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銀玲
伸出雙手,十指并攏,反扣于石桌上,看著一天里最后一抹陽光從我的左手走到右手,然后一個趔趄跌落在身旁的草地上。草地便光芒一片:松柏樹凌空聳立,杜鵑花嬌艷含羞,雀兒們一會兒俯沖于潺潺小溪上呢喃,一會兒爬升到云霞里歡躍……這就是廬山落在我心里的靜謐時光。盡管我已經(jīng)離開廬山很久,卻常常想起那個叫含鄱口的地方。
住進(jìn)含鄱口賓館已經(jīng)兩天了,大廳的液晶屏上一再提示含鄱口每天的日出時間,而我還是隨了導(dǎo)游小姐的節(jié)奏,在名人志士的丹青墨寶,以及文人墨客的膾炙篇章里,奔走于如琴湖湖畔的花徑、純陽真人的仙人洞、神龍宮的懸索橋、黃龍?zhí)兜娜龑殬?,以及低調(diào)奢華的美廬、云中別墅的牯嶺街……更別說類若掌腳就到的廬林湖等。含鄱口觀日出,是未曾納入此次行程之內(nèi)的風(fēng)景點(diǎn),然而還未曾看上一眼,心里或多或少還是覺得有點(diǎn)兒對不起自己所住的地方,特別是性急的隊友,早已私下用無人機(jī)拍攝出的“偉人眉宇間的光芒”的時候,那潤澤東方的光芒,簡直觸動了我浪漫而多情的神經(jīng),撩撥得我心里癢癢的,似乎不去這個觀日點(diǎn),腸子都要悔青一萬年了。終于在第三天凌晨四點(diǎn)半,我們一行三人踩著尚未褪盡的夜色,徒步前往含鄱口觀日點(diǎn)看日出。
從含鄱口賓館到含鄱口觀日點(diǎn),大約有半小時的步程。這是一段慢坡而上的路程,夜色給廬山披上了一層青黑色的袍子,支棱山脈、樹木筋骨的東西一律是黑魆魆的,連我們身上的衣服也都是黑魆魆的。我們只知道自己行走在黑魆魆的山中,根本看不透廬山的真面目。但是,我們都非常興奮,仿佛傳說里的那個董郎,趁天未亮趕著去偷七仙女的衣裙。我們雖然嘴上沒有明說,心里卻是美滋滋的,那種即將到來的喜悅,讓我們的步履輕快如飛。十分鐘之后,夜色被晨風(fēng)撩起,山形的輪廓漸漸顯形,路旁的老樹魁梧健壯,而我們則像山間行走的小矮人,似乎永遠(yuǎn)也走不出大森林的層巒疊嶂。山下奔馳上來的小汽車,從我們身邊一輛接一輛地呼嘯而過,卷起一陣又一陣疾風(fēng),把靜謐的夜色吹成了兩半。車過風(fēng)止,夜色又合攏起來,恢復(fù)了之前的寧靜。
馬不停蹄地趕到含鄱口,眼前便是一個豁口,左手是含鄱嶺,右手是大漢陽峰。含鄱嶺上有一座四柱三門的石坊,石坊上方刻有“含鄱口”三字,左右稍低從右到左分別刻有“湖光”“山色”四字。坊后,沿階而上的是一座傘頂圓亭——含鄱亭。此刻的含鄱亭和對面的大漢陽峰上,已經(jīng)擠滿了游客,我們都懸著一顆激動的心,等待日出的緊張時刻。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對面的五老峰,五老峰神似仰臥于天地的偉人,故又被稱為偉人峰。
太陽從五老峰“偉人眉宇間”上升了起來,先由一個點(diǎn)光慢慢地變成了一束光,繼而發(fā)著耀眼的光芒,接著光芒冉冉升起,無私地普照天地、潤澤四方:群山漸漸明亮,山巒層次可見,古樹光影斑駁,天地嫵媚燦爛。我們高舉相機(jī),以視覺上的手疾眼快與聽覺上的歡呼雀躍,記錄著含鄱口觀日出的無限美好。
日出之后,游人散盡,我們登上了對面的大漢陽峰。舉目遠(yuǎn)望,群山張開了雙臂緊緊地環(huán)抱著鄱陽湖,白云噴涌而下,鄱陽湖波光粼粼,似紅霞萬朵,漁船在蕩悠,愜意而閑適。此不愧為人間勝景啊,怪不得天上的仙女要偷偷地下凡鄱陽湖游玩。《清一統(tǒng)志·南康府一》云:含鄱嶺在“在星子縣北廬山之半。面鄱湖,若有吞吸之狀,故名。嶺之南,中豁為含鄱口”。望著鄱陽湖的廣闊水域,我不由得感慨:能將一池四千平方千米的鄱陽湖含于口中,含鄱口的魅力首先在氣魄上沒有輸,更別說這里的日出了。
陽光真好,行走在含鄱嶺的小路上,四周靜悄悄的,陽光透過老樹灑下斑駁的光影,時不時被我們踩碎成一地金黃,在起伏的山嶺上顫悠悠地滾來滾去,被嶺脊上的亭子擋住了去路。含鄱嶺上共有四處建筑,分別是石坊、含鄱亭、望鄱亭和忘歸亭。這四處建筑像從遠(yuǎn)古走來的四幅圖畫,依次訴說著廬山的古老蒼茫,訴說著文人騷客的魂牽夢縈。
山水,是男人心底的婚房,蕩漾著心靈上的激情澎湃;山水,是女人心底的嫁衣,裝扮著情感里的浪漫神往。含鄱口觀日行程結(jié)束后,我們自然要前往三疊泉瀑布。
在去往三疊泉的觀光車上,座旁是一位來自湖北的高中女生,稚氣的臉上寫滿了對廬山的興奮,寫滿了第一次游歷三疊泉后的興奮,我的思想?yún)s在她滔滔不絕的講述里飛馳,我想象著她瘦削的雙臂攀爬的艱難,體驗著“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驚喜。其實(shí),我從當(dāng)?shù)赜押脝挝唤哟行闹v解員口中早已知道:她前往的并不是李白筆下的廬山瀑布,卻愿意在三千尺的飛流下與九天銀河會晤。三疊泉,亦稱三級泉或水簾泉,是因第四紀(jì)冰川流動掘蝕冰坡形成三級梯階狀的大瀑布,一直藏存于廬山深谷之中,直到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才被一位誤入深谷的樵夫發(fā)現(xiàn)。至于唐朝大詩人李白,他絕對不曾涉足這里,更不可能為這里寫下“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美麗詩篇,而我們,卻企圖在這里尋找李白的蹤跡,自然是不識廬山真面目了。
“匡廬瀑布,首推三疊”??飶],是廬山的另一個名字,得源于3000余年前的殷周,匡俗兄弟七人結(jié)廬居此,“匡廬”之名便由此得來。廬山的三疊泉瀑布位于五老峰東側(cè),匯聚了五老峰和大月山兩處約2平方公里的溪流,以三級斷崖的方式直瀉谷底龍?zhí)叮拭B泉瀑布。第一疊直垂成一面20多米的水晶簾子,砸在蒼崖上,飛濺出億萬顆珍珠,再以50米的落差進(jìn)行第二疊灑落,“飄者如雪,斷者如霧,綴者如旒,掛者如簾”。之后進(jìn)行第三次傾瀉,如玉龍入潭,巨響轟隆,浪花四濺。自趙宋伊始,三疊泉開始被譽(yù)為“廬山第一奇觀”,所謂“不到三疊泉,不算廬山客”,如是之說也。
坐纜車,下臺階,迫不及待地走向深潭,以70多度的姿勢俯視,那叫一個深不見底??!我的心便顫抖起來,腳步明顯出現(xiàn)不穩(wěn),不得不暫緩行進(jìn)。平臺歇腳處,幾排竹凳四下圍了起來,成一方只聞泉聲不見谷底的獨(dú)立天地。七八個挑夫聚攏在此,他們一律光著上身,脊背上泛著油亮的光芒,肩膀上搭著一條白得耀眼的毛巾,手臂上都是鼓鼓的肌肉。再細(xì)觀他們的面色,紫銅色的臉龐上附應(yīng)著廬山的堅實(shí)可靠。下山的恐懼讓我心生惰性,迫切地依附這里的平坦,我便在平臺處歇息下來。挑夫們起初以為我是尋求幫助的,一下子圍攏過來,舉著各自的木制招牌向我展示著自己的優(yōu)惠報價,待明白我只是暫且歇腳后,就呼啦地一下子散了開來,回坐到各自的座位,但是他們還是很禮貌地讓出了一人寬的竹椅給我歇息。坐下后,我無話找話地詢問其中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壯健漢子,一天能上下幾次?一次到兩次吧。他的回答顯然非常心不在焉,我知道此刻的心不在焉是他們精氣神的閑散之時,一旦肩負(fù)游客上下臺階,他們一定會心神專注,因為危險隨時都會發(fā)生。然而因為生計或是商機(jī),這些以體力為生的廬山漢子,他們成年累月地等待在這里,于己于人,皆為便利。
行程畢竟急促,我稍做停頓后,還是隨著川流不息的游客下至三疊泉深潭處。然而即使下至三疊泉底,想安靜一會兒,也只能是心底的奢望。紅男綠女中,劃過色彩的紛呈,照相機(jī)里閃動著的是一茬又一茬的游客。他們,早已把三疊泉作為自己的舞臺背景,在瀑布的飛濺聲里表演著各自千姿百態(tài)的舞蹈,親近這里的山山水水。他們擺出心中最優(yōu)美的姿勢,讓時間來見證他們與三疊泉曾經(jīng)的美妙邂逅,而我,則像個靈魂出竅的木頭人一樣,怔怔地杵在三疊泉谷底,與對面的三疊泉水成俯沖與仰望姿勢。至于“九層峭壁劃青空,三疊鳴泉飛暮雨”“寒山入谷吼千雪,派出銀河轟千古”的描述,更無從想象得出。在游客的喧囂里,哪里還能聽得見廬山瀑布的千年歌唱?哪里還能聽見李白的千年吟哦?古人與山水的那種心靈默契沒有了,恐怕經(jīng)年之后,面對泛黃的記憶,頭腦里閃現(xiàn)出的《望廬山瀑布》,也僅僅只是一種聲音的傳承,詩人那種隱居廬山、歌以詠志的情緒,恐怕早已蕩然無存了。
山是山,水是水,山又不是山,水亦不是水。山水成了沒有靈魂的擺設(shè),而在這只為擺設(shè)的山水里行走,勞累的不只有這里的游客,還有這里的山水。古人用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解讀的山水,在我們這些行色匆匆的現(xiàn)代人這里,已經(jīng)成為一種快餐文化,填飽的恐怕只是我們干癟的皮囊。沒有了時間的磨合,我們走過了這么多的風(fēng)景名勝,可曾給這大好河山留下一首長詠不衰的山水絕唱?
傍晚歸來,我又獨(dú)自坐在含鄱口賓館前的石凳上,望著眼前這座50年代建成的小洋樓。小洋樓沉穩(wěn)依舊,松柏俊朗挺拔,杜鵑花悄無聲息,小溪水流潺潺……我梳理著自己一天的情緒,晚霞,在暮色里編織著姹紫嫣紅的霓裳,為我,也為前來廬山的每一位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