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明

雷鳳轉(zhuǎn)這個漂亮的景頗族小女人，居然這樣向朋友解說自己的名字：“雷鳴電閃中，鳳凰在闖蕩，轉(zhuǎn)身就碰壁，碰壁就轉(zhuǎn)身！”說完了，還丟出一句不怕讓爹媽生氣的話：“我年紀輕輕就吃了這么多苦，怕是爹媽把我的名字取嘎掉啦！”

與雷鳳轉(zhuǎn)的初識是在風花雪月的洱海邊，龍哥備下了一桌國賓級盛宴。郝姐姐向大家介紹雷鳳轉(zhuǎn)時，說她的名字拗口不好記，可以直接叫她小妖。還說小妖是個山妖精，在盈江邊有一座大山頭，有一片大產(chǎn)業(yè)。小妖卻謙虛，把自己“沒有文化只能做點小事”掛在嘴邊，讓初識的朋友信了她的“鬼話”，猜想這樣的弱女子，至多就能開一個農(nóng)家樂。

源于內(nèi)心的真誠是打動朋友的邀請。五個月后，幾個朋友應(yīng)約去邊城盈江拱布山看望小妖。身穿孕婦裝的小妖駕駛著帕杰羅越野車來接我們，行駛到拱布山的盤山公路邊，小妖指著大片堅果林間插播的從薄膜孔里探頭探腦茁壯生長的白芨苗，眼睛里透出一股如同農(nóng)夫?qū)ηf稼般如母親對兒女般的殷切和熱望。從松軟的腐質(zhì)土里，小妖刨出幾株白芨苗觀察長勢，講出一連串非常專業(yè)的評語，讓我開始對小妖和她的這片土地充滿了解讀它的渴望。

十八九歲剛出道時，小妖在盈江做木材生意，初入市場，旁人以為她是哪個大老板的小三，不屑于她。但小小年紀的她經(jīng)常出手不凡，小手走大單，人們才曉得打鐵要靠本身硬。后來，小妖帶著十多個人去緬甸大山里當山大王，在原始森林里風餐露宿摸爬滾打兩三年，洋娃娃一樣的她，把拖拉機、叉車、大卡車、微型車、推土機、吊車和工程車開出了玩具車的派頭。當她學會了如何將一根長在山里的大樹琢磨成一套放在客廳的家具，盈江的同行從此不敢小瞧，稱她為“木材西施”。

離開大山走向大城市，小妖認為是她的第一次轉(zhuǎn)身。山鳳凰如何在大城市展翅，小妖閃動她的一雙丹鳳眼打量起廣州這座大城市的陶瓷市場。如果在城里成熟的商圈轉(zhuǎn)，至多吃點殘羹剩飯，如果把廣州的這些好貨盤到一個市場相對不成熟的區(qū)域，可能市場就會反過來助力鳳凰起飛。這樣深奧的道道，被小妖用簡單的思維一眼看到了底。沒有論證沒有商量更沒有可研，握了一疊各個廠家的名片，一個鳳凰亮翅，從南方飛到了北國。在熱地方生活慣了的小妖，總會用春天的腳步去仗量北國冬天的寒冷漫長，并用春天的溫暖去感知生活的另外一種美麗和勃勃生機。如此，生活和工作的節(jié)奏就比常人快了一拍。事情沒有想象的那樣簡單，也沒有想象的那樣難，比手勢猜啞語按計算器，雷風轉(zhuǎn)硬是將生意從鶴崗市跨出了國界線到了俄羅斯。

前幾年，初步完成了資本原始積累的小妖帶著襁褓中的女兒回到盈江。大盈江并沒有因為她的久別而疏遠，江面的蜿蜒把她的思緒從遙遠的北國和南方拉回了眼前。不知不覺離鄉(xiāng)近十年，天天翻著忙碌那本書，除了熟悉年月日，已經(jīng)淡漠了春夏秋冬的分界。小妖的記憶中，家鄉(xiāng)盈江沒有冬季，一年都是美麗的春天。

鳳凰涅槃需要人間地獄的烈焰，隱退江湖是一段修身的磨練。隱在山水之間的小妖，如同去上了幾年大學，如同去當了幾年全職太。只以為鳳凰也會疲憊冬眠，盈江人幾乎忘記了小妖的存在。

第二次轉(zhuǎn)身的準備完成得悄悄咪咪，但是轉(zhuǎn)身的動靜有些大，沉寂千年的景頗拱布山谷，因為這個小女人的到來鬧鬧哄哄嘰嘰喳喳就像百鳥朝鳳開大會。

拱布山谷地處云南省西部的盈江縣。盈江縣隸屬于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東北面與騰沖縣接壤，東南和南面分別與梁河縣隴川縣接壤，西北西南正西與緬甸有兩百多公里的國境線。民間一直習慣把包括瑞麗在內(nèi)的這幾個縣統(tǒng)稱為“外五縣”，在改革開放以前，要去這幾個地方，必須要去公安局備案辦理邊境通行證，如同辦理出國護照一樣麻煩。就算如今憑身份證可以自由往來，但是去來途徑幾個公安邊防站的盤查還是讓人覺得來到這個地方不簡單。

拱布人每天眺望著山腳下盈江縣城的繁華，守著好山好水卻把日子過得清清淡淡。村書記孔立強和縣鄉(xiāng)扶貧干部愁于無處可以借到一把讓拱布人不走出大山也可以過得富裕的脫貧天梯。所以，當小妖帶著她的兩個合伙閨蜜來到拱布山尋覓落腳地，村書記和縣鄉(xiāng)扶貧干部感覺到了來自天地之間的一股引力和觸手可及的希望，引三只犀鳥般的鳳凰落在了榕樹王和神樹林的身旁。

拱布山谷里有一棵榕樹王，當?shù)鼐邦H人把這棵榕樹王敬奉為神樹。玉樹臨風沉穩(wěn)霸氣巍然俯瞰拱布山谷的榕樹王，樹冠象一把巨大的綠傘遮天蓋地，同根盤錯的三株主樹干緊緊依偎抱成團，胸徑足夠五個大人伸直了手臂都圍不過來。分別指向天空三個方向的三株主樹干如同一個支在蒼穹的倒三角，穩(wěn)穩(wěn)當當接收著藍天大地的精氣神。樹干上長滿了藤曼，寄生著會開花的櫻桃樹和蘭花草。指向正東方向的那株巨大的樹干，在它的長臂有些力不從心的時候，一株筆直的孫輩榕樹快速生長，與它緊緊靠在一起，最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骨肉相連心心相印，撐住了歷史的天空還接住了未來的希望，讓人對榕樹王的年輪流轉(zhuǎn)和后繼有人感慨萬千。

神樹有神威，鎮(zhèn)得住凡間民心把神樹供在心里。神樹有神氣，鎮(zhèn)得住百獸之王老虎經(jīng)常過來轉(zhuǎn)圈膜拜，走時拉堆屎撒泡尿做個山大王的記號。神樹有神韻，被景頗人奉為鳳凰的珍稀犀鳥出行或者回來，總要在這里盤旋翱翔鳴啼，傳遞愛的呼喚，解讀山林的心聲。

小妖與另外兩個閨蜜馨姐和濤姐合作組建的億峰源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與榕樹王緊緊相連，榕樹王北側(cè)的那株主干伸進了院墻。

榕樹王的東南腳是一片集中連片、千姿百態(tài)、氣勢雄偉、濃蔭密布、樹冠在空中牽著手的雜樹林，雖然并非“獨木成林”，卻也比普通的樹林多了幾分神秘威嚴。林間分布著幾組天然的石塊，拱布人把這里的天地當成廟宇，把巨石當成神壇。目瑙節(jié)、撒種節(jié)、嘗新節(jié)、新米節(jié)、采花節(jié)來臨，或者是族人的婚喪嫁娶，會由家中長者或是族人長者來這片林中擺上供品，祭天鬼地鬼和家鬼，祭萬物之靈魂，祭天之穹谷，祭地之遼闊，祭樹之蔭庇，祭水之滋潤，祭祖先之護佑，祭老牛之辛勞，祭鳳凰犀鳥之吉祥。

小妖鐵了心要在拱布山榕樹王的身旁實現(xiàn)另外一次轉(zhuǎn)身，“木材西施”和“陶瓷西施”已成過往笑談。小妖“人小鬼大”，小女人盡干些大事情，與馨姐濤姐兩個閨蜜以拱布山為大舞臺，導(dǎo)演著一場三人組合。攪得拱布山為她們歌為她們舞，為她們喜為她們愁。

走進與榕樹王緊緊相連的億峰源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院子內(nèi)，每一個門頭有水牛的圖騰，每一個房子的檐角有彩色鳳凰犀鳥站立。迎賓的隊伍在音響的節(jié)奏下又歌又舞，清一色漂亮的景頗族姑娘，身穿黑紅交織的統(tǒng)裙，手上戴著刻花的銀手鐲，頸上掛著銀項圈和銀鈴，耳朵上戴著銀耳筒，腿上帶著七彩裹腿，黑色對襟衣前后綴有許多銀片片銀泡泡。迎親的攔門酒是甜蜜帶苦辣的糯米酒，喝一口就讓賓客的心回到家里還在醉?；鹛吝吙局裢踩?，三腳架上燉著紅燒兔，古樹核桃看似堅硬，握兩個在手心，一捏就破，核桃仁蘸上野蜂蜜，入口的滋味香酥還有山野的蜜甜。綠葉宴如同將拱布山的美味山珍拉出來接受檢閱，菜品一聽就想吃，一看就流口水，主人的真情就隨著綠葉宴落進賓客的心窩窩。

展望蒼穹之下的拱布山，堅果林或集中連片，或星羅棋布，或掩于千年古核桃林中，或凸現(xiàn)在丘陵山脊。小妖對這片土地的激情感化了拱布山人，一個引水澆地并在堅果林間套種中藥材的規(guī)劃與拱布山人的需求一拍即合。

太陽天天從盈江東邊的鳳凰山爬上來，月亮天天掉進拱布榕樹王后面的山溝溝。幾公里的山路不算遠，幾公里的山溝不算深，幾座梁子的堅果林不算寬。億峰源合作社派出的通水工程隊隊員都是拱布山人。村民小組長麻翁是工程隊的領(lǐng)頭人，人年輕，鬼點子多，干活舍得出力。每天與隊員們一起扛著水管早早進山，黑天摸地回到合作社，喝兩盅米酒，唱幾段山歌，睡一個囫圇覺，第二天又抖擻著精神進到了山溝。

山溝和山梁吹著一股同心協(xié)力的風，就讓辦法總比困難多。當小妖和馨姐組織的另外一支幾十人的村民隊伍將幾萬株白芨苗套種進了分布在幾座梁子和山坳的堅果林地頭時，一根根噴灌的蓬頭終于旋轉(zhuǎn)搖晃起來，拱布山泉水成為了堅果林和白芨苗的甘露及時雨。溫暖的陽光下，一道道七色彩虹在噴灌的水霧中變換著舞姿。皎潔的月光下，在神樹旁，在火堆邊，麻翁與他的工友們又喝了幾盅米酒，舉著他們的長刀，把景頗男人的勤勞勇敢和陽剛之氣揮灑在刀舞的步伐里。

如果小妖的故事只講到這里，會急壞了懂得中藥材種植業(yè)的專家，他們至少會說我不懂行還不會聊天。因為白芨自一棵小苗達到收成，至少需要三年的生長期。這三年中的管護、除草、灌溉、施肥、病蟲害防治、半成品收儲和銷售，需要繼續(xù)投入大量的真金白銀。恰好，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文化只能做點小事情的小妖，又是憑著她習慣性直線思維，找到了以短養(yǎng)長的路子，讓合作社一面有投入，一面有產(chǎn)出。

“讓我掉下眼淚的不止昨夜的酒……和我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走到玉林路的盡頭，坐在小酒館的門口，直到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也不停留……”小妖在成都有了一段情感，此刻也坐在小酒館門口，一面聽著吉他彈唱，一面糾結(jié)著。原來，小妖愛上了成都的兔子，茶飯不思。一只兔子，成為小妖實施家鄉(xiāng)拱布山種植計劃的生死密碼。

成都人說，如果愛上一只兔子，就把它吃了。小妖帶著考察的伙伴，吃遍了成都街頭的“干鍋兔”、“涼拌兔”、“老媽兔頭”、“纏絲兔”、“冷吃兔”，感覺身上都長出了兔子肉。成都人又說，如果還愛這只兔子，就把它帶回去養(yǎng)著。讓小妖下決心養(yǎng)兔子的是一組網(wǎng)絡(luò)數(shù)據(jù)：四川兔業(yè)每年約15萬噸，近億只兔子需要從外省引進。離開成都時，小妖已經(jīng)與成都兔業(yè)收購商、批發(fā)商建立了聯(lián)系，回到拱布山第二天，兔舍開工建設(shè)，陸陸續(xù)續(xù)中，養(yǎng)兔場的工人基本成了股東。三個多月后，第一批近萬只伊拉兔出欄去了成都。

小妖覺得，十個指頭要同時按住十個跳蚤很難，就與閨蜜馨姐濤姐及合作社管理層分工合作，將藥材種植基地、養(yǎng)兔場、野生古樹茶廠、茶葉基地的打理切成了“連刀菜”，看似各自成片，實則主線相連。在小妖和馨姐濤姐眼里，合作社的團隊精神建設(shè)，其實就是一個主廚在案板上的切菜和配菜，切得好“連刀菜”，任何困難都會讓路投降。

拱布山原有一條彈石路和一條供電線路，年久失修，路面不平，生產(chǎn)用電也不通。合作社不但為村民修好了生產(chǎn)道路，接通了生產(chǎn)用電，還鼓勵村民在家門口以勞動力入股或者務(wù)工獲取勞動報酬。

對肉兔養(yǎng)殖和白芨種植產(chǎn)業(yè)，合作社提供種苗和技術(shù)保障，同時建立保底收購的經(jīng)濟保障，讓更多村民加入到合作社中來，利益共享就讓村民的生活更上了一層樓。

拱布山支柱產(chǎn)業(yè)是甘蔗，但是受到山區(qū)土地及地理條件的制約，并不適宜甘蔗生長，在合作社的帶領(lǐng)下，發(fā)展突破地域限制的林下中藥材種植及肉兔養(yǎng)殖業(yè)，發(fā)展方向就實現(xiàn)了多元。

村長對小妖說，鄉(xiāng)親們沾了合作社的光。小妖說，是村長帶著我們打仗，我們只負責沖鋒躺槍。

無盡寬廣的拱布山，生態(tài)環(huán)境好到插根扁擔也能開出鮮花來。

好山好水養(yǎng)著三只小鳳凰，小白芨和小兔子做成了大產(chǎn)業(yè)，以小帶大以短養(yǎng)長，三只小鳳凰帶著她們的小企業(yè)奔著大目標在飛翔。沒有誰給她們扶貧指標，扶貧的使命感完全源于對拱布山的真摯熱愛。有文化的馨姐說，三只小鳳凰在這次轉(zhuǎn)身中都有各自的小故事，已經(jīng)跟拱布山的故事一起浸泡在了眼淚和汗水里里，怕是要等到告老回鄉(xiāng)后，寫成文字印在書里掛在墻上慢慢晾曬。

與榕樹王遙遙相望的西邊半坡上，一塊活脫脫的觀音石默默注視著三只小鳳凰。拱布山已經(jīng)把三只鳳凰裝進胸膛，千回百轉(zhuǎn)，鳳凰一直擁有拱布山的懷抱和溫暖。站在鳳凰轉(zhuǎn)身的拱布山谷，順著觀音石的目光眺望，小妖和馨姐濤姐心里的小九九，落在對面那片山梁上。不想與追逐的夢想失之交臂，就算永遠不能涅槃，鳳凰也將永遠在拱布這片山谷展翅飛翔。

小妖告訴我，也許明年，也許后年，對面那片堅果林也會接上灌溉的水管，會種上白岌或者是黃精。那時候，雷鳳轉(zhuǎn)的名字怕是要說成：“雷鳴一聲響，鳳凰在飛翔，轉(zhuǎn)身到拱布，鳳凰窩里好風光?！闭f完，小妖又加上一句讓爹媽寬心的話：“我們年紀輕輕吃了一小點苦，還找到了拱布山這樣好的鳳凰窩，怕是爹媽把我的名字取合掉啦！”

——選自西部散文學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