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何
推開陸莘家大門時我直覺被什么卡了一下,低下頭去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只毛絨拖鞋,就這么大喇喇地在三伏天里橫在門口。順著拖鞋望過去,冬天的厚外套和夏天的吊帶裙在大理石磚面上散落得歪七扭八,而衣服的主人正抱著一只胡桃木音箱仰躺在旋轉(zhuǎn)樓梯邊上。
橘色暉光途經(jīng)落地窗,褪了暑熱細細勻出柔軟的暖意覆在陸莘身上,倒是與傳自她懷里的歌聲很相襯:“夕陽無限好,天色已黃昏……”
我把拖鞋擺好,提了氣泡酒走到她身邊坐下,陸莘側(cè)頭看我一眼,伸過手來要酒。瓶蓋啟開時恰又到副歌,粵語綿轉(zhuǎn)流淌:“本想去憑愛,去換最燦爛一生,想不到長吻,帶來更永恒傷感”——生生逼得剛灌下一大口酒的她嗆出一滴淚來。
一
認識陸莘,是在本地的一家清吧。彼時我剛大學畢業(yè),工作未定且逢失戀,結(jié)束了一場兇多吉少的面試后又被突至的暴雨橫斜澆了一身,大概是抱定了破罐破摔的心態(tài)轉(zhuǎn)頭扎進了身側(cè)的店面。
在這之前我并未喝過酒,因此仔細端詳過酒單也只敢要一杯瑪格麗特。但即便混入了果汁,杯中物的滋味也遠沒有想象中甜美,啜下第一口后我的五官幾乎全部皺起,表情滑稽到引得旁邊的陸莘笑起來。
這一笑使我的局促更明顯,而陸莘顯然從容許多,招呼調(diào)酒師把我的賬單記到她名下后又要了一杯桑格利亞,極自然地推到我面前:“或許這杯更適合你。”
和陸莘相熟后我談起對她的第一印象,活脫脫一個混不吝的二世祖。陸莘聽了,嘆口氣踩下一腳油門,把她噴涂了豹紋的跑車開得風馳電掣:“哪家的二世祖會親自開上二十公里地給人送雞湯?”
雞湯是給鄭辰的。陸莘從鄭辰室友那里打聽到他染上流感,立刻求了我來教她煲湯。炊金饌玉長大的陸莘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竟也肯為了鄭辰小心翼翼親手料理一只生雞。湯燉好后她又足足洗了八遍手,確認指縫里也沒殘留一絲腥氣后才敢拎起保溫桶拉著我一同趕赴鄭辰的學校。
但鄭辰分明不領情。雞湯由陸莘低聲下氣地求他的室友帶進宿舍,只過了一會兒又原封不動地被送出來。陸莘不屈不撓,在朔風呼嘯的十二月站成一株沙地里的白楊,立在鄭辰宿舍樓底下不肯走。一個小時后終于迫得鄭辰下樓,孰料對方一張口就把厭惡表達得明明白白:“陸莘,你有完沒完?”
“沒完。”陸莘答得干脆,把保溫桶遞到他面前:“你收下,我就走。”
鄭辰甚至不去看她,聞言只伸手接過那桶湯。而陸莘唇邊卷起的梨渦還未全然成形,便被北城的風雪凍結(jié)——當著她的面,鄭辰把保溫桶囫圇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箱。
二
提到鄭辰,陸莘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是:“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這時往往不用我接話茬,她便能兀自將“以前的鄭辰”細細描繪出來。
陸莘高二時隨家人搬到這座城市,作為插班生進入當?shù)刈钣忻闹袑W。當時她已申請上國外的大學,理論上來說不需再在課業(yè)上費心,大約是素來囂張的個性使然,她在第一天入學時沒帶任何課本。
但陸莘顯然低估了名校教師的嚴格程度,第一節(jié)課她便因桌面空空被勒令到教室外罰站。同樣是初冬時節(jié),北風穿廊,寒流未有阻擋,幾乎是直直地灌進她的襟袖。雙手凍得快麻木時身后的玻璃窗突然啟開一條縫——是臨窗而坐的鄭辰偷偷塞出一片暖寶寶。
很難想象驕傲如陸莘會被一片暖寶寶打動。優(yōu)渥的家境讓她從小衣食無缺,自然也收到過很多比一塊發(fā)熱暖貼更貴重的禮物——但第一份正當時的溫暖,恰恰是由鄭辰奉上。
我見過那塊由無紡布包裹著的礦物材料,橫亙五載光陰,被她珍之又珍地保存至今。
鄭辰素來刻苦努力,陸莘也不知什么時候起轉(zhuǎn)了性子,開始在午休時抱了書去圖書館自習。不長不短的一段時日里,她隱去前途已定的事實,拿著各色習題和鄭辰套近乎,看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握筆在草稿紙上為自己細細演算最基礎的公式,白云蒼狗間悄然融冰化雪。
鄭辰的溫柔或許由來已久,但從未有人待陸莘這樣耐心。父母忙于工作且對她要求極高,陸莘從小被迫自立自強,甚至不被允許袒露怯處。而在鄭辰這里,她第一次可以不經(jīng)歷嚴格的審視,即便承認不足也只會得到柔軟熨帖的照拂。像浮沉于層波疊浪間而終于遇見稻草,明知無法維系,卻還是忍不住攥得更緊。
高二快結(jié)束時家中為陸莘訂好了遠赴海外的機票。多年規(guī)訓讓她無法表達異議,只好挑了周末將鄭辰約到圖書館預備和盤托出。北城的夏季并不如何燥熱,但鄭辰出現(xiàn)時卻還是讓她的心跳一瞬如鼓。
高大的喬木搖落陰影,真相被陸莘磕磕巴巴地拆成碎片說出后鄭辰有片刻的靜默,而后只從包里取出一只禮品盒:“那么,還好來得及把生日禮物給你?!?/p>
那是一只胡桃木的音箱,曾在某個埋首習題的午后被她隨意提起。而陸莘的生日在三天后——這一點她卻從未曾對鄭辰提及。
三
我問過陸莘從人人艷羨的藤校休學的緣由,她縮在下沉式沙發(fā)里,手邊的酒瓶空空如也,聞言只一笑:“再不回來,他就要被別人拐跑了啊?!?/p>
陸莘和鄭辰的聯(lián)系一直保持到他升入大學,十二小時的時差也沒能阻隔半分。有天據(jù)說會出現(xiàn)十年一見的圓月,不巧她在的城市下了雨,于是玩笑著讓鄭辰記得看月亮。曦光入戶時陸莘揉開惺忪睡眼,看到鄭辰發(fā)來的消息:“月亮很美。”附贈一張他窗外的月亮。
她對鄭辰說過的話曾句句都有回音,這樣妥帖踏實的溫暖讓她不自覺想要汲取更多。所以當鄭辰的動態(tài)下開始頻繁出現(xiàn)同一個女生的評論時,陸莘第一次從心底涌出了恐慌。
她分不清危機感的來源是占有欲還是其他。光纖網(wǎng)絡將她和鄭辰在彼此清醒的時間里短暫牽系在一起,然而誰都心知肚明,分處不同的半球,兩人的世界早已迥然相異。
未曾言明的曖昧像水晶球里翩躚飄落的雪花,脆弱且難以真實觸及。而情誼如掌中流沙,陸莘越是想努力握緊,卻越是快速散失。日復一日的試探將鄭辰越推越遠,等她下定決心休學回國,兩人竟已到了無話可說的境地。
雞湯被扔進垃圾桶的那天我斟酌著開口,或許你的萬般挽留在他看來不過是一種打擾。
陸莘棲身的這間高層公寓有著極闊大的江景,彼時她對我的勸告不發(fā)一言,只抱著音箱走到落地窗前睥睨城市的斑斕夜色。游船上的霓虹與萬家燈火混雜著齊齊落入她眼底,光影輪轉(zhuǎn),終于幽黯至辨不清顏色。
最后一次見陸莘,是她返校的前一天。休學一年已是她能爭取到的最大程度的任性。我替她把散落的衣服一一收進行李箱后夕陽正沉沉欲落,陸莘站起身,試圖握住最后一縷霞光,終究只是徒然。
中秋節(jié)時我收到陸莘的跨洋問候,三兩句寒暄后她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是幼兒園就會背的詩,可是直到現(xiàn)在才懂得原來是這么悲傷的含意?!?/p>
我說不出更多寬慰的話來,只道人總是越留不住就越要強求。但人心往往易變,因為貪戀曾得到的一點暖意就只身投赴萬丈寒淵,實在太不值得。
倘若黃昏已然到來,苦留既是無用,不如從容等待下一個拂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