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斯霆
人一生的愛好往往變幻莫測,有時一個契機便可改變。我如今年屆花甲,從事文字編輯與文字寫作也已近40年。但我在青少年時期卻是癡迷繪畫的,拜過名師、練過基功、并參加過天津及全國少兒美展。記得19歲的某一天,聽完老師講文學史上的曹禺,連夜讀罷剛剛出版的《曹禺選集》后,我交上了一篇名為《淺論周樸園的虛偽性》的作業(yè),幾天后作業(yè)發(fā)回,老師竟有如下批語:“此文如系你本人所寫,實乃文壇大幸?!?/p>
這讓我受寵若驚,在接下的幾周,我又找出曹禺的一系列劇本,晝夜通讀,由此不但喜歡上了曹禺,而且還興趣轉(zhuǎn)移,擱下畫筆,開始了對話劇、電影劇作的鉆研。再后來,我在做《天津書訊》報文字編輯的同時,由曹禺而巴金而老舍,由老舍而張恨水而劉云若,最終迷上了民國通俗文學。因此可以說,是曹禺把我引進了文學殿堂,是那篇不經(jīng)意寫出的小文改變了我的興趣愛好。
就在我“熱戀”曹禺的溫度持續(xù)上升之時,機緣巧合地見到了魂牽夢繞的偶像。1985年國慶節(jié)剛過,南開大學出版社崔國良社長給我們送來了田本相先生剛剛出版的《曹禺年譜》,并告知由南開大學、天津劇協(xié)及天津人藝聯(lián)合主辦的“曹禺同志七十五周年壽辰暨戲劇活動六十周年學術(shù)討論會”將于10月4日至6日在南開大學舉行,屆時曹禺將親臨大會,他邀請我們派記者前去采訪。幸運來得如此突然,我趕緊向主編匯報并毛遂自薦要求去做會議報道。
1985年10月4日早上9時,會議如期召開。當曹禺在劉厚生、來新夏、陳瘦竹、于是之、夏淳、晏學等名家陪同下,于在主席臺就坐時,我借幫助攝影記者德君兄拍照的機會,跑到臺前仔細端詳著偶像,至今記憶深刻的是他厚厚的眼鏡片和臉上的暗斑。開幕式后,來自全國60多家單位的百余名代表就曹禺的戲劇成就展開研討。那時我見少識淺,坐在旁聽席上只是傻聽,覺得每位的發(fā)言都如圣旨一般,而曹老則時不時在插話解釋。30年后,我也忝列代表參加了曹禺學術(shù)研討會,并在會上作了論文報告,雖然有些發(fā)言我仍似懂非懂,但曹老已經(jīng)不在了,代替出席的是曹老女兒萬昭。
值得一記的是,在那次會議間隙,當我寫完報道趕回報社交稿時,主編因有其他工作沒能親見曹禺而深感遺憾,他本身是業(yè)余話劇導(dǎo)演,年輕時曾執(zhí)導(dǎo)工人話劇團演出過《雷雨》。經(jīng)過磋商,主編決定改日赴京拜訪曹禺,并請他為報紙創(chuàng)刊三周年題詞,為此他讓我在會上想法兒拿到地址。于是,這便促成了我們幾日后的曹府之行。
曹禺的家位于北京木樨地22號樓6門10號。1985年10月13日上午10時許,我們一行叩開了曹禺的家門。曹老當時仍在睡覺,但得知是天津的記者趕來時,他立即起床,穿著睡衣顧不上洗漱便來到客廳接待我們。我們遞上自家報紙趕忙作自我介紹,曹老習慣性地將眼鏡往腦門上一推,便認真看了起來。隨后主編便傾訴了多年的仰慕之情,我在旁邊也不知天高地厚地跟著附和,并時不時迸出幾個諸如“三一律”“四堵墻”之類的專業(yè)名詞。曹老放下報紙緩緩地說:“《雷雨》是我23歲寫的,寫《日出》時也就25歲。那時我雖然讀過一些易卜生的戲,也掌握了一些戲劇技巧,但真正讓我拿起筆來寫,卻是因為當時心中有一種壓抑的情感,不吐不快。寫作一定要有感覺,首先是人物,你一定要對他熟透了。主題最好晚一點成形,可以先構(gòu)思情節(jié)、場面。比如《雷雨》,我先想到‘敲窗,后來又想出了‘吃藥‘相認?!度粘觥芬彩侨绱耍钕扔械氖墙Y(jié)尾那句唱詞‘日出東來,滿天的大紅;要想吃飯,可得做工!”
隨后,我們便談起了曹老的新作《王昭君》。此時曹老激動起來,他說:“這是周總理交給我的任務(wù)!”記得當時曹老對有些人對該劇的非議頗不以為然。原話記不清了,今日為寫此文,我翻出了當年為采訪準備的資料,其中一張1979年出版的《文匯報》上,徐開壘的《訪曹禺》一文或許能代表曹老當時的心情:“他對國外有些人把歷史劇《王昭君》稱作‘填詞文學表示憤慨。他認為這是很不公平的。他說,他寫《王昭君》,確是周總理交給的任務(wù)。但這里所說的‘任務(wù),并不是指行政上的命令。周總理在文藝工作上一向尊重作家的自由勞動,從來不給人規(guī)定寫什么題材,當時他完全是用商量的口吻,給曹禺提供一些線索,提些建議,寫不寫完全由曹禺自己決定?!覀円獙懯煜さ纳?,這話并沒有錯。他說:‘但有些不熟悉的生活,作家可以根據(jù)自己的興趣去熟悉它,了解它。當熟悉了之后,寫出來的作品,就不能僅僅因為它是結(jié)合政治任務(wù)寫成,而輕易地加以否定。
然而,時間有時就是愛開善良人的玩笑。縱觀曹禺一生的戲劇創(chuàng)作,一個吊詭的事實我們也毋庸諱言:那就是在當年能寫出《雷雨》《日出》《原野》的他,在1949年之后所寫的《明朗的天》《膽劍篇》《王昭君》等新戲,卻是一部不如一部。這三部戲與其早期《雷雨》《日出》《原野》相比,無論是在時代認知度上,還是在藝術(shù)震撼力上,均可謂乏善可陳。以《王昭君》為例,在20世紀70年代末創(chuàng)作完成并被搬上戲劇舞臺時,國內(nèi)反響強烈,好評一片,但那更多的是人們對老作家老藝術(shù)家們在歷經(jīng)多年磨難后,重出“江湖”的一種心理補償與情感接受,與作品本身關(guān)系不大。對于這部戲,寫作是否“有感覺”,人物是否“熟透了”,主題是否“晚形成”,曹禺沒講,或許也沒法講。否則自1978年完成《王昭君》后,心中總想再寫幾部“大戲”的他,為何至1996年故去的18年間,再也沒有一部劇作推出;1949年以前的16年寫出七部大戲,1949年之后的47年為何只寫了三個劇本。
其實回答這些并不難,或許曹禺寫作輝煌只能出現(xiàn)在他最熟悉“有感覺”的陳白露年代。
記得那天采訪結(jié)束,曹老欣然提筆,為小報題詞:“為祖國四化建設(shè),多出書,介紹好書,做好出版發(fā)行工作。”此題詞刊登在1985年10月30日小報報眼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