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連生
鄧拓的書法,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常可在榮寶齋、和平畫店等櫥窗里看到。有時,還可在一些學校的匾額或當門書屏以及歷屆書法展覽會上看到,這些都是行書大字。在自勉詩、家書之類的墨跡中,則是他的行書小字。他的字,不論大至徑尺,還是小不盈寸,一個共同的特點是瀟灑俊逸,筆勢奔放,通篇氣韻很足,給人以一筆到底、一氣呵成的感覺,使?jié)h字行書那流暢灑脫的特征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他的字另一個特點就是瘦勁洗練,以骨力勝。他的大字行書間或雜以飛白,或疏密相間,更顯搖曳多姿。
鄧拓的字寫得好,有不少人向他索求墨跡,他一般都很痛快地答應。1964年寒假,福州同鄉(xiāng)黃賢俊在北京王府井榮寶齋櫥窗里看到了他的巨幅手書,蒼勁有力,十分喜歡。后來見到鄧拓時,他就問了一句:“可否也給我寫一幅?”鄧拓滿口答應下來。過了幾天,果然托《光明日報》編輯黎丁捎來一幅字,寫的是一首詞:
毛錐動,彩云生,蜀水巴山若有情。
展望高潮奔日夜,文章常助百家鳴。
在書法藝術方面,鄧拓不但長于實踐,還在理論上作過一番探討。60年代初的《燕山夜話》和《三家村札記》里,就有他寫的《大膽練習寫字》、《書畫同源的一例》、《講點書法》、《選帖和臨池》、《有法與無法》、《從紅模字寫起》等多篇談論書法藝術的文章。其中的一些觀點,不僅對初學寫字的人有幫助,而且也得到了不少專家的贊譽。
鄧拓不反對臨帖,但不贊成死抱住一種字帖,臨之摹之。他在《選帖和臨池》一文中寫道:“要知道,無論學習哪一種字帖,對于初學者都未必適宜。最好在開始學字的時候,只教一些最基本的筆法,然后練習普通的大小楷。等到筆法完全學會,能夠運用自如的時候,隨著各個人的喜愛,自己選擇一種字體,同時盡量多看各種法帖墨跡,融會貫通,就能寫一手好字?!彼陨淼臅▽嵺`也證明了這一點。據(jù)他姐姐講,鄧拓早年臨習顏字、柳字,在福州老家時,每天未明即起,用自己拿麻繩捆成的“抓筆”,蘸著清水在方磚上練字,力求鉆進去、學得像。成年以后,便逐漸沖破規(guī)矩,寫自己的字。在他的墨跡里,再找不到一絲顏、柳的味道,也找不到同別的名家的瓜葛。他的字就是“鄧體字”,是獨一無二的書法體例。他這樣主張,也是這樣實踐。
鄧拓對于如何運筆,也有自己的主張。當時流行的一種意見是要緊握筆管,特別要求學生著力握筆,以全身之力,由肘而腕,由腕而指,由指而筆管,而注于筆尖。因為學生很難掌握這一點,有經驗的老師就站在學生身后,出其不意地去拔學生手里的筆管,以拔不掉的為好。鄧拓在《講點書法》一文中批判了這種做法。他引用蘇東坡的一段話:“獻之少時學書,逸少從后取其筆而不可,知其長大必能名世。仆以為不然。知書不在于筆牢。浩然聽筆之所至,而不失法度,乃為得之。然逸少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獨以其小兒子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未始不在筆。不然則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書也?!编囃赜纱嗽u述說:“蘇東坡的這一段議論,應該承認是講得對的?!睆泥囃貙εf說的評價,再看他所寫的字腕力靈活,就可以想象他作書時,必定不是墨守舊說,死執(zhí)筆管的。
鄧拓年輕時,因為研究中國歷史,接觸到許多美術方面的史料,那時,他對中國歷代繪畫已經積累了一定的知識。解放后,曾因工作勞累過度,患有嚴重的偏頭痛,每當病情惡性發(fā)作,讀書都有困難。他又不甘心白白把時間浪費掉,便以欣賞和研究歷代繪畫來代替讀書。由此使他對歷代繪畫的興趣越來越濃,研究也越來越深入了。他曾經風趣地對別人講:“從事畫的研究,好處很多,一能富知識,二能開拓眼界,三能振奮精神,四能治療偏頭疼?!彼€說:“中國歷代的繪畫,藝術水平是很高的,但如果只從藝術角度去看,還遠遠不夠。對于研究歷史的人來說,繪畫本身就是活的歷史教科書。因為畫面反映的,是當時當代不同階層人物活生生的寫照,是社會狀況的縮影。當然,也體現(xiàn)畫家本人的精神境界和藝術風格。由畫面再及于所用絹絲、紙張、墨質、顏料,還可以觀察出生產力的發(fā)展和工藝水平,真是一‘研多得?。 ?/p>
研究歷代繪畫,必須重視收集第一手資料。為此,鄧拓多方訪求,購買和鑒賞古畫。他常同一些收藏家交流藏品,觀賞切磋。他與北京的吳作人、周懷民、黃胄、許麟廬,上海的謝稚柳、唐云,遼寧的楊仁凱等畫家、收藏家過從甚密,或觀賞藏品,或品評新作。1962年,他幾次為周懷民收藏的董其昌、仇十洲、文徵明、王麓臺、新羅山人等珍品作題跋,就畫圖的意境、風格、紙質、裱工等,或詩或文,雖寥寥數(shù)語,卻精到、中肯。在明代仇十洲《溪山欣賞》上面,就有鄧拓的題詩:
十里溪橋隱士家,清樽明月話桑麻。
仇英真跡無俗韻,邀得衡山錦上花。
詩后,他還附上一篇短語:“此卷為周懷民同志珍藏精品之一,亦仇十洲作品中之特出者。蓋尋常所見之仇氏面目多屬纖細之工筆畫,此卷則于工細之外兼有寫意之筆,實屬難能可貴。后幅文徵明題跋諸多贊辭,非泛泛之論。好畫好跋相得益彰。余于欣賞之余爰書數(shù)行,未知鑒家以為何如?”在收藏的名畫上寫提拔,這是古代文人墨客的雅興,不僅使文友之間增進了友誼,也反映了鑒賞家的欣賞水平。
為了更深入地研究古代繪畫,鄧拓還擠時間到博物館去接觸歷代作品,不斷提高自己的鑒別能力。他懂得,如果本身缺乏鑒別知識,對作品就無法作出具體的分析,結論必然會出偏差。開始,他把注意力放在近代和晚清作品上。在不太長的時間內,就積累了許多專業(yè)知識,能提出獨立的見解。他既有實踐,又有理論,既掌握了第一手材料,又能深挖野史文獻,對問題研究得深透,新意層出。
研究繪畫藝術,特別是古代繪畫史,往往涉及到對印鈐的研究。鄧拓在這方面下功夫很深。他曾在一份手稿上寫道:“宋元以后士大夫文人,制作一些藝術欣賞的印章,遂使畫、書、刻三種藝術融為一體。篆刻藝術在宋元時王俅等著錄秦漢印章,作為欣賞。后來趙子昂、錢選、王冕等便從事這種創(chuàng)作活動。王冕使用青田花乳石后相習成風。明代文彭為第一流,推為一代宗師,對后來影響很大。何震與文彭合稱‘文何,他們力宗秦漢,提倡學漢印風格,仿古之風,以漢印為正宗。以后發(fā)展到清代為鼎盛時期,形成浙皖兩大派。浙派的丁敬為浙西諸家之祖。皖派祖述何震,近世齊璜皆承前啟后,獨創(chuàng)一家。”通過這篇簡潔的勾勒文字,可以看出作者對歷代印章的發(fā)展演變是作了專門研究的。為了把這項研究搞得更深入,他還多次同一些專家切磋,并收藏和請金石家篆刻了一百多枚印章,有的大如拳頭,有的小似豆粒。
鄧拓熱心古畫收藏,最常去的地方是榮寶齋畫店。每當看到心愛的古畫,常不惜重金購買,到外地采訪也不忘搜求古畫。不過,他的收藏活動,始終堅持三個原則:第一,凡國家文物部門準備收藏的作品,自己一概不收藏;第二,凡屬爭論較大的作品,國家文物部門不肯接受的,盡可能加以收集保護;第三,凡個人收藏,都用自己的錢,絕不動用公款。
鄧拓收藏購買文物古畫,用的是自己的工資,包括幾乎全部稿費。他寫作《燕山夜話》,共得稿費二萬多元,也全部拿來購買文物和古畫。鄧拓由于搞收藏,個人沒有存款,手頭經常拮據(jù),有的朋友勸他要給孩子留點錢,他說:“孩子將來可以自立?!?/p>
他還說:“我搞個人收藏,并不單單出于個人愛好,也不把它當成財產,到了一定的時期,自然捐贈國家。”
鄧拓是這樣說的,也真的這樣做了。1964年,他將個人收藏的最好的一批古代繪畫共154件,整理得清清楚楚,裱糊得干干凈凈,開列出目錄清單,注明年代作者,無償?shù)鼐栀浗o中國美術館。其中包括宋畫5件,元畫9件,明畫35件,除有經鄧拓搶救、極其珍貴的蘇東坡《瀟竹石圖》外,還有我國古代十大畫家之一的徐渭、朱耷的作品,有明代四大家沈石田、文徵明、唐寅、仇十洲的作品。這些捐贈的藏畫,有手卷,有冊頁,有立軸,有中堂,全系名家手筆。有些畫是鄧拓極其喜愛,一向珍如拱璧的。
鄧拓就是這樣,惟其珍貴,他才喜愛;惟其喜愛,才更愿意捐獻于社會,奉獻于民眾。
鄧 拓 (1912~1966),原名鄧子健、鄧云特,福建福州人,1930年,參加左翼社會科學家聯(lián)盟,并加入中國共產黨?!度嗣袢請蟆飞缭玳L兼總編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原主席。著有《論〈紅樓夢〉的社會背景和歷史意義》、《從萬歷到乾隆》、《燕山夜話》等,并與吳晗、廖沫沙合寫《三家村札記》雜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