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
《人生》是出悲劇。這悲劇是個人追求和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的結果。這悲劇也是現(xiàn)代觀念和傳統(tǒng)觀念的沖突造成的。這悲劇同時又是貧窮和富裕、有權和無權之間的鴻溝造成的。高加林是個悲劇人物,值得同情,令人惋惜。
一、故事和主要人物關系
小說《人生》的作者是當代著名作家路遙。小說獲1981—1982年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小說描寫改革開放初期,陜北高原高家村,農民高加林高中畢業(yè)后,當民辦教師三年后被同村大隊書記高明樓的兒子高三星給頂下,在田地里勞作了一段時間后,又被城關公社文教專干馬占勝通過走后門的方式介紹到城里當記者,不久被新女友的前男友張克南的母親告發(fā),被迫重回農村的人生起伏。故事中,高加林“斗大字不識幾升”,在心地純良、長相俊俏的農村姑娘劉巧珍和有文化、父母有權的城市姑娘黃亞萍之間艱難選擇,最終工作和愛情兩空,主、客觀因素造成悲劇,令人惋惜,引人深思。2018年9月27日,路遙的《人生》入選由中國作協(xié)《小說選刊》雜志社、中國小說學會、人民日報海外網主辦的“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最有影響力小說”。
二、主要角色分析
高加林是小說的主人公。他有文化,高中畢業(yè),雖然沒考上大學,但在馬店學校里教書,“掙的是全勞力工分”,讓高家的“日子過得并不緊巴”。高家村沒幾個讀書人。一個是村里一號人物“大能人”——大隊書記高明樓的二兒子高三星,但三星“腦子遲笨”,“要不是走后門,怕連高中都上不了”,“糊腦松!實實的糊腦松!”他爹罵他:“你他媽的把書念到屁股里去了!”后來三星就不教書了,馬占勝把他安排到縣農機局的機械化施工隊開拖拉機。一個是“二能人”劉立本的三女兒劉巧玲,也是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后來頂高三星教書。
但高加林不止有文化,他還真是個能人。他在學校里,“一直當五年級的班主任,這個年級的算術和語文課也都由他代。他還給全校各年級上音樂和圖畫課——他在那里曾是一個很受尊重的角色?!瘪R占勝對高加林說:“全公社教師里面,你是拔尖的!”他還會打籃球,讀書的時候是“中學隊的主力隊員”,到縣城工作了,“又成了縣委機關隊的主力”,“籃球技術在本城又是第一流的”,“打前鋒的!動作又快,投籃又準”,“簡直成了這個城市的一顆明星”。在劉巧珍眼里,他“一身本事:吹拉彈唱,樣樣在行;會安電燈,會開拖拉機,還會給報紙上寫文章哩!”這樣的年輕人,“飄灑的風度、漂亮的體形和那處處表現(xiàn)出來的大丈夫氣質”,要文能文,要武能武,誰人不喜,誰人不愛?
但他家“塌墻爛院,家里沒一件值錢東西”,他爹高玉德“又死沒本事”,加林“又不會勞動,又不會做生意”。命運總是這樣捉弄人。讓一個有文化、有理想、有追求、有抱負的人,家里偏偏“窮得滿窯沒有一件值錢東西”。
劉巧珍沒有文化,“斗大字不識幾升”。但她“看起來根本不像個農村姑娘”,“漂亮不必說,裝束既不土氣,也不俗氣?!薄八m然沒有上過學,但感受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很強,因此精神方面的追求很不平常。加上她天生的多情,形成了她極為豐富的內心世界?!彼约簺]文化,“但她決心要選擇一個有文化,而又在精神方面很豐富的男人做自己的伴侶?!币虼?,當“加林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巧珍高興得幾乎發(fā)了瘋”。“她多少次的夢想露出了希望的光芒”,“她雖然沒有文化,但她自己有信心讓他愛她。”所以,當高加林的民辦教師又被下了之后,她一面罵她的大姐劉巧英的公公高明樓“心眼子真壞,什么強事都敢做”,一面又心疼她心愛的人,“看現(xiàn)在把你愁成啥了”,一面心里又“發(fā)癡發(fā)狂”:她和他現(xiàn)在都是農民,她是這“川道里的頭梢子”,“蓋滿川”,他是公社的“拔尖”,城里的“明星”,按照德順爺爺的講法,“好?。【拖衽f曲里唱的,你們兩個‘實實的天配就”。
黃亞萍是高加林高中同班同學,班長,江蘇人,“父親是縣武裝部長和縣委常委”,她“帶有鮮明的南方姑娘的特點,又經見過世面”,“聰敏、大方和不俗氣”,和加林一樣,“都愛好文學”。她是“獨生女兒,從小嬌生慣養(yǎng)”,“在這個縣城里,黃亞萍可以算得上少數幾個‘現(xiàn)代青年之一。在她看來,追求個人幸福是一個人的權利和自由,‘我是我自己的,誰也沒有權力干涉她的追求,包括至親至愛的父母親”。從個性上講,她和高加林有很多共同之處。高加林“心眼活,性子硬”,有“一般人們所說的知識分子的‘清高”。他非要比高明樓更有出息不可,而要比高明樓強,“非得離開高家村不行!”所以,當高加林再次回到城里,當上了記者,“他的各種才能很快在這個天地里施展開了”。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當黃亞萍闖入了高加林的生活,夢想可能成為現(xiàn)實的時候,高加林不由得動搖了。他想,“要是和巧珍結合在一起,他無疑就要拴在土地上了”,那“簡直是一種墮落和消沉的表現(xiàn);等于承認自己要一輩子甘心當農民了”,“巧珍將來除過是個優(yōu)秀的農村家庭婦女,再也沒有發(fā)展了。……將來要和巧珍結婚,很少有共同生活的情趣;而且也很難有共同語言”。他的向往很高很遠,只有和黃亞萍一起,他的愛情和前途才聯(lián)系在一起。“他反復考慮,覺得他不能為了巧珍的愛情,而貽誤了自己生活道路上這個重要的轉折——這也許是決定自己整個一生命運的轉折!”
張克南父親是縣商業(yè)局長,母親是縣藥材公司的副經理,“在縣上都是很像樣的人物”。高中畢業(yè)后,黃亞萍憑她一口高水平的普通話到了縣廣播站,當了播音員。而張克南也在縣副食公司當了保管,后來高升為副食公司門市部副主任。張克南“做啥事有股干勁,心地也很善良,尤其在生活方面,他是一個很周到的人?!薄八m然風度不很瀟灑,但長得也并不難看。標準的男子漢體格,”有“某種男子漢氣概”。黃亞萍和張克南門當戶對,自然就走到一起了。但是,張克南“性格不堅強,在生活中魄力也不夠,視野狹窄”。與高加林相比,自然相形見絀。黃亞萍這樣一個“現(xiàn)代青年”,她自然是要舍棄張克南而選擇高加林了。
馬栓“誠實、心眼也不死,做買賣很利索,勞動也是村前莊后出名的。家里的光景富裕而殷實,拿農村的眼光看,算是上等人家”。他跟巧珍說,高老師“人家現(xiàn)在成了國家干部,你又不識字,人家和你過不到一塊兒。咱鄉(xiāng)俗話說,金花配銀花,西葫蘆配南瓜。咱兩個沒文化,正能合在一塊兒哩!”這是大實話,婚姻不同于愛情。愛情是理想,可以不考慮現(xiàn)實;婚姻是鍋碗瓢盆,它很骨感。
三、作為審美的《人生》
魯迅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度松肥浅霰瘎 _@悲劇是個人追求和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的結果。高加林的追求沒錯,劉巧珍的追求沒錯,黃亞萍的追求沒錯,錯就錯在城鄉(xiāng)的二元格局。在改革開放初期,農村戶口的人只能回到農村,城市戶口的可以到城里找工作。而在農村,一輩子就是和土地打交道,在城市,你可以有無限可能。當巧珍為了心愛的人也刷起牙來的時候,劉立本覺得她是給他丟臉,罵她“敗家子”。巧珍嘴硬地跟他爸辯解和不解道:“那巧玲刷牙你為什么不管?”劉立本氣急敗壞地說:“巧玲是巧玲,你是你!人家是學生,你是個老百姓!”這話道出了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根本矛盾。
高加林如果和劉巧珍結婚,他就一輩子被拴在土地上。高加林如果和黃亞萍結婚,他就“遠走高飛”了,他的人生“在大城市里就會有大發(fā)展”。亞萍她爸就要轉業(yè)到南京工作,他爸可能把亞萍的工作安排到江蘇人民廣播電臺當播音員,之前也已經請老戰(zhàn)友給克南聯(lián)系下工作單位,按照亞萍的意思,她“一定讓父親設法通過關系”,讓高加林“到《新華日報》或者省電臺去當記者”。憑著高加林的文化和能力,再加上黃亞萍父親的社會關系,高加林的未來無限可期。因此,高加林是絕不會把自己的人生拴在一眼就可以望到底的高家村的土地上的。城市和農村是如此的迥然不同。城市代表著未來、代表著可能,而農村代表過去、代表不可能。對于年輕人而言,尤其是對于高加林這樣一個年輕人而言,不選擇城市才有問題、才腦子進水。但只有城市戶口的人才能在城市生活,黃亞萍的父親冷靜地分析給她聽:“那個小伙子是農民,我們怎能把他帶去呢?就是把他放在郊區(qū)農村當社員,你們一輩子怎樣過日子,感情歸感情,現(xiàn)實歸現(xiàn)實”。是啊,感情代替不了現(xiàn)實,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這樣的悲劇是注定的。
《人生》是場悲劇。這悲劇也是現(xiàn)代觀念和傳統(tǒng)觀念的沖突造成的。當高家村里的人得知高加林拋棄了劉巧珍而“和城市里的女子戀上了愛”,高加林的爸高玉德和德順爺到他的縣城辦公室來教訓和開導他。德順爺狠狠地罵了高加林:“你把良心賣了!”他爸高玉德順著德順爺的話教導加林“不能再做沒良心的事”!但加林說:“你們說的也許都對,但我已經上了這鉤桿,下不來了。再說,你們有你們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們那樣,就在咱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是啊,沒文化的老百姓只能在土地刨挖,他們是沒有能力沒有辦法,而有文化的高加林怎么可以像老一輩人一樣也在土地刨挖?否則讀書干什么用?讀書人有知識有文化,就應該有改變啊。讀書人的世界和事業(yè)不在土里,讀書人自有符合他們自己身份的社會分工和社會責任。這正如現(xiàn)如今的大學生畢業(yè)之后不能去干快遞員這一類的純粹勞力輸出的工作一樣。
而在黃亞萍這一邊,也遇到同樣的問題。當黃亞萍收到高加林愿意和她一塊生活的肯定答復之后,興奮得睡不著覺,半夜把她父母叫起來,告訴他們她已經“和另外一個男同志好了”,“要和克南斷絕關系”。老軍人捶胸頓足地罵她:“你這是典型的資產階級思想!你們現(xiàn)在這些青年真叫人痛心??!垮掉的一代!無法無天的一代!革命要在你們手里葬送呀!”黃亞萍的戀愛和婚姻自由的思想,在老革命的眼里是無法無天的表現(xiàn)。這種追求個人自由的思想與傳統(tǒng)的集體觀念是格格不入的。
《人生》是個悲劇。這悲劇同時又是貧窮和富裕、有權和無權之間的鴻溝造成的。高加林有文化,但他“窮家薄業(yè)”;巧珍沒文化,但她爸是高家村的“二能人”,投機倒把,做生意,“掙錢快得馬都攆不上,家里的光景是全村最好的”。尤其是劉立本的大女兒劉巧英和高明樓的大兒子結婚了。錢權結合,那是強強聯(lián)手,“兩家簡直成了村里的主宰”。高加林這窮小子怎敢“高攀”劉巧珍呢?但是高加林對這有錢有權的兩家人“可不像一般莊稼人那樣羨慕和尊重”,因為“高明樓人不正派,仗著有點權,欺上壓下,已經有點‘鄉(xiāng)霸的味道;劉立本只知道攢錢,前面兩個女兒連書都不讓念——他認為念書是白花錢?!边@樣的作為,高加林怎么能看得上呢?當劉立本去嚇唬高玉德,高玉德回家來叫高加林小心的時候,高加林對一臉可憐相的父親說:“誰高攀誰呢?”高加林可是一個精神貴族,在文化上他是可以蔑視“大能人”和“二能人”的。但“他們雖然被他瞧不起,但他自己現(xiàn)在又是個什么光景呢?”貧窮的家境和高遠的見識是那么矛盾地結合在高加林的身上。
黃亞萍有文化,父親有權力。同學張克南也有文化,父親也有權力。張家和黃家,門當又戶對。從愛情的角度看,張克南非常喜歡黃亞萍,黃亞萍對張克南并不反感。從婚姻的角度來看,這樣的結合也是最好不過了。偏偏窮小子高加林闖入黃亞萍的生活。黃亞萍在高中的時候就很喜歡高加林,但畢業(yè)后他回了農村,“她再沒有希望和他生活在一塊兒”。但現(xiàn)在,加林參加了工作,“在同等條件下,把加林和克南放在她愛情的天平上稱一下,克南的分量顯然遠遠比不上加林了”。參加了工作的加林已經成為國家干部,雖然目前家境貧窮,但往后的日子可是越過越敞亮,有文化的加林也許將來也會有權力呢。這樣說,黃亞萍和高加林的結合也是極好的。尤其是他們的感情基礎比黃亞萍和張克南的感情基礎要更勝一籌:黃亞萍愛高加林,高加林也非常喜歡黃亞萍。但黃亞萍“愛高加林而又怕他當農民”。說到底,黃亞萍愛的是國家干部高加林,而不是農民高加林。
黃亞萍的愛是有選擇的、有局限性的。相比較而言,劉巧珍的愛是純粹的,無論高加林是什么身份,教師、農民、記者,她都愛他。她愛他這個人,這份愛不因高加林的身份而改變。哪怕高加林拋棄了她,劉立本罵他咒他,劉巧珍都護著他,叫她爸“不要罵他!不要咒他!”哪怕劉巧珍和馬栓結婚了,她大姐劉巧英要在村口羞辱被撤銷工作和城市戶口、送回所在大隊的高加林,她請求她大姐不要這樣對待加林,她差一點跪下說:“我心疼他!你要是這樣整治加林,就等于拿刀子捅我的心哩……”多好的人啊,金子啊,多好的一塊金子啊,可惜高加林無福消受。高加林是個悲劇人物,他的遭遇值得同情,令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