技術,兩個小伙子在他腦袋上鼓搗半天,算是成了,但還有點灰白兼黑的毛茬子杵著,卻出乎意外地顯著年輕。老郝挺滿意這個發(fā)式,當時還夸獎兩個合伙在他腦袋上研究的年輕人。光頭后,臉相被無遮無攔地暴露,放大,兩頭略尖,中間朝邊陲延伸開來,襯著他永遠的微笑,很像彌陀佛。那天同學們見著他,也說,越來越佛系了。他一臉的笑,除卻這個表情,他似乎不會別的情感流露,但真的,除了微笑,他確實不覺得用別的表情能呈現出他的情緒。

      昨晚終于把家里清空。該扔的扔,該賣的賣,該送人的送了人。這幾天一點一點收拾房間,十二年來租住的屋子,每一樣物品都能回憶起當時買下的情境。老郝一直端著那副表情,微笑的,看著舊日的時光慢慢重新浮現在眼前,像老照片,一張張地翻過,褪色了,模糊的影像,不太真切的眉眼,卻定格成那么多美麗和歡樂的日子,虛幻的捕捉,把一切背后的復雜都略去,努力留給后人觀賞的,卻是過濾了的幸福。

      一對半人高的公仔,女兒說不能丟,視頻里深情地央求他:那是我一歲時你買給我的,記得吧?他笑,想女兒一歲時絕不至于記事的,但因為耳提面命的強調,這對禮物便成為女兒對童年對父親的記憶。他答應女兒,把公仔打包寄回。

      小袖子要那副秋千。小袖子兩歲時,老郝給做的,用的木板是老家?guī)н^來的,他讓同學的工廠給刨光涂釉,鉆孔打洞,拴緊結實的繩索,他爬上小區(qū)的大王椰樹,兩邊束牢,就成了小朋友最仰慕的秋千。小袖子玩不厭這個秋千,小區(qū)的其他小朋友也對這原始的玩物充滿興致,排著隊數著秒地,挨個上去,蕩過來晃過去,那么快樂的孩子們,連保安都不好意思讓老郝拆掉,就這樣一直玩到小袖子離開,老郝收拾繩索,把秋千取下?!盃敔敾厝ピ俳o你做個,一模一樣的,好吧?”他實在不想寄回去,收件的快遞小哥好心地提醒他,核算出來的運費便是走陸運,也是很昂貴的,不值啊。但小袖子的眼睛在模糊的視頻里都能看出淚汪汪的。老郝心軟,把秋千包裹好,也放進貨物袋里。

      更是不用和田野商量,幾乎沒啥她要扔的,要問她,什么都得給寄回去,有的是大學時代的書,有的是她喜歡的衣裙,還有煲湯用的那口鍋,她說經過多少年油浸湯泡過,鍋體表層的分子全被食材的脂料裹脅,熬出的湯便是分外香甜。老郝沒轍,也包裹好,放進貨物袋內。

      大大小小,包裹和紙箱,二十三件,一共花掉七千多的陸運費。兩個收貨的小伙子忙得不亦樂乎,打包、封箱、過秤,臨了問老郝:“大叔,不再回來了?”老郝搖頭,不確定地說:“不一定,還是有可能回來的。只是,”他環(huán)顧下漸漸空空蕩蕩的屋子,“不回這邊住了。”小伙子沒多少閑話,大約司空見慣舉家遷徙的,拿機器利索地掃描,跑出憑證,撕給老郝,鉆回小貨車,發(fā)動,絕塵而去。

      有熟客過來,和老郝搭訕兩句,得知這是老郝最后一次生意,小驚一場。忙不迭跑到攤上選些褲子。他是騎電動的,早前生意好,大街小巷拉客,還能供得起兒子們讀職業(yè)學校和普通高中。這兩年管理嚴格,只能抽眼兒和城管們打游擊戰(zhàn),幸虧兒子們都已經工作,一個在一家大型工廠做技師,另一個快大學畢業(yè),平常做家教和打點零工,都能自給自足,他的負擔便不再那么大。常年騎電動,他落下老寒腿的病根,便是在嶺南夏季實足的毒辣太陽下,他也終日穿秋褲抵寒,所以是老郝的老主顧。他揀了十條秋褲,又拿四條絨褲,對一旁不諳行情的女人解釋:“你別和郝老板還價了。他實心眼,又不想算賬,永遠都是三十元一件,上衣、褲子,絨的、棉的,全是一個價,如果你要退換,盡管買,在家試穿后,再拿回來找他調換都行。他不是不想做生意,他是不喜操心的命。這樣對他最簡單,每件三十元,他就不用在心里和每位顧客扒拉小算盤了?!彼o老郝幾張票子,老郝拿出零錢找給他,旁邊看的人都嘆:現在還有誰用現鈔的?老郝拿出紙袋給老客戶裝好褲子,寒暄幾句,仍舊只是笑。

      這么知心貼肺的老客戶,在老郝這里都買過十年的秋褲和絨褲了,不知以后還能再見著面不?有兩次和他一起吃過街頭燒烤,并不是約起的,只是偶逢。坐一處,聊會兒天,碰點小酒,他帶的是老白干,老郝喝的是啤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會兒話,各自散去。老郝望著他的背影,他還沒老郝年紀大,腿腳卻有點不利索,和迎面而來的人打著招呼,身形便漸行漸遠。

      那是個熱心快腸的人,有著南方人的精明,算起賬來滴水不漏,老郝還記得那趟燒烤,店家算多十二塊錢,他幫老郝核出來,嘴里憤憤不平地嘰歪,數落店家:“人家老實人,你不帶這么玩人家的!你還做生意不做?”老郝當時依舊笑嘻嘻,謝過他,也謝過有點支吾,面色潮紅,忙著返還他錢的店家。

      田野終于禁不住好奇,在視頻里問他前天去小江西那邊的事情。老郝便慢條斯理地把整個過程詳細復述一遍。從入場,到敲鐘,見學校領導,見同學,同屆的,不同屆的,本系的,還有其它系的,中午去五洲賓館吃自助,晚上拗不過,和同班同學一起聚餐,算上他,帶上家屬,一共有十二人,去的九毛九。小江西晚上還有別的重要活動,畢竟明早開盤,一屁股的事要準備,他吩咐東子做東,拿四瓶汾酒,藍瓶頂級的,據說是郭臺銘專享的,指明要符合老郝的口味。

      田野淡淡的表情,視頻通話不甚清晰,但老郝能明顯察覺她的酸意:“嘿,還指明是特意招待你的?陪的另外十一人沒有意見?”

      老郝笑嘻嘻:“都是同學嘛——”然后點出一起聚餐的同學名字。看出來,田野沒什么興趣,老郝還是加一句:“他們都在問你的近況?!碧镆暗哪X袋晃到屏幕外去了,好像在和小袖子說什么,又轉回來,問老郝:“明兒一早動身?房子不是退了么?你真住貨車里了?”老郝點頭,小袖子在那邊叫奶奶,老郝這邊又有一些客戶過來買貨,老郝給田野道一聲再見,便把視頻掛斷了。

      中午去華潤萬家超市里買份盒飯,十五塊錢,有雞球,有蛋餃,還有條秋刀魚,另外附送份蓮藕例湯,說是排骨蓮藕湯,除卻一層浮油,沒見半點肉骨渣,當時排在前面的一位帥哥,撈起一塊褐紅褐紅的肉骨,像中六合彩一樣地大叫:“豬肉啊,真有豬肉啊,都多久沒見過豬肉啦!”引得全場笑聲陣陣,一片喝彩。老郝沒那個運氣,把湯喝得底朝天,也沒見半片肉渣。他倒不饞,雖然豬肉價格漲上天,他還是每頓都會給自己炒盤肉菜吃,老郝待自己不薄,若不是因為現在家給騰空了,他每天的午餐可真沒這樣隨便應付過。

      瘦瘦的房東老太迎面給老郝打招呼。她后面跟著兩個拿清潔工具的阿姨,看來老郝騰空的房子,打掃后的局面老太太并不滿意。畢竟住了近十二年,從2008年汶川地震后他們搬到這邊,房子只是表面清掃看來是不夠的,那些藏污納垢的細節(jié)處,這位斤斤計較的老太太,絕不愿意輕易放過。老郝想著后來要接著他住下去的人,在一個嶄新體面的環(huán)境里,面對新鮮的一切,總會帶著舒暢的心情和一個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安置下來,便原諒了房東老太對他的苛責。

      他這十二年沒見過她,一紀過去,當年六十多的老太,現在仍活得雋秀健碩,眼明目晰。她過來,從香港輾轉港鐵,一路再搭乘這邊的公交,穿深灰的旗袍,搭薄呢的卡腰外套,腕上籠個手袋,從里面一絲不茍地掏出,帶細金鏈條的無邊老花鏡,CASIO計算器,MUJI水珠筆,寫滿工整筆跡的一本道林紙簿。她一邊算,一邊記,一邊說:這么多年你沒有按時付房租的滯納金,損壞的水龍頭,五塊磨毀的瓷磚,老舊的馬桶蓋,還有,客廳墻面的那排釘孔,小臥室的那行給女兒以及小袖子量身高標注過的鉛筆漬。她嚴肅地最后結論,除掉當年押付的兩個月房租,老郝甚至還差她263元錢。

      十二年,她的房價倒是翻了兩番多,但比社區(qū)里其余同樣面積的租金,確實略好些,但也不算有多優(yōu)惠。老郝自以為退房時,把家里弄得如初進來時一般完整,盡量不留下自己租住多年的痕跡,撫養(yǎng)郝田和郝運,接進馮麗麗,誕下小袖子,拉片一般的,這些年的日日月月,分分秒秒,快速地晃過去,他的人生,不在別人的世界里,也不在別人的目光里,但現在和這個嚴肅孤絕的老太太打起交道來,那些她挑剔的痕跡,竟然讓他總是微笑的臉,也撇下去,嘴角陷進兩側,拉扯出愁苦的印跡。他忍耐著,像忍受著衛(wèi)生間地漏泛涌上來的異味,也像忍受著窗外那永遠四季常青的油綠。他的眼睛空泛地看著老太太,她到底是體質不錯的人,聽說她一直未婚,不知怎么身處香港,卻在這一片買間居室,斤斤算計著租賃的費用,以保障那在一灣之隔的、物價高昂的香港,能執(zhí)拗堅守自己的體面,存活下去?

      老郝承應她一切的抱怨以及補償。

      老太轉過頭來,遲疑一下,終于問:“你還沒走?你不是退房了?你在這片社區(qū)有住的地方?”

      老郝回復她:“沒,賣掉一批貨再走?!彼米炫幌律砗蟮能囕v,那打開的后備箱敞開而成為攤檔,里面的存貨沒多少了,收起后座,鋪上他留下的褥蓋,能搭成一張舒適的床。這是他新換的小型廂車,比原來的那輛老面包好,現在的車,性能齊全,冷暖氣都是充足的,以后,他就以它為家了。“我今晚睡那里。”他走之前的晚上,還得在這座城市停留一夜,他想今晚試試車里的暖氣,畢竟一直往北,有些地方還在大雪飄降,他得試試他的“小巢”。

      老太猶豫間,終于說:“你,要不,在我那房里再待一晚?按一天的價格算給我就行。”

      老郝笑笑,拒絕了。

      天色已晚,他的貨快要吐完,保安過來幫他看看,拉扯幾句閑話,認識多年,他們甚至沒有互留過微信和電話。老郝覺得不必,像那個騎電動車的熟人一樣,對這位好心保安的記憶,以后也會是舊照片一般了。他把車開到那兩棵大王椰的中間,那是他拴秋千的位置。他記得剛拴好后,為了檢查秋千的牢固度,他先上去試著蕩過幾下,慢慢地用腳助力,雙腿平展,悠起來,借著自己的力道,越蕩越高。他依稀記得他放平身子,緩緩地閉上眼睛,耳邊有呼呼的風嘯聲,越來越疾,他手握著兩邊的繩索,感覺自己要飛起來,他還記得那時的恍惚,他差點就松了手,讓自己飛起來,借助秋千的蕩漾,他沖到天際,沖上云霄,沖破萬有引力,沖出了宇宙。

      2

      已經快進三九,溫度卻還挺立在二十多度。早起的時候,天似乎有些陰沉,但太陽現身,便掃盡陰霾,陽光憤怒地射下來,照遍暖洋洋的大地。一路都是綠色,翠綠、青綠、草綠、果綠、油綠、墨綠。大道中間的隔離欄撤除,換成開滿艷紅色鮮花的簕杜鵑,這種花開得滿樹都是,絕不零星點綴般的留白,真是招搖和霸道,而且花色因為擠在一處,燦爛繽紛,熱鬧紛爭。關注久了,眼睛便覺疲累,一路都是這種綠,這種紅,老舊的顏色,襯得這簇新的城市,凸顯尷尬,似緊繃的弦,姿態(tài)太緊張,像極了這座似乎永遠年輕的城市。

      昨晚沒睡好,不是因為車里的鋪蓋不舒適,而是受到兩只蚊子的攻擊,一直在老郝的耳邊嗡嗡嗡,卻苦于找不到它們的蹤跡,一夜輾轉,直到近清晨才入睡,醒來發(fā)現,枕頭上一抹,被單上一抹,兩撇烏紅的血漬。昨夜困擾他的那兩只蚊子,竟然因為嗜血太飽,飛不動,被老郝壓死在身下。看著它們躺在干涸血泊里支離破碎的尸身,真是感慨它們昨夜白忙活一場。

      綠色漸漸稀薄,紅花也慢慢消失,到處都在搞基建,灰塵緩緩地不易察覺地占了上風,眼前的景色枯燥起來。老郝在國道上開,速度有些慢,一路避著穿行的人或車,小心地開窗,透進一絲涼爽的風來,稍顯爽意。這樣一路朝北,估計后面不會再有蚊蟲的騷擾。老郝到達韶關的時候,已近傍晚了。

      郝運在約定的路口等他。頎長的背影,略有些駝,頭發(fā)長長的,垂在頸間,有風過來,發(fā)式便亂了。郝運輕搖著腦袋,像早期港片里的古惑仔,把頭發(fā)揚一揚,在風里做個瀟灑的模式出來。老郝微笑地看著兒子,還是帥氣的,早先天天看港片,被沉浸在那些世紀初呈現的時尚里,仍舊像模像樣,可惜現在流行小鮮肉,時興娘炮,郝運的這一手,已經過時。

      郝運拉開車門,坐副駕駛,指點方向,朝一家酒樓開去。

      天色迅疾地暗下來,一下便籠罩在夜幕里。韶關顯現出它夜里的美麗,高樓在黑夜中林立,燈火闌珊,璀璨的光撲朔迷離,和老郝這些年見過的每一座城市完全相仿,毫無二致。

      爺倆在一家廣東館子入座。郝運似乎和女侍者挺熟,普通話里夾雜著當地土話,眉來眼去之余還有打情罵俏的閑情,老郝坐一邊,喝著杯中水,只做不理會。叫了三個菜,一道湯,郝運說:“不喝酒了吧?待會還要開車。”自作主張,主食要盤干炒牛河,點了熟普。操持完,氣氛一下空悶起來,郝運拿出手機,馬上專注在小屏幕上。

      這份工算打得長久些,已經在這里待了三年多,吃住幾乎不花錢,按郝運說法,如果每年以百分之十的薪水往上漲,一兩年后便能在韶關安下家來,買車,供房,馮麗麗在這邊再找個工作,小袖子也在這邊入學,他們一家三口,就安定下來了。

      老郝撥著菜,微笑地看著郝運,閑閑地問他一些工作的事情。

      不忙,還好啦,有時也會幫著收病人,病人?還好,吃藥、吃飯,也看看電視,病癥輕微的,會打打羽毛球,也打乒乓球。我們那邊兩張乒乓球臺。

      郝運不抬頭,答話的時候,要么掃著盤里的菜,要么沉迷在手機上。

      過完年,郝運有三十二啦,妥妥的大人。是該有份正經的工作,有套每月付著貸款的房,有個回來一起做飯吃,飯后一起看著娛樂節(jié)目的老婆,還有個在父慈母嚴的管理督促下做著作業(yè)的娃娃。老婆和娃娃都是早有的,但沒住一塊兒,就不能稱為家?,F在,這“家”的希望,挺大的了。

      “好好干,以后做長了,再申請點股份,就美滿了?!崩虾聮犊旮沙磁:尤M嘴里。這家的菜味道不錯,看來郝運在這邊的三年時間沒白費,至少找到了合口味的飯館。

      “行?!焙逻\仍舊盯在手機屏幕上,屏幕置換得很快,老郝眼睛不太好,十年前就老花了,看不清兒子在忙些什么。

      “說是再干幾年,會上市的?,F在搞民生做醫(yī)院,特別是養(yǎng)老的,精神病的,國家撥款資助力度很大,是個朝陽產業(yè)?!崩虾孪牒蛢鹤诱勏滦?。上次小江西上市敲鐘儀式后的聚餐,他遇見郝運的老板,那個同學磨刀霍霍的,借著酒勁,也說過自己的醫(yī)院將來會上市的豪言,大家一起敬酒碰杯,希望在同學里再出幾家上市公司。校領導正好過來,拍著那同學的肩膀,真心提示他有什么事情,學校也會出面幫忙。校領導站在桌邊,同學們把他圍成中心?!耙呀浻形鍌€了吧?啊,有六個?上交所三個,深交所兩個,哦,還有個八一屆的在香港上市的。牛啊,真為我們學校爭光,讓新來的小師弟小師妹們,看看你們的風采!”大家起哄,把酒干了。

      “和我有什么關系?”郝運從手機里抬起頭來,似乎終于明白爸爸在說什么,剛才敷衍的語氣消失殆盡,臉面冷繃,嘴角硬朗,氣氛一下子僵硬起來,連老郝塞進嘴里的菜肴都從舌尖涼透到心脾。

      工作是老郝托同學的。當時怕郝運不同意,畢竟要去韶關,又是在一家精神病院當護工,薪水雖然不錯,而且五險一金都齊全的,但到底說起來,總歸是和精神病人打交道。郝運當時倚在那個秋千架上,點燃一支煙,在黑暗里一明一滅。

      “行?!焙逻\用的就是這個簡單的詞,語速短,音調高昂,提著一口氣吐出來,便很輕松地放下。就是那種感覺,似乎非常愿意接受的感覺。遠處,他們家明亮的窗口,晃動著媽媽,妹妹,妻子,還有女兒小袖子的身影。老郝沒說話,手插進口袋里,做畏冷狀。其實哪有那么低冷的天氣?入了夜,還保持著三十來度的高溫呢。老郝自來都沒和郝運親昵過,這么莊重的事情,又是他第一次承辦兒子的前程,他實在不知道他的建議、兒子的附和、最后的成交,到底該是握手好,還是擁抱好?他把自己的態(tài)度屏蔽在口袋里,感謝西褲的設計,永遠不會忘記有存放東西的口袋,讓多少尷尬都掩藏了。

      老郝喝一口熟普。其實他不習慣喝茶,郝運并不知道,可能他以為人老了都愛喝茶,但他的父親,從來只喝白開水。老郝微微地笑著說:“總得有點想法吧?”

      郝運抬頭盯住父親,突然冷笑:“后面的話,你不會說,人沒有理想和咸魚有什么分別吧?”

      老郝愣一下,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郝運舔一下嘴唇,已經轉移話頭:“我已經請好假,今晚在這邊停一宿,我們明早再動身。你睡我那邊吧?這里兩個人一間房,今晚我正好輪值夜班,我和同屋的說了你要過來,你睡我的床?!?/p>

      老郝本來還想堅持,說自己住車上挺好,昨晚睡得香甜,比旅館的床鋪還舒服。但看到郝運那副篤定的神態(tài),已然叫女服務員過來結賬的淡定,忍住,決定把自己交給兒子安排。

      宿舍在醫(yī)院里,U字型的醫(yī)院,三面建筑圍成一個小園子,東面那幢是女病區(qū),郝運住西面,男病區(qū)的樓上。房間挺寬敞,相對擺著兩張單人鋪,有衣柜,有書桌。同住的和郝運差不多年紀,是韶關本地人,家在離城里大約半個多小時的村子。老郝和同屋打聲招呼,幫著清理郝運準備捎回去的行李,一看,倒是亂糟糟的,干凈的和要清洗的都沒辦法分辨,堆在一處,明明有衣柜,只零亂地掛著幾件毛衣,想必也是很久沒穿過。老郝勤快起來,把郝運的衣物分門別類地收拾好,問清公共洗衣機在哪里,先把自己認定是臟衣物的拿過去洗晾烘干,再去指定的公共浴室沖涼,返回到宿舍,預備入睡。

      同屋的睡得香甜,過不久就有酣聲傳來。外頭挺安靜,偶或有小車過去的聲音,也有車燈的亮光掃過,藍藍的一縷,劃破輕薄的窗簾,幽靈般地掠去。老郝睡不著,悄悄起來,輕掩房門,到一樓值班室找郝運。

      值班室有三個男人,一個醫(yī)生,一個保安,另一個就是郝運。都安安靜靜地坐在房里,醫(yī)生在電腦上打網游,郝運垂著腦袋玩手機,保安倒知識氣,拿著一本書聚精會神地專注地翻看。過一會兒,用手指拈一下嘴唇,蘸唾沫翻書。一幢墻面是碩大的監(jiān)控屏幕,由一塊一塊的小屏幕組成,每間病房以及一些公共區(qū)域的視線,都被完整地顯示在這片二維的墻體上。老郝饒有興致地仔細看看每張小屏幕下別人的人生,現在都是安靜的休眠狀態(tài)。

      郝運沒有顯出不耐煩,取出一串鑰匙,打開一道道鎖,帶父親進入園區(qū)內。園區(qū)不大,但綠化很好,兩側種樹,有小石凳小石桌,還有個假模假式的噴泉。郝運指著一個被磨平刨光的樹墩,那上面在月光下顯出密密的年輪:“去年有個病人爬樹逃跑?!焙逻\指了病人逃跑的方向,從原樹的位置,到女病房二樓的樓道邊側過去,上梁,跑過大食堂的房頂,往下跳,就到醫(yī)院外,是后街,就自由了?!八┲√柗?,躲到他表親家,表親把他安頓好,轉頭給我們打電話,我們馬上把他又帶回來。老板知道后,發(fā)了火,我們那個季度的獎金沒了。找來工人,把那么大的一棵樹生生地鋸掉。然后,你看,那上邊全加裝防護網,帶鐵刺的,病人想逃也沒辦法了?!焙逻\毫無表情地訴說完,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被他渲染的只在扣了獎金那兒有些許悲傷。

      “他們不想住院???”

      “誰會想?像監(jiān)獄一樣?!焙逻\仰著頭,這是座天井,頭頂就是那顆孤獨的月亮,現在碩大無朋地照耀在老郝父子倆頭頂上?!俺粤怂顺?,就這么點地方,啥也不能想,啥也不能干的?!?/p>

      老郝問:“寂寞吧?這工作,能熬得下去吧?”

      郝運終于催他:“回去睡吧,明天您得開車,我得值夜一宿,幫不上你的忙。”老郝這次聽話,乖乖地去宿舍脫衣躺下。

      老郝和那些同學們不一樣,他們這把年紀,據說都睡得少,睡不實,但老郝還能睡足八小時,質量也不差。這夜仍舊如此,雖然夢境頻繁,都是郝運小時候的事情,像過電影一般,從出生到上幼兒園、上小學、上中學,然后打架、斗毆、住院、輟學、跑單幫,一周有五天都見不著他的面。領回一個女孩子,再換一個,又走了,后面走得遠,一月不回,變成一年不回。據說去東北,去新疆,去云南,田野抽抽咽咽地哭,眼泡腫脹,郝運對著老郝大叫:“你們來深圳多少年了?你們連個戶籍都沒給我弄下?你們連個房子都沒買下?你們好歹給我有個安身的地方???”后面怎么就有小袖子了?哭著拽著老郝和田野的衣角:“爺爺,奶奶,我不要爸爸,我怕爸爸……”老郝便醒了,很自然地醒過來的,并不是被夢境中的哭聲弄醒的。他抬眼看著窗外,用經驗得出已經七點的時辰,他起身收拾自己,如平常一樣。

      3

      拐到江西境內的時候,天氣這才完全是冬天了。嶺南四季不甚分明的氣候,到這里已然成為終點,外面的天空相當暗沉,前方灰撲撲的云層壓下來,有飄零的雪花稀稀拉拉地飛舞,打到車窗上,分崩離析成液體的雪水。老郝在開著暖氣的車里,都覺出外面世界的寒涼。郝運一直睡到現在,已經八九個小時過去了,也不餓?剛才去過一個加油站,老郝加油,上衛(wèi)生間,然后買牛肉米粉,快近春節(jié),小店擠滿人流,可能別的小食店都關門迎春。牛肉只給了三片,米粉倒足足一碗,要價三十元,把老郝心疼的。想叫郝運起來吃點,但他眼睛閉著,人縮進被窩里不肯挪動一下。老郝只得自己吃了。

      進南昌的那座橋面已經凍結成冰,前方的車輛開得特別慢,所有的車都看得出來格外小心,緩緩地行進著。妹妹的電話打來兩次,老郝說馬上就到,可是這天氣,怕也不是一時半會兒。郝運終于在后座支起身子,麻木發(fā)呆半小時,現在腦袋清醒些,問,我來開吧?老郝搖頭,笑笑,現在哪里能換手呢?他用嘴努一下外邊,已經在高速公路上了。郝運“咦”一聲,你還往高速上走???意思有點不相信父親的大方。老郝回復,不能在國道上開了,太慢,路又黑,我查過導航,再過兩個口,拐下去,彎個直道,就能到小姑那里了。

      郝運不再發(fā)言。終于下高速,進南昌,導航的播報開始頻繁起來,郝運幫著父親在黑暗的夜色里尋找出路。問一句:“我小姑大,還是我大些?”老郝說:“你大兩個月。你們正好同年,都屬蛇的。”郝運問:“我奶生她的時候,有多大歲數了?”老郝再不接腔。算是絕對算得出來的,今年回去,不就是給奶奶賀八十八歲大壽,一減年份不就出來了?但老郝覺得這話題不對,不能深入下去,特別是在小輩面前,怎么說都有點濕答答的潮,抹布沒擰凈水的那股黏膩。

      妹妹妹夫早迎在門外,搓著手,跺著腳,活動著身子提熱自己御寒的體表,把老郝父子迎到早置辦好的一桌酒席前。店面應該是相熟的老板,等著妹妹的一聲令下飛快地掌勺出鍋,進一間優(yōu)雅的包間,一道道熱菜競相捧出來。妹妹妹夫不停地挾菜勸酒,熱情得讓人局促。

      老郝問:“孩子呢?”妹妹有對雙胞胎,一男一女,歡歡喜喜,比小袖子小兩歲,成績特別優(yōu)秀,除正經功課外,男孩子拿手的是跆拳道,今年要升級到黑帶。女孩子拿手的是鋼琴,也在一級一級地考,已經考到第七級了,后面可能再晉級就有些難度。妹妹說:“也不圖別的,就有個愛好,除了學習之外,如果有別的加分項,對這一生的發(fā)展也不錯。你說呢?哥?!?/p>

      老郝連連點頭:“那是,小孩子從小就得教育好,不能分心落后同齡人,現在老說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原來沒當回事,后來才知道,一耽誤可能就是一輩子?!?/p>

      妹妹笑著對妹夫說:“我哥可厲害的,當年正兒八經的名牌大學生,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那種,畢業(yè)后學校管包分配,分到國營大單位,干不了幾年,我哥不想吃大鍋飯,跑到深圳自己打拼了?!?/p>

      妹夫忙敬上一盅酒。老郝笑笑:“我們自己人,喝得隨意些。我不慣煙酒的,基本不沾。今兒個高興,陪你盡個興?!崩话押逻\,遞個眼色,郝運端起面前的酒盅,佯作笑臉,敬姑夫一杯,喝完,仍舊悶頭吃菜。

      妹妹把歡歡喜喜的視頻放給老郝看,兩個小家伙并不能說會道,躲著視頻,只禮貌地,怯怯地在媽媽的指引下,管老郝叫“大舅”,管郝運叫“哥”。老郝和郝運都應聲,敷衍一回。老郝說:“這兩個小家伙在哪兒呢?這趟可惜了,不一塊兒回去看看?”

      妹妹馬上答:“在我媽家里?!币庾R到得解釋什么,說出來的話吊在半空中,懸著,上不來,也下不去,繃住。老郝馬上解圍:“下次他們兩大一點,再帶著他們回去。”妹夫也過來接茬:“是的是的。這從出生就沒離開過他們的媽媽呢,每回我丈母娘那邊帶了白天,晚上得立刻送過來,不然,鬧得睡不著覺。這次也算大了,好容易哄住,該獨立了。”妹妹剜一眼妹夫:“怎么能獨立?有父母在,孩子怎么也沒辦法獨立的,在父母跟前,孩子永遠是孩子?!崩虾潞呛呛堑赜现?,郝運已經吃完,把筷子放一邊,低頭盯在手機上。

      老郝關心妹妹的近況,問一番,那邊答對得非常利索,應該算是有成就感的。妹妹現在開一家美容院,招了四個助手,對付一些美甲之類的,自己專注于繡眉雕眉這種有技術含量的活兒,口碑不錯,一傳十,十傳百,不光回頭客多,還幫著拉些新客人。老郝點頭:“現在女人和孩子的錢,最好賺了。”妹妹笑得合不攏嘴,可見日子過得不錯。

      妹妹當年生下兩個月后便被帶走了。那時老郝不在老家,他和田野也剛有了郝運,對母親那邊又得到的一個妹妹,沒多大的關切度,更何況家里那么窮,父母送孩子也不是一次兩次,沒什么稀奇的。記得當時分配工作剛報到,和懷著郝運卻沒扯結婚證的田野一度鬧別扭,翻天覆地的動靜,差點結束戀愛關系。老郝賭氣見過單位里的大姐給他說合的一個本地女孩子,長得挺秀氣,文文靜靜,財務大專畢業(yè),定向分到省城的一家國有商業(yè)銀行里,見面后,對方挺滿意。第二次約,老郝對女孩子說,家里在鄉(xiāng)下,還有老父老母,上有一個哥,下有幾個弟弟妹妹,他得幫襯家里,供弟弟妹妹讀書。女孩子低頭沉思,過半晌,決絕地說:“沒什么,我愿意?!崩虾抡嫘母袆印D莻€年代就有這樣的女孩子,明知是個火坑,還要往里跳,因為自我感覺的愛情?純真得不帶一點雜質的可以為之獻身的崇高情緒?多么美好的年代,所以也才有田野對他一往無悔的愛情。過幾天,牽線的大姐帶話給他,女孩子家里不同意,因為他把自身的家境說得太不堪了,人家家長害怕了。那個年代,好女孩也是聽家長話的。他特別理解,沒什么原諒不原諒的,正好他自己也覺得對田野做得太過分,剛入社會,啥都沒適應,又偏巧珠胎暗結,把兩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給嚇唬住,以為一生就這么倉促地來到眼前。他一直在自我批評,回頭低下身段去求還在怒氣中的田野,那個他一輩子從沒想辜負的女孩子。那是他真正的愛情,一生所執(zhí),田野很快軟下來,低頭原諒他。愛情死灰復燃,又一次燃燒得如此旺烈,這一生,不托付給初戀就像對不起自己一樣,也對不起那肚子里他們愛情的結晶。他們火速結婚,成家。

      可苦了田野這輩子了。

      “家里還好吧?”老郝關心地問。

      妹妹當年輾轉找回來,見到親生母親的那場面,老郝錯過。大哥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像回放的錄像帶,一點感情也沒有的描述: 鋪個地墊,朝咱娘拜一下,小聲地叫“媽”,算認回自己的至親,也沒什么隆重的儀式,也沒痛哭流涕的情緒化宣泄,就這樣了,吃過一頓面,馬上離開了。老郝問:“咱娘也沒落淚吧?”大哥搖頭,你看咱娘啥時候落過淚?爹走的時候,娘被堵在自家房內,外面鑼鼓喧天,孝子賢孫在街上摔盆打缽,娘兒們一路送殯一路干嚎,娘瞅著空,扒開看熱鬧的人縫中觀賞,笑嘻嘻地道,這爺子,走得不寂寥。嚇得郝家的族人連忙把娘拉回房去,據說按老規(guī)矩,未亡人是不能送葬的,怕死者把人給帶走一起去了。娘坐在屋里,咀嚼著剛才看過的繁華熱鬧,臉上露著滿意的笑容。

      妹妹小心地回答。她的養(yǎng)父母都過得挺好,當年作為環(huán)衛(wèi)工人,挺苦的,一個負責拖垃圾板車,一個負責清掃大街,臟活累活都干全了,還得起早貪黑,人家的白眼更沒少接過??珊髞?,劃到事業(yè)單位,退休工資和醫(yī)療待遇,比一般普通工人要強太多,到現在,都比普通人家過得好,雙胞胎姐弟的零食開銷,娛樂開銷,有時候甚至連學費和補習費,外公外婆都幫著繳。

      郝運這時抬起頭來:“你運氣不錯?!彼麤]大沒小的,開口和小姑說話,也不帶個稱謂,而且,這出口是什么?老郝不滿,但沒截住郝運的話頭,只自顧自地說:“他們養(yǎng)你一場,也真不容易,你待他們要好一點。”這種話對從小就丟手的妹妹講出來,好像不合時宜,但也不知該講什么。氣氛有些尷尬,妹夫揚起酒杯,又給老郝端上,老郝捂住杯口,妹夫一再執(zhí)拗地要倒酒,兩個人相持不下。郝運插話:“姑父,我陪您喝吧?!边@時他的禮貌顯現出來,老郝舒一口氣。

      妹妹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心思,剛才不確定哪句話觸動了她。從小被收養(yǎng),養(yǎng)父母應該對她還是不錯的,千里迢迢地到處找關系,好容易抱養(yǎng)了這么一個心肝寶貝,兩個底層的城市貧民,該有多少的欣慰?但是日久,被人戳穿謊言,癡心養(yǎng)大的孩子,卻固執(zhí)地要尋親生父母,會對多少年的養(yǎng)育之情報以痛擊吧?后來的生活里,會不會有些齟齬?

      包間的燈影下,妹妹看著很嫵媚,畢竟做美容行業(yè),對自身的修飾有取長補短的精練。現在事業(yè)有成,妹夫好像混得也不錯,到了現在自己有兩個孩子,才能有更深切的體會吧?對父母一把屎一泡尿地養(yǎng)大自己的過程,有沉浸般實踐中的體驗,以及感恩。

      當年自己養(yǎng)育郝運的時候是怎么樣的心情呢?那時候太年輕,不大懂得,臨畢業(yè)的時候,田野懷孕了。他們當時恐懼的心情還是記憶猶新的,如果被校方知道,雙雙被開除是鐵定的,而且,還會伴隨著作風不正的羞恥,帶著這枚紅字,生活一輩子。小江西當時說:“你可真夠膽兒大的!你做事完全不考慮后果嗎?”小江西的話語是質問的,那個睡在他上鋪的兄弟,果真是兄弟,對他的不計后果的行為,充滿驚異和困惑,甚至憤怒?!澳阆脒^你的前途嗎?”

      老郝舉起酒杯,喝下一滿口。他沒想過前途,沒想過后果,只在想怎么快點畢業(yè),然后爭取讓田野和自己分到同一座城市,結婚,生下那個孩子。

      妹夫說:“哥,我們是親人,是真正的血親,以后一定要互相常走動。”妹妹認親十年,他們才交往幾次?連妹妹的婚禮也沒被通知參加,再互動的時候,歡歡喜喜已經上小學了,兄妹倆才互加微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上話。妹妹的一生,是準備認認真真過下去的一生,有計劃、有憧憬、有追求,和愛上自己,也被自己愛上的男人,共同籌建一個家庭,生兒育女。

      妹夫一直念叨自己的商業(yè)計劃,這次聽清了,是做農產品轉銷業(yè)務,他有貨源,有貨車,從江西這邊拉到深圳,賺差價。他口沫橫飛地詳細描繪自己的藍圖,應該是經過調研的,功課做得非常足。雞蛋在江西鄉(xiāng)下收,一枚才兩毛不到,到深圳集市,一般都要賣出一塊一,一塊二的價格。他不貪心,只賣一塊錢,走量。當然,還有別的農產品,泰和烏雞,南豐蜜桔,贛州魚餅,他全有上游貨源,直接是到農家拿貨。

      老郝微笑著聽。他對生意一向感興趣,雖然這些年,他在生意上吃夠了苦頭,栽夠了跟頭,但還是一顆躍躍欲試的心。酒喝得有些上頭,他給妹夫打包票,說起自己在深圳這么多年攢下的關系和人脈,都是用得著的朋友和同學。

      郝運在旁邊冷不丁地插話:“我爸有一個同班同學,還是同寢室的,上月上市了。還有個同系的,去年在香港上市?!焙逻\的語氣是鐵一般的溫度,烙熱了,便是高溫,冰凝了,便是低溫,看你怎么對待。老郝不接郝運的話茬,畢竟這些介紹,既不是烙熱的高溫,也不是冰雪覆蓋下的鐵寒徹刺骨,這些介紹,像鐵杵磨成的那根針,一點一點地刺痛著他,在他的神經末梢,提示著他的失敗和近乎半毀滅的一生。

      “我這趟回家,應該不會回深圳了,在那邊,和老母親,和老婆女兒孫女兒團圓。”老郝亮出底牌,與其被郝運針扎般地擠出淤血的實情,莫如自己交待給對方不受期待的事實?!拔乙彩怯袑O女兒的老人了,回家再陪伴母親,四世同堂,人生的幸福,也不過如此?!?/p>

      “我準備把我老婆女兒接回廣東團聚的。我這趟去,就為這件大事,我們一家三口也得團團圓圓的,像小姑小姑父你們一樣,好好過日子?!焙逻\冷漠地又插嘴道,“我爸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可能會泡湯?!崩虾乱宦暡豢?,挾起一筷菜吃起來。妹妹妹夫驚訝地看著他父子倆。郝運終于挽救氣氛:“我爸每天賣秋衣秋褲,一輛小面包,一車貨,這是他全部的家當,就這樣,他還每月能掙萬余元呢。深圳掙錢確實厲害吧?”郝運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對著瞠目結舌的小姑和小姑父說,“你們要去深圳做農產品生意,我爸要介紹他那些關系給到你們,那也不是虛話,你別看我爸好像混得不咋樣,但他的同學,他在廣東的那些關系,可混得人模狗樣的。你們就等著每天數鈔票都數不過來的日子吧。”

      4

      郝運開車,老郝坐副駕駛,妹妹在后排。老郝有時會轉向妹妹說兩句話,妹妹好像一直忙著自己的事情,每次回復老郝的時候,不是心不在焉,就是非常遲鈍,似乎把她從深淵里拉出來,沒見過天日后對光明的一段適應,顯得茫然而無措。妹妹正坐在老郝后邊,從后視鏡里完全看不到妹妹在做什么。幾次下來,老郝覺得無趣,便不再主動開腔,轉而盯著路面,指導郝運開車。

      郝運的車開得有些霸道??赡芤娖扌那校嗨嫉膭啪偷值蒙弦磺械恼系K,外面冷冽的空氣擋不住他的思念,周遭亂哄哄的車流和人群也遮掩不住他的急迫。老郝回憶自己和田野當初的愛情,應該也有這番干柴烈火的時段,一時不見都如隔三秋。當年田野是三系的,學習不知怎樣,學校組織的晚會上也不見她的身影,卻在每學期的運動會上讓人不得不注意她的風采。她是鉛球健將,沒有人是她的對手,甩鉛球出去的身影尤其颯爽,低臀、蹲空,左腳做支點,整個身子劃一道弧,手上的那枚重重的球就凌空飛翔,把第二名的成績甩出去好遠,遙遙領先。老郝特別欣賞這個健康蓬勃全身洋溢著力道的女同學。那會兒女學生里流行看瓊瑤,看三毛,不是一低頭像蓮花般嬌羞的淑女模樣,便是灑脫著勁兒像脫韁的野馬,趁著人多的時候吸兩口煙吐在空中,和男生們拼酒,不羈的瀟灑和豪放。田野算是另類,健康的、活潑的,有一股原始生命力的頑強,嚯嚯有勁兒,那莊稼地麥子拔節(jié)兒成長的旺盛,像找到生命起源一般,打動了當年還是眉清目秀玉樹臨風的老郝的心。

      郝運的戀愛卻復雜又多樣。初中就開始有女朋友了吧?真是個爛仔啊,不愛學習,就喜打電動,從網吧里交往那些女阿飛入手,一場一場的戀愛談下來,都皮了,油滑了。田野當時哭過,“你怎么變成我們那個時代所不齒的流氓了呢?”郝運翻著眼皮,斜覷著媽媽:“話怎么說得那么難聽?這是江湖,結交的都是生死兄弟,比你和我爸的朋友都管用的兄弟,甚至比你和我爸的親兄弟姊妹都管用的真正的哥們?!贝蛉杭?,泡大排檔,混夜店,郝運就那樣一天一天地耗費下去,浪費生命地廢掉了。住過院,賠過別人錢,也去過一次拘留所,以為這輩子,他算完了。沒想到,也能認真談這場戀愛,娶了馮麗麗這樣的女孩子。

      “怎么會找上武漢女孩子的呢?聽說她們很厲害的,會打自己的男人,罵人非常難聽。不是武漢男人,根本搞不定她們?!币呀涍^九江大橋,再出黃梅,便快到武漢境內。妹妹突然有了話題,饒有興致地打探郝運的婚姻。

      郝運抿嘴,全力對付方向盤,因為仍舊走國道,眼神不能錯,注意力相當集中。老郝打著哈哈回復妹妹:“他們在東莞打工認識的,女孩子是質檢員,人不錯,不像傳說中的武漢女孩子。她挺實在的,對我們都非常親。”

      妹妹嘟嚷:“武漢的女孩子?跑到東莞打工嗎?”

      老郝說:“也不是所有大城市的女孩子,都在大城市工作的。她脾氣還好,至少我們沒看到她發(fā)火,也沒見她罵過難聽的話。相處起來,挺融洽的。和你嫂子也處得非常好。我們家不圖別的,就圖和睦。武漢的女孩子,也有心氣兒脾性兒好的,哪個地方都有例外……”

      郝運嗡嗡地打斷父親的呵呵:“不是武漢城里的,是市郊縣的。家里條件不好,她爸判了無期,因為殺人,現在還關在河北的一所監(jiān)獄里。母親早跑了,把她和弟弟丟給爺爺奶奶?!?/p>

      聽到妹妹在后面喟嘆幾聲。是困惑?還是害怕?

      郝運從后視鏡里看幾眼小姑。他那個方向能捕捉到小姑完整的表情,老郝非常好奇妹妹的反應,但他這個角度,沒有辦法抓得到。

      “真要是武漢城里的女孩子,也不會和我結婚的。小姑,你別把我想得太牛了。嘿嘿嘿……”郝運故意咧嘴笑出聲,有些瘆人。妹妹拖長音調:“哪里……”也不再出聲,看窗外的風景。這些景致,有什么兩樣?疲累的視線,對著一模一樣的窮村僻壤,沒有欣羨出不一樣風景的驚喜,落寞得荒涼。每個省都舉全省之力,來締造一座足以傲視群城的省會,南昌、武漢,它們的周邊地段,顯露出自暴自棄的絕望。

      車拐到一道細長的防洪堤,開了大約十來分鐘,從一道坡下拐出去,來到一座小集市。人多起來,到處是節(jié)前的氣氛,郝運有些不耐煩,對著導航儀,胡亂地摁喇叭,車窗外的人流絲毫沒有理睬他。終于慢慢地騰挪出來,走一條街市,停住,和馮麗麗早聯系上,那個俏麗的身影在前端歡天喜地地迎接他們。

      是個熱情的女孩子,穿著件軍綠色的卡腰羽絨服,深藍色牛仔褲,一雙NB旅游鞋,短發(fā)及肩,時髦的發(fā)式。叫老郝“爸”,叫妹妹“小姑”,然后拉著郝運的胳膊,旁若無人地盡顯親昵之態(tài),久別勝新婚的喜上眉梢。

      是座平房,連綿的一模一樣的房子組成的村落,家家門前有小院子。馮麗麗家種些耐冬的蔬菜,她快樂地指給來客們看,都是湖北當地的時鮮,甚至還有一截黑糊糊的蓮藕,淤在泥地里,她說是保持新鮮和脆嫩。妹妹和老郝表示出對此新奇。

      鄰居都是非常老朽的老人,拄拐杖的、癱靠椅的,守在門口,曬那已經寒涼的日光,盯著老郝他們幾個,一動不動的眼神,顯現出的不是警惕,而是倦怠和冷漠。

      家還不小,三間老房,一間堂屋,后院搭了防雨棚圍著密密的絲網,臭氣接踵而來,簡直是一所小動物園,雞呀,鴨的,還有兩只貓在隨處亂跑。另有條看門狗,毛發(fā)很長了,遮蔽住雙眼,一通狂吠。

      馮麗麗開一間關緊的門,把臥床的老人介紹給來客:“這是我爺爺,剛跌一跤,下不來地了,得我照顧著?!彼譀_著妹妹道,“小姑,老人不能摔,一摔麻煩事特別多,心境也不好,眼看年下的……”

      一旁的郝運抓住馮麗麗的肩頭,眼睛直視著她:“這意思,你這趟不和我回去了?”幾個人退出來,馮麗麗掩住爺爺的房門,仍舊轉向妹妹,有點求情的意味:“小姑,我哪有不想和你們一起回去的道理???孩子還在那邊呢,可是,我爺爺都這樣了,你沒辦法把一個孤老爺子丟在這里吧?何況,他還骨裂了,才拍的片子,屁股那邊,骨頭裂個大縫。”她拍拍胸脯,“幸虧是骨裂,如果骨折,更麻煩些呢!”

      妹妹馬上附和著:“是的,一個老人,天可憐見的?!眲偛乓呀浡狇T麗麗說過自己的情況,奶奶前年走了,也是她伺候著送的終,現在剩下爺爺一個人,本來就孤獨凄涼,大過年的,當然不能撇下爺爺自己熱鬧團聚去。

      老郝笑對著妹妹:“你看,咱家都是好人呢。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泵妹寐牭竭@句,倒不知該怎么接腔。只有郝運,鼻子咻咻,滿臉怒氣,不置一詞,冷冷地橫了老郝一眼。

      馮麗麗和妹妹處得極好,差不多年齡,孩子也差不多大小,又是愛美的女人,對穿衣打扮都有自己的悟性,兩人交流起來非常投機。馮麗麗是勤快人,妹妹也是從小就看眼色過日子的,她們把一桌飯菜收拾好,叫老郝和郝運過來吃飯。馮麗麗忙得滿頭大汗,把爺爺從床上挪下來,硬是塞到飯桌前,吃頓團圓餐。

      飯后,妹妹找?guī)?,因為這村落是公廁,又沒路燈,老郝便陪妹妹過去。完罷,兩個人慢慢踱回來。一路上,村落非常安靜,這才八點多,便呈現死一般的寂靜,腐朽的末日般的冷清,月牙兒倒很清麗地掛在天邊,像老郝給小袖子做的那副秋千,穩(wěn)穩(wěn)地停在那廂,一動不動。妹妹說:“這地方要拆遷了吧?我剛觀察過,全都是老人住這邊,連個你這般年紀的都沒有,真的,全是好老好老的人呢?!崩虾赂袊@:“應該不會拆遷的,不然,總有我這種年紀的人癡守著,等著談判,多撈一點是一點。”妹妹深思,過會兒,附和著:“也是,怕拆不到這邊了,城市擴張的速度現在都慢下來。不然,郝運還能撿著個便宜?!崩虾轮荒芎呛莾陕暦笱苓^去。兩人走進院里,聽到主臥那邊有洶涌的聲音傳過來,還有嬌喘的絮語。妹妹有些不好意思,遲疑著步伐,老郝趕緊說:“要不,再轉轉?”

      四下里仍舊沒有一盞路燈,這是被九省通衢的特大城市遺忘的地帶,自生自滅的地段,連照射著的光,也是多少年前從銀河系傳過來的源頭,冰涼寂寥地射著這茫然的村落,都市里的鄉(xiāng)村。

      當年田野和老郝都是大學畢業(yè)生,天之驕子,兩個人也有運氣,畢業(yè)后一起分到了太原,都是大單位,田野在軍工企業(yè),老郝在國營企業(yè)。戀愛是大學最后兩年談下的,??菔癄€,天長地久,當然也有矛盾,很尖銳的沖擊,剛踏上社會,以為和理想中的一樣,但現實是當頭一棒,把他們熱血的心靈打得找不著北,都想干番事業(yè),學有所成,學為所用,但完全不是那碼事,在單位又受排擠,新人嘛,你以為你上過大學就得受到重用?簡直天方夜譚,書生氣太足。后來肚子顯懷,不能不生孩子,倒著來說的話,也就不能不結婚。

      “不,我是情愿的,真心實意想和你嫂子結婚。戀愛中總有拉拉扯扯的事情,但婚姻是不含糊的,她就是那個人——我要找的妻子?!崩虾潞車烂C地解釋,他曾經的愛情,至今想來,從沒后悔過。除了田野,這輩子,誰能容忍他?就沖這一條,他對她的至死不渝,就像纏結的麻繩繞一處,永不分離。

      后來一起來到深圳,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會兒,錢已經很重要了,和學生時代不一樣。來深圳的人,所有的目的,不就是那么務實地想掙錢嗎?確實還不錯,以至后來他開工廠,甚至有過三層樓的廠房,工人絡繹不絕地在生產線上忙碌,接單接到不想接,就有這般矯情。田野每天跑供應商,他負責技術把關,生意紅紅火火,只把拖在身邊的郝運耽擱了,沒人管的孩子,每天塞滿零花錢,想吃啥吃啥,想玩啥玩啥,這就是掙錢后的代價。

      妹妹凝神細聽。她是做生意的人,對生意的話題有著濃厚的擋不住的興趣,眼睛里明亮的光芒證明了一切?!笆亲鍪裁促I賣呢?”

      “知道諾基亞嗎?我們給他們的耳機做代工?!崩虾滦ξ?。當時工廠賺翻了,每年往里投資,雪球越滾越大。他和田野想再上一層樓,把工廠花了一筆大價錢重新裝修,防塵間,高低溫測試室,接待室,買的辦公家具都是上好的,那會兒最時新的紅木。

      一聽到“諾基亞”,深諳生意之道的妹妹,也知道后面的結果了,她多大年紀?和郝運同年,八九年夏天出生的,今年也才三十掛零,要得對生意多么上心,才在如此年輕不諳歷史的年齡,便知道后來發(fā)生的巨變。

      “沒買房子嗎?那時候,把擴大工廠的錢拿來買房,現在就賺大發(fā)了。深圳的房價,如今,可真是上天了……”妹妹的口水大概要流出來,那個時候,多好的機會,當時的田野如果是妹妹這樣,抱著堅定的想法,買房,投資自己的固定資產,恐怕現在老郝的命運會不一樣吧?

      “我們把工廠當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自己一輩子的指靠了。所以,這就是我們的小聰明抵不上人家的大愚。當時,好多沒什么文化的包工頭啊,工廠主啊,手上有閑錢,不知道該做什么,啥也不懂啊,就去買樓,一套一套地買,而我們,生生地錯過這撥紅利了。”老郝對著那彎秋千般的月亮,它怎么一動不動呢?如果他上去,一定會晃蕩起來,踮腳,借力,一次又一次,把它揚到天際,揚出銀河系,像他當年做工廠做產品的野心,有一份訴諸以言表的事業(yè),證明自己能力的企業(yè),不比什么房子來得氣宇軒昂,驕奢狂逸?

      妹妹嘆口氣,“可惜了……”

      老郝回轉眼神,滿目張望著村落,再無聲息。

      5

      車拐進平頂山,按大勇老婆發(fā)的定位,位置很容易找到了?,F在是清晨,北方的冬天,剛擦亮,車門一開,一股冷嗖嗖的空氣襲來。郝運和妹妹都驚醒,含含糊糊地問:“到地方了?”老郝應聲,推開車門已經下去。

      那幢灰色的建筑前已經有熱鬧的人群,都是趕早過來的,幾個一組,幾個一堆,零散地分布,嘰嘰喳喳亂作一團,卻又各成氣候,各有章法。

      “你同學,怎么沒的???”背后是妹妹無精打采的詢問。她也下車來了,活動活動手腳,腦袋垮進衣領里,把好看的脖頸都淹沒了。唉,她大概沒經過真正的北方的冬天,偏還在這個風口上。老郝體恤地讓妹妹回車上,看她跺著腳在凌厲的風中直哆嗦,非常不好意思。她一定后悔過來吧?本來還能在路上和馮麗麗搭個伴,結果馮麗麗留在武漢要照顧身子不便的爺爺,她只好一路寂寥地和親哥親侄一道,卻因多少年后的團聚,那中間造成隔膜的時光,把她的尷尬都在這路上的敷衍和不自然的搭訕中顯露出來??衫细邕€得在終點之前轉道彎,赴這種場面。當時老郝也抱歉地對他們兩個說了,要不,你們先開車回老家,我把這事兒辦完,坐長途車回老家?妹妹和郝運馬上打斷這個提議:“不就一上午的事情?我們陪你吧。”

      又有幾輛車過來,一部商務面包車,三部小轎,里面魚貫而出一堆人,都穿著黑色的羽絨服,也是一樣熱鬧嘈雜,沓無秩序的混亂,只那臂膀間的黑喪箍,昭示他們的目的是同樣的。

      老郝趕緊撥電話,通了,對方叫他過去,隔著幾層人群,老郝看見有個戴黑絨線帽的中年女人朝他揚手,老郝趕緊揮揮手?;仡^叮囑妹妹:“你和郝運在邊上蹓蹓?我辦完事,馬上和你們會合?!泵妹玫怪?,追著他問:“你拿錢沒?那個白包放身上沒?”老郝想起來,又跑回車里,把前晚準備的白包從自己的雙肩包里取出來。

      妹妹真是混場面的人,禮數非常周到,樣樣想得細致。和馮麗麗告別,也悄沒聲地塞給一個紅包,兩人推讓不下,妹妹紅了臉:“我是長輩,這是見面禮,一點心意,你不接,是瞧不上我這個小姑了?”馮麗麗收下。這次,也是因著說起大勇的葬禮,妹妹追著問,得給個白包吧?你人過去,是一個情義,但給錢,還是顯得莊重和認真些。老郝想想,搖搖頭,沒事,我和他很多年的同學,當年一個寢室的,在廣東的時候,就和他走得近,不用這些虛頭巴腦的。妹妹也搖頭,哥,這你就不對了,這種事是做給活人看的,死去的魂靈在天上,也能體會到你的一片心,多少是個意思,這是禮數呢!老郝忽然覺得不好意思,這么多年的江湖果真白走了,還不如年齡和郝運一般大的妹妹來得周全。一旁的郝運一聲不吭,只斜睨幾個白眼,附送對老爸的極端不滿,可能這么多年父親的不成功,有了解釋的注腳。老郝忙找家銀行的ATM,連夜取些錢出來,裝進一張A4紙疊成的小包裹里——那也是妹妹的巧手做出來的。

      大勇的妻子已經見老,有些發(fā)福,可能北方的飲食和風土容易滋生胖乎乎的體質,老郝有十年沒見過她了,現在這種情形下的會面,以為會非常感傷,但其實還好。她客氣而體諒地招呼老郝:“你還那樣子,沒啥變化,還是帥哥一枚!”老郝不自然地笑笑。

      有人在催促,說趕緊了,位置已經空出來,奏樂后,馬上入場,這一次,輪到咱們了。

      大勇的妻子被人推搡著走進去。

      其實是前妻,早幾年就離婚了,現在還能來千里迢迢地送一場,也不枉夫妻那么些年。聽說大勇的最后一通信息就是發(fā)給前妻的:我實在活不下去了,感謝你忍受我那么多年,祝福你!

      樂聲響,開始哭泣聲一片,剛才還熱鬧哄笑嘰喳不停的人,全肅穆起來,自動排列成兩人一組的隊伍,慢慢進告別廳。

      大勇臥在正中,身體被幾圈假花假枝重重環(huán)繞,衣服是套深灰色西裝,里面是白衫和領帶,腳上套雙嶄新的皮鞋。繞圈瞻仰遺容時,老郝仔細觀察,沒看出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大勇的身子是翔實而飽滿的,大勇的臉也畫得濃墨重彩,有股不現實的喜氣洋洋。老郝暗里感嘆著現在殯儀館的整容技術,到時候和小江西還有東子他們講講,也免除他們心底懼怕的糾結。

      致辭時,大勇遠在澳洲留學的兒子趕回來念的悼詞,一邊介紹的還有大勇早不往來的大哥和二姐,看來,人死為大,都過來送一程,禮數真的很周全了。小江西那邊也有人派過來,代表公司講話,送給家屬一點薄禮,是張現金支票或者類似銀行卡之類的,裝在一個普通白信封里,大勇兒子接過去,微微鞠躬致謝。然后大家退出來,遺體被拖走,不知過了半個小時還是一個小時,又有人催促著快去領骨殖,家屬去,得哭,得嚎,娘兒們和孩子被推搡著過去,老郝留在外邊靜候。

      小江西那邊的代表人跑來和老郝打招呼,說記得上市前一晚的聚餐里,老郝在主桌上,他敬過酒。老郝不大記得了,感嘆這年輕人的記憶,或者說是世故。代表說:“太不容易了,您還彎道過來,快過年了,路上不好走?!?/p>

      老郝搖搖頭,謙虛地說:“正好我路過,所以過來,同學里,也就我能給他送個行,總不能讓他走得太孤單?!?/p>

      代表點頭:“那是那是。大勇哥可憐見的,跑到這邊來跳樓?!贝砀袊@一句,“也不給自己家里惹麻煩,也不給公司惹麻煩?!?/p>

      老郝不知怎么接話。

      大勇早年很牛的,畢業(yè)后到西安,分配到當年國內最牛的電視機廠計算機房工作。那時候是1988年,計算機還沒普及,那么大的一家企業(yè),購置了兩臺386,專門設置一間無塵計算機操作房,大勇一個人孤寂地坐在里面,百無聊賴。偶或被同層辦公室的大姐去財務室?guī)兔Τ瓐蟊?,甚至到檔案室?guī)兔ψ雎氃u抄送,也覺得不枉度時日。這種舒服愜意的日子不是大勇想要的,也不是學了四年計算機應用技術的他,苦于在社會上卻無用武之地的煩惱的。他毅然決然去了當時火遍華夏的廣東,到佛山、東莞、中山、珠海,掙了幾年錢后,應熱戀中的女友的要求安定下來,考上順德一家銀行做職員,沒過幾年,憑著稔熟的廣東話,憑著自己的大學文憑,憑著自己的工作能力,也憑著在廣東幾年打拼學會的交際和人脈,很快就升到副行長的職務。成家、生子、再升職,孩子自初中就送到國外求學,有兩套房產,好像在一般人眼里,也算是成功人士了。

      骨殖已經捧回,被裝在一具陶瓷瓶甕中,當胸抱在大勇的公子的懷里。殯儀館的人還在和家屬商討什么,老郝踱過去細聽。這當口,小江西派來的代表不停地看時間,拉下老郝的肩膊:“郝總,我得走了,得去趕飛機,怕來不及了。你幫我給家屬說一聲?”老郝趕緊應了。

      好像在說有些儀式得走完,河南官話,嗓門比較大,容易聽懂。家屬在問是什么儀式,回復說是要叩頭,祭拜,然后擇時辰起送,衣著上得披麻戴孝,過場總是要走個形式的。家屬一致否決,說本不是當地人,不會遵奉當地風俗,骨殖拿了就回家操辦,家里還有家里的風俗。老郝想,也是,人雖然是在平頂山沒的,但因為尸體不好運送,現在等人到齊,已經就地火化,喪儀還是得回自己老家辦才得體,便跟著湊合說兩句。當地殯儀館一聽,要回陜西老家再辦,很通情達理,反復說結完賬就讓他們走。家屬便在為尸體擱置的時日,以及一些花銷爭執(zhí)著,兩下里都想做個公平的了結。

      老郝退一邊來。這會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作壁上觀。

      那一跳的瞬間,你是怎么想的?跑到這么遠的地方,是隨便揀著一座城市,就地了結自己的一生?以為在一個陌生地,會少許多麻煩,卻原來人生人死總有麻煩,不是這樣的,就是那樣的,永遠都有麻煩罩著你,能預感到嗎?

      老郝抬頭望天,現在天已經晴朗,霧氣和冷氣都被白天的太陽驅散開,雖然仍舊寒冷,但畢竟有光,有光的時刻,就覺得一種心底里的暖意,雖然這暖意并沒有多少覆蓋在身體上。他對著現在已經在天上的大勇的魂靈說著話。

      后來,大勇開始賭博。怎么開始的?誰也說不清,說到底,還是飽暖思淫欲,不然怎么解釋?好好的家,平鋪直敘地走下去,也能是一條康莊大道,卻非要冒險,在刺激中找生存的價值?

      銀行發(fā)現后,責令讓大勇還回公款,大勇舉債借款補足虧空,被免予起訴,但仍被單位開除。他消沉過一段,不和同學聯系,也不和家里的親人聯系——其實是大家躲避了他,因為他借貸太多,而且無底洞一般,沉浸上癮的賭徒,像掉進深淵里的空洞,你不知道底在哪里?

      婚離了,家散了,兄弟姐妹也不和他來往,兒子小小的年紀就在澳洲學會求生存,代購,做地陪,送外賣,后來加入留學中介,以自己留澳經驗吸引內地的孩子過來求學,算是站住了腳跟,不靠父親也終于能自食其力。

      大勇說自己想改變,畢竟年歲大了,不能再這樣下去,輾轉社會,沒有機會也沒有機遇,求到小江西那里,也算過去的室友體恤,給他一個位置,做采購助理。但仍舊其性不改。這是小江西在同學聚會時和老郝他們說的,仍舊賭,在手機上賭,電腦上賭,和公司的小年輕也能賭?!疤珌G人了!你們想想,他一個過去的銀行行長,能在六個人的工人宿舍里,和十九二十歲的生產線上的小青工賭牌九?你們能想得到?”小江西厭惡之情溢于言表。大家都搖頭無法理解。老郝卻能明白,一個人上了高速列車,想停下來,卻一路高歌猛進,經過的全是大城市,你哪里能下得來?又不是綠皮火車,還有讓人喘息的機會。

      “他有抑郁癥?!庇型瑢W小聲地說。

      “哪里可能?這算什么病?我就不相信有人會有這種???真得這種病,還不是閑的。我還覺得我有抑郁癥呢,可沒辦法抑郁啊,那么多項目,那么多員工,都等著去創(chuàng)立,去生產,去養(yǎng)活,人一轉起來,什么病會想著你?你連得病的功夫都沒有。”小江西憤怒地說。那一天,也真是活該他倒霉,上市的日子,還沒敲鑼呢,平頂山那邊打來緊急電話,他的員工,他的同學,從一座醫(yī)院的五層樓,凌空而降。

      小江西大喜的日子,被大勇的壯舉搶了風光。

      真他媽的!小江西氣急敗壞地罵道。

      “哥,你別難受?!泵妹迷诤笞鲃影l(fā)言,拍拍現在坐副駕駛的老郝。老郝笑笑,妹妹又接一句:“人各有命!”

      老郝吐一口長氣,還是微笑:“是啊。我同班同學,一間寢室,六個男生,1988年大學一起畢業(yè),都學計算機應用的,那個時候的計算機啊,一言難盡,硬件沒發(fā)展,軟件還沒真正開發(fā)到應用領域,五個人都舍棄自己的專業(yè),一個參禪悟道,狂練太極,現在辦了八段錦培訓中心,不錯的人才;一個老婆得過產后抑郁,他傾心研究陪護老婆的過程中,發(fā)覺精神病院的商機,這不,現在開了許多民營連鎖醫(yī)院,郝運在其中一家當差呢,據說效益不錯,國家和當地政府大力扶持,也是為民生造福的事業(yè);一個出國去加拿大,當年都以為他最風光,畢竟成了外國人,卻沒想一直在卡爾加里的一所老人院當男護理,現在,怕也快被老人院收留,被人護理了。”老郝講述自己的同學史,一旁開車的郝運斜眼不停地朝父親打量,很驚詫父親從沒講過的這些見聞?!叭缓?,他,最早去了天上;那個堅持搞計算機的,卻還是頂牛的,公司剛上市的同學,就是他,可見做一件事,如果堅持決絕地做下去,總會有回報。小江西不算聰明人,但一根筋,認準一條道,走下去,現在計算機技術因為網絡的發(fā)達,成為真正的硬通貨技術,不服都不行。”他又笑笑,最后得講到自己了,“我,當年一介搖滾文藝男青年,喜歡崔健,最早聽邁克爾杰克遜,還有霹靂舞,你們聽說過嗎?白喇叭筒牛仔褲,是我對時尚最極致的追求,當年沒錢啊,只對著那幫戴麥克鏡的男青年有艷羨的份兒?,F在呢,我賣秋褲!”

      妹妹聽著云里霧里,只插一句話:“1988年?我還沒出生呢……”

      老郝沉默,理會到,什么叫對牛彈琴。

      6

      到家的時候,已近夜里十點。小城的路,修繕得比原來更好,康莊大道一般,進縣中心有四個方向的路,全都是雙向六車道,開闊舒朗。郝運在旁邊笑:“還以為是省城呢,或者至少是地級市,弄得這么寬,也不知有多少車子來來往往?不怕浪費車道?”老郝點頭:“先搞好基建,以后發(fā)展起來,不用像大城市那樣,不停地開挖填埋再開挖,永無寧日?!焙逻\冷笑一聲:“你以為?”老郝不接話,自顧自熟門熟路地駕駛下去。

      田野帶兩個孩子過的這兩三年,老郝瞅空兒都會回來看看,舉家團圓嘛。原來總是揀綠皮火車坐,挺方便的,轉兩次車就到家了。他喜歡坐綠皮火車,因為旅途時間長,寂寞,聽人聊聊天,扯扯白,越近家鄉(xiāng),同鄉(xiāng)人越多,越覺親切,自己的地盤到了,當家作主的感覺,拉呱著歷史和風土人情,講述著近來的變化和發(fā)展,總能碰上說得著的人,交流有緣,煩悶的旅途,便一掃疲憊。

      妹妹在后排說:“哥,和十年前我來的那趟有些不一樣了。過了黃河大橋嗎?我怎么沒感覺到?”

      老郝笑笑:“黃河大橋已經過了。這幾年變化是很大的。明天白天再好好帶你出來逛逛,現在這里變得很漂亮了?!?/p>

      妹妹感慨:“一見楊過誤終身。我自從知道自己的出生地是風陵渡,就想到小郭襄風陵渡口初相遇楊過的情形。我一直很迷金庸,他寫的那些武俠小說里,我最喜歡的就是楊過?!?/p>

      郝運回頭:“小姑,現在咱不在風陵渡,在縣城了,風陵渡是個鎮(zhèn),這縣城可比風陵渡要大,要繁華,學校和教育都要好一些。是吧,老爹?”郝運陰陽怪氣地尋求著老郝的注解,老郝專注在方向盤,已經進入縣城中心,道路明顯偏狹,到老城了,再左彎右拐,兩邊還有營業(yè)的小店,奶茶店、宵夜攤,路上的電動車和自行車全在機動車道上行駛,不讓路,霸道地旁若無人地行進著,他們背上搭著的那些有顏色的馬甲,能分辨出是外賣小哥在趕活兒。老郝拐進一條深黑的小巷,里面已經泊滿好些車,他輕巧地挪移再匍匐般前行,瞅到一處空當,把面包車妥妥地塞進去。幾個人下車。

      從一個黑壓壓的門洞里,出來個胖胖的身影,穿著厚厚的珍珠絨睡衣外套,趿著一雙棉拖鞋。田野喜滋滋地過來接手他們拿的大大小小的包裹:“快進家吧,我把餃子再熱一道,餓壞了?先吃飯。”

      妹妹被引進家門。女兒和小袖子還沒睡,客氣地和妹妹打招呼,女兒叫“小姑”,攛掇著小袖子叫“姑奶奶”。小袖子小聲地喚過,妹妹早有準備,已經拿出兩個紅包,遞給倆孩子手上,大家謙讓一番,圍坐在桌前吃飯。

      屋里挺暖和的。妹妹在南方待久,還不習慣這北方家里的暖,一件一件地脫衣服,滿頭的汗。問田野:“嫂子,你們這兒可真好,家家都給暖氣呢!”她看到窗戶下那老舊的送暖裝置。田野做了一臉盆的涼菜,大白菜絲、粉條絲、黃瓜絲和瘦肉絲拌的混菜,味道極香,這邊的芝麻油要比深圳的好太多,溢滿一屋子的香氣。田野又張羅著給妹妹添餃子,三鮮餡的。田野起早去大超市買的活蝦,現擠的蝦仁,再剁碎成泥。田野笑呵呵地:“今年我們家沒通暖氣,沒繳暖氣費,蹭樓上樓下隔壁鄰居的呢?!彼÷曅?,好像怕被蹭的人家聽到一樣,“去年我們繳了暖氣費,熱得受不了,小袖子都出鼻血了。今年試試沒交,咳,一樣暖和,對不對?你都熱得受不了。”

      妹妹只好笑笑。一家人也都笑著,沒覺得占人便宜的得意,也沒覺著自家小氣的窘態(tài),就是慣常的笑臉,稀松平常。

      房子三室一廳,是租的。妹妹打聽這邊縣城的房價,田野說老郝不準備再回深圳了,就在此地安居下來,她一直在看這邊的房子,大概五千一平就能買到很好的樓,社區(qū)也好,離學校又近,過了年,就著手辦這個。女兒明年考大學,小袖子是小學五年級,兩個孩子成績挺棒,特別是英文,完全碾壓這邊的孩子。

      妹妹問的比較細,畢竟也是兩個孩子的媽,對教育尤其關注。學籍啦,將來的報考啦,什么都問到。田野耐心地回復她,女兒當年是超生的,落不下戶籍,借到她大伯戶籍名下,明年參加高考沒問題。小袖子的戶籍在太原,和她爸也就是郝運落在一處,從她媽媽武漢金口鎮(zhèn)轉出來的,畢竟太原比武漢市郊的戶口要好些,是吧?現在戶籍調動很容易,只要父母一方有籍便能隨遷。妹妹嘆一句,怎么都不落在廣東呢?田野說,我們都沒有落戶廣東,我們的戶籍都在太原呢,原來單位的集體戶籍,一直沒銷,轉到人才交流中心去了,等哪天開始辦退休拿社保,再去辦這些手續(xù)。妹妹聽得有些一愣一愣的,摸不著頭腦。

      郝運冷冷地說:“小姑,長話短說,就是這么個情況:我爸我媽從農村小縣城里,考學出來,成為真正的城里人,放棄省會國營以及央企待遇,下海經商,在改革開放的最前沿,又被大浪淘沙,打回原形,一步一步地退回來了?!彼麛倲偸?,“又回到他們的起點。呵!附帶著他們的兒女以及他們的孫女,殺回最能引起你愁情萬丈的,那個一見楊過誤終身的風陵渡了!”

      郝運說完,拐進最里間的房,關上門,再沒出來,連小袖子也懶得再搭理。

      田野笑笑,忙給妹妹布置房間,和女兒一起住,在最左邊的那套房,一看就裝飾得很HELLO KITTY,是女兒的閨房,充滿著少女的夢境般向往。

      田野待小袖子睡實,問老郝:“怎么你弟弟不過來嗎?”

      老郝搖頭:“我們在洛陽停了一陣,怎么勸說他都不肯過來,話講得也挺絕,說自己早不是郝家人了,讓我們不要再惦記他。”

      田野鄙棄地撇撇嘴:“他養(yǎng)父母不是都沒了嗎?因為這樣,才聯絡他的,讓他回來給娘慶個生。還那么糾結?總是生他一場的親娘?!?/p>

      老郝仍舊搖搖頭:“看他過得很安逸,兩口子快退休了,老婆在水務部門,他自己在燃氣集團當個小科長,有個女兒是政法學院畢業(yè)的,在上海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挺出息的。知道這些,也就行了?!?/p>

      田野嘆氣:“別讓娘知道。你妹妹回來,也算給她個安慰。送出去的孩子,還有念叨著親爹親娘,自個兒非得跑回來尋宗看她,你妹妹也真不容易,女孩子可能心地兒和男孩子不一樣??丛蹅兗夷切置脗z,也是有天壤之別的?!?/p>

      老郝說:“上輩老人做的事情,小輩哪能埋怨的?當時情況就是那樣,如果不是因為窮,誰還把自己的孩子小貓小狗一般地給別人?還不是指望他們碰著好人家,能有個好命運?”

      田野扳著指頭算:“你弟是七零年的?那會兒修黃河大橋給別人的?”老郝給田野說過,當時修黃河大橋,來了幾撥工程隊,有個河南人,也是工程隊的,說起自己結婚后一直沒孩子,想把剛生下的弟弟抱回去養(yǎng)。當年弟弟剛生下,家里窮得叮當響,娘看工程隊的伙食好,又是國家人,狠狠心,工程隊走的那晚,把弟弟塞給這人手上,再沒回頭。娘這么多年,一直沒提過這茬事情,后來因為那年妹妹找回來,才把往事說一通。反正一個字,窮。沒法養(yǎng)活,正好有人想要孩子,就送給別人了,弟弟這樣送走的,妹妹也這樣,說起來像送小貓小狗一樣,聽著確實不舒坦,但那時候的事情,怎么講?不然,他和大哥可能也過得更不堪,他還能考上大學嗎?

      田野嘆口氣:“原指望我們能出人頭地的……”

      老郝笑笑:“也還好了,我們不算差的?!彼肫鸫笥略跉泝x館的那張臉,那西裝革履下其實已經軟塌塌的骨骼,被動用了怎樣的修復術,才能撐起的假臉,才能飽滿的身子,不致讓來賓在觀瞻他的遺容時被駭得觸目驚心,無法面對他從五樓一躍而下的決絕的軀體。

      7

      妹妹給娘一根帶紅絲繩的玉墜兒,上面雕個活潑玲瓏的猴兒。娘的眼睛瞇細,嘴角合不攏的笑意。妹妹又給娘拾掇頭發(fā),絞得短短的,男孩子的利落短發(fā)。如果早十年,甚至早五年,娘怕是不能愿意,現在快近九十,早年送出去的女兒又摸著找回來,出落得大方得體,又在南方的大城市里生活,有家,有事業(yè),還有孩子,娘可能覺得這輩子最大的收益就是妹妹,這一趟尋根覓祖的回鄉(xiāng),怕以后難得再有機會相見,所以可著勁兒讓女兒折騰,滿心的歡喜。妹妹用普通話對娘說,這發(fā)式簡潔,洗護起來方便,耐臟。娘不大聽得懂普通話,只樂呵呵地應著,大嫂在一旁翻譯給她。

      老郝帶妹妹在風陵渡逛,去了風陵渡大橋,大橋可能比妹妹想像中的要小,也要破舊,當然比不上南昌的八一大橋,而且黃河在冬季正值枯水期,水量少,根本沒有宏偉的感受,雖然渡口成九十度直角,本來由北向南流的大河,在這里因為大自然的造化,水突兀地改向東流,但是流速平靜緩慢,不然,這邊也成不了渡口。在這座古老的渡口前,所謂兵家必爭之地的地盤,沒有那種意料之中的滾滾黃河東逝水的悵惘和悲嘆。它只是成為山西河南陜西三省交界,成為一座沒親臨過它的異鄉(xiāng)人,只在腦海里留下一些詩意、歷史和文化的傳說中的小鎮(zhèn)。

      老郝給妹妹解釋歷史知識,淡淡地說起遠古的爭鳴。從小,他是在那座村子里出生,然后來這所小鎮(zhèn)讀書,后面去了運城上的高中,再然后,去北京讀完大學,分配時回到省城太原,再然后,去深圳,東莞,又回深圳,現在,重新回到原點了。

      老郝把自己的歷史講完,愣怔地對著那緩慢的流水,他的一生,也這樣波瀾不驚地快過完了吧?

      妹妹問:“還會出去嗎?”

      老郝點頭:“應該會的。我女兒,還有孫女小袖子,她們應該會出去,一定會出去的?!崩虾氯远⒅恿?,他從小到大早已視若罔聞熟視無睹的,在那些未見過的人的胸懷里當作神圣的河流敬重的母親河,現在仍如過往一樣,輕松地有些漫不經心地流淌著,像他的人生。

      妹妹認定他是失敗者。就像他的同學一樣,叨咕他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他一直在想,他認真地活,認真地過著每一天的日子,談過一場戀愛,初戀便結婚,到現在也和田野相敬如賓恩愛如初。生下一兒一女,是多少他們這代人眼羨的“好”字成雙。他的母親也健康地生活著,大哥和他關系真如手足,完全沒有像其他人家的兄弟鬩墻。就算他的事業(yè),雖然確實折騰過,但他也開過上百人的公司,沒對自己的員工有任何的剝削和壓榨,薪水和福利沒少過他們一分一毫。他的事業(yè)受挫,終只是受這個巨變的時代的影響,諾基亞沒了,并不是這家公司的錯,是這個時代把它淘汰了,連帶淘汰了給諾基亞這家超級公司做供應鏈一截小小環(huán)上的他。他在生意場上,沒有貪婪,沒有狡詐,也沒有豪賭,只是輸給時代。但他還有雙手,勤勞奮斗地生活,做著小買賣,一月能掙一兩萬塊錢,每一張票子都賺得清清爽爽,花得舒舒坦坦,他有什么地方該懺悔嗎?

      妹妹說:“郝運好像總憋著一股火,說你沒給他辦個深圳戶口,在房價最低的時候,也沒買套住房,把他一生都耽擱了?!?/p>

      妹妹還說:“我昨晚和你女兒談天,她說剛來老家的時候,完全沒法適應,語言不通,老師教學的方法也和深圳不一樣,她適應一段時間后,才勉強跟得上。剛來的那些日子,簡直是噩夢,經常還有流里流氣的男孩子在校門外堵她,她讓媽媽接送才能上學放學?!?/p>

      妹妹接著說:“小袖子適應性挺強的,現在能說當地話了,還結交上當地朋友,也慢慢能吃慣這邊的飯菜。但是,話都得分兩頭說,如果這樣適應了,會把好好的城里孩子變土的,女孩子太土氣了,將來長大了,不容易轉變過來。”

      妹妹是為他好,老郝當然知道。話越說越知心,都到這份上了。他想起在洛陽的時候,勸那個流散的弟弟回來給母親做壽過生,弟弟斷然拒絕,妹妹在一邊,一聲沒吭。同樣是被送走的孩子,沒讀過大學的妹妹卻知情解意,還希冀到自己的出生地來尋根溯源,給自己的生母祝個福。但教育良好的弟弟,卻堅執(zhí)斷絕和他們的聯系,不想余生再被打擾。這從情理上,老郝其實都能想得通,只是難為了母親。母親是大氣的人,沒見著那個弟弟,一句多余的問話也沒有。送走就送走了吧,當年在自己身體里待滿十個月的情意,了斷便了斷,兩不相欠?老郝是無法洞察母親的內心的。

      就像妹妹,也無法洞察他的內心。

      讀過的書不一樣,看過的世界不一樣,人生的理念不一樣,又何求用一種大眾的邏輯來做標準答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妹妹想吃那家小飯館的山西燜面,老郝說,回家后,他給她做。他說他從不在外面吃山西面食,因為都不地道,他的菜把式非常講究,如果有可能,將來再去廣東,開個山西面館,刀削面、揪面、燜面、臊子面,準把”九毛九”干下去。妹妹遲疑著,終于囁嚅道:“我買了高鐵票,等下就準備回家去,也不給娘告別了。”妹妹說著說著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看來自覺做得出格,但實在忍受不了,必須得離開。想想這段時間,跟著哥哥這么多天回到家,見過娘,送了各人禮物,把禮數做到周全,也真盡全力了,也真了卻一場心事了。

      老郝沒再勸,大年下的,馬上就過年了,她想趕著回去過個自家的團圓年,完全應當的。當初下這么大決心回老家,預備在古老的充斥著傳奇的渡口,和血親們過這個年,現在一路上,終有慢慢積攢她懊悔情緒的緣由,真是能理解的。

      “哥,一路上,真虧你,開這么久的車,我都沒來過北方,這下子,也算滿足一場,當旅游一般?!泵妹谜媸亲錾獾娜?,很容易就把氣氛弄得不那么尷尬,喜氣洋洋,親昵無間,像沒發(fā)生過任何事一樣。

      “這一路,是我的衰退之路。當年怎么出來的,現在怎么回去了?!崩虾陆K于感慨地說。

      妹妹勸他:“別這樣說,各有各的活法。家里都是好人呢。你看我嫂子,這么多年,從沒叫苦叫屈,帶完女兒帶孫女,哪里像個女學霸?哪里像個當年叱咤風云的女強人?還有馮麗麗,多疼她爺爺啊,那么孝順的女孩子,現在打著燈籠都找不著了,哪有這么無私的女孩子?郝運的眼可真毒,挑著個和嫂子一樣的好老婆。哥,其實你挺幸福的,家和萬事興,比什么都重要?!?/p>

      老郝笑呵呵,把妹妹往車站送。這輩子,和人家比,他是失敗的,然后,比兒子,也算失敗了,再比女兒吧,女兒成績不錯,性格也好,很小就認清事實,父母大約靠不住,所以想靠自己努力,再沿父母從前出去的路走一遭,永不回頭。再不行,還有孫女兒小袖子呢,小袖子更活潑,養(yǎng)育她的時候,田野的心得更全面了,學習不放松,性格不別扭,嚯嚯虎氣,丟到社會大染缸里,定能闖出自己的一條道。想到這里,老郝的笑從心里發(fā)散出來,充滿喜悅,把所有的悲傷都放棄了。

      回到母親家里,母親坐在里屋的椅上,用粗糙的手在揉棉被。大嫂告訴老郝,娘說這床被子要送給妹妹,因為簇新,怕棉花團著,給揉軟撫平展,再拿過去蓋。老郝應和著,沒講妹妹已經飛也似地逃離。

      他進到院子里,那里有小時候便成長的槐樹,現在長老了,樹干更粗闊。他把小袖子的那副秋千綁上去,牢牢系緊。娘慢騰騰地出屋來看他折騰,他坐上去,晃動一下板壁,挺牢實。他慢悠悠地蕩開來,然后再蹬腳,用力,把自己緩緩送上去。他閉了眼,耳邊有風慢慢吹拂的聲音。

      他出村,出城,進市里,到北京,去省會,南下廣東,郝運嗷嗷侍哺的模樣,小學生虎氣騰騰的模樣,玩游戲機,群毆群架,田野在拘留所外哭泣。田野又懷孕,女兒出生,郝運娶親,小袖子也來了,他們一起飛,一起蕩,全家都上了秋千,蕩在了天空,蕩過黃河,蕩出天際外,蕩到宇宙,蕩離地心引力,飄蕩在外太空里,高高興興自由自在地飛揚……

      責任編輯 趙劍云

      猜你喜歡
      田野妹妹
      我的妹妹
      我的妹妹不愛我
      田野里的服裝秀
      田野作品選
      捉迷藏的綠
      秋天的田野
      田野風光
      活潑的妹妹
      自然修容術
      我的妹妹 等
      和田县| 邢台市| 旌德县| 闸北区| 松潘县| 桐庐县| 双辽市| 邮箱| 德江县| 来安县| 五台县| 屏山县| 瓮安县| 颍上县| 额敏县| 菏泽市| 将乐县| 汉源县| 大关县| 泰兴市| 阿城市| 郎溪县| 宕昌县| 峨眉山市| 大厂| 措勤县| 昭觉县| 新竹县| 星座| 娱乐| 阿荣旗| 朔州市| 登封市| 清镇市| 承德市| 凌海市| 长春市| 汉中市| 施甸县| 巴南区| 泸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