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悅,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作品一百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獲《小說選刊》雙年獎、首屆《朔方》文學(xué)獎、第二十七屆孫犁散文獎一等獎。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并被翻譯成少數(shù)民族文字?,F(xiàn)供職于寧夏吳忠市文聯(lián)。
1
2017年8月的一天,我和娟子把一袋茄子抬到宗申牌三輪車上,小舅舅的電話來了,他在那邊無不生氣地說:“李元泰,你快點回來,菊花臺的石磨被人偷走了?!蔽倚睦锟┼庖幌?,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那邊的小舅舅聽不見聲氣,又“喂!”了一聲,我總算緩過神來,回答道:“行,你等我。”娟子說:“李元泰,你走了生意咋辦?我一個人可顧不過來呀!”
一股很大的風(fēng)塵削弱了娟子的話,看著她騎著三輪車走進菜市場,我調(diào)頭回家。
2011年搬遷的時候,小舅舅打算把石磨埋掉的,被阿喜攔擋下來了,說好好的一盤磨埋地下可惜了。
我知道阿喜是個戀舊的人。我雖然和阿喜一起生活,戶口卻在廟兒嶺,戶主是李杠子,直到我結(jié)婚時,才把阿喜和我的戶口遷出來。那個時候李杠子已過六十歲。
從我生下的那一天起,注定阿喜和李杠子矛盾重重而又糾纏不清,在向李杠子討要糧食的時候,她還是比較理直氣壯的,“這不是你的骨肉嗎?你總不能看著他挨餓吧?”李杠子將目光投向我,我立馬像霜打了一樣一副可憐巴巴相,眼角滾下幾滴淚來??礃幼樱罡茏铀睦镞€是有我的,打開窯門,扛出來兩麻袋麥子,還不忘在我的腦袋上撫摸幾下。返回的路上,趕著驢車的阿喜向我豎起了大拇指,夸我戲演得好。其實,我沒有演戲,我沒有出息的軟骨頭一見到李杠子那雙眼睛就想流淚,就不由自主地揚起可憐巴巴的腦袋瞅他。我也不知道那樣看他的目的是什么。拉著糧食的車子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顛簸,阿喜讓我趴在麻袋上,生怕麻袋滾下來。
“九月里來九月八,小妹子在家梳頭發(fā);梳子梳來篦子刮,專心專意辮好了它……”
有一陣子,阿喜的歌聲會讓我打瞌睡,我的身子在搖搖晃晃中沉入谷底。像我這樣的一個人,注定在這坑洼不平的路上不停地走下去。只要李杠子和阿喜活著,就有我走不完的路。有會兒我睜開眼睛,頭頂?shù)奶枔u搖晃晃的,遠山也是搖搖晃晃的。太陽西去了,大山的影子一半透明一半陰暗。這個時候,我的眼里晃進了菊花臺的影子,黃昏的霞光和村子里的炊煙交融在一起,遠遠的,我看見了小舅舅的身影,我大喊了一聲“小舅舅”,阿喜向驢子揮揮鞭子。走了一天的行程,困乏的毛驢伸長脖子向菊花臺吼了幾嗓子,天邊的霞光立馬散盡了。
兩袋麥子給小舅舅一家?guī)淼拈_心會延續(xù)很多日子。我像個功臣一樣騎在場院的石磙子上,小舅舅用力拉扯著磙架子,滿頭大汗。這是他討好我的一個手段,他大我五歲,也許是容媽懷他時營養(yǎng)不良,生下時連胎衣都沒有摳開,一個囫圇疙瘩,一家人以為生了個怪物。阿喜是八個孩子里的老三,頭前有兩個舅舅。小舅舅是老八,真的是個小舅舅,又瘦又小,頭卻大得跟他的身體不成比例。大舅和二舅都沒有成家,一家八口人,加上容媽和姥爺十口人,就靠阿喜和我不停地跟李杠子討要,菊花臺這個地方似乎長菊花不長糧食。小舅舅雖小,但機靈。時常帶我去菊花臺看菊花,那個時候,我并不覺得菊花有多么艷麗,缺少雨水的緣故。菊花開得朵不大,陽光下有點蔫,好就好在山梁的風(fēng),打著旋兒撲向我們,我們的身子被吹得歪斜,扭曲,尤其是我們的頭發(fā),亂糟糟的。有一陣子,我們的口很干燥,似乎渾身的水分全部被風(fēng)和陽光吸干了。一時,我們感覺頭腦發(fā)脹,四肢無力。我們就想躺一躺。在這長滿菊花的山梁上睡覺是多么地愜意。我們很快閉上了眼睛,鼻子里,胸腔里呼進了一陣陣暖融融的東西,砸吧砸吧嘴巴,甜滋滋的,還香噴噴的。我們知道是什么味道,但我們懼怕有什么不祥之物會帶走那股香味。我們的擔心無不道理,就在一天晚上,小舅舅做了個夢,夢境里,他親眼所見一個長相怪異的男人揮舞著鐮刀,將山梁上的菊花全部割走了,留下頹廢的枝干。要知道,那個惟一的山梁,沒有了菊花,整個村子都顯得頹廢、冷清了。那種凄清的景象讓小舅舅萬念俱灰,他說村子里沒有菊花該有多么地可怕。我倆就夢境做過分析,那個樣子怪異的男人是誰?他為什么要那樣做?那個時候,小舅舅和我沒有足夠的想象力來澄清男人的身份,直到有一天我們長大了些,阿喜跟我講了她和一個男人的故事后,我在心里想,那個男人是誰了。可是,小舅舅不相信,他覺得我的分析太荒謬了。
還好,那僅僅是一個兒時的夢,現(xiàn)在這個叫菊花臺的村莊并沒有菊花,我們卻喜歡躺在山梁上做菊花的夢。大旱之年,從山的那一邊吹來的風(fēng),撕扯著我們的臉皮,我們的嘴巴是那么地干裂,小舅舅猛地從地上坐起來,他一手牽著我,腰里系著草繩,別著一個棍棒,像個英雄一樣,爬溝翻山,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到了公社的倉庫門口,有幾個小子提前到了,他們把倉庫場院上的西瓜皮搶了一空。戰(zhàn)斗就是這樣開始的。西瓜皮紛紛落地,“快搶!”接到命令的我滿地找西瓜皮,小舅舅重新將他的棍棒別在腰里,抱了一些撒腿就跑。后面有追兵,我快要堅持不住了,只聽似炮彈一樣的東西在我們身后爆炸,“臥倒!”我和小舅舅臥倒在胡麻地里,懷里的西瓜皮也碎了。這個時候追兵害怕中了我們的計,不敢近前。我們趴在地上,對著幾乎沒有一點紅色、滿是牙印的瓜皮啃起來。村里人把這叫溜瓜皮。溜瓜皮其實很累人的。溜完瓜皮小舅舅和我沒有回家,來到山梁上,我們就那樣躺了一個下午。
見到50歲的小舅舅那副模樣,怎么也和當年混戰(zhàn)時的英雄挨不上邊。搬遷以后成了養(yǎng)牛專業(yè)戶的小舅舅,胖了,禿頂了,背也駝了。
2011年菊花臺的人搬遷到了交通方便,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川區(qū),住進了規(guī)劃好的瓦房,有硬化的路面,有成排的綠樹,有蔬菜溫棚、牛棚、羊圈、雞舍、鴨架……政府在大力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的同時,鼓勵農(nóng)民搞枸杞園、葡萄園、蘋果園、棗園、地膜玉米、地膜黃花、地膜西瓜……不幾年,搬遷后的人們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小舅舅經(jīng)常打電話叫我回去,說政府現(xiàn)在對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投入很大。我也產(chǎn)生過想回去的念頭,娟子不同意,說兩個孩子在省城受教育比農(nóng)村強,為了孩子堅決不同意。娟子在城里長大,勤快、時尚,能吃苦。我們在省城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車子,這都跟娟子的吃苦會經(jīng)營分不開。懷遠市場擺完攤,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傍晚余暉灑在我們身上,娟子的嘴唇更艷麗了。從我認識她的那一天起,她總是把自己的嘴巴涂抹得像雞冠子。那個時候看她還是挺漂亮的,尤其那雙嘴唇。結(jié)婚后,她還是喜歡涂口紅,這就讓我有點膩味了。說了幾次,她不但不理我,嘴巴涂得更紅了。
2
為何我的戶口在廟兒嶺,人卻在菊花臺長大,這跟一個女人有關(guān)。朱勝梅,據(jù)李杠子講,我母親阿喜太任性,愛玩失蹤,動不動還裝神弄鬼,李杠子就瞧不上阿喜了。阿喜如果是個好女人,那么,朱勝梅也不會插進來。
糧食交給姥爺后,阿喜有點累了,她帶我回到窯洞里。夜是那樣的黑,我偎依在阿喜的懷里,八歲的我依然能聞到阿喜身上的奶香?!皟鹤?,你是媽的福星?!甭牭桨⑾操澝赖脑?,我更加迷戀她身上的氣味了?!罢娴酶兄x那個石匠??!”阿喜心情好的時候,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夜分外的漫長,她有足夠的時間給我講述一個特別的石匠。
阿喜說那一年才16歲。石匠走進菊花臺時,已經(jīng)是秋天。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菊花臺的場院上罕見地出現(xiàn)了麥垛。要拿前幾年,別說麥垛,就連糜垛,谷子垛都很少見的。那個時候,菊花臺的場院似被飆風(fēng)掠了一般干凈。
“打磨子來——”一天中午,風(fēng)塵里傳來一聲吆喝,是那么具有穿透力,幾乎把菊花臺凝固已久的寡淡掀開了,激活了。先是幾個娃娃跑了出來,不久,又出來幾個大人,山梁上被秋霜打了的駱駝草在陽光下愉快地搖晃著身子,閃動著耀眼的金光,仿佛它們把一個秋天的金黃都匯聚一處,期待那一聲吆喝的到來。
石匠好像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因為,菊花臺有石磨的人家真的不多。大旱之年,有磨也是閑置的。這時,一個女人的話把石匠挽留了:“餓了吧,到家吃口飯?!?/p>
其實,其他人都能猜出來,那天中午,額頭上滾落著汗珠子的石匠聽到那句話時,該有多么地激動,石匠當時按捺不住地干咳了幾聲。菊花臺的女人稍微感到有點遺憾,但她們都覺得,添加一雙筷子需要多大的勇氣。惟有容媽家有資格叫石匠吃飯。容媽家其實和菊花臺其他家戶一樣,吃了很久的草籽和洋芋片、豌豆、糜子、高粱、紅薯干。起初是用石磨磨成粉,但這樣是經(jīng)不起石磨的折騰,連磨堂都不夠占。有人積攢上一段時間,夠半袋子了,用牲口馱來,到容媽家磨面。也不能白磨,磨一次要給主人家一碗面粉,算是答謝。這樣一來,容媽家的磨子就忙些,隔一段時間就有人來磨面,是草籽還是其他糧食,容媽并不計較。加上容媽的八個孩子要吃飯,計較不過來。那石磨就老得快;磨老了,容媽家就沒有了往日的熱鬧。
從廟兒嶺回來那幾天,來容媽家借麥子的人一天把門檻都踢斷了,容媽總是不多不少地給借點,這就招來大舅舅和二舅舅的不滿,他們的意見是一致的,兩人都沒有娶媳婦,哪有糧食借給別人去?可容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層浮屠。我和小舅舅騎在墻頭上,眼盯著有人端著一碗麥子走出大門,容媽跟著屁股送出來,等他們走下臺沿才不舍地返回。我們的鼻腔里充滿怒火,鼻孔張得老大,小舅舅拿土塊扔。他們有一絲羞愧,說:“我們會還的,莊稼下來就還。”便加緊了步子,慌慌地向走下山坡。不說那句話還好,說出那樣的話會惹我和小舅舅更生氣,我們都感覺到受騙了。一年的莊稼下來,收到糧倉的麥子能有幾斤?那點可憐的麥子,一半交了公糧,一半留了籽種,拿什么去換?自然,一年莊稼下來,人家用玉米或者高粱來頂賬?;財?shù)多了,容媽也不是那么好說話了,她眉頭緊蹙,不明白借的時候紅口白牙做保證,還的時候是玉米是高粱!容媽默認了,她不敢聲張,否則家里人會抱怨她。她也只能望著石磨,呆愣好半天。而最應(yīng)該埋怨的是阿喜,那些麥子可是她和我用臉皮蹭來的。
家里的石磨要忙上一陣子了。兩麻袋麥子,借出去的其實也就那么七八碗。村子里的人,他們將借來的麥子和其它雜糧摻合在一起,用毛驢馱著來到我家,我們的耳邊經(jīng)常響著渾厚的石磨聲,驢子的腳步聲,驢子脖子上的鈴鐺聲,篩面時頂針敲擊面籮的聲響,驢子和人身上落滿面塵。那個時候小舅舅上學(xué)不在,容媽讓我負責(zé)看磨??茨ゾ褪强大H子。其實驢子是不用看的,它的嘴巴上帶著鐵籠嘴,眼睛用布子蒙著,低著頭,賣力地拉磨,它應(yīng)該是不知道在那一天里要走多少圈子。起初,我蹲在地上望著驢子數(shù)著數(shù)字,耳朵里塞滿各種聲音,鼻腔里盡是香噴噴的面味兒。我在想失學(xué)的我,一個人呆在姥姥家,沒有這些聲音的陪伴,我的日子一定很無聊乏味,恰好有了這些聲音,有了這樣的一份差事,倒覺得自己真的是個有用之人。認識菊花臺的那些人也是從磨面開始的,形形色色,老老少少。我?guī)兔茨ゲ环掷仙?,大多時,磨窯里就我一個人,容媽會做上飯菜招待來磨面的人,為此,我從姥爺?shù)谋砬槟芸闯鰜恚彩遣粷M的。我便想起阿喜來,此時她要是在的話,也會不會像姥爺那樣陰沉著臉的。而此時的阿喜和大舅舅二舅舅在田里忙活。身為已經(jīng)出嫁的女兒,阿喜必須勤勞,必須負重,必須在廟兒嶺拉麥子,不那樣的話,我想,她在舅舅家是呆不下去的。她的態(tài)度也影響了我在容媽家的地位,只要有人來磨面我就殷勤地告訴容媽,我要看磨。聽到那樣的話,容媽用手撫摸著我的腦袋,夸我很懂事。
我在磨窯里蹲得腿腳麻木,快被面的味道熏瞌睡了的時候,便想起小舅舅。他一早就上學(xué)去了,我不由得想起我的短暫的學(xué)生生涯,我時常用羨慕的目光盯著小舅舅看。聽大舅舅說過,一定要把小舅舅供養(yǎng)成個大學(xué)生??墒俏覕?shù)次聽到小舅舅背地里罵老師的話,他說有個性鎖的老師打人歹毒,他不想上學(xué)。他也就在我跟前發(fā)個牢騷,絕對不敢跟大舅舅說。陽光從磨窯里移出去了,那家人的面也磨完了,我渾渾噩噩走出窯洞。驢子也是渾渾噩噩走出磨窯,它一身的粉塵,籠嘴被去掉了,眼罩也被去掉了,它和我一樣,對外面的陽光有些不適應(yīng),走路都有些踉蹌。大半天沒有尿,一定是憋壞了,但驢子已經(jīng)忘了排泄。陽光已經(jīng)過了大半個院子。我突然期盼小舅舅能回來。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磙上等他。一小時過去了,山下的那條彎彎的土路,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點,我站起來向他揮動著手。小舅舅一路狂奔。他沒有進家,把書包放在石磙子上拉我向山下跑去。我們下了一條深溝,爬上一座山梁,那個時候的太陽離山頭不遠了。小舅舅沉默不語,他仰面躺著,神色疲憊,結(jié)果,他告訴我說,老師罰站兩節(jié)課。我當即問,為何罰站,他說家庭作業(yè)沒有完成。我承認,每次放學(xué)回家,沒見小舅舅寫過作業(yè)。他把手伸出來讓我看,我看到一雙紅腫的手掌。是有些狠毒,但我勸告他要聽老師的話,當學(xué)生多好。小舅舅的目光立馬暗淡下去,有什么好,然后又陷入沉默。一天里,這個時間段其實是很美的,迎面出來的風(fēng)是柔和的,大概吹了一天風(fēng)也是有些疲憊了的,身下的野草因缺少雨水,活成了它們本不該有的樣子。我們就喜歡這樣一個地方,躺一躺,身子底下會溢出一股潮濕、溫暖的香味來,那種特別的氣息快速蔓延,整個將我倆裹挾了。我側(cè)過頭看看小舅舅,他雙目緊閉,大概也沉醉在香味里不能自己了。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菊花的味道吧。
后來,關(guān)于菊花臺來的那個石匠,小舅舅記憶模糊,他說,有可能那也是個傳說。我也問過容媽,她說的和小舅舅正好相反。
1972年的那個中午,容媽家的煙囪里冒出的煙云在山頂纏繞著,村子里飄蕩著小麥面的芳香。人們都用渴慕的眼神望著那縷縷青煙,鼻翼翕動。人都知道容媽結(jié)了個富裕的親家,家里的糧食用窖裝,牛羊幾圈,還有成箱子的元寶。當富親家把糧食馱進容媽家的院子時,容媽的老伴也就是我的姥爺流著老淚感嘆道:“這是上天的恩賜啊!”
那天,石匠一連吃了七大碗白面條。當他打著香噴噴的飽嗝走進磨窯的時候,夜的影子已經(jīng)下來了。一盞油燈點亮了,磨窯漆黑的墻壁上,立馬浮動著一層光影,好像那坑洼不平的墻壁立馬有了呼吸。
容媽走進磨窯,給燈盞添煤油,挑亮了燈芯。石匠停下手,看了容媽一眼。燈光下的女人看上去有四十歲,但她憔悴的樣子告訴他,她足有六十歲。容媽給石匠的茶壺里加滿水,快到門口問了一句,“啥時候能結(jié)束?”石匠說話了,是外鄉(xiāng)口音,“你家磨太老,槽子都禿了?!蹦且馑?,連他也說不準得幾天。不過石匠補充了一句,“我不會多要一分。”
打磨,是鑿磨的意思。菊花臺的人都叫打磨。磨的槽子原本就像水沖出來的花紋,一道道、淺淺的粗糙而堅硬的花紋;在毛驢一圈一圈的走動里,在渾厚的響聲里,石磨將糧食碾成碎末,糧食也磨平了石磨的鋒芒。一個尖銳的鐵銃對準石磨的紋路,一把斧子敲打在鐵銃的頂端,“叮當”“叮當”“叮叮當當”。燈光下的那張面孔,黝黑、粗糙、滄桑,卻沒有絲毫疲倦之意。隨著鐵錘落下,濺起細碎的石末和火星。
石匠走進秋天的夜色里,天空掛著一彎月牙,星星布滿蒼穹,狗叫聲不斷。石匠已近60歲了,每一個村莊,他都要看看不一樣的夜晚、星辰、月光。菊花臺四周是山,霧氣從山腳下升騰起來,在山間浮動??吹侥莻€影子的時候,石匠有些驚奇。它似乎是一團霧氣陡然生成,由輕薄逐漸加厚最終形成一個暗淡的人形。石匠心里一動,卻不敢走近。那個人形走得小心翼翼,好像也在思考遠處的影子是否真實。
3
相傳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年輕人相愛了。小伙子英俊勤奮,姑娘美麗善良。他們干完活喜歡坐在山梁上,腳下的村落,裊裊上升的煙云飄蕩在山間。山灣里悠閑吃草的牲畜,還有漫山遍野盛開的野花都是他們的見證者。似乎從那時起,他們就達成了一種默契。別人勞累了一天匆匆回家,而他們卻把山野當作自己的休閑地,疲憊也被野花的馨香稀釋殆盡。也是從他們相愛的那一天起,滿山開遍野花,那種花不是秋菊、冬菊,而是夏菊,也就是說他們的戀愛從夏季開始的。在當時的鄉(xiāng)村,他們的行為驚動了不少人,誰也不敢站出來說一句祝福的話。相愛的年輕人更是不在乎那些。
這一年,小伙子決定跟隨駱駝客到遙遠的地方去做鹽商生意,他想掙錢為姑娘置辦世間最美麗的嫁衣,住世間最漂亮的房子。
臨走的那一天,姑娘送他到村頭,滿眼的依依不舍,“啥時候回來?”小伙子揉揉眼睛,“菊花開的時候?!?/p>
第一年的夏天很快來到了,滿山的野菊花,姑娘就坐在曾經(jīng)坐過的地方,野菊花在陽光下絢麗奪目,卻不見小伙子的影子。第二年小伙子沒有蹤跡。第三年、第四年依舊不見小伙子的蹤跡。村里傳出這樣的消息:那個小伙子跟隨駝隊路途遇上大雪封路,被活活凍死了。也有的說,小伙子掙上錢在外面娶妻生子,不再回來。姑娘不相信那些鬼話。第七個年頭過去了,姑娘已不再是當年的姑娘了,她的容顏不在。一天夜里,冷風(fēng)颼颼,漆黑的夜里傳來怪異的哭嚎聲,像鬼又像狼。那一夜,守門的土狗惶恐不安,個個在黑暗中亂躥,人們不知道這一夜外面發(fā)生了什么。第二天,菊花邊的姑娘不見了,全莊子的人行動起來,哪里有姑娘的影子!人們猜得八九不離十,姑娘趁著夜色變成菊花仙子飛走了;經(jīng)歷了那一夜,山梁上的那些野菊花個個耷拉著腦袋,萎蔫了,人們都說,姑娘帶走了菊花的魂。后來,人們?yōu)榱思o念那位善良的姑娘,給村子起了個名字:菊花臺。臺,應(yīng)該就是山梁的意思吧!
那天,給石匠送飯的是一個年輕小女人,她看上去也就17歲左右的樣子,一雙眼睛透出的光和她的年齡有點不相符。也許是她頭上有一頂白帽子的緣故,使她顯得古樸、陰郁,眉宇間浮游著淡淡的憂傷,但少女的羞澀在。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長成。假如她有著一個陽光的臉龐,該是多么俊俏的一個女人!可惜,她強加在臉上的笑容,讓人產(chǎn)生了一絲憐憫。石匠用嘴吹吹磨盤,一陣浮塵后,他多看了小女人幾眼。第二天、第三天還是小女人來送飯,依舊是一言不發(fā),放下碗筷就走。第四天,是容媽送飯。石匠問道:“女兒走了?”一句話挑起了容媽心頭的惆悵,她長嘆一聲,“病了。每次來,她都要病一場,那個……”容媽欲言又止。黃昏時分,原本潮濕陰暗的窯洞更加陰暗了,石匠點燃了油燈。菊花臺的人都點煤油燈。菊花臺的人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會用上電燈。
煤油燈的光線暗淡,習(xí)慣了這樣的光線,到了晚上,還是感覺到它的明亮。窯洞的墻壁沒用泥巴抹,裸露著鎬頭挖掘留下的痕跡,橫七豎八,深淺不一,經(jīng)年累月,那里有已經(jīng)固化了的煙塵、蜘蛛網(wǎng)。
石匠如約走進月夜里。
容媽給石匠送早飯比往常遲了半個鐘頭。今天她沒有來得及跟石匠說話,匆匆離開,不大功夫,她從另一個窯洞里拿出來一條紅色毯子,蓋在了阿喜身上,只聽到阿喜呻吟了一會兒,便開口說話了,“我的娃在受罪??!”一旁站著的男人捋捋灰胡子,說道:“又是諾爾,一次又一次,欺負我女兒,我這次饒不了他!”說完,男人氣呼呼地走了。男人就是我的姥爺。他走到半山腰又折回來,打開一個匣子,取出幾張票子又下山去了。容媽緊張地喊道:“你干啥去?”風(fēng)塵里飄來一句話,“找‘天下知去。”容媽慌張地回到屋子里把姥爺找人的話告訴給阿喜。阿喜的身上依舊蓋著那張紅色毯子,在剛剛把毯子蓋在她身上時,好像有股神奇的力量撬開了她的嘴巴,她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的孩子在受罪啊!”那句話說完,她沉入痛苦的深淵,沒有了回音。屋子里一下子安靜極了。下午的時候,阿喜如夢初醒,她對容媽叫了一聲:“媽,求求你,告訴諾爾,讓他快跑……”容媽聽話地走出屋子,她站在山梁上,手搭喇叭,放開嗓吼:“諾爾,快跑——”山里的崖娃娃首先聽到了,一個傳一個,聲音回應(yīng)著,碰撞著,起伏著,遠去了……
那一天,菊花臺的人都聽到了容媽的喊聲。屋子里的人聽見喊聲,她“嘩”地揭開紅色毯子從炕上坐起來,用虛弱的聲音問自己:“他聽見了,那么他就會逃跑?!?/p>
容媽從外面進來了,見女兒從炕上坐起來,也有些氣喘地說:“一定聽見了,跑了,他年輕;再者說,亡人是一股兒輕氣,跑得更快?!?/p>
李杠子說,每次,阿喜從娘家回來就像丟了魂似的,臉色蠟黃,不想吃不想喝,脾氣還大。這全怪在她的任性上,她不往菊花臺跑的話,那鬼魂也不至于跟到廟兒嶺來。我生下三個月時,阿喜那天正好從菊花臺回來。李杠子也知道阿喜帶我回來的用意。吃過晚飯,我們便早早睡了。李杠子喜歡晚飯后和村里一幫人玩撲克牌。阿喜不信任他,但也不挑明,因為她覺得,把李杠子那點嗜好攪黃了對她不利,她連一粒糧食都拿不到?;氐綇R兒嶺,頭一個晚上阿喜是不插門的,她給李杠子留門原因很簡單,就是想讓李杠子高興。那晚風(fēng)很大,院子里所有的東西都被吹得搖搖欲墜。門被推開的時候,阿喜問了一聲,“回來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幸好我的嗓門大,讓李杠子提前結(jié)束了游戲,不然,那個晚上,阿喜一定會被鬼魂封口而亡。
后來。說起那天晚上的事情,阿喜一概不知。她說只感覺一團黑影子從門口進來走近了她,沖著她吹了一口氣,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李杠子說,他隱隱約約聽到孩子的哭聲,回來一看,阿喜沒有了,而我已經(jīng)躺在地上。李杠子一把將我抱起來。奶奶因為朱勝梅的出現(xiàn),氣得心臟病犯了離開人世。這是李杠子一輩子的虧欠,在我這里,李杠子不想留下遺憾,盡量滿足我。
事實上,在李杠子和阿喜之間,假如沒有姓朱的出現(xiàn),他們的關(guān)系會好起來的,隨著我的長大,或者他們還會生下老二、老三,就像容媽那樣生上七八個的。有了朱勝梅,他們的關(guān)系是無法修復(fù)的。李杠子和阿喜吵架就把諾兒拉出來,而阿喜漲紫著臉問李杠子,“你哪?不是有那個爛貨嗎?我就是跟你不離婚,就是不遷戶口,讓她永遠當個下三濫。”
在以后的日月里,他們爭吵不斷,“她想進家門?沒門!”“你不是還想著那個死人嗎?”放學(xué)回來,見到阿喜漲紫的臉和李杠子暴怒的拳頭,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第二天,阿喜帶著我奔往菊花臺。一次次的逃學(xué),讓老師對我徹底失望。
李杠子也去過學(xué)校,老師翻他幾眼就走了。已經(jīng)不是學(xué)生的我,每次回到廟兒嶺,看到墻上的“三好學(xué)生”獎狀上落滿塵土,飯也不想吃了。小舅舅總是在我?guī)锥葌牡臅r候出現(xiàn),帶我出去玩。那個時候,他建議我到菊花臺的學(xué)校上學(xué)。和他一起上學(xué)回家多好!可阿喜說,不行。那個時候的農(nóng)村對孩子上學(xué)也不怎么重視,肚子都吃不飽,不會想那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記憶中,菊花臺上過中學(xué)的人很少很少,女孩子根本沒有上學(xué)的機會,包括阿喜、二姨、三姨從未進過學(xué)校,大舅舅和二舅上了小學(xué)三年級,小舅舅上到五年級就不念了。大舅舅自然沒有放過他,把小舅舅的褲子扒下來猛抽,小舅舅野獸般地嚎叫讓姥爺心酸,他勸告大舅舅,造下是個搗狗牙的誰也沒治。那天,小舅舅選擇了危險的一個地方,小舅舅當時站在一條深溝的邊沿上,他把書包呼地一聲扔了下去, 然后,對著山梁連罵了三聲:“我×你媽!”
發(fā)泄完,他沒有離開,久久地站立在那里。他的樣子令人驚慌,但我沒有上前阻止,我相信他不會干傻事,他是真正的解脫了,那位老師的形象也徹底從他腦海里清除了。打小他就像個英雄,怎么可能那么輕易地結(jié)束自己?他寧愿輸給姥爺也不會去死。確切地說,小舅舅輸給了貧窮。一只羊換來的那個女人,此刻就在窯里。對于那個女人我們都不了解,她個頭矮小,胖乎乎的,看人的時候有些膽怯,頭總是不敢往高里抬,一笑就吐舌頭,一雙手不知道往哪兒放。相比大舅母、二舅母,遜色多了。姥爺和容媽喜歡她,他們都認為小舅母心眼不壞,是個孝順媳婦,將來他們病了在炕頭能遞一碗飯。
實踐證明,姥爺?shù)难酃鉀]有錯。矮個女人,一直把姥爺和容媽伺候到去世。搬遷后我不定時地去看阿喜,少不了要和小舅舅坐坐。小舅母忙里忙外地張羅著,飯桌上少不了四樣菜。
我是高興小舅舅輟學(xué)的。從此,磨窯里多了一個守磨人。家里一直很熱鬧,隔不了幾天就有來磨面的人。我不知道因為一盤磨使家里熱鬧,還是因為容媽使家里熱鬧。我和小舅舅一左一右蹲守在磨窯里。我們把守磨當成是一種神圣的任務(wù),在小舅舅看來,驢子一圈一圈的走姿充滿了樂趣。他雙手托著下巴,蹲在地上,笑瞇瞇地望著驢子。在他,磨窯里的聲響遠比學(xué)校里的鈴聲有意義的多。我問他,想學(xué)校嗎?他翻了我一眼,覺得那個問題太無聊了。
后來,小舅舅還是后悔了。
搬遷后,政府請的技術(shù)人員培訓(xùn)葡萄、枸杞、黃花等種植技術(shù),小舅舅說他總是學(xué)不會,學(xué)習(xí)駕照政府掏錢,他也學(xué)不會,科目二都過不了。電話里頭,小舅舅長嘆道:“我就是養(yǎng)牛的命。
小舅舅養(yǎng)牛沒有錯,養(yǎng)牛不需要多少文化,只要人勤快,就像我在菜市場擺攤一樣,只要勤快,少睡覺。在城里人還在被窩里酣睡時,我和娟子已經(jīng)在早市批發(fā)好各種蔬菜,趕往懷遠市場,我們的胃里難受,可我們顧不上吃一口喝一口,生怕被人占了攤位。
4
話還是回到我三個月時的那個晚上阿喜被鬼魂帶走的事。當了生產(chǎn)隊保管員的李杠子,走路的步態(tài)比原來更沉穩(wěn)了,大背頭,梳理得更加光溜。這是因為有個追求他的女人朱勝梅。朱勝梅是有老公的人,發(fā)現(xiàn)她和別的男人好了以后,男人和她結(jié)束了夫妻關(guān)系,使她成為廟兒嶺第一個寡婦。她等著進我們家的戶口簿,阿喜就是不給她機會。盡管在阿喜不在的日子里,兩人住在一起,但是那充其量是個姘頭。阿喜只要回到廟兒嶺,朱勝梅門邊邊都不敢去。以現(xiàn)在的話說,朱勝梅就是個小三。
阿喜不止一次地說,我是個福星,生下我后李杠子就當選村子的保管員。我每晚必須由阿喜摟著才能睡著,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阿喜身上的氣味。阿喜的影子從屋里消失后,我會放聲大哭,李杠子隔著十多戶人家都能聽到。據(jù)李杠子說,他一聽就是我的哭聲,很神奇。當時他立馬扔下?lián)淇伺仆乇?,回到家不見阿喜的影子。這次,他懷疑阿喜把孩子留下,一個人回了菊花臺。不對,李杠子看到阿喜的鞋子、帽子和衣服在,說明她走的時候光著腳不說,很可能身上一絲不掛。一種不祥襲上李杠子的心頭。他沖到院子里找遍了每個角落,甚至打開了水窖。這個時候風(fēng)里傳來一陣陣呻吟,李杠子聽出來聲音是從南邊傳來的。那里是個荒草灘,黃老鼠時常出沒,也有孤墳。大概是凌晨兩點鐘,李杠子找到了阿喜,她只穿了個內(nèi)褲,雙手壓在身子后邊,仿佛被誰反綁著,仰面躺著,嘴里塞滿了泥土,鼻子里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那晚有明亮的月光,風(fēng)里有種古怪的氣息,那股氣息陰森森地。李杠子嚇壞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這個時候,阿喜突然翻身從地上站了起來,她又一次和李杠子交戰(zhàn)了。阿喜披頭散發(fā),幾根發(fā)絲粘在她的臉上,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鬼魂。她力大如牛,李杠子遠不是她的對手。打著打著,突然,阿喜渾身像被抽取了精髓再次倒下去。李杠子撲上去用手把阿喜嘴巴里的土摳出來。
李杠子見我就說,是他救了阿喜一命,不然阿喜就被那個叫諾兒的索了性命。慢慢的,隨著我的長大,我不那樣認為了。那天晚上,阿喜一定是夢游了,并非像李杠子說的是諾兒的鬼魂。我不能揭穿李杠子,因為我是他兒子。那個夜晚李杠子絕非出去打撲克牌,他一定是睡在朱勝梅的炕頭上。
在容媽八個兒女中,惟有阿喜大膽地愛過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諾爾。其他兒女都是姥爺一手包辦的,幸不幸??床怀鰜恚S著大舅舅、二舅舅相繼成家,他們過著平淡的日子,煙熏火燎,孩子哭哭鬧鬧,狗咬雞叫,一村子的人都是那樣的生活。要說鬧心當屬小舅舅,姥爺給她娶了一個兔唇女人,說話時一半聲音從嘴巴里發(fā)出,一半是從鼻孔里發(fā)出。小舅舅曾多次發(fā)誓,他將來有錢了一定休了她。我說:“一只羊換來一個女人你還是賺了?!毙【司朔乙谎?。我們像小時一樣,躺在山梁上,任由野風(fēng)吹刮,小舅舅一臉的絕望,他大概也深愛過一個女人吧!但我從未聽他說過愛的是哪個女人,叫什么名字。躺著,哪個神奇的氣息又從地下溢出來,我們的鼻孔里塞滿香味。我總覺得菊花臺有游蕩的靈魂,白天裹挾在風(fēng)塵里,晚上走進人們的夢里。我很想問小舅舅,他曾在夢里見到的那個男人究竟是誰?聰明的他猜到了我的心思。他說,“那個人不是諾兒,是那個守菊花的姑娘愛過的男人。是諾爾又怎樣?一個摔死了,一個凍死了,但他們都愛過!人啊,活一世,難得愛一次……”看到小舅舅眼角滑滾落的淚水,我委實地替他惋惜,他要是好好讀書,一定是菊花臺第一個大學(xué)生。小舅舅結(jié)婚的第二年我離開了菊花臺。我和阿喜的使命也完成了。遷戶口時阿喜沒有去,李杠子說了一句話,“遇到困難時給我說一聲?!蔽尹c點頭,那一刻,我的心里難受了一下,我沒有說感謝的話,“和你媽好好過。”當時的氣氛真不適合談阿喜,李杠子也知道,戶主的名字里遷走兩個人意味著什么。廟兒嶺那條土路上再也不會出現(xiàn)驢拉車的母子。我騎著自行車飛奔在去往菊花臺的路上,廟兒嶺離我越來越遠了。我和阿喜徹底退出了李杠子的生活。
我一直擔心小舅舅會休了那個兔唇女人。他在山梁上發(fā)的誓,那也就成了草尖上的露珠,不經(jīng)曬。當了養(yǎng)牛專業(yè)戶的他,是有錢了,但是,每次看到小舅母在牛棚里指示小舅舅干活,小舅舅聽話得像個奴仆。
我知道,菊花臺產(chǎn)生不了愛情。阿喜和諾兒的愛情,讓她的名聲掃地,導(dǎo)致她下嫁給一個二婚的男人,說是為了姥爺一家的肚子,那僅僅是個借口。兩個舅舅難道養(yǎng)活不了一家子人嗎,非要犧牲阿喜的幸福?可阿喜從來不說,她借我的關(guān)系,在李杠子那里理直氣壯,在回去的路上,聽著阿喜得勝似的哼唱著花兒,我覺得阿喜是個極其不要尊嚴又十分可憐的女人,我失學(xué)從未抱怨過阿喜,我也沒有抱怨李杠子,我覺得那是我的命。假如我有個完整的家,阿喜是個賢惠的女人,財大氣粗的李杠子對家庭負責(zé)的話,我就能考上大學(xué)嗎?畢業(yè)后就能坐在一家公司或者機關(guān)單位的辦公室里?真要是那樣的話,我會不會遇上現(xiàn)在的娟子?實話說,我很愛她,她也愛我,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落魄街頭,蓬頭垢面,兜里一分錢都沒有,第一頓飯錢還是娟子替我出的,是她拉我一把,使得我的日子能過成現(xiàn)在的樣子,這些還不夠嗎?
叫諾爾的男人是阿喜嫁給李杠子第二年后去世的,阿喜清楚地記得,她來的那天,諾爾就在菊花臺的山梁上等她。夏天的山梁野草盈盈。居住大山深處的人們,是很愛這個地方的,就像忠實的狗不嫌棄家窮一樣,人老幾輩都沒有搬離這里的意思。那個時候菊花臺人的腦海里沒有“搬離”這個詞。
阿喜是冬天出嫁的。第二年,菊花臺少有的下了兩場透雨。阿喜抱怨容媽,“你就不會等等嗎?你們?nèi)叶拣I極了嗎?”
諾爾結(jié)婚比阿喜早,這也是阿喜恨他的原因。他沒有等住她,長相帥氣的諾爾被一家有錢的人家相中。事實上,富漢家的女兒并不漂亮,或者說漂不漂亮諾爾沒有正眼看過,他總是低垂著一顆腦袋。一年后諾爾的孩子出生了。當了爸爸的諾爾,那低垂著的腦袋才抬高了點。
阿喜是有天大的怨氣,她對諾爾說,“你太愛錢了,把自己賣給了有錢人?!敝Z爾苦笑一聲,“救我老父親的命要緊?!蔽覀z一個命!令兩個年輕人不明白的是,那個年代,為何會有富漢和窮漢?他們家為何不是富漢反而是窮漢?關(guān)于這個問題,就連我姥爺也想不明白。為了補償內(nèi)心的愧疚,每次阿喜回娘家,諾爾都想法給她弄點好吃頭。他們坐在山梁上,偶爾飛過頭頂?shù)镍B雀鳴叫著,那聲音充滿了憂傷。兩個人都被過去的思緒包裹著,身份的變化讓兩個人的眼里都噙滿淚花。阿喜問道:“你過得幸福嗎?”“已經(jīng)有孩子了,還能咋樣……”這樣的回答讓阿喜的眼淚滾落而下。每一次,諾爾并不問她過得幸福不。其實,從她的神態(tài)里,都能看出來。他告訴她,菊花臺今年雨水好,瓜都成熟了,“今晚,我去給你摘幾個來。”阿喜知道瓜是生產(chǎn)隊的瓜,不是諾爾家的瓜。諾爾卻說:“今晚,守瓜的王瘸子估計回家了?!?/p>
晚上,應(yīng)該是有月亮的,但是,云遮蔽了月影,四周一團漆黑,從小到大,菊花臺哪個地方?jīng)]有去過,就是閉著眼睛也能摸到瓜地里。瓜地里的瓜蔓扯著諾爾的兩腿,像王瘸子的腿腳暗處攪絆著他。諾爾往瓜地的深處摸去。云朵在給他打掩護,幫他完成一次大快人心的偷襲。假如,那晚有一絲的風(fēng),將天上的云撕開一道縫隙,他會分辨出四周的方向。沒有風(fēng),堆積的云越來越厚,四野越來越黑。正在這時,暗處發(fā)出一聲喊叫:“抓賊!”諾爾背起袋子就跑,在一腳踩空墜入深溝的時候,他感覺到了被冰涼托舉的力量,有一陣子他迷糊、失憶,而透骨的冰涼一次次將他澆醒。他的手始終沒有松開,落地的一瞬,諾爾叫了一聲:“阿喜……”
阿喜是諾爾女兒的名字,同樣是他心愛的女人的名字。誰也不知道他喊的是誰。送諾爾的時候阿喜不在。諾爾在炕上躺了十天終于停止了呼吸。諾爾走了時間不長,他的女人帶著小阿喜回娘家去了,聽說又嫁了個好婆家。真是富家的女兒不愁嫁。但也傳來了這樣的消息,后爹不喜歡阿喜,經(jīng)常因為阿喜和女人鬧矛盾。阿喜也聽到了后爹對諾爾女兒不好的話。究竟是哪一次諾爾的鬼魂纏上了阿喜,誰也說不清。姥爺看出來了點不對勁,他讓容媽拿來一個紅色毯子蓋在阿喜身上。過了一會兒,女兒開口說話了,“我的娃在受罪啊……”那口氣分明是諾爾!容媽明白過來了,阿喜是讓鬼纏了。菊花臺的人都知道。但凡讓鬼纏身的人,蓋上紅色毯子,鬼魂就會說話暴露身份。
叫“天下知”的男人已經(jīng)很老了,行動不便,每次出門都騎一匹騾子。菊花臺距離“天下知”的村莊有一天的路程。太陽壓山畔時,兩匹牲口和兩個老男人出現(xiàn)在菊花臺的地界。相比“天下知”,我的姥爺胡子少了些威風(fēng)。后半夜,人都睡定了,菊花臺也徹底閉上了眼睛。兩個人走出容媽的窯洞。準備好的水碗里映照著星星和月亮的影子,一根紅線針,一塊紅色的布子,姥爺托舉著水碗走得小心翼翼,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水碗里。淡薄的月光下,“天下知”表情嚴肅,眉頭緊鎖,似乎還有幾分怒容,只不過,夜色掩護,不易察覺。不久,兩個人的影子隱沒在山梁背后。誰也不知道山梁背后發(fā)生了什么。
雞打三遍鳴的時候,兩個人的影子又出現(xiàn)在山梁上。水碗不見了,紅布子不見了,“天下知”臉上的怒容不見了。兩人腳步輕快。晨曦還沒有劃開東方的天際,容媽屋子的燈亮了。
第二天早上給石匠送飯時,容媽忍不住把女兒的病因和捉鬼的事給石匠說了,“一定是給深埋了,可憐吶……”石匠不是本地人,自然不懂本地的習(xí)俗。他只有聽的份兒。等容媽說完,他告訴容媽,石磨的底扇子已經(jīng)打鑿?fù)戤?。容媽不放心地走近石磨,用手試了試,她觸摸到了跟刀刃一樣的鋒利。石匠告訴她,磨的上扇子再有一兩天就可以鑿?fù)炅恕?/p>
晚上,喜歡遲睡的石匠依然走出窯洞。大概感覺不久就要離開這里,那晚他走得遠了點,攀上一座更高的山梁。從山頂往下看一覽無余。今晚的月亮比昨晚圓了點,也亮了些。應(yīng)該是農(nóng)歷十一的月亮吧。月光下的山巒,被一層輕淡的霧氣籠罩著,遠處,山巒隱沒在夜的盡頭。夜風(fēng)里,狗兒叫,孩子哭,女人吵。石匠始終保持著一顆平靜的心,向著天空,向著遠山的盡頭望著。突然,石匠聽到了一種聲音,是門栓響動的聲音。一個影子從容媽的窯洞里走出來,那個影子仿佛跟他一樣是欣賞夜景的。影子走下山坡,經(jīng)過一個溝谷,然后沿著斜坡到達另外一座山腰便停下來。
石匠認出了那個影子。
5
阿喜絲毫沒有覺察到在暗處盯著她的那一雙眼睛。
四周有了響動,也許是一顆露水的跌落,一顆草的呼吸,或者是一只蟲子的咳嗽……但很快,聲音漸漸擴大,向她漫過來,像一股溪流從山的那一邊漫過來,到了她的腳下,然后將她包裹。起先是小心翼翼的,試探的,霧氣漸濃,聲音也大起來,而且節(jié)奏明顯加快,叮當、叮當、叮叮、當當、當當、叮叮、叮、叮、?!迫挠縿樱瑤еD(zhuǎn)的微瀾,閃爍、跳躍,映著星月的光亮,叮當、叮當、叮當、當當……聲音又一次驚醒了深睡的崖娃娃,山野四處便回蕩著叮當聲。突然,她看到,就在月亮快要落下去的地方,山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個人的影子,他堅定地向她這邊走來。阿喜沒有躲避的意思,那一定是諾爾。還會是誰呢?她呼吸急促,他沒被捉拿!神通的“天下知”把他姥爺騙了,諾爾以他以往的從容出現(xiàn)了,阿喜緊張地等待對方走近,她已經(jīng)把手伸進兜里,手碰到了尖利的刀刃。誰能想到那個晚上,她是準備和諾兒一起走進另一個世界的,就在諾兒的墳頭邊結(jié)束自己。這個時候,阿喜肚子里有了動靜,她慌亂地將手按在那里。這次,她感覺到了更真切的跳動。那不是她心臟跳動的地方。她驚恐地叫了一聲,“媽呀!”把手從那個地方移開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越來越大的風(fēng),讓她腦子更加清醒了。眼前的影子突然消失不見了,就像它壓根就沒有出現(xiàn)過。叮當、叮當、叮、叮、叮、當、當、當,聲音變換著節(jié)奏。肚子里的小生命隨著節(jié)奏的變化跳動著,仿佛那叮當之聲就是為了迎接那驚心動魄的跳動!太奇妙了!阿喜調(diào)轉(zhuǎn)頭來,她看到一孔窯洞里,亮著一盞燈。燈光下,一個影子低俯著。在他面前是鑿深的花紋,宛如流水蕩開的層層波紋。在錘子的敲擊聲里,紋路千回百轉(zhuǎn),連那昏暗的燈光也漾起層層水波。阿喜深情地望著,原來,聲音是從容媽家磨窯里發(fā)出來的。那清脆的聲音,仿佛是從她肚子里響起,涌遍她的全身……她把手重新放回肚子上,那個小生命安靜了,仿佛等待阿喜的回應(yīng),而阿喜淚水噴涌……
阿喜回到了廟兒嶺,李杠子已經(jīng)做好了休她的準備。打算用兩大麻袋麥子和三只羊作為條件打發(fā)走人。奶奶見到阿喜消瘦的樣子,心疼了,她用枯柴一樣的手摸摸阿喜的臉說道:“孩子,是你不爭氣?。 卑⑾猜牭糜行┖?。李杠子說話了,“我有女人了。”“可我有孩子了。”奶奶吃驚地說:“真的嗎?”奶奶轉(zhuǎn)身對李杠子說,“她已經(jīng)懷上了你的孩子,你把那句話收回吧?!薄拔沂莻€男人,一句話落地的事情咋收回?”阿喜再一次回到了菊花臺。
奶奶沒有機會伺候阿喜,我也沒有機會見上奶奶一面。至于阿喜被鬼纏身的事,我是沒有親眼見過的。在以后的歲月里,姥爺家里來了好幾個石匠,那個特別的石匠從未出現(xiàn)過。我問過阿喜,她笑著說,“你還真信呀?傻兒子!”
事實上,石匠來不來菊花臺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阿喜用她瘦弱的身體孕育了我,讓我見識了人間的紛繁與冷漠,饑餓與富足,殘缺與圓滿,讓我活得不至于那么卑微。當一天的忙綠結(jié)束時,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在城市的街燈下,一陣熟悉的鈴聲響起,電話那頭的阿喜問道:“兒子,吃了嗎?”我的心立馬被一種暖流包裹著。
2011年的初夏,已經(jīng)57歲的阿喜,決定跟隨舅舅們搬遷到黃河岸邊同福村,我無數(shù)次地叫她來城市生活,她說川區(qū)好,她喜歡。
阿喜,包括我們,對那盤石磨情有獨鐘,其原因我想,在那個年代,有多少糧食,粗的、細的野草的籽粒經(jīng)由石磨變成細碎的粉末,讓挨餓的人們活了下來。這也是我們沒有埋石磨的意義。
我和小舅舅是下午四點鐘在菊花臺見面的。我們挨著窯洞一一找下去,石磨的影蹤都沒有見到。當然,我們心里都明白,石磨被人偷走高價賣給了城里的收藏館,或者是城郊的農(nóng)家樂。
太陽快要落山了,我和小舅舅爬上山梁,坐在我們小時喜歡呆過的那個地方,點了一堆火。在火焰中,仿佛已經(jīng)凝固的枯寂被點燃了,村子好像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熱鬧。風(fēng)把我們的心緒一次次撕裂又一次次愈合。
遠看村莊,被扒了頂?shù)姆课荨⑻臒焽?、黑魆魆的窯洞,就在那荒寂里復(fù)蘇了,向我們襲來,我們仿佛又一次聞到了那股香味。這個叫菊花臺的地方,見證了我們的童年、少年,那些溝溝壑壑,山山梁梁儲藏了我們多少的快樂、幻想、夢境、絕望、淚水,而我們已是兩鬢灰白?;鹜厝紵栆崖湮魃?,天邊霞光一片,和我們的篝火相互照映。
山腳下,有個墳園,用綠色的鐵絲網(wǎng)圈起來,那是菊花臺已故的人們。有容媽,有姥爺以及叫不上名字的亡者。小舅舅突然問我,“你將來在哪里睡土?”我不假思索地說:“沒有想那么遠,孩子大學(xué)都沒有供呢?!薄奥淙~歸根,我覺得你還是回到廟兒嶺去,畢竟李杠子他……接濟過我們,那些年得感謝他!”“我回去過,他和姓朱的女人過得不錯,三個孩子也長大了。”
“回吧,真是一點念想都不給人留。”
“也有他們偷不去的東西。”小舅舅說。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