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我不要去橋咀洲。珍妮花說,去了太多回了,實在不想再去。
我看廣告板,上面還畫著火石洲?!案搫俚鼗鹗蓿胨拿拙鸵姷酱罅亢Q笊锏嫩櫽?。”廣告板上就是這么寫的。
一個男的湊了過來。馬上開船了,他說。
我看了他一眼。
馬上開船了。他又說。
火石洲多少錢?我問他。
不去。他堅決地說。
橋咀洲。他說,馬上開船了。
我不要去橋咀洲。珍妮花說。
馬上開船了。男的說。
我懷疑他只會說這一句。
我往旁邊走了一下,一個賣各種海洋生物的攤,每一種海洋生物我都不認得。珍妮花跟著我。
站在海洋生物攤前,我往海鮮街的方向指了一下,說,如果我們往那邊走,就是一堆海鮮飯店。
如果我們往另外一邊走。我說,我也不知道那邊有什么。
珍妮花不說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馬上開船了。又一個男的湊了過來。另外的一個男的,不是剛才那個,但是說的話一樣,馬上開船了。
我也不說話。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菠蘿包。男的說,橋咀洲有菠蘿包。
我不要去橋咀洲。珍妮花說。
男的一扭頭,走了。
你看他們一點生意都沒有。我說,既然來了,幫襯一點。
我不要,珍妮花說。
我嘆了口氣。
那我們去爬山?我說,上大金鐘?
我不要。珍妮花說,而且我也上過大金鐘了。
我還沒有。我說,我一直想著上。
你先準備兩個月。珍妮花說,你現在這個樣子上去了也下不來。
肥婆肥婆,又一個男的湊上來說。
我看著他。馬上開船了馬上開船了,他又說。
五十塊五十塊,他又說。
我掏出錢包給了他兩張五十塊。他給了我一張卡片,上面寫著,肥婆船務,一個電話號碼,電話號碼下面一行字,夜釣墨魚。
整點回整點回,三點四點五點。他說,最晚五點最晚五點。
我把卡片收入錢包。珍妮花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船叫肥婆,船叫肥婆,我對珍妮花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說兩遍。
往碼頭走。只有一個船停在那里,那條名字叫做肥婆的船。
我們上了船。已經坐得很滿,船頭都坐著兩個人。我跟珍妮花對視了一眼。
馬上開船了馬上開船了!那個賣票的男人也跟了過來,站在碼頭上喊。又有兩個人上了船。
船遲遲不開,我跟珍妮花對視了第二眼。
這是要再塞幾個人嗎?珍妮花跟我說。用的英文。
我不確定,我說。我也用英文。
這是生意不好做的樣子嗎?珍妮花說,這么多的人。
船突然就開了。珍妮花閉了嘴。
開船的是一個老太太,威風凜凜,非常瘦,非常瘦。
開著開著坐在我旁邊的一個保溫袋倒了下來,掉到了座位下面。我正想著要不要把它撿起來,開船的老太太離開了駕駛位,把保溫袋拿走了,掛到方向盤的旁邊,那兒已經掛了一袋小青菜。
你是想撿是吧?珍妮花說,你怎么會去碰別人的東西?
我沒理她。
這種時候,珍妮花又說。
我把頭轉向窗外,滾滾波浪。
我突然意識到這條船并不是去橋咀洲。
我看了看滿船的人,開船的老太太,沒有一個人是可以說一句話的。
我就跟珍妮花說,會不會是鹽田梓?
我不要去鹽田梓。珍妮花說,那上面什么都沒有。
我沒去過。我說,總比橋咀洲好吧。
就一個教堂。珍妮花說,那上面就一個教堂。
我不要去教堂,我說。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珍妮花說。
我把頭扭回去,滾滾波浪。
船靠岸以后,坐我旁邊的一個男的鄭重地站了起來,鄭重踏上甲板,以一種極為鄭重的步伐邁上碼頭的臺階。他絕對感染了我。
我注視著他,注視著他鄭重地直奔一個餐廳。
我跟著他,珍妮花跟著我。
一個系白圍裙的服務員正走出餐廳的門。我訂位了!他沖著那個服務員喊。
服務員說他要去看一看訂位名單,就又走回了餐廳。男人等在門口,站得筆直。
我看了一下環(huán)境,還不錯的露天位,望得見四面的海。
我們也喝一杯吧?珍妮花說。
我看了看時間,中午十二點二十分。
島上轉一圈再來?我說。
好吧。珍妮花說,不過這島上也沒什么東西。
沿著一條斜路往上走。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男的已經坐了下來,桌上兩只香檳酒杯。
路旁全是破房子。
我們往前走了一段,還是破房子。
像不像直島那些房子?珍妮花問我。
完全不像。我說,直島那些房子是慢慢地沒人住了,這個島,像是一夜之間,沒人住了。
珍妮花尖叫了一聲。
我說你干嘛。
她說反正也沒人,就叫一聲。
我說如果半夜三更在這兒這么叫會嚇死人的。
最晚的船五點。珍妮花說。
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聽到啊。珍妮花白了我一眼,說,整點,三四五。
再往前走,一根電線桿,上面貼著一張紙,紙上寫,戴好口罩。
我就把口罩脫了下來。一股油菜花味撲面而來,我趕緊戴回了口罩。大冬天一個西貢的島,為什么會有油菜花味呢?我就是這么想的。
你別說,這兒確實很合適拍戲,珍妮花說。一邊說,一邊脫口罩。
你沒聞到嗎?我說。
聞到什么?珍妮花說,我什么都聞不到。
我按緊了我的口罩。
分岔路口,一個指示牌,一邊是井,一邊墓地。
我說我不往前了,我要往回。
看看那個井唄。珍妮花說。
井有什么好看的。我說。
來都來了。珍妮花說,都沒事干。
我在這兒等你。我說,你看了井再回來。
而且我肯定你靠近不了那口井,我又說。
為什么?
我指給她看,大太陽下面,密密麻麻的飛蟲,靜止在那條去往井的小路上。
珍妮花哼了一聲,往那些蟲走。
走到一半,她戴回了口罩,又幾步,她停在了一棵樹的下面。從我的角度,她經過的那些蟲都被她的頭打亂了,但是她前面的蟲,仍然停在原處,一動不動。
我不由后退了幾步。
珍妮花繼續(xù)地停在那棵樹下,距離那口井,好像也不過一米的距離,但她沒有再往前。那些蟲也沒有動,經過的,還沒有經過的,都不動。我遠遠望著。
珍妮花轉了個身,退了回來。那個瞬間,所有的蟲都動了,向她撲去。我趕忙又后退了好幾步。
珍妮花小跑起來,跑向我,跑過了我,往墓地的方向去。我跟著她。我們一起跑了至少一分鐘,停了下來。我跟自己說不要回頭,不管后面有沒有蟲。
路旁全是半人高的小灌木,或者別的什么木。這么走了好久,一個人都沒有,前面后面都沒有人。
我說我走不動了。
就快到了。珍妮花說。
到哪兒?我說,墓地?
珍妮花埋著頭走,不說話。
又到一個分岔路口,一邊墓地,一邊雙子亭。
你看,只是經過,經過墓地。珍妮花說,如果你不想去墓地就不用去墓地。你想去墓地嗎?
不想,我很快地答。
這時走過來了一條狗。我看著那條狗,非常小,非常小的一條狗。狗經過了我們,看都沒有看我們一眼,直接向雙子亭的方向去了。
我跟珍妮花對視了一眼,跟在了它的后面。
走著走著它不見了。
這不可能啊。我說,那么小的狗走那么快?
是你走得太慢。珍妮花說,你還想上大金鐘?你這個體能?
我還要上吊手巖,我說。
珍妮花哼了一聲。反正有直升飛機。她竟然說,你下不來搭飛機下來。
我下不來就不會上去。我說。
這個世界上得去下不來的人多了,珍妮花說。
我想爭辯一下,又覺得也沒有錯,這一陣子我確實天天看見直升機進山撈人,上得去下不來的人還不少。
到了一個亭子,珍妮花坐了下來,拿出手機,開始打游戲。
我也坐了下來,我也拿出手機,我也打游戲。
打著打著,好像太陽都有點下山了。
我們就是來鹽田梓打游戲的嗎?珍妮花突然說。我說還不是你先打。珍妮花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走!她說。我只好跟著她。
走了一段路,又到了一個亭子,一個小亭子套著一個大亭子。珍妮花又坐了下來。我不坐,我站著,往遠方張望。
珍妮花你看,那兒一個高爾夫球場。我說。
這種時候還會有人打高爾夫?珍妮花說。
這種時候不也有一船的空人來這兒?我說。正說著,一堆男女老少嘰哩呱啦地進了亭子,都沒戴口罩。
珍妮花馬上站了起來。走!她說。我跟著她。
再往前走了一段,下了一段石臺階,看到一條長橋。兩個女的坐在橋上拍照,各種擺姿勢,還有三角架。
過了橋,一堆荒草里豎著個牌子,朱紅的字,都有些模糊了。
珍妮花湊近了看。我說寫的什么?
這塊土地屬于高爾夫球場,窮人不要隨便進來,她說。
最多四個字吧?我說。有那么長嗎?
一個意思。珍妮花說。
那我們往回走吧。我說。
為什么?珍妮花說。
私人地方啊。我說,擅闖違法。
珍妮花哼了一聲,仍往前走,我只好跟著她。走到一圈鐵絲網前面,她停住了。
跨過去啊,我說。
跨過去干嘛?
打高爾夫啊。我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說。
還記得那誰嗎?珍妮花扭頭對我說。
記得。我說,咱倆都修網球,她選馬術,還有高爾夫。
你倒記得比我還清楚。珍妮花笑了一聲。
太清楚了。我說,我是只買了個拍,她修那兩個課,裝備就買了不少。
珍妮花又笑了一聲。
不過后來她嫁入豪門了。我又說。
多豪?珍妮花說。
很豪吧。我說,有一次在一個會碰到了,她跟我說了一堆,當年那幫同學是如何嫉妒她的如何傷害她的,我只好說我不知道那些事,因為我挺幼稚的,當然現在也幼稚。她就說,你沒有辦法改變那些窮人。她就是這么說的。你也沒有辦法叫他們永遠消失。她真的這么說,你只有一個方法,你進入到一個更高級的階層,你就再也不用見到他們了。
有點道理。珍妮花說。
有什么道理?我說。
珍妮花拿出手機,拍了一下那個鐵絲網。鐵絲網的那一邊,風和日麗的高爾夫球場,草地上的草絕對都是一樣高的,還有一棵樹,站在一個剛剛好的位置。鐵絲網的這一邊,一派亂象,所有的東西都長在不對的地方,地都是不平的。
我也拿出手機,拍了一下珍妮花也在拍的那個鐵絲網。
回到橋上,那兩個女的還在那兒擺姿勢。坐著,躺著,趴著,還有反光板,剛才我都沒有注意到那塊板。
這是橋嗎?珍妮花說,修得跟個壩一樣。
我看了看腳下,確實是個壩。我就說,能用就行,管它橋還是壩。
能用嗎?珍妮花說,橋那邊就是個不能去的地方,有意思嗎?
以前肯定能用。我說,以前又沒有高爾夫。
查查?珍妮花說。我拿出手機查了一下。
“五零年代,鹽田梓島資源匱乏,村民希望往來隔離的滘西洲拓荒耕作,于是動員全村人力物力,三代人合力建立修葺了此橋。此橋的建造是客家人勤勞耕作的見證?!?/p>
村民自己出錢造的。我說,三代人。
造成這樣不容易了。我又說。
你這么說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珍妮花說。
我們就開始拍照?,F在橋上有四個拍照的女的了,各種拍。
橋的左邊有一些漁船,停泊得很遠,右邊是一個游艇,若不是那幾條漁船的小,都襯不出游艇的大來了。我左拍了好幾張,又右拍了好幾張。然后我把那個游艇指給珍妮花看,說,真有人上島打高爾夫的。
這種時候。我補了一句。
有什么。珍妮花說,我也租過的。
又不貴。珍妮花補了一句。
租它干嘛。我說,又不做生意,有伙伴要招待嗎?
上次過生日。珍妮花說。
哦。我說,你過生日不叫我的?
珍妮花沉默。
你過生日不叫我的?我又說了一遍。
你會把人都嚇跑的。她竟然說,你跟人講文學。
這種時代。她又說。
那講什么?我說,講數學?我連自己的手指頭都數不清楚。
算了我不跟你計較。珍妮花說。
我把頭扭向另外一邊,黑白相間的大游艇。我的內心都要爆炸了。
下次叫你。珍妮花說,真的,下次叫你,好了吧。
好,我說。
回碼頭的路上經過了一片小鹽田,旁邊就是紅樹林。
我好像看到了一只螢火蟲,珍妮花主動地說。
我說哦。
真的,珍妮花說,真的是螢火蟲。
有紅樹林就會有螢火蟲,我只好說。
上次去馬來西亞,珍妮花說,還記得嗎?那片紅樹林。
不太記得了,我簡短地說。
螢火蟲不吃飯的。珍妮花說,就是長了個嘴。
我笑了一聲。是那個導游說的,我說。
是啊,她還挺好的。珍妮花說,看到你沒東西吃,還去廚房關照了一碟青菜。
真是盡力了。我說,一個導游。
你說你吧。珍妮花說,為什么要報那種窮人旅游團呢?團餐都搶得不管不顧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說。
那你說我們?yōu)槭裁从忠獊睇}田梓呢?珍妮花說。
她說她不是當地人。我說。
那個導游?珍妮花說,一個導游跟你講那么多話?
可能是因為普通話游客不多吧。我說。
跟著一團廣東話游客的普通話游客確實不多。珍妮花說,就你跟我,足夠咱倆回憶一輩子的了。
她說她到馬來西亞二十多年了。我說。
還只是個導游。珍妮花說。
我不想說什么了。我們經過了那片小鹽田,一個人都沒有。
如果想要體驗一下手工曬鹽,歡迎預約。牌子上可能是這么寫的。也可能牌子上什么都沒寫,只是我是這么理解的。
又經過了一片小菜田,一個人都沒有。
上了幾級臺階,一個餐館,門口一塊黑板,寫著土窯雞,菜脯蛋,客家豆腐。
我不要吃這些東西,珍妮花大聲地說。超過了我,走到前面去了。
一棵大樟樹下面,一個鄉(xiāng)村茶座,珍妮花停在那兒看,上面寫著豆腐花,茶粿。
我不要吃這些東西,我也大聲地說。我也超過了她,走到前面去了。
就回到了碼頭,西餐廳的露天位。那個男的還坐在那里,筆直的香檳酒杯,看起來像是完全沒有動過。
正對一個迷你沙灘,一堆人在那兒拍照。如果注意一下角度,沙灘又會變得巨大。
喝一杯?我跟珍妮花說。
不要。珍妮花說,一點意思都沒有。她徑直往碼頭去了。
我看了看時間,兩點半。
還有半個小時才有船!我沖著她的方向喊。她仍然慢慢地坐了下去,碼頭一排椅子,她就坐在那兒。
我想我再去走一圈好了,我就是這么想的。但我也慢慢地坐了下來,一個小亭子里。一點意思都沒有。
拿出手機,打游戲。正打著,眼角的余光注意到珍妮花走過來,走過來,經過了我,向茶座的方向去了。
我繼續(xù)打游戲,打了一會兒,我站起來,去找她。
茶座里一堆男女老少吃豆腐花,吵吵鬧鬧,我的頭都要炸了??戳艘蝗?,沒看到她。
一條更斜的斜路,一個白色房子,我猜是教堂。上到上面,果然是教堂,就看到了珍妮花,她正在拍一朵花。
我進了教堂,坐了下來。面前一排光滑的木板,不知是什么。能把腳放上去嗎?一定不能,那么為什么要放這么一排板?正在想,一個人走到我的面前,對我說,不要把腳放上去!
我就站了起來,從教堂的另一個門出去了。珍妮花還在拍那朵花。我看了看天,看不出來顏色。
喝一杯?我說。
不要。珍妮花說。
碼頭等船的時候來了兩個小孩,圍著珍妮花跳了三圈,跳過來,跳過去。三圈跳完,圍住我,跳過來,跳過去。
小孩的媽坐在旁邊。唔好郁啦,那個媽微弱地說。
小孩理都不理她,又去圍住珍妮花跳。
唔好郁啦,那個媽更微弱地說。小孩繼續(xù)跳。
對面一排五顏六色的風鈴管,被塑料布包得紋絲不動。一個戴墨鏡的女的在那排管子前面拍照,各種擺,各種拍,各種拍,各種擺,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高興的女人。
我呆呆看著那個女人,她至少拍了一千張。
小孩又跳過來的時候我終于站了起來,珍妮花看了我一眼,繼續(xù)打她的游戲。我不知道珍妮花會不會爆發(fā),反正我要爆發(fā)了。
人多起來,所有的人都擠在碼頭。船還遲遲不來。
會不會上不了船啊?我說。
珍妮花頭也不抬,說,有可能。
太多人了。我說,這么多人一條船不可能裝得下啊。
我們不是第一個到碼頭的嗎?珍妮花說。
現在不是了,我說。正說著,又有幾個人從后面涌上來,擠到了我的前面,我都以為我要掉到海里了。船遠遠地來了,兩個小孩和那個媽馬上又擠到了最前面,人群擠著擠著,要不是有個圍欄,我已經掉到海里了。
我要站到最后面去。我對珍妮花說,我快要上不來氣了。
去吧。珍妮花說。
會不會上不了船?。课艺f。
不會。珍妮花說,我在這兒。
我就擠到了最后面,最后面,人群的外圍。船近了,近了,靠了岸,跳來跳去的小孩上了船,那個媽也上了船,人們紛紛上了船,珍妮花也上了船。所有人都上了船,我上船。
珍妮花正跟一個戴墨鏡的女的說,不好意思這兒有人了。墨鏡女人不高興地坐到了珍妮花的另外一邊。我走過去,坐到珍妮花的身旁,身心俱疲,這二十分鐘的回程,我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戴墨鏡的女的突然高聲說,不要臉!
我簡直目瞪口呆。珍妮花跳了起來,你說什么?
你們兩個占位不要臉!墨鏡女人跳得比她還高。
我也跳了起來,但我想不出來說什么,又坐了下來。
你們兩個大陸人,也不怕香港人看笑話!墨鏡女人繼續(xù)喊,快來看啊快來看啊占位不要臉?。?/p>
我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全船的人都沒有反應,臉部表情都沒有。
你是游客吧?我說,我們這也不算占位……
我來香港三十多年了!墨鏡女人叫起來,你們才游客!你們兩個大陸游客占位不要臉!
我們也來香港十幾年了。我趕緊解釋說,我們也不是游客。
香港人都看不起你們!墨鏡女人突然伸出了一根手指,快要戳到我的鼻子。不,要,臉!她又說了一遍。我懷疑她只會說這三個字。
碧池。珍妮花突然說。
我吃驚地看著珍妮花,我從來沒有聽珍妮花說過這個詞。
這也太難聽了吧,我對珍妮花說。
墨鏡女人也停了下來,困惑地看著我和珍妮花。
碧池。珍妮花又說了一遍。
多大的事兒啊。我對珍妮花說,婊子這個詞都出來了。
啊啊?。∧R女人嚎叫起來,你們竟然叫我婊子?
碧池。珍妮花說了第三遍。
我要拍你們!墨鏡女人掏出她的手機,對住我的臉拍起來,拍了三秒,又去拍珍妮花的臉。
我趕緊按了一按自己的口罩。
你也快來拍!墨鏡女人推了推她旁邊的一個女的,那個女的立刻舉起她的手機,對準我的臉,拍起來。
我才注意到還有一個女的,也戴了個墨鏡,挎了一個巨大的古馳包包。
古馳包包的鏡頭從左移到右,又從右移到左,我的臉和珍妮花的臉各占三十秒,鏡頭完全不抖的。
我轉頭看了一眼珍妮花,她竟然也舉起她的手機,拍那兩個女的。
我到處找我的手機,一時沒找到。
我要發(fā)到網上!墨鏡女人給畫面配了音,我要曝光你們!叫全香港的人都來看!
你們不能拍我們。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們有肖像權的。說完,我覺得我真的挺文學的,一點用都沒有。
古馳包包把手機換了個手,繼續(xù)拍。
碧池碧池碧池……珍妮花一口氣說了三遍。我感覺她要把她這前半生都沒說過的碧池都說完了。
墨鏡女人氣得站了起來,往船頭走去。
我的目光追隨她,追隨她,到了船頭,她扶住門框,望向大海。
一個非??蓱z,又非常肥碩的背影。
我轉頭看了一眼珍妮花,說,真的太可憐了。
我實在是想不到用哪個詞了。珍妮花說,我的腦子里只有那個詞。
我又望向那個墨鏡女人,她已經舉起手機拍起船外的風景來,像是把一切都放下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手機,夠不夠她拍那么多,還有我和珍妮花的長視頻。
我突然意識到她就是我在鹽田梓碼頭上見到的拍照女人,那一排塑料布包住的管子都能叫她那么高興,如果不給她她想要的那個座位,她一定就會那么不高興。
你看你要來的鹽田梓。珍妮花說。
跟鹽田梓又有什么關系。我說。
梓是什么意思?珍妮花說。
故鄉(xiāng)啊。我說,鹽田故鄉(xiāng)。
本來沒有人住的一個荒島,從鹽田搬過來了一家人,不能忘記故鄉(xiāng)啊,就給這個島起了個名字叫做鹽田梓。我說,我也是剛才查橋的時候才知道。
我們?yōu)槭裁匆獊硐愀勰??珍妮花說,又不是我們的故鄉(xiāng)。
我說你突然問我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又去看了一眼趴在船頭拍來拍去的墨鏡女人,竟然生出了十二分的不忍心。
船靠了西貢,墨鏡女人和古馳包包第一個跳上了岸。
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我快步追上了她們。
大姐大姐,我說。我也不知道我是從哪里找來的詞,至于勇氣,肯定是梁靜茹給的。
大姐戴墨鏡的臉回轉來,仍然怒氣沖沖。
我先向您道歉。我用上了我全部的誠懇,說,我希望您好不容易出來玩一趟,要開開心心的……
大姐夸張地捂住了耳朵,不聽不聽不聽!
您先聽我向您解釋一下。我說,請您不要責怪我的朋友占位。
我,不,聽!大姐全身都扭起來。
其實我們等船的時候是排頭的。我想我用上了我前半生所有的耐心,說,我有點不舒服就又排到了最后面,但是我們是想要坐在一起的……
所以嘛。大姐又叫起來,所以你們兩個都不要臉!
我閉了嘴。
說什么都沒用了!大姐一邊扭一邊喊,我就是要放到網上!就這么定了!你們等著吧!
我回頭看了一眼珍妮花,珍妮花站在海洋生物攤前,沒有什么表情地看著我,還有那個正在扭的大姐。
您開心就好,我最后說了一句。
你們都是科大的吧?大姐突然又來了一句。
我都被她嚇著了。
我就知道!大姐意氣風發(fā)地整了整墨鏡,用最大的聲音喊道,我樓上樓下住的都是科大的人!我要把我拍到的你們放到我的朋友圈!我的朋友圈全是科大的!
我想我的嘴一定不由自主地張大了。
我只好再回過頭去看珍妮花。怎么辦?我說,我竟然會說出怎么辦這三個字。
珍妮花正在跟古馳包包說什么,我問她怎么辦的時候她看都不看我一眼。
哈哈哈哈!大姐突然狂笑起來,我這就發(fā)朋友圈!你們等著倒楣吧!說完,原地轉了個四百度,走向海鮮街。
我是真的被嚇死了。
珍妮花走了過來。
她說她要發(fā)到科大的網。我說,我們是科大的?
珍妮花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帽衫,說,這上面寫的是HKUST?
你竟然還穿學校的帽衫。我說,我都沒帶到香港來。
也是前些天整理東西,正好理到就穿一穿。珍妮花說,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我還能穿進十年前衣服的意思。
我反正是穿不下了。我說,我也不會再穿。
剛才我說碧池。珍妮花說,就是你給翻譯了。
有嗎?我說。
你沒看出來她根本就不識英文嗎?
不是來了香港三十多年嗎?
所以不識英文啊。珍妮花說。
那你剛才又跟那個古馳講什么?
我問她為什么要拍我們?
為什么?
古馳講她讓她拍我們,她就拍我們。
天。我說。
我讓她刪了。珍妮花說,可是她好像也不太懂英文。
為什么講英文?我說,講廣東話啊。
她的廣東話也不太行。
不是來了三十年嗎?
普通話也不行。珍妮花說,或者她也不想講普通話,反正我跟她說什么她都一副不知道我說的是什么的樣子,她還把她那個假包包舉起來擋住她自己的臉。
我也最恨假包包。我說,不過真包包我也恨,都是尸體。
不是這個問題。珍妮花說,問題是你竟然還碰了那個女的。這種時候。
我有嗎?我說,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你有。珍妮花說,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說哦。因為那個女的動靜真的太大了,我想讓她鎮(zhèn)靜下來,我就碰了一下她的肩。
我馬上又放下了。我說,穿的化纖,我都被電到了。
而且她更激動了。我補了一句,你說得對,我就不應該碰到她。
你帶消毒液了嗎?珍妮花說,趕緊擦一下手。
那也不至于吧。我說,我只是在想,那一些更早來到香港的人,應該受了很多苦吧。
那就想要在道德上進入到一個更高的階層?珍妮花說??拼缶褪亲罡叩碾A層了,對她來講,都到頂了。
還不是她的。珍妮花又說,她以為她進入了。
那么刪了嗎?我說,那個古馳拍我們的視頻,刪了嗎?
管她們的。珍妮花說,就讓她們發(fā)她們的朋友圈好了。
我們不是也拍了嗎?我說,我們也發(fā)我們的朋友圈。
我們的朋友圈?珍妮花冷笑,說,你要發(fā)了,那種人才終于進入了我們的朋友圈。
我說我的頭都要炸了。
這就是你要來的鹽田梓。珍妮花說,要不我們也碰不上那個階層的人。
我說好吧,只有一個方法,我去火星,對我來說最高級的階層,我就再也不用見到任何地球人了。
你去你去。珍妮花說,別忘了給你在火星上的島起個新名字叫地梓。
我說為什么?
不要忘記來路的意思,你的故鄉(xiāng)就是地球。珍妮花說。她就是這么說的。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