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雨瀟
第三十七章
“我說你還真是個書呆子,難怪董事長不喜歡你。因勢利導(dǎo)你知道嗎?人的思想總會變的,我現(xiàn)在只是幫她做出一個正確的選擇,這是對她有利的!”
“你錯了,你總是喜歡用自己的想法,去強加給身邊的人,然后再窮其一身去證明是對的,最后越證明越深信,其實過的很痛苦?!?/p>
“不要再說了!”馬芊陌仿佛有點被他激怒了。
“你算是什么?你什么也不懂,竟然來批評我的為人,其它的我不想再和你討論了?!?/p>
“我現(xiàn)在只關(guān)心,什么時候能夠放人?馬伊罕本來就屬于馬家的人,不管她叫伊罕,還是若曦,我是她阿姨,唯一能幫她決定以后生活的是我。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應(yīng)該是如何將若曦移交給我,而不是該不該的問題,更不需要你這個不起眼的窮教師來評判我的人生?!?/p>
“馬芊陌,我雖然窮,但窮得有良心,你欺騙誰都可以,欺騙不了我,我會相信你要回馬伊罕僅僅是為了親情嗎?不,你是為了利益,你是一個將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十幾年前是這樣,十幾年后還是這樣,你甚至可以為了利益不顧一切,親情和道德在你眼中本就一文不值。馠樹集團在你的帶領(lǐng)下,支持不下去了吧?千瘡百孔了吧?你現(xiàn)在帶伊罕回去到底有什么目的?”
越是恐懼和不安就更容易激發(fā)內(nèi)心的那種無畏的力量,顧青楊高聲質(zhì)問著她。
馬芊陌獰笑了一聲,冷著臉說道:“你想知道嗎?”
此時,王安和身邊的幾個隨從,走了過來,抓住他狠狠地一拳打在他肚子上,他感覺一股鉆心的疼,然后微彎下了腰。
“還要我說嗎,哈哈!”
馬芊陌嘲諷似地說道。
“你什么都知道,但我不知道為什么你會混成今天這個樣子。我告訴你,馬伊罕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最好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疼痛讓顧青楊腦子里一片混亂,他覺得已經(jīng)做了所有能做的最大的努力。對的起死去的芊笠,也對的起若涵和若曦,更對的起自己的內(nèi)心了。
但他還是掙脫了架著他的人,走到了馬芊陌的面前,指著她的鼻尖警告她:“馬伊罕就交給你了,你做過什么事你自己知道,你要是敢做什么對不起她的事情,我不會放過你?!?/p>
這一席話說得極有力度,氣得馬芊陌掀掉了桌上的茶杯。
顧青楊回來的時候,肚子上還在隱隱作痛,但他表現(xiàn)的很平靜。
“阿爸,怎么了?不舒服嗎?”
“沒事,只是頭暈而已?!?/p>
當天晚上是若涵做的晚飯,大概對接下來的事情都有預(yù)感,所以大家都沒什么話,吃完后就早早睡了。
第二天很早的時候,院里就圍滿了人,若曦被叫醒的時候還是一臉茫然。經(jīng)過幾句簡單的交流之后,就這樣被帶走了,她這次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因為她明白了,這是必然的。
但走的時候還頻頻回頭,快要消失在視線里的時候,還是掙脫開了帶走她的人,一路跑了回去。
“涵哥哥,你為什么要騙我?”
顧若涵不敢面對若曦失望而哀傷的眼神,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將頭轉(zhuǎn)向一邊不看她。
之后,若曦再次被帶走了。
這次,她沒有再回頭,就像一片夕陽一樣消失在了遠方。
第一次離家,透過汽車深色的玻璃窗向外望,草原鮮艷的顏色仿佛被蒙上了一層暗淡的灰色。小汽車在原野公路上急駛,穿過一望無際的草原,穿過灰色的河流,連陽光也是灰色的。灰色的樹影在小天窗上面交替著出現(xiàn),投下陰影,映在小汽車內(nèi)灰色的皮質(zhì)座椅上。
灰色的景物像一顆顆暗淡的珍珠,用時間穿成一串,掛在那年夕陽和晚霞的脖頸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在記憶的深處發(fā)出明亮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將要被帶去什么地方,車里所有的人都穿著黑色的西裝,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幅收債人的面孔,幸好她平時沒有向人借錢的習(xí)慣。
她再仔細地觀察了一番副駕駛的馬芊陌,冷淡的表情讓人心生寒意。她不喜歡這個女人,在心里已經(jīng)把她的脖子不知道掐了多少遍,如果自己天生神力,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晚些的時候,天空中下起了小雨,草原公路上濕漉漉的,黑色的鉛云沉的像是要掉下來,天也漸漸黑了下來。
涵哥哥他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開始做晚飯了吧,可是他們的場景中已經(jīng)沒有了她,她看到前排穿著黑西裝的男人不茍言笑的樣子,心里也就愈加失望和無助。
當天晚上,汽車歇在縣城的那達慕酒店,衛(wèi)兵似的門童立即跑過來幫他們停車,諂媚的神情讓人作嘔。
在那達慕吃完晚飯的時候,馬芊陌和旁邊的王安不時交談,誰也沒有注意到她,也許馬芊陌沒有先和她說話,其他人不敢。
馬芊陌終于拿起酒店的餐巾紙,有些厭棄地擦嘴巴,朝著她這邊說了一句。
“今晚我們一起睡。”
這句話雖然有詢問的意思,但并沒有留下思考的空間,本來是溫暖的提議,但說話人的臉上卻透露出冷意。
“我習(xí)慣一個人睡,我晚上會打呼?!?/p>
馬芊陌冷冽的面孔上多了一些驚訝和厭惡,周圍的人似乎有些忍不住笑。
在回到房間后,顧若曦叫來走廊里經(jīng)過的客房人員。
“阿姨,我晚上怕冷,您給我多拿幾張床單?!?/p>
客房人員不茍言笑,仿佛這種請求再為普通不過,轉(zhuǎn)身去雜物間拿了幾張床單遞給了她。
但當她進房間關(guān)上門以后,就看到外面多了兩個值守人員。
入夜的時候,暗淡的路燈光透過酒店巨大的落地窗映在寬敞的套房里,她還不適應(yīng)沒有若涵和她聊天的夜晚該怎樣度過,她趴在寬闊白色的大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她仿佛能看到若涵現(xiàn)在正安靜地睡在他溫暖的炕上,阿爸還是坐在暗淡的油燈下為她縫著新衣服,他們在討論著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吃晚飯了嗎,入睡了嗎,想著想著就陷入了無邊的惆悵。
她一分一秒地等待著,等待著所有人都進入了夢鄉(xiāng)。
她爬起來,輕手輕腳走到窗前,掀開鑲有精致蕾絲邊的白色窗簾,看見正南方天狼星漸漸明亮,知道此時夜已深了,便轉(zhuǎn)過身去,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后,從貓眼里看外面的情況。兩個穿著黑西裝的男人正在抽煙,低聲交談著什么,她心想,這么晚了這兩個人精神還真的是好。
如果此時強行闖出去,一定會被逮住。論打架,她目測了一下,估計不是這兩個彪形大漢的對手,如果說去上廁所趁著機會再逃,還有可能,但要是被他們跟著該這么辦?逃掉了也好,要是逃不掉,再被他們抓回來會不會挨打?。恳潜淮蛩懒艘策€簡單,如果被打殘廢了該怎么辦?他們不會把自己扔去喂狼吧!看這些人的樣子確實像能做出那樣事的人。
她不自覺地將一只手插進了長袍的內(nèi)襯里,摸到一個軟軟的紙包,是用來治療便秘的巴豆粉。她再看看酒店的床頭柜上有免費的咖啡粉,將它們拿起來對比了一下,連顏色都差不多,腦子瞬間一轉(zhuǎn),計上心來。
她拿出兩個杯子,將兩袋咖啡粉和一整包巴豆粉都倒進了杯子里,然后燒了一壺開水沖進去。
咖啡、巴豆粉遇滾水融化,放進幾塊方糖,壓制住巴豆粉的澀味,再用勺子攪拌過后,稍一冷卻,她自己嘗了一點點,連忙吐掉,完全沒有感覺到有什么不對。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衛(wèi)生紙擦了擦杯子的邊緣,一只手端著一杯,走到門后,放下一杯,開了門再重新端了起來,將兩杯咖啡完好無缺地送了出去。
“兩位叔叔還沒睡??!”
二十來歲的兩個年輕人,第一次聽到這么漂亮的女孩叫自己叔叔,并且還是集團的千金小姐,都有點受寵若驚。
“那里,那里,大小姐這么晚了,還記得關(guān)心我們!”
“兩位叔叔不回去睡覺,在這里守著我干嘛呀?我又沒長著翅膀,又不會飛掉。這是要軟禁我還是要限制我的人生自由?”
若曦兩條細長的柳眉因為不快稍稍有點擰結(jié)。
“大小姐怎么能這樣說?我們可擔不起,只是奉董事長命保護大小姐,是為了大小姐的安全。”
兩個人自以為很會說話。
“保護我就不用了,畢竟有這么大年紀了,要不兩位叔叔先去睡覺吧!草原上的夜晚很冷的,而且還有野狼出沒?!?/p>
其中一個看了看另一個,尷尬地笑了笑。
“大小姐,野狼事小,就是吃了我們兩個,也不能讓你受到驚嚇。董事長下了命令,要是你出了什么問題,我們工作都保不住了?!?/p>
“哦,原來是這樣!”若曦微微思索了一下。
“那就謝謝兩位叔叔咯!正好,我這里給兩位叔叔沖了兩杯咖啡,你們趁熱喝了吧,提提神?!?/p>
第三十八章
“不用了,不用了!大小姐,我們一點也不困,謝謝好意了?!?/p>
他們極力推卻,眼神里充滿了害怕和擔憂。
她感到好笑,白天這兩個人一副冷酷兇狠的模樣,不曾想原來這么怕馬芊陌。
“沒事,這是上好的巴西咖啡,你們聞聞這味道,馬芊陌都不在這里,你們還這么怕她?可真不像男子漢,你們不喝了這個,我可不回去睡覺?!?/p>
他們心想,要是大小姐真跟著熬夜不睡覺,生了什么病,豈不又是我們的責任?
再一想大小姐也是一番好意,便猶疑不決地接過她的咖啡咕咚咕咚地喝了進去。
一邊喝一邊心里還小聲的嘀咕,這老董事長的外孫女還真好,這么晚了還給他們送咖啡喝,怪不得以前聽人說老董事長德高望重,同樣是一家人,馬芊陌就差遠了。
在一旁年齡稍大的罵了一句,“狗日的,你傻嗎?馬芊陌根本就不是馬家的人,你敢明著說馬芊陌的不對?!?/p>
另外一個馬上諱莫如深的閉了嘴。
若曦在一旁看著他們喝,他們在嘀咕什么也聽不清楚。
心里想著,喝吧!喝吧!全部喝下去,最好是喝的一滴不剩,喝完了之后就有你們受的了,時間還長著,我還有的是機會。
“怎么樣,二位叔叔,我沖的這兩杯咖啡還行吧?”
“嗯,味道感覺還不錯?!逼渲幸粋€說道。
“我覺得這真的是巴西的好咖啡,只有巴西的高檔咖啡豆磨出的咖啡粉,才有這種入口略澀回甜的感覺,我喝過這種高檔貨?!?/p>
“那是,那是!”
“奇哥,要我說你還真他媽有見識。這你都知道?!?/p>
奇哥有些得意。“不是我扯把子(方言)的話,我見過的東西確實比你多一些!”
若曦心想,你們猜對了,確實是巴西的咖啡豆,簡稱巴豆。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在交換著對這杯咖啡的快樂感受,但當若曦關(guān)了們走了進去的時候。他們便感覺到肚子咕嚕咕嚕地有了反應(yīng),果然是一杯下去,是全身通暢,爭先恐后地就開始往廁所里跑,才明白過來是被這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擺了一道。
若曦便爬到窗臺上往外面看了看,三樓到地面樓不高,她從浴室里拿來浴巾,擰起來打成繩索,將床單也擰成了繩接在一起。打死節(jié)的時候,她將繩子的一端用牙齒咬住,用力抓住另一端使勁扯。
她將繩子的一端從窗口伸到下面探了探,還差一點,不過也差不了多少了。然后將接好的繩子一頭系在窗邊的衣帽架上,抓住繩子的另一頭,慢慢地往下滑,快到地面的時候,到底是人小力氣小,繩子中間沒有系結(jié)實,忽然斷開了。
她被摔進了草坪的泥里。雖然剛下過雨的草甸格外地柔軟,沒有摔疼,但是還是感覺有什么黏黏膩膩的東西沾到屁股上面。若曦顧不了那么多了,用袖子抹了一把,看見周圍沒有人注意,轉(zhuǎn)身就跑。
她從來沒有來過縣城,只是憑借的大概的方位,借著滿天的星光往回跑。一路上黑天摸地,泥土濕滑,她不知道跌倒了多少次。裙擺也在荊棘叢中被刮破了,汗水打濕了頭上的發(fā)辮,頭上有熱氣在蒸騰,汗水打濕了額頭,額前的碎發(fā)緊緊地貼著額頭結(jié)成一縷一縷的。
月出如水,將大地清洗的一片潔凈,她不知道穿過了多少草場,越過了多少山坡。天邊的大星子,暗了又明,明了又暗,這場景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只身一人去尋找特爾木的場景。
中途的時候,她感覺到身體里的水分已經(jīng)變成汗水流盡,肚子極餓,頭腦發(fā)昏。但她還是不愿意停下來,因為她怕停下來之后會放棄想要回去找他們的決心,這漫長的路途對于她來說,確實是一個殘酷的考驗。
同時,她又感覺到極其害怕,不知道跑回去了會怎么樣,阿爸和若涵還能再接受她嗎?她只希望她的誠心被阿爸和若涵看到,讓她不要跟隨那個陌生的女人而去。
她真的不想離開他們。所以她借著光亮一直向著家的那個方向跑。她不敢停下來,身體上的汗水早已將裙子和薄毛衣浸的透濕,衣服像一塊塑料薄膜一樣粘在她的胸前,有些讓她呼吸不暢,小腿也開始發(fā)酸,開始不聽使喚,很長的時間之后,發(fā)現(xiàn)身體已變得格外地沉重。
夜晚的樹木像鬼魅一樣在微風(fēng)中影影綽綽,她仿佛總覺得后面有一個人跟著,當自信心和意志力漸漸消磨殆盡,開始有另一種情緒滋生。我為什么要吃這個苦,半夜里跑幾十里路回家。我生下來就不知道阿爸是誰,七歲阿媽就離我而去。后來大伯去世,整個牧區(qū)的人都在我背后指指點點,說我是個小災(zāi)星,如果得到和失去是永遠守恒和平等的話,我沒有得到過這個世界一點愛護,卻讓我經(jīng)受這么多痛苦和折磨,這是為了什么?我本來就沒有家,到哪里都是家,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區(qū)別?
但她又想到曾經(jīng)在她走投無路生病的時候,是顧青楊帶她去醫(yī)院。她還記得躺在他寬大的懷抱里格外地溫暖;她還記得顧若涵為了她幫她打架,咬斷了巴圖的手指,他卻躲在山上不敢回家;她又想起顧若涵總是會在夕陽掠過羊圈的時候在窗下教她做數(shù)學(xué)題;她還想起若涵帶她去參加篝火晚會,她還想起了她與若涵之間的那些約定,這些都成為她要逃回去堅實的力量。
跑了一夜,終于在遠處的天邊泛黃的時候,她看見了坐落于那個小山丘下熟悉的小土屋,知道她快要回家了,此時她已經(jīng)疲累至極。
她就像之前放學(xué)的任何一天一樣回家了,她想要得到一些獎賞。
如果洛憂還在,第一個迎出來的應(yīng)該是它。
早上開門的時候,若涵看見了若曦,她是帶著露水和塵土回來的,身上的光暈刺得他有點睜不開眼睛。
“你還回來干什么?”
顧青楊這個時候已經(jīng)從土屋里走了出來。
“我想你們了,我跑了一夜,整整一夜,誰都不知道我這一夜經(jīng)歷了什么。我很怕自己根本就到不了家,但我還是到了?!?/p>
因為激動和傷心的情緒在她心中交雜,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話。
“阿爸、若涵,我想和你們在一起,永遠在一起,求求你們不要讓我走。”
若涵此時的神情痛苦而隱忍。
若曦有些無助地看著顧青楊,像花瓣一樣的嘴唇在微微地翳動。她在等待著他的回答。
顧青楊看了看她被泥水污染了的裙擺和臉龐,可以看得出,她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一夜。他心里忽然間疼了一下,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愧疚感瞬間溢滿全身,她對不起馬芊笠。他開始懷疑先前的那個決定是否正確。
但很快,他又想到已經(jīng)答應(yīng)馬芊陌了。他這一生是將誠信和道德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人,既然做出了決定,就不能輕易改變。
此時如果再反悔不但會失掉誠信,而且會惹來很大的麻煩,馬芊陌是一個異常狠毒的女人,她這一生做過什么事情,他是最清楚的。若曦和若涵都只看到了表面,他們完全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所以,他在心中很快就做出了一個決定,長痛不如短痛,還是讓若曦來恨她吧,不要再有什么牽掛!
顧青楊心一橫,回頭從屋子里取下馬鞭,推開若涵。
“誰要讓你和我們在一起,還不趕快滾回去!馬芊陌那里才是你的家,你姓馬,不姓顧。這里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很遠的地方,很遠的地方,這里沒有你的家?!?/p>
看見股青煙揚著鞭子來勢洶洶,她被嚇到了,轉(zhuǎn)身就跑。
顧青楊看到若曦回去了,便轉(zhuǎn)身,推攘著若涵往屋里走去,若涵回過頭來大聲叫到。
“若曦別走!”
“別走!”
他沙啞的嗓音哭啞了,極其難聽。
她聽到若涵的呼喊,也追上前來,跟他們身后。
“阿爸,求求你放開涵哥哥,求求你別讓我走好不好,求你讓我和若涵哥哥在一起好不好?”
顧青楊心亂如麻,他很害怕他再次改變了之前的想法,揚起的鞭子終于還是打到了她的身上,這是他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打她,像是落地而生的樹芽。
她細小的身軀顫抖了一下,手臂上多了一條血痕。
緊接著就是第二鞭,第三鞭……
被關(guān)到屋子里的若涵拍打著門大聲地吼叫。
“若曦,快跑,你快跑啊!”
她一邊奔跑,一邊回頭大聲地哭叫。
“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我沒有親人,我是一個孤兒,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是你收留了我,是你讓我活得了重生,是你教會我知識,讓我認識自己,再認識這個世界,你是我這一輩子最愛的人,我要一輩子也不和你們分開!”
鞭子還是啪啪啪地在身后不停地響,比身體更痛的是心靈,痛過之后,她忽然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釋然了。
她突然停住不再跑了,轉(zhuǎn)過身來,用臟手擦了擦眼睛,早已干掉的黑色泥土被淚水一潤,稀釋了,怎么抹也抹不干凈。
第三十九章
她的眼睛里有些恨意而倔強地看著眼前的顧青楊。
“阿爸,我答應(yīng)你,既然你已經(jīng)不想要我了,我接受。但是,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把你給我做好的那只雕著風(fēng)信子的木箱子給我好嗎?那里面還有涵哥哥曾經(jīng)送給我的螢火蟲瓶子。我想著,以后怕是再也得不到你們送給我的東西了。我想著等我走了之后,看見你給我做的木箱子,就仿佛能夠看見你們,就好像你們都在我身邊?!?/p>
顧青楊厚實的身體忍不住地在陽光下不停地顫抖。
他轉(zhuǎn)身回去,將木箱子拿了出來,遞到若曦的手上,玻璃瓶子也一并遞給了她,還有之前送給她的那些小禮物。
顧若曦看了一下。
“以后我就沒有阿爸了,我還能抱你一下嗎?顧叔叔!”
她確定最后一次叫出的是顧叔叔。
顧青楊哭了,他伸出手臂,將她緊緊地抱在懷里。
若曦退后幾步,跪了下來,雙手高高舉過頭頂,虔誠地磕了一個頭。
“感謝您對我的養(yǎng)育之恩!顧叔叔,我走了?!?/p>
“碧綠如鏡的湖面,夏夜的星空,拖著尾巴在夏夜紛飛的螢火蟲,五彩斑斕的花朵,大片大片的風(fēng)信子,還有離天空最近的這片草原,都走了!”
若曦轉(zhuǎn)身向遠方走去,一手腕挽著一個笨重的木箱子,一手拿著顧若涵送給她的玻璃瓶子,一步一步地消失在遙遠的天際。
當馬芊陌看到她獨自帶著東西回來的時候,發(fā)出了一絲不屑的冷笑。
她覺得,小孩子之間的感情都是一時的把戲,等她換了一個環(huán)境之后,就會永遠忘了。
汽車在黑色的夜幕下穿行了兩個晚上,燈火漸漸明亮,路也越來越寬闊,成都收費站像一條巨大的彩虹橫跨在寬闊的道路兩邊,間隔了風(fēng)塵之中的匆匆腳步和繁華之城的流光溢彩。
進入三環(huán)之后,汽車行駛在一個又一個立交橋下,橋身掛著五顏六色的彩燈,在清冷的夜色下有一種孤獨的美麗。遠處高大的建筑聳立在蒼茫的夜色里,一眼望過去,能看見不同形狀的幾何體,浮動在一片黑色的天幕之下。汽車穿過了幾條寬闊筆直的道路,進入了一片繁華之境。
凌晨一點鐘的天府廣場、春熙路和騾馬市,街道兩旁燈火輝煌,霓虹燈光倒影在青色的瀝青路面上,像是倒影在透明的冰河里,燈光映著飛馳的汽車,一片暗影浮動。
走過了繁華的街市,像是流過了一條長長的五彩燈河,寬闊的八車道和十二車道彰顯了城市的大氣,每一輛小汽車的紅色的尾燈,都形成了這座城市的一片華麗剪影。
若曦好像來過這里,但記憶里都記不怎么真切,也許是上一輩子,也許是娘胎里。
最后,汽車行駛到城市邊緣的一片別墅區(qū),這里也有像草原一樣的草坪和美麗風(fēng)景,但每一塊草地都被精致的柵欄攔著,每一寸都帶著禁錮的生長,只是用來象征性地滿足城市人附庸風(fēng)雅的別致情調(diào),絲毫不比草原的遼闊壯美,
草地中央零星地栽著許多風(fēng)格別致的小屋,小屋都有淺棕色的石材墻面和黛青色的仿古屋頂,觀景臺上有昏黃的壁燈和精致小幾。別墅前面有人工湖,后面有山,一輪明月枕在山坡上,傾吐出皓潔的光輝。每一棟小屋的前面都有瀝青的小路直接到戶,形態(tài)高大或是修長的小汽車披著燈光緩緩駛了進來,表面光潔透亮,像是披上了一張上好的毛皮。
從中式別墅仿古的月亮門進去,巨大的屋前水池中有假山,假山上已布滿青苔,青苔下面有光滑的鵝卵石,鵝暖石躺在清澈的池水中休眠。池水清澈,有顏色不同的錦鯉拖著透明的尾巴緩緩游動。水池中有燈,水流從假山石上淙淙流下,各種顏色的燈光照耀,五彩繽紛。后院是一大塊草坪,草坪旁邊有走廊,草坪外有湖水,湖水畔有修竹在夜風(fēng)的搖曳下簌簌地響。
到了家之后,馬芊陌下車,若曦坐在車上不知道怎么辦?
“還不下車,在等什么?”
若曦只好跟著下來。
王安在一旁有些輕浮有些鄙夷地哂笑。
“上去吃了飯再走吧!”
“不必了,我回去還有些事?!?/p>
“那你去忙?”
王安將車開進車庫,與馬芊陌道別之后,掏出手機一看,上面有嚴小麗的很多電話。
進門的時候,有保姆出來開門,恭敬地叫著夫人。
馬芊陌沒有給對方介紹若曦,一路上她都冷著臉。
“夫人一路上辛苦了。”
“房間準備好了嗎?”
“已經(jīng)準備好了?!?/p>
“先吃晚飯吧!”
若曦跟在馬芊陌的后面,始終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
一樓的客廳里擺著一張巨大的圓桌,吃飯的人不多,巨大的餐具極是講究,馬芊陌至始至終都沒有笑容,若曦吃得很不安心,只喝了點湯,吃了小半碗米飯,就下了桌。
我吃飽了。
她沒有叫阿姨。
對于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她還不是能太叫得出口。
馬芊笠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馬芊陌用眼神示意張媽,張媽會意,把若曦的東西搬上了樓。
推開門,是一間溫馨舒適的屋子,有一張很寬的大床,上面鋪著干凈的被褥,屋子里有巨大的落地窗,落地窗的一側(cè)有玻璃門,玻璃門外面有精致的觀景陽臺,陽臺下是花園。
她走進自己的房間,將她的東西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屋子的一個角落里,并沒有立即放到該放的地方。
一時半會還睡不著,也沒有作業(yè)要完成,她站在小屋的窗前看外面,疏桐朗月,城市就像是一尊冰冷的巨獸,隱在黑暗深處。
若曦爬上床衣服也不曾脫,心里的戒備還不能消除,她卷曲著身子睡了一夜。當她漸漸習(xí)慣了自己的這個新家之后,才有空隙騰出時間來,好好感受這座城市的風(fēng)景。
這座城市有它冰冷浮華的一面,也有它溫情悠閑的一面。
大街小巷種遍銀杏,高大的銀杏樹遮天蔽日,蔚然成風(fēng)。夏天在街道上漫步,幾乎不能見到一整片的陽光。陽光從疏疏落落的枝葉上流泄下來,飽含了時間和溫情的筆觸,樹下有坐著喝茶的人,隨意地用家鄉(xiāng)話聊天,間或端起眼前的蓋碗茶,用燙有青色花紋的蓋碗刮了刮茶碗里的茶沫,然后呷一口茶,閉上眼,點點頭沉浸在一片回味之中。
寬窄巷子小巷的街道被掃的干干凈凈地,有午后的陽光在青色的石板街道上面跳動,像是一幅美麗靜謐的畫卷。最美的還是銀杏葉飄落的那些日子,滿樹金黃的銀杏葉鋪在寬闊的瀝青路上或者草坪里,像是給世界換上了一件亮黃的衣裳,平添了一絲華麗和凄涼交錯的色彩,強烈的對比直擊心靈。
她覺得這座城市其實也挺美的。
但是在天的另一邊,另外一個人卻沒有那么快就接受突變的命運。
曾幾何時顧若涵還是個滿懷激情和夢想的人,是個無憂無慮快樂而熱情的男孩,面對命運的不屈,敢于挑戰(zhàn),面對一切的不公,敢于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現(xiàn)在卻變得常常有些悲傷,覺得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草原上曾經(jīng)充滿著色彩的一切,曾經(jīng)他認為一切動聽的聲音,天生而有情的萬物,這些在他看來,仿佛是在展示一片空虛,他甚至開始懷疑學(xué)習(xí)和生活的意義。更糟糕的是他常常浮現(xiàn)出面帶微笑而眼睛卻含著憂傷的那種極有反差的神情。
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在若曦走后,他總是常常會從夢中醒來。
在夢里他能看到若曦的影子,看見他們曾經(jīng)在一起經(jīng)歷過的那些場景。
以前刈婉霞走的時候,顧若涵習(xí)慣了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看南飛的大雁,仿佛大雁帶著刈婉霞的影子。
現(xiàn)在若曦走了,他喜歡將羊群趕到山坡上看遠方。
他相信她曾經(jīng)說的,如果她不見了,就看著天空的晚霞,晚霞會帶著她回家;如果她不見了,就唱起她曾經(jīng)唱過的那些歌,歌聲會帶著她回家。但他并不能看到晚霞帶她回家,因為遠處的山巒和迷蒙的霧氣擋住了他看到她的視線,晚霞再美,那里面也沒有她的存在;他也不能聽到歌聲帶著她回家,因為她走之后,美麗動聽的歌聲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當他爬上遠處的山坡看遠方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更遠的山巒擋住了視線,重重疊疊禁錮得像永遠也突破不了的牢籠;當他傾聽歌聲時,內(nèi)心的嘈雜掩埋了曾經(jīng)的清音,再也抓不到那一個可愛的音符。
他對自己說:“若曦,對不起,不是我不想留下你,而是我沒那個能力?!?/p>
這樣的道歉只有說給自己聽,只有自己能聽的見,若曦能聽得到嗎?
若曦會原諒自己嗎?
不會吧!
他腦海里時常浮現(xiàn)若曦一邊被阿爸追著,一邊逃跑的模樣,她甚至臉上的泥土都沒有來得及清洗干凈,那雙黑色清亮的眸,美麗的五彩發(fā)辮,翠綠色的裙擺也被撕扯得零零碎碎,所有這一切在他面前變得模糊起來。
第四十章
若涵將羊群扔在一邊,痛苦和自責溢滿了全身。
他掏出那只短笛吹了長長的一只曲子,曲子吹完的時候,內(nèi)心變得更加抑郁。
每天,顧若涵都跑到遠處的山坡上去坐一陣子,他多么地盼望,若曦從那條曲曲折折草地中間的小路上奔逃回來,臉上還帶著欣喜的笑容;他多么希望,盤旋的蒼鷹能帶來她的信息;他多么希望能看到她的影子在大片大片五顏六色的風(fēng)信子花朵中間,像一只蝴蝶,輕盈翩躚。那水藍色的裙擺隨風(fēng)舞動,鵝黃的流蘇隨風(fēng)飄蕩,美麗的陽光也落在她的身上;他多么想再次見到她那淡褐色的眼眶和漆黑靈動的眼眸。
能看到她的時候,他心里極度高興,看不到她的時候,他又格外沮喪,原來這一切都是幻覺。
草原的風(fēng)帶著涼意卷過他的身邊,身上藍色的袍袖翻飛,腰上的短刀和掛飾發(fā)出敲金擊玉的聲音。
周末的時候,他趕著羊群從山丘上下來,回到家里,恍恍惚惚的,顧青楊給他說什么,好像也不放在心上。那種因為若曦受到的殘酷的對待方式而生的恨意在心中郁積,像一團陰云,找不到出口,但他又不能怪顧青楊。
他有時候很早就躺在床上睡了。
星期一的早上,若涵覺得全身發(fā)軟,胸悶氣短,腦袋發(fā)暈,只想躺在床上繼續(xù)睡。
“若涵,你怎么了,為什么不去上學(xué)?”
“我想在家休息幾天,阿爸!”
“休息幾天?”
“是的!”
“你身體不舒服嗎?”
“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總覺得胸口悶悶的?!?/p>
顧青楊有些擔憂。
“我?guī)闳タ瘁t(yī)生吧!”
若涵搖頭。
“不用了?!?/p>
“這怎么行,生病了一定要看醫(yī)生,現(xiàn)在學(xué)習(xí)壓力加大了,身體垮了更耽誤事。”
“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