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茂森
東坡先生的赤壁二賦,堪稱千古雄文奇文,非大師不能作也。每讀一遍,就愈加欽佩大師絕妙的文辭和絕高的境界。
二賦之中,依在下愚見,以后賦為最高。
前《赤壁賦》,寫?zhàn)┰庐斂?,畫面開闊,飄飄欲仙,開懷暢飲,縱情歌唱。一個客人吹簫伴奏,簫聲悲涼凄婉。東坡先生正襟危坐而問其故,客曰功業(yè)難成,人生苦短。先生便開導一番,以水月說事,說明變與不變的道理,引出物各有主,非則莫取的思想,再循循善誘,教誨客人和他一起,暢享明月清風。最后大家都轉(zhuǎn)悲為喜,大醉酣眠,“相與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此賦大開大合,文采飛揚,如長江大河九天之上奔涌而來,有不可羈勒之勢。其文也雄,其境也高,非常適合朗誦。每次講這一課,我都愿意花一兩節(jié)課時間,帶著學生在朗讀中去品味東坡先生其文其人的獨特風采和魅力。好書不厭看還讀,益友何妨去復來?!肚俺啾谫x》這樣的文章,正是讓人百讀不厭的好書和百來不厭的益友啊。
然而前《赤壁賦》又難稱完美。我納悶,或者說疑心,那個吹簫之客可能是有的,但“明月星稀,烏鵲南飛…”那番話是不是他說的呢?當然,蘇子的朋友中,怕是有不少的鴻儒大家吧,能說出這一番話來,也在情理之中。
主客問答的形式古文中較為常見。為了行文需要,假想出一個客來也不無可能。歐陽修的《秋聲賦》里寫一個童子和他對話,那個童子是不是真有,也不得而知。關(guān)鍵在于,童子也好,吹簫之客也好,他們在文章中的出現(xiàn),能襯托出主人的博大精深,道高一籌??腿恕巴羞z響于悲風”,蘇子能令其“喜而笑”,做人家的導師,解決了人家的苦悶,是很有成就感的。童子囿于見識,哪能跟歐陽先生談秋聲這么玄而又玄的東西呢,聽完歐陽先生的一番高論,怕是惘然得很,無法對答,或許也早就困得不行了,只得“垂頭就睡”,留下歐陽先生一個人好生寂寞啊,“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嘆息”。可見大師大思想家們站得太高,也難免有孤寂的時候。不過越寂寞,越能彰顯出他們的莫測高深。
前賦中,蘇子的智者和導師的形象過于突出。當然,像他那樣的大思想家大文豪,要做天下人的導師也未為不可,畢竟他功力深厚,自可居高臨下,傲視群雄,俾睨眾生。
但是自己夸耀自己很是厲害,高人一等,終究不是最高境界。用今天時髦的話來說,就有刷存在感和裝逼的嫌疑。
后賦則不同。文采依舊,但除了登山一段稍作鋪排以外,較于前賦要精煉的多,且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十月之望,明月在天,可謂良辰美景。然雖有客,又無酒無肴??陀恤~,婦有酒,主客攜酒與魚,復游于赤壁之下可謂賞心樂事。山川與三月之前大相徑庭,幾不可復識。游興正濃,蘇子聊發(fā)少年狂興,開始登山。登到一定高度后,仰天長嘯,山谷草木震動回應,心生恐懼回到小船,縱一葦之所如,聽其所止而休。快到半夜,孤鶴飛掠小船,向西而去??腿松⑷?,蘇子回家睡覺,夢見一道士飄然而來,疑為孤鶴所化。驚醒之后開門尋找,道士已杳無蹤跡??v觀全文,通篇只是敘事寫景,如客人對魚的描繪:今者薄暮,舉網(wǎng)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得魚的時間、方式和魚的形狀都交代得很清楚,畫面感極強。又如妻子的回答: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酒的多少、藏酒的時間和目的一一道來。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妻子的形象,寥寥數(shù)語間便鮮活于紙上。絕無一字一句談到人生感悟,也不講什么大道理,不顯擺什么大智慧,但字里行間流淌出來的瀟灑自在隨性隨心,絲毫不遜于前賦。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蓋謂此也。
赤壁二賦,均仙氣十足,讀之似要跟著坡翁羽化而去。然前賦濃墨重彩居高臨下,痕跡太重,格調(diào)雖也不低,終不如后賦反璞歸真,于輕描淡寫間傳遞出極高的人生境界。
大樂必易,大文卻難易。東坡先生寫后赤壁賦,其舉重若輕的從容自如,或可為文學家和文學愛好者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