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
立 春
節(jié)前買了兩株蠟梅,清水養(yǎng)著,插在長頸玻璃瓶里,一米多高的梅枝生著小旁枝,三三五五斜逸著。金黃花蕾,今兒綻開幾朵,明兒又開幾朵,持續(xù)了半月。養(yǎng)蠟梅,就為了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梅香,許是香氣淡,站遠了聞不到,鼻子要湊上去才真香。梅香清幽,不同于別的花香,它是藏著的、躲著人的,自顧自安靜著,天然一段清靜香。
半個多月后,花瓣三三五五地墜落,落得差不多了,枝上意外冒出新芽綠葉,一葉兩葉三葉,越來越豐盈。本以為要枯了的梅枝,不想又蓬勃了一段。悉心養(yǎng)著,或許明年又是一室幽香。
有古人趁早春梅花將開時,清旦摘取半開花頭,連蒂置于瓷瓶中,以厚紙數(shù)重密封置陽處。明年春夏打開,置蜜少許于盞內(nèi),將二三朵花置于蜜中,滾湯一泡,花頭自開,如生可愛,沖茶甚香。學古人的法子,舍不得摘取欲放的花苞,于蠟梅將落時,拾取些許,裝進平常盛茶的青花瓷瓶,密封了,置于博古架上,以待明年。
立春后,北方室外未見春消息??葜θ允荩瑝茄┪聪?,風算得上凜冽,庚子疫情更兇猛。念一首往古的《白云謠》: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復(fù)能來。先秦時的古歌謠,流淌著旺盛的元氣,面對悲歡離合,依然清亮豁達。生死大事,不過是兩次相見之間的距離。今年的立春,有人新生,有人往古,愿望萬千生靈皆可安息。
人間異常,自然時序一點不亂。立春,草木復(fù)活新生,南北皆咬春、試春。
幼時立春吃春餅。這天早上,廚房會燒大鍋,柴禾填在鍋灶下,鍋熱乎乎的,然后和面、醒面、搟得春餅薄薄的,還要炒上一大盤土豆絲配胡蘿卜絲,或是土豆絲配青芹絲,有時也備一份綠蔥絲,蘸自家做的豆瓣醬,卷上春餅,清清白白又可人又飽腹。如今立春也吃春卷,舊時風味卻極少了。
立春是好日子,宋朝人這一天要“試春盤”,用蔬菜、水果、糕餅裝盤饋贈親友,以示迎新。鄉(xiāng)下人則用木杖鞭打土牛,以示勸春耕之意;將絹、紙等剪成小彩旗戴在頭上,或插在樹枝上,表示迎春。古人待自然時序如天道。
立春日,草木新生,蟲蛇蘇醒,萬物清吉。
立 夏
立夏正逢新月,有人說新月播種,莊稼長得飽滿。新月時撒下花種,花也會如新月眉彎一般好看吧。初五日晚,彎月剛升起,推開竹門,繞過水塘,到后園撒花種。
一個午后,在草野中一片石竹花中發(fā)現(xiàn)了丹參與地黃,連根移了回來。丹參與地黃身份是藥材,我且當花草種下,也許會長得更自由更好看。山木自寇,膏火自煎,希望它們自在,以無用之用長生。
去年此時,銀杏葉正長得好,為著一幅畫的青綠,取了些許,石臼里搗碎成汁。銀杏葉的汁,是春天的新綠啊,可扶楊柳醉春煙??上侵翰豢勺鳟?,甫一落筆,紙便皺了。
立夏后第一個滿月,夜色清涼,滿月的晚上多佳趣。月下水邊尤其好,天色將晚,水邊顏色最好。日光剛隱退,葦塘一片青青,塘中水色幽幽泛綠,又罩在灰色的暮氣中?;揖G是我見過的最高級的顏色,像《紅樓》中的水溶。人世中高不可攀的生命理想,既美好又隔世疏離,引人向往又徒留惆悵。人世間極美的事物總與我們隔著遙遠的距離。月上中天,灰色又漸漸退去,整個水塘閃著銀光,亮堂堂的綠色,如夢如幻的夏夜。
此時青蛙的叫聲與新月時不同,從前只是呱呱叫,現(xiàn)在多是咕咕叫。聲音在水下悶著,像悶久了喘不上氣,不得已抬起頭,繼而一口氣徐徐飄出水面,水塘蕩起一陣咕咕咕的叫聲,響徹靜夜。蛙鳴的動人處在詩文里,稼軒“聽取蛙聲一片”的欣喜亦令我著迷,不為蛙聲,只因豐年啊。
立夏時節(jié),牡丹還未落,芍藥花期正盛。故家的芍藥多長在水畔,走很遠的路,才可尋得一兩枝。如今芍藥開在園子里,少了一點水邊的風清靈動。
芍藥姿態(tài)輕盈,單瓣花尤甚。月下芍藥,說清淑、玲瓏亦是極好的,月下無人更清淑,疑心是為芍藥寫的。小雨后的芍藥更見風致,大雨便不足,花顏失色,陡生愁緒。芍藥是清清的藥香,從兒時便知。四月十六,滿月下的芍藥,香氣亦是清靜的。大自然在安靜中完成所有的圓滿,不炫人、不擾人,還可惠人。
唐人說“庭前芍藥妖無格”,心下替它委屈,不過唐人審美重雍容,盛追牡丹,為牡丹“真國色”,而非芍藥,也是可理解的吧。所有的花草,各自性靈,哪有無格之說??筛袊@是幾花欲老幾花新,開時不解,落后如幻。
傳奇里有人愛花如命,不惜典衣買花。家中花園遭一眾惡少毀壞,人對殘花悲哭,感動了花神,令落花重返枝頭。花神又作法,借狂風將眾惡少吹落進糞窖而死。國人遇不解事,喜歡求助神仙,神力許人一個圓滿歡樂的結(jié)局,給人心以安慰。人事多艱,神的存在有成全的意思,令人不憚于前行。
立夏后,月季與薔薇也到了花期。京城人家,月季是最普通的花,墻角、門口、階下,隨處可見。月季花粉紫色最香,其次是粉色,白色。黃月季開得含蓄內(nèi)斂,花型雅致,白色有些過,壞了花型。月季普通,像個極普通的人。普通人就該有普通人的幸福,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水枕青山,日暮炊煙。人最大的不幸,是忘記自己普通人的身份。
普通的月季花,歲歲凋零,歲歲又開,年年立夏。
夏 至
早晚涼風吹拂,池塘散發(fā)一池涼意。以為今年是涼夏,日子會好過些。夏至前幾日,天氣變了顏色,一天熱似一天,在空中抓一把,手上濕漉漉的。塘水像是睡著了,早已消去清涼氣。
朋友在山中來信,問舊地重游否。去歲盛夏,最熱的幾天,每日閑居山中,看白云寂寂。山風逗樹,起于日落林梢,享受細雨濕人衣的涼爽。這幾天困在城中,一日復(fù)一日,倏忽便是夏至了,一歲中的潮濕悶熱翩翩而來。
熱到不可忍時,躲在畫室里靜靜看一壁山水,畫中草木蕭疏,水石陰陰,生出涼意。真是自己的畫么?有時竟會恍惚,從前這些殷殷秋意的寂靜筆墨是出自我的手么。人生荒嬉、浮翠,羨慕苦雨齋老人在兒哭婦啼的氛圍仍正襟危坐翻書,不緊不慢,他的性情里到底多了一分閑適不爭與從容悠長。有人說住陋巷,埋首故紙堆當然是消沉。我卻不以為然,實在有自得其樂。故紙中尋一絲寂靜安然,也可消暑氣。
夏至的至,極也,仿佛山登絕頂。水滿則溢,月盈始虧。節(jié)令,是不言的信使,是清醒劑。夏至,蟬始鳴。北方并不與節(jié)令同步,蟬鳴成陣時,天氣才熱到極致,南方早已是長篇的梅雨。北人多不知何時入梅出梅,不留意雨季,那是心中一川煙草,滿城風絮的詩意。沉浸在梅雨中的人,能讀書、喝清茶,日子也是清美的。隔著遙遠的雨季,透過那些古舊的詩文,像是遇見前世的自己。
為消暑熱,日暮蒼山時分,常往陶然亭小坐。陶然二字,能靜心,可生涼,坐在陶然亭,塵世不可侵,俗事也漸忘卻。喜歡“陶然”,是常言無法解說的愉悅,令人想起仙人陶然忘機的狀態(tài)。
每次來陶然亭中,總會去亭北松林看望高君宇、石評梅,他們?nèi)碎g極致的“冰雪情誼”,年少時便在心里流傳。世間雖有伊人傳奇,但傳奇、故事是留與別人祭奠與欣賞的,屬于他們的生命畢竟過于短暫了,到底惋惜。
夏至消暑常用一柄團扇取涼,扇上作山水圖。晚間坐在書房,念李叔同清涼歌,心里覺得清爽:清涼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潔。今唱清涼歌,心地光明一笑呵。
心地光明,暑熱不侵。
大 暑
大暑日,人在西北。雖是暑氣天,日里卻需著長衣,晚間需蓋厚被子才可御寒涼。來時所帶短衣短裙,皆不可用,只好再添新衣。新衣在甘川交界高原,亦不可用,若是趕上下雨天,當?shù)厝松踔链┯鸾q服。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北京至甘南卻是四千里云和月,有幾個四季呢。
高原氧氣稀薄,云彩也比平常臉色蒼白了。云真是美的,與夜晚的星星一樣,似乎伸手可以摘得到。
回到蘭州城,仍是昏昏然不知所以。晚間赴消暑宴,如今人的宴飲多無甚意思,虛應(yīng)景。若說宴飲,宋人最得味道。記得寫《玉樓春》的小宋祁,與其兄合稱大小宋,哥哥在仁宗朝,官至宰相。某年上元之夜,兄宋庠獨坐書齋讀《易》,見隔院弟弟家燈火通明,管弦嘈雜,喧飲直到天亮。他便叫人傳語其弟曰:相公寄語學士,聞昨夜燒燈夜宴,窮極奢靡,不知可還記得某年上元,同在州學內(nèi)吃腌菜煮飯時否?宋祁笑回道:卻須寄語相公,不知某年某月某日同吃腌菜煮飯,是為甚底?言下之意,那時苦讀,為今日享樂。宋朝人的宴飲歡樂之風,連賢者亦不能免。好在還有人記得那些往事,也是難得了。當年皓月,故人依舊。
大暑過后,熬上幾日,就要立秋了。霜林老鴉,白鷺秋浦,清景可待,清涼亦可期。
想起兒時大暑天氣,納涼是搭長涼亭,以松枝覆其上,風過長空,有淡淡松子味道。地上布竹席,席上翻書,或坐或臥,能消去一整個暑夏光陰。那時井水又涼又甜。院子里一只大瓦甕,注滿清水,灞著幾只甜瓜、黃瓜、西紅柿,院子墻上爬滿綠茵茵的爬山虎,整個夏季都在清涼綠意中度過了。那些美好的光陰,逝去很久了。
白 露
五行秋屬金,金色白,故以白色狀秋露。一年到了白露,才算真正入秋。燕京的白露日,午間還是熱,早晚稍微可人意,有幾縷微風送來涼爽。
在山中小坐。月斜東山,清涼如天邊一痕水跡?;洳菽灸酥翛鐾づc人皆洇于水痕中,染一身水白。白露前后的月亮是水做的,汪汪一碧。夜風微微地涼,這是好的。宜清心、宜賞月、宜看花、宜懷遠、宜靜坐、宜夜讀。
古人說畫竹,渾然忘卻自身的存在,心中眼中唯有一根千年竹才好。畫出竹來,數(shù)尺有萬尺之勢。做一件事,能渾然忘我,報以十分真誠,境界自出。白露時節(jié),風竹有些消瘦、有些孤獨,大概也在等待一支渾然忘我的筆,繪其形,留其神。
淺淺的水洼處,蘆葦慢慢變黃,更見風致。舊時北平人喜歡到陶然亭看蘆葦,秋天蘆葦呈赭黃色,上有球花,風一吹,像鴨絨、像雪花,滿空亂飛。早年那里有些軒樹,有人泡壺老茶歇足,看萬株黃蘆之中,伸出幾株老柳,疏枝露著淺水野塘的白影。在囂嚷的萬丈紅塵之外,有點清逸意思。
陶然亭有靜氣。書卷氣、秋氣與地氣,讓人心思寧靜朗然。天地萬物,一股氣息而已。白露,寒霜之氣在人間凝結(jié),帶來一點清爽一點前路的希望。
白露一至,柿子漸變黃,繼而橘黃透亮,半青半黃,半黃半紅。霜降后,柿葉越發(fā)嬌紅,可玩可賞、可寫字、可作畫、可裁剪、可寄遠。韓退之游青龍寺詩,大約寫在白露霜降之期,終篇言赤色,想必他也覺得柿葉赤色可喜。
喜歡各種好看的樹葉,采下夾于書中,每歲秋季,樂此小事不倦。木葉清新與書香墨香,比俗世諸事可喜可愛。
到底月半了,清輝透過窗紗,心頭涼涼的。出去看月半晌,天意浩瀚,樹、花草、房檐、屋角,影影綽綽,各有風致,既分明又朦朧。踏影慢行如在水中,人間同此清涼。耳畔傳來梁祝的音調(diào),那曲子自幼常聽,而今,年與時馳,意與日去,小提琴的凄美味道淡了。
人生如朝露,忽焉即逝,白露過后是霜降、秋分、寒露、立冬、大寒小寒,一歲將盡了。
霜 重
終究是白露了,天涼好事近。此后便是閑散日腳,水邊聞蟲鳴,月下聽簫聲,唱上幾出折子戲,都是天涼后閑暇事。
白露日,福州人必吃龍眼,溫州人采集“十樣白”煨烏骨雞。十樣白的名字好聽,白木槿,白毛苦,都是就著白露的“白”。太湖人要祭奠自己的水路菩薩大禹,以保魚米之鄉(xiāng)。魚米滿倉,五谷豐登。吃飯事,是人間頭一等要緊事。
幼時在故鄉(xiāng),白露霜降后,日光漸寒涼,閑事便開始了。打牌、唱戲、聽戲、儲存食物,貓冬。唱南戲的少,俗白的二人轉(zhuǎn)多,仿佛長篙入水,一篙到底,全沒有婉轉(zhuǎn)嚶嚀,更不消說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含蓄。像《西廂記》《牡丹亭》斷然是無人來唱。
我唯對兩樣戲目有記憶,一回聽《墻頭記》,唱功唱腔全不懂的,只記得大乖二乖是不孝子,輪流養(yǎng)活老爹,半月為期,月里多出的一天互相推諉,最終無情將老爹放在墻頭。后雖有王銀匠出謀劃策,但兩年后老爹終是抑郁身亡。中國自古求孝道,連父母不能贍養(yǎng)的人,也不可能善待他人??上?,戲外的人終究覺得與自己無關(guān)。
那時大人聽戲,小孩子跟在腳后。多是黃昏日暮時搭戲臺,天一抹黑,便開場了。冬日夜露一寸一寸上了草尖樹梢,霜降后,夜氣涼得快,若是薄衣單衫,立在露天地里,直打哆嗦,那戲正唱到濃處,又舍不得回去。
皆大歡喜的戲不大記得,傷懷世事的卻多年不忘。記得看《長生殿》,說楊貴妃馬嵬失魂,李隆基自此思念不止,戲文到此戛然而止,唯有紅燭垂淚到天明。后來楊通幽作法,月宮相會,大約屬于子虛烏有,不過是洪升一廂情愿,舞臺上便不再唱了。悲劇之所以動人心腸,是因為美好的事物,失去了,永不復(fù)得。
孩子看戲多半是湊熱鬧,如《社戲》里所云,商討著順便偷哪家園子里的瓜果、粟麥更合適。我那時幼小,不敢去人家園子,總是等著吃的那一個?,F(xiàn)在想來多少有些遺憾吧,一個從未淘氣過的童年,不能算是錦繡。
大人們聽戲不過閑時打發(fā)光陰,有時一歲秋閑聽十幾場戲也是有的。后來我也長大了,到底不過在書中看人聽戲,百轉(zhuǎn)千回,都是他人的日子。
書中記載天涼事,扳指可數(shù),夜宴暢飲,吟詩作畫,持蟹賞桂,湖中放舟聽曲,看似都是要緊事。紅樓里唱戲聽曲,多半也是白露后。中秋、冬閑、元宵日,曲目也繁多?!栋咨哂洝贰稘M床笏》《南柯夢》《豪宴》,賈母是第一等風雅人,那些后花園里小姐私會書生的戲早聽厭了,批戲也是一等高手:“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了,父母也忘了,羞恥也沒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闭媸腔鹧劢鹁Α?/p>
白露后,雨水漸少,像言不二諾的君子,一場涼似一場了。春雨如恩詔,秋雨似挽歌。不論恩詔、挽歌皆是下給詩人與閑人的。貧人不解雨,但求上天降粟米。晚明張韻,居結(jié)草廬數(shù)間,青蓬垂戶,每作詩皆是母老家貧、灌園負米之苦。所盼唯有上天降饅頭耳。雖有煞風景,卻是活著的頭一等大事。
白露,秋雨,持蟹賞桂,夜宴吟詩,臨湖聽曲,皆是富貴閑人事,與貧人甘苦終究不相干。
秋 寒
秋雨如挽歌,緊密著落,落了又停,停過又落。
秋寒,手指微涼,有一絲悲傷,不知自何處起,不知將往何方。傍晚時聽到草叢幾聲蟲鳴,大約是蟋蟀吧,叫聲有了涼意。在燕京,西山的蟲鳴最動聽,聲聲古意與寒涼,雪芹故居一帶更是別有情懷。每年秋天都要去那里看看秋草,聽一聽蟲聲,尋一尋古往的人。始終覺得自己于北平算客居,雖歷時不短,究非故土,此處的柳影、鐘聲、蟲鳴像是給別人的。
秋深了,日子安靜了很多,一切漸漸消減。路邊花越發(fā)少了,唯有豆角花、牽?;ā⒔z瓜花依舊不死。一顆絲瓜孤零零地掛在墻上,襯著灰色墻面,像中年人的臉。連續(xù)陰雨,夢境也涼颼颼的,屋子簡直要烘炭火缽。一扇舊窗,風吹來,涼浸浸的,遍尋不到衣衫。身邊總是有人影晃動,虛飄飄的不能落實。夢,大抵就是涼意與虛幻,像隔夜的茶水。
古書里說十月蟋蟀由野而入堂,歲月將暮,日月已除,殿閣生寒涼。中國文士,常常悲秋,而這悲,并非就是衰頹吧。實在進入秋季,總會生出一種不能自己的深情。草木搖落,梧葉聲聲,都勾人心緒。人人解說悲秋事,不似詩人徹底知。秋里多悲聲,悲聲是人生的底色。那些有著詩詞氣質(zhì)的人留下文字,解釋人間無限事,卻無法腳注自己的人生。
還是生了火缽,烤著手,翻看畫冊,見一幅《秋江獨釣圖》,有王士禎題畫詩: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詩畫都有秋江漁人獨釣的清靜與逍遙,秋天能生出清靜心。
居家閑話,說著說著天色晚了,起身向窗外張望,薄云壓境,殘樹生霧氣了。晚間閑抄幾首秋雨的詩,還記著一句“一雨一涼秋向晚,似安似病老相侵。人間有盡皆歸物,世外無生賴有心?!币詾橛徐o氣有逸情。入睡時,果然雨來了,聲聲敲打窗欞,冷雨敲窗被未溫的況味。
早起,還是陰濕天,想起古人有“釀花天氣”一說,深秋陰冷潮濕應(yīng)該是“釀雨天氣”。心里就想待過天晴,邀三兩友人,砂鍋燉羊排、涮豆腐、海帶、香菇和白菜,暖暖過個深秋。
北京的秋天,涼得分明,來得悲涼,一層秋雨一層涼。雨后,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都市閑人,咬著煙管,在斜橋影里。那人有舊事的隔代溫暖。
秋是寒涼,是悲傷,是暮靄,是煙嵐,是清波冷逸,又什么都不是,天然一段本色而已,秋寒是大地本色。
書中的秋夜,寒塘鶴影,冷月花魂,都是寒涼意思。人事荒涼,繁華落敗,許是人間真意。然而文字里多些個秋意,不是壞事,秋水文章不染塵。
大 雪
山河寂寥,人間清寒。日已偏西,空氣肆無忌憚透出清冽氣,醞釀著未知。街上行人寥寥,天是灰的,路是灰的,心是灰的。后園水塘飄過絲絲寒氣,水邊幾枝枯草掛滿凜凜悲風,水太冷,天地太孤獨。樓間人家燈火次第亮起來。雪信來了,站在窗前看天色,夜里許是有一場罕見的大雪吧。
下樓吃飯。餐桌,青花瓷吊燈,白瓷雕花宮廷壁燈,都覆著一層雪意。坐在對面的人,眼中有一幅雪景,是夏圭的《雪堂客話圖》,繪江南寒江雪意。山林房舍是白的,寒氣亦是白的,襲人不過雪后寒。透過寒窗,畫中人于屋內(nèi)喁喁而語,說天色,說雪色,說人世諸色,抑或預(yù)備溫酒相與度日暮天寒。江上一漁翁劃槳沖寒而來,打破雪夜寒江的岑寂,天空與水略染淡墨,以托大雪之潔白。
大雪潔白,心也潔白,無暇的心思穿越了千年去賞夏圭雪景圖。那畫作多少受禪宗感染,筆下多了幾分散淡和荒野。常以半邊景物表現(xiàn)空間,“馬一角,夏半邊”,千秋同工。佛家教人看淡,世相皆在,有似無,此一至理,常人不能知,非有壯士斷腕的金剛之力亦不能為。這日暮欲來的大雪,它來過,又什么都不曾留下。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何為風流呢,風流是雪夜乘舟,興盡而返;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是空山無人,水流花開;是無牽衣帶水之累,無紅塵牽絆之苦。
天寒欺人,晚飯后轉(zhuǎn)身上樓,只一霎,天地盡白。我是喜歡雪的,潔凈不染,有出離塵世的意味,靜靜站在窗前望著,仿佛看見有人踏雪而來,像是一場世外相見。
路邊,竹枝松針頂著一頂頂白色禮帽,房頂屋脊,雕欄玉砌、甕牖桑樞毫無二致。金軀玉髏,洼溜冰面,此刻,皆覆在天公拋下的同一件鶴氅之下。這鶴氅潔白如羊脂如凝玉,如遠古星空下的梨花陣。許多年前,我在這梨花陣下度過天真爛漫的童年,月如凝脂,雪如凝脂,時光如凝脂。
某年大雪,去金陵梅花山尋梅不遇,轉(zhuǎn)過身竟在瞻園巧遇臘梅。白雪托著金黃,質(zhì)若明霞,飄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香。臘梅放花長,信手折了幾枝,一路輾轉(zhuǎn)帶回京,插一只白瓷膽瓶注水養(yǎng)著,半個多月香氣不散。有梅無雪不精神,臘梅總是伴雪來。雪一來,一歲將盡,插了梅花便到年關(guān)。白雪、寒梅、歲終,皆清美而寒冷。
有人聽曲悟禪機,“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大雪與禪機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過一痕,人間無痕。白雪茫茫,人間事也茫茫。世間多少事,不過“茫?!倍?。文章或可傳世,肉身卻不能。人世間的傳奇,別于庸常,始于美好,終于美好。
至味如秋末晚菘,所以才有“茶宜清,文宜淡”一說。人之相知,也宜淡,淡如清溪,如素心,如天邊新月,如月下蘆白。眼看他起高樓、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人間醒世之詞真透徹,像透徹的寒雪。
今冬第一場雪,落在冬月的第二天。人間如洗,天地清白。
小 寒
案前讀張岱《一尺雪》,渾然不知窗外雪作飛花。
清早,在鏟雪聲中醒來,才知一夜北風吹得雪一寸兩寸三寸地積厚了。一尺雪,不是雪,乃芍藥異品,花瓣純白色,潔如羊脂。某日讀到一篇芍藥文章,覺得面熟,恍然是自己的舊作。人總有認不出自己的時候,畫過的畫,作過的文,寫過的字,時日久遠,竟是往事如云煙。
人愛雪,許是因為喜歡生機。北方的冬天,色彩逃得一干二凈,只余簡素單一的灰。雪來了,一點潔白渲染,枯樹化作白梅,可惜梅花要到郊野才見得到。幸虧后園一片清白,有幾枝水紅色月季,不肯辭枝,風雪中如傲霜之梅。
有梅花品性的人,從不缺少浩然氣,清正氣。大庾嶺,梅關(guān)古道,子瞻經(jīng)行此地,作詩吟嘯內(nèi)心浩然清氣,“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孟夫子頭戴浩然巾,騎驢過灞橋,踏雪尋梅,洗盡“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的名利心,愿望人與梅花一樣清,更是詩人佳話。引得冬心先生心慕不已:“我亦騎驢孟夫子,不辭風雪為梅花”。
在南京詹王府邸見過綠梅,花瓣淡淡清新,淺綠盈盈,香氣若有若無,非人間凡品,自帶仙氣。燕京臥佛寺有蠟梅,清逸皎皎出天姿。昔年鄭板橋夜宿僧舍,窗外香遠氣清,風鈴如語,欣喜不成眠,與友人寺中吟詩閑話待天明。塵世多囿,欲尋一位夜來閑話賞梅論文的人,也是不易的。
年輕時愿得田數(shù)傾,遍種梅雪。早年書齋名為“梅花書屋”,后來知曉,張岱有一篇《梅花書屋》文章,不意竟沾了先賢文氣。重讀張岱文章,有雪意,有清氣,有出塵意。他寫花草,隆重富貴,鋪張豪奢。世族大家錦衣富貴,看似太滿,底下卻全是空靈、蕭疏的寒意。
大雪天氣,街頭總有烤紅薯的香氣自絲絲冷意中鉆出來。路燈下,雪花晶瑩四散,香氣亦四散。想起兒時家鄉(xiāng)的爐火,玻璃窗上的冰花與霜花,凍梨凍柿子。歲月飄渺如云煙,云煙之上,是愈去愈遠的鄉(xiāng)愁。
小寒節(jié)氣,天氣自然寒冷,后園水塘卻未結(jié)冰,四圍人氣暖,水邊枯草也顯得有情味。遠郊便不同,結(jié)厚厚的冰層,孩子們歡叫滑著爬犁,呼出白氣,一冬一冬,一截一截的,慢慢長大了。
窗外一幕清寒,煮茶閑坐,茶煙繚繞抵御那一絲絲寒涼,俗身也多了一些仙風道骨。產(chǎn)茶的地方皆帶天地靈氣,飲茶是接仙氣接地氣。
幾杯茶落后,身體頓有春色,磨墨理紙,畫一枝雪中寒梅以應(yīng)情景。天寒欲雪,梅清欲開,畫筆在“欲”之態(tài)上低回沉吟。而小寒,就是一年欲終未終啊。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