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煙
且讓我們一一走進這些崖州古院落,通過每一個建筑單元,發(fā)掘其中的文化蘊藉。
只要地利方便,崖州古院落都會坐北朝南,這以孔廟西側(cè)的遵導(dǎo)村老宅院最為規(guī)整。雖然這些院落已經(jīng)衰敗不堪,卻與一旁這個州城最高禮制建筑無聲地呼應(yīng);在東方集權(quán)制社會,城池的整體規(guī)劃更講究方向,城中的民居都會跟公共建筑一道,齊刷刷的擁有一個共同方向。古宅院的院門,一般都開設(shè)在南墻偏東位置;退而求其次,也會開設(shè)在東墻偏南位置;要不就開在東南角,與兩道院墻呈45度夾角。大門一般都向內(nèi)收縮,貧富不外露,低調(diào)內(nèi)斂,且保持適度的私密性。這種設(shè)置,也是對中原文化的很好傳承。在帝都北京,在華北平原,在黃土高原,不光大多宅院遵循這朝向,大門也都位于這方位。
漢樂府詩《陌上?!肥拙錇椋骸叭粘鰱|南隅,照我秦氏樓”。中華大地位于北半球,太陽大多是從東方偏南升起,也大多是從西方偏南降落;因而南面為陽面,五行屬火。大門開設(shè)在東南位置,即可迎接初升陽光。所謂開門納福,紫氣東來,其寓意吉祥而美好。譬如我們乘車經(jīng)過云南西北的一個個少數(shù)民族鄉(xiāng)村,沿途看到一個個古意盎然的院落,院門的翼墻或者照壁上大多會赫然寫著“紫氣東來”四個大字,體現(xiàn)的就是東方式的院落文化。人們從太陽升起的方向進門,精神是抖擻的,氣色是飽滿的??腿诉M門時滿面春風,主人迎客時沐浴朝陽,都是一臉祥和,其樂融融。
在北半球,太平洋的洋流先是沿著赤道自東向西,在遇到歐亞大陸的阻擋后折身向北。因而,遠東大陸大多時候是東南風吹拂;這風向冬季帶來溫暖,夏季帶來涼爽?!兑捉?jīng)》八卦的方位,東南為巽,即為風吹來的方向??础百恪钡淖中?,就讓人產(chǎn)生供臺上的物品被風吹動的感覺。馮驥才有關(guān)八卦的詩中,有“兌清巽氣涼、巽疾震雷響”之句。由此,宅院之門更講究朝向東南,迎陽納風,通天地元氣,若寫成“紫氣東南來”對古老的宅院來說更為貼切。
傍晚時分,宅院中貯留了一天的濁氣也需要通過風和陽光從院門送出去,東南方的院門很好地做到空氣對流,吐故納新,同時具有吉祥納福的寓意。因而很多院門都會點綴一些蝙蝠圖;如保平村張家宅大門上方對稱兩只大蝙蝠,暗寓雙福臨門;在崖城遵導(dǎo)村蔡家宅的院門翼墻,其檐下卷軸的四周點綴著無數(shù)蝙蝠,暗寓百福駢臻,萬福吉祥。
《淮南子·天文訓(xùn)》載:“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敝腥A大地的地勢由西北向東南遞降,而傳統(tǒng)文化崇尚高位,宅院追求依山傍水,在文化心理上都為北高南低,北尊南卑。
從東南面進門,即有步步高升之意;越往里走,地位越尊貴。離院門最遠的建筑,其正北方位就是宅院最尊貴所在。這種地勢也有利于宅院排水,水流在宅院內(nèi)得以良性循環(huán),家文化也就此達到和諧。中國帝都的營造,如北京城的水系,也是從西北的積水潭進入,從東南的龍?zhí)读髯?;紫禁城的?nèi)金水河,也是從神武門西側(cè)的地道流入,從東南的鑾駕庫流出。由上及下,中國的城鎮(zhèn)村舍,一般都追求這布局。山之南水之北為陽,一般宅院都講究依山傍水,水流都會流經(jīng)村落或城鎮(zhèn)之南。宅院之南就是大門之外,若有水匯聚,則讓人感覺到聚財;若有水流過,則讓人感覺到財路通暢……歐亞大陸以東的地形,決定了東方文化的核心意蘊;隨著王朝的擴張和覆蓋,由北朝南、自東向西,其建筑都是這種天地人相和諧的意蘊。
崖州院門的地基,跟院落一道多用青磚鋪就,地勢得以抬升,也有利于排水。只是崖州故城的街面經(jīng)過多次維修,已經(jīng)高出很多古宅院的地基,院門顯得極其低矮了;雨季到來,院中的排水也非常不通暢了。
崖州為邊地,鮮有大戶人家。除了少數(shù)崖州籍官員,外來流官卸任后一般都會葉落歸根,鮮有州官留駐于此建宅。放眼崖州區(qū),看不到相對有排場的院落,傳統(tǒng)的三圍四合式小院落唱了主角。即使官吏或軍人的后裔集中的遵導(dǎo)村,居住空間也多是一個個獨立小院,那種大院或者組合式院落在崖州難覓蹤跡。這種平民院落的院門只能是一個門洞,沒有那種權(quán)貴人家的三開間院門。
崖州地處中華大地最南端,其院落顯得謙卑低調(diào),院門也不會特別顯眼;卻因為有內(nèi)在禮制的追求和傳承,也就沒有失去尊嚴。到了民國,人們普遍掙脫了封建禮法的限制,院門的營造風格變得率性起來。如保平村中心廣場旁的一戶陳家宅,初為清代院落,院門開設(shè)在東南方;隨著民國資本市場的崛起,建筑思想也變得張揚起來,陳家宅大門改建到正南面的中央位置,面向中心廣場,門臉大大拓寬,可能寬過了正屋,且為二層建筑,顯得很氣派。不過,這門樓也有了風格上的傳承,更講究實用;除門洞外,其它空間都設(shè)置成居室,使院落的主要功能堆積到院門這位置。又比如保平村張家宅原為清代單院,民國時在前方增筑一進院子,成為崖州區(qū)少有的二進院落;新筑的院門高高聳立,融入了更多的南洋風格,曾經(jīng)被毀,后來按原樣恢復(fù)了,因為這院門也代表了一個時代思想解放后的一種姿態(tài)。
崖州傳統(tǒng)建筑的院門,都是在院墻上突兀拔高。頂部為坡屋,覆以青瓦,瓦當?shù)嗡闳?,兩?cè)為硬山墻向上凸起。頂部的正脊為翼形,兩側(cè)有灰塑,飾以卷云紋或蔓草紋。這些院門大多只有一層,相對氣派一點的會在內(nèi)側(cè)設(shè)置成兩層。二層不住人,只貯藏農(nóng)具或堆放雜物,也不封墻。
即使如此低調(diào),院門內(nèi)外檐下的墻面也多有點綴。有些墻面適當披蕩,勾出白線,做成假清水墻。大門上方總會設(shè)置一至三個花窗,有圓形的,有方形的。若是三個花窗,圓形窗必居其中,窗內(nèi)鏤造的圖案為福、囍等字,或者藏有吉、壽等字的圖案,以水泥壓?;蛱沾蔁?;更多的方窗中點綴的是梅花圖案,都是現(xiàn)成的陶瓷燒制品。
院門正墻與兩側(cè)翼墻的三面,在上方留白處多會點綴壁畫,翼墻的墀頭也有墀頭畫,內(nèi)容突顯的同樣是開門納福的主題,畫面中的福壽吉祥元素無處不在。除了以蝙蝠寓福,還有以公雞寓吉祥,以喜鵲寓喜氣盈門,以牡丹寓花開富貴,以松鶴或桃樹寓壽祚綿延,以竹子寓氣節(jié),以蓮花寓廉潔清正,以匍伏的梅花鹿寓福祿。即使方窗四周綴飾的蔓草紋,也會描繪成蝙蝠展翅飛舞的形態(tài),福文化無孔不入……當然,院門壁畫還會點綴一些閑適的山水花鳥,或者家畜家禽,顯示田園生活的情趣,讓人感受到濃郁的農(nóng)耕時代氣息。也有些彩繪讓人感受到工業(yè)氣息的滲透,譬如遵導(dǎo)村范家宅,院門最上方的壁畫就畫有一艘輪船拖著粗長的黑煙從海面駛來,岸上則是雞鳴犬吠的中世紀崖州景象。
這就是傳統(tǒng)崖州民居的院門,低調(diào)務(wù)實,細節(jié)處見心思,代表每一戶人家的門臉,也代表了這戶人家的思想,同時代表了建房時代的背景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