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向榮
陶淵明《飲酒》其五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毫無疑問是陶詩中最受稱賞的經典名句。不過,就“悠然見南山”的“見”字讀音,卻時見爭議。目前通行的由今人校注的陶淵明詩文集以及今人編寫的各類古代文學作品選本和教材,對此字均不注音。我們通常讀作“jiàn”,但筆者在多年的教學過程中時常聽到學生將此字讀作“xiàn”,就連個別電視臺在播放產品廣告時引用此詩也讀為“xiàn”。事實上,不少讀者在私下交流時就常常對“見”字的讀音提出這樣的疑問:為什么不讀“jiàn”?而讀為“xiàn”,表示“顯現”或“顯露”的意思,不是顯得更自然、更好嗎?由此看來,這看似不大的讀音問題,在陶詩的實際閱讀中的確造成了某種困惑。對于這個問題,以往在報刊上也曾有過若干討論,但是這些討論不惟在讀音上各執(zhí)一詞,而且在解釋依據方面也往往顯得不夠充分。因此,有關討論實際上并未很好地解決一般讀者對“南山”句“見”字的讀音困惑。而能否解決好這個問題,關涉到能否理解好陶淵明的這一句詩乃至整首詩。
筆者認為,我們通常將“悠然見南山”的“見” 讀作“jiàn”是正確的,而讀為“xiàn”則是一種的誤讀。為什么?本文擬從陶詩輯錄、文本語境以及句法結構等多個層面來加以說明。
首先,從陶詩的輯錄及陶集傳本的流傳來看,“見”字是從“悠然望南山”的“望”字改動而來。這一點確立了“見”字的讀音基礎。
今存陶集最早的版本為宋代刻本。此前陶淵明在世時有無自定集本,歷來沒有定論,也難確考;而梁代蕭統(tǒng)為陶淵明編定的詩文集早已亡佚。從現存的文獻看,陶淵明詩文最早見錄于蕭統(tǒng)所編的《文選》(詩八首,文一篇)。《文選》卷三十所收的陶淵明《雜詩二詩》,“其一”即為后來陶集的《飲酒》第五首。而此詩的第六句,《文選》即錄作“悠然望南山”。此后,唐代歐陽詢所編的《藝文類聚》以及《文選》李善注和六臣注本,“南山”句均作“悠然望南山”。
此外,我們從唐代一眾詩人創(chuàng)作的和陶、效陶體詩歌,如白居易《效陶潛體詩》“時傾一壺酒,坐望東南山”、 韋應物《與友生野飲效陶體》“聊舒遠世蹤,坐望還山云”、 皎然《九月十日》“悠然南望意,自有峴山情”等詩句中,也頗能窺見陶詩原來“望南山”句的影子。
而有關“望南山”句“望”“見”異文的爭議和討論,是到了北宋初才開始出現的。其中,蘇軾對“南山”句的異文辨析,可以說影響最大。其在《題淵明飲酒詩后》中稱: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币虿删斩娚?,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東坡題跋》卷二,《津逮秘書》本)
在“望”“見”二字的優(yōu)劣比較上,不得不承認,蘇軾的意見相當中肯。事實上,用“見”字也確實是比“望”字近于自然。蘇軾從審美角度上對“見”之妙的獨特抉發(fā),不僅切合了當時宋人對恬淡的審美追求,而且對《飲酒》其五形成經典的意義產生深遠的影響。此后人們對“南山”句的理解,實際上大多表現出對蘇軾解讀的遵從。
不過,蘇軾極力推崇“見”字,而將“俗本”錄作“望南山”的句子徑直斥為“俗士率然妄以意改”的看法,卻并非是基于嚴謹考辨上做出的判斷;從現有的文獻來看,他對“南山”句版本的結論也是缺乏文本和事實依據的。而蘇軾看到的“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的版本情況,正好反映出當時錄作“悠然望南山”句的陶集傳本已然盛行于世的事實。
按胡適在《??睂W方法論》提出的校勘學實證原則:“證實之法,最可靠的是根據最初底本,其次是最古傳本,其次是最古引用本文的書”。(原載陳垣《元典章校補釋例》卷首,后收入《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既然陶集的最初底本和最古傳本均未傳世,而蕭統(tǒng)所編《文選》又距陶淵明年代最近,那么,確定《飲酒》其五的“南山”詩句原貌的最有力依據,就是最早輯錄此詩的《文選》,此即所謂“最古引用本文的書”。因此,“望”字盡管可能未盡如人意,但不得不承認,“望”字句的文本才是最為接近陶詩的本來面貌。
確認這一事實,陶集傳本中“南山”句出現的異文“見”字,便可推斷是從“望”字改動而來。而確定這一點,也就確立了“悠然見南山”句“見”字的讀音基礎。因為,既然“見”字是根據“望”字作出的改動,那么,其與“望”就不僅在詞性上相同,而且在詞義上也應該一致或相近。也就是說,“見”與“望”一樣,都應該是表示舉目望山或看山的一種視覺動作。因此,“悠然見南山”的“見”,在讀音上應讀作“看見”的“見”,而不宜讀作表示人或事物“顯現”或“顯露”義的“現”(xiàn)。
其次,從《飲酒》其五的語境及“見”的詞義特征看,“見”應讀作“jiàn”。
了解《飲酒》其五的具體語境,進而掌握“見”字的恰切詞義,我們可以進一步確定“見”字的讀音。我們知道,在陶淵明《飲酒》其五這首詩的經典化歷程中,蘇軾對“見”字的獨到“發(fā)明”和闡發(fā)事實上奠定了后世對“南山”詩句的解讀基礎,而他對“見”字精義的辨析,恰恰又是立足在全詩尤其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整體語境中來展開的。因此,完整理解蘇軾的解讀,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確認“見”字的準確詞義和讀音。有關蘇軾對“見”字的討論意見除前文引述的一段文字之外,他還有另一段辨析文字值得留意:
陶潛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東坡志林》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在蘇軾看來,“采菊東籬”與“悠然見山”,并非兩個隨意搭配的動作。在詩中兩者對應構建的一種關系,就是蘇軾所說的“因采菊而見山”。其“妙處”, 具體說來,即是“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蘇軾的學生晁補之在《題陶淵明詩后》則通過“見南山”與“望南山”的比較將他老師的這層意思申說得更為明白:
東坡云: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采菊又望山,意盡于此,無余蘊矣,非淵明意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累遠,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間求之。(晁補之《雞肋集》卷三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這也就是說,“采菊東籬”原屬“我”初衷本意,但舉首而“南山”入目則完全出于意外。“悠然見南山”所要表達或強調的,正是那種不經意的偶然之“見”。 也正是這瞬間的偶然之“見”,令作為目擊者的“我”體驗到了“境與意會”的“悠然”境界。
顯然,就詞義而言,相比“望南山”中帶有主動意圖和努力色彩的“望”字,“見南山”之“見”,則是表示“我”在“采菊之次”的偶然所見,是在無意間的“看見”或“看到”南山;其詞義側重強調的是一種非主動的,不期然而然的視覺行為(見到、看到),是表示已經完成的“看到”的結果。
事實上,“見”字在古代文獻的用例也頗能說明這一點。 如《左傳·桓公元年》“宋華父督見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的“見”,即是指在路上偶然“見到”或“遇到”,而非行為主體有意或主動為之的視覺動作。又如《禮記·大學》“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同樣是視覺動詞,但“視”與“見”的詞義側重點有所不同:“視”,可歸為“任務動詞”,其視覺上的特征是需要行為主體做出一定的努力;而“見”,則主要是一個強調看的結果的動詞,屬于“完成動詞”,看的人無須做出努力。
陶詩“悠然見南山”的“見”,即屬此義。而將此“見”理解為南山自動“顯現”或“呈現”在眼前,讀作“現”(xiàn),并不符合《飲酒》其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語境下“見”字的詞義特征。
再次,從句法結構和表顯現義的“見”字用法來看,“見”不宜讀作“xiàn”。
將“悠然見南山”的“見”讀作“xiàn”的讀者,總喜歡拿北朝樂府民歌《敕勒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見”字音義來類比。誠然,根據通行的作品選或教材的解釋,“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見”, 同“現”,讀為“xiàn”。這種理解大體符合詩境,也為多數人所熟悉和接受。不過,如果據此簡單地將其“見”字的音義作為“見南山”句“見”字的讀音依據,則未免顯得草率。
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有必要對讀作“xiàn”, 且表顯現義的“見”字在古代的句法使用情況稍作梳理。
歷史地看,“見”字出現音變,實際上反映了“見”字詞義的引申和變化。《廣韻·霰韻》:“見,露也,胡甸切。現,俗”。匣母霰韻去聲,今讀“xiàn”。更早的《廣雅·釋詁四》則訓“見,示也”。但如結合句例作進一步分析,我們會發(fā)現,這個今讀為“xiàn”,表“露”“示”義的“見”字滋生詞,在不同的句法形態(tài)中存在著在詞義和用法上的差異:
第一,是表出現、顯露義。該義項是指人或事物出現、顯露在眼前,含有被動意味。其典型句法表現為“人或事物+見”,“見”不帶賓語,但可帶處所補語。如:
(1)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
(2) 故君子茍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莊子·在宥》)
(3) 圖窮而匕首見。(《戰(zhàn)國策·燕策三》)
前兩例的“見”,《經典釋文》均注:“見,賢遍反?!崩?)“則見”是指君子出現; 例(2)“龍見”是指君子像龍一樣顯現; 例(3)“匕首見”則指匕首顯露了出來。
第二,是表使出現、使顯露義。該義項是出現、顯露義的使動用法。北宋賈昌朝的《群經音辨》已列入此義:“視之曰見,古甸切。示之曰見,胡甸切?!贝颂幩^“示之”,就是使出現、使顯露的意思。其典型句法表現為“施事者+見+受事賓語”,“見”須帶賓語。如:
(1) 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周易·乾》)
(2) 定二年,楚人伐吳師于豫章,吳人見舟于豫章,而潛師于巢,以軍楚師于豫章。(《左傳·昭公十三年》杜預注)
(3) 兼三才之道,故能見吉兇,成變化也。(《周易·系辭上》韓康伯注)
例(1)第一個“見”和后兩例的“見”字,《經典釋文》均注:“見,賢遍反?!崩?)施事者是乾卦“九二”爻,“見龍在田”是使龍出現在田中;例(2)施事者是吳人,“見舟于豫章”是使船出現(陳列)在豫章;例(3)施事者是指能“兼三才之道”的六爻,“能見吉兇”是能使吉兇顯現出來。
前文所舉《敕勒歌》“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見”,實際上也屬于此類。所以,將“見牛羊”理解為“使牛羊顯現了出來”,并無不妥。
從以上第二類句例來看,作為使動詞的“見”,其與第一類僅表出現、顯露義的“見”在詞義上的不同,就是它的“使動意味”中往往帶有施事者對施事對象施加的某種主觀意圖,或者含有施事者希望施事對象實現“顯現”效果的某種力量,帶有較強的影響企圖或主動施為的色彩。
回到前文的話題,如將“悠然見南山”的“見”讀作“xiàn”,從句法形態(tài)看,其“見”字則應作使動詞。這樣的話,“見南山”,就不是“南山(被)顯現出來”,而是“使南山顯現出來”的意思。
但“見”字如此用法,帶來不少問題。比如,施事主體是誰?是作為詩作者的“我”使南山顯現出來了嗎?顯然不對!那么,是“采菊東籬”的場景使南山顯現出來了?想想似乎也難以說通。最致命的問題是,此時“見”作為使動詞傳遞的主觀意愿和努力色彩,從根本上破壞“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一場景所要表現的那種不期然而然的自然和默契的感受,也與全詩力圖營造的詩境不相吻合。
此外,從句法結構和詞語搭配來看,用作表現閑適、從容心態(tài)的“悠然”一詞,可以修飾作為視覺動詞的“見”(jiàn),但它無論如何都不能用來修飾作為使動詞的“見”(xiàn)。即便我們退一步,從漢語詩歌句法的松散和靈活的角度出發(fā),像某些論者理解的那樣,將“悠然”看作是作者所見的南山的形態(tài) ,即“我”看到了悠然的南山,這種解讀也只是適用于讀為“見”(jiàn)字的句法形態(tài)。
所以,正是鑒于“見”(xiàn)字在上述語法結構和詞語搭配上存在的問題,我們認為,“xiàn”并不是陶詩“悠然見南山”句“見”字的正確讀音。
[本文為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批準號:GD13CZW03)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佛山科學技術學院人文與教育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