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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蒙者的餐桌

      2021-07-10 16:29:10葉彌
      小說月報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蒸蛋紅樓桌子

      我爸年輕時愛慕一位女士,那個時候他和我媽已經(jīng)結(jié)婚八年了,有了我這個兒子。他的婚外情,樂果巷的人們都知道。他除了要承擔(dān)大家的道德指責(zé),還得忍受我媽的哭鬧。直到有一天,我家來了一位叔叔,帶了一籃子雞蛋。

      我媽正在大院門口生爐子,準(zhǔn)備燒午飯。叔叔悄沒聲地站在了我家門口,臉帶微笑,準(zhǔn)確把握著某種節(jié)奏,不緊不慢地跨進(jìn)院子,手上提著的一只小籃子,穩(wěn)穩(wěn)地放在我家桌子上,對我爸輕輕地說:“你不要碰雞蛋。我馬上回來?!?/p>

      這位叔叔有著神奇的行動節(jié)奏,他走過之處仿佛能從此安定下來。這是上天賜予他的本領(lǐng)嗎?為什么我爸成天這么浮皮潦草?

      小籃子里裝的是雞蛋。很精致的竹編元寶籃,籃子已老熟,透出歲月的老氣和光澤,看著讓人莫名的心安。

      我那時候七歲,看得懂我爸臉上的驚訝,驚訝里還帶著無法控制的驚慌?,F(xiàn)在是上午十點(diǎn)鐘,我爸剛起床刷了牙。他張著嘴,嘴里噴出中華牙膏夾著隔夜酒的味道。我覺得,那位叔叔應(yīng)該是我家的親朋好友,趁我不在家的時候來過多次,所以對我家熟門熟路,對我爸也是不用客套。可是我爸為什么這么驚訝又驚慌呢?

      很快,我聽見外面響起鄰居們的各種聲響,幾乎整條巷子的女人都站在門外看那位叔叔在替我媽生煤爐。一會兒叔叔替我媽拎著煤爐進(jìn)了院門。我們的院子里住了五戶人家,每家人家的爐子都放在廊檐下,燒飯時頗為熱鬧。我媽對我說:“曹叔叔是友誼賓館的干部,今天是第一次上門,快叫曹叔叔。”

      我媽的聲音悅耳動聽,笑得很是嫵媚。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為一件事難為情,沒有一個正常的女人會笑得這么熱乎乎,黏糊糊的。她還吊起鳳眼,眼梢緩緩地然而用力地朝我父親掃了一下。我懂,每當(dāng)她覺得真理在握,或表達(dá)示威,就用這個方式。

      我爸緩緩地坐在椅子上。

      門口站滿了前來看熱鬧的女人和小孩,我家很長時間沒有這么多人來看熱鬧了。上次還是兩年前政府部門來為我父親落實(shí)政策,給我死去的爺爺奶奶平反,退還房子和存款,補(bǔ)發(fā)了許多工資。打那以后,我父親就從中學(xué)語文老師的崗位上辭職了,或者說他從中學(xué)語文老師的崗位上消失了。他在銀行存著大筆的錢,還不許我媽染指。他說當(dāng)他跟著資本家父母親受罪時,我媽正享受著出身于工人階級家庭的優(yōu)待。他什么也不干,整天在外面游逛,呼朋喚友,吃喝玩樂。上山打獵,下水捕魚。他說要好好享受生活,把以前吃的苦,遭的罪都補(bǔ)回來。為了延長壽命,讓他這個身體多一點(diǎn)人世間的享受,他還聽了人家的話,打過小公雞的血……

      我爸一聲不吭。忽然他站起來,氣急敗壞地對我媽說:“我不認(rèn)識這個人。我也不想看見他。你們忙,我還有事出去?!?/p>

      他低著腦袋慌亂地走了,腳步錯亂,深一腳淺一腳,好像做錯事的是他。從前他在家里大聲說出喜歡那位女士時,也沒見有過一絲的慌亂??磥硎郎虾芏嗟牡谝淮?,今天都在我家碰頭了。

      曹叔叔對我父親的背影說:“你回來吃晚飯嗎?我蒸的雞蛋是友誼賓館一絕。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到賓館來,都點(diǎn)名要吃的?!?/p>

      曹叔叔說到這兒,我們都知道他大致的工作了。他看上去有四十歲,不胖不瘦,腰板挺直,說話不急不忙,態(tài)度不卑不亢。他穿著藏青色的中山裝,每一??圩佣伎鄣们〉胶锰?,不緊不松,端端正正。不像我的老爹,穿著見風(fēng)就飄的闊版衣,還嫌衣服上的扣子限制了他的自由,通通剪了。最可笑的是,他異想天開,居然把長褲上的褲襠扣也剪了,坐下的時候,露出里面的短褲。他說這就是自由自在的樣子。

      曹叔叔脫下中山裝,露出里面的白色長袖T恤,上面別著一枚什么章,看著很高級的樣子。我媽從碗櫥里拿出一只大碗,他挽起袖子,把籃子里的雞蛋通通打到大碗里。我在邊上數(shù)著,他打了十只雞蛋。然后他從籃子底部拿出一個小油紙包,打開。油紙里包著一團(tuán)剁得細(xì)細(xì)的豬肉糜。我好奇地看著他把這團(tuán)豬肉糜放到一只小淺碗里,撒上一撮鹽,與豬肉拌勻,放在木砧板上,小淺碗與雞蛋碗并排而立。曹叔叔說,這叫“靜蛋”,它們成為另一種凝固的狀態(tài)前,需要靜一靜,想一想,做好準(zhǔn)備,這樣才能把它們最好的鮮味調(diào)動出來。這也是廚師對它們的尊重。受到尊重的東西自然會全力配合廚師的意圖。

      我聽不懂曹叔叔的話,但是我很喜歡聽他的話。聽完這些話,這一大一小的兩只碗在我心里仿佛有了生命。它們靜靜地站在那里,沉默的,然而是堅韌的。堅韌的,又是令人愉悅的。它們境界如此之高,把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比下去了。它們又好像要變什么戲法,要把我看得見的生活一下子變得里外通透,讓我不由得滿懷期待。一個男孩子的期待是有形狀的,我媽和我說過,男孩子的“氣”充足又純凈,雖然軟,但是有形狀。你看不見,但它確實(shí)存在。聽說有些氣功大師看得見小男孩身上的純陽之“氣”,說這種氣是橢圓形的,籠罩著小男孩的身體。我現(xiàn)在的期待就像籠罩在我身體周圍的氣。

      我早就厭煩了我爸那一套。從中學(xué)辭職下來,他變得咋咋呼呼。三十歲的人,就像一個十七八歲年輕小混混一樣,渾身帶著發(fā)條,隨時隨地穿著無扣外套一閃而過,不知蹦到什么地方去了。半夜回家,喝醉了就在巷子里亂吼亂唱,鄰居開了窗責(zé)怪他:“吳有光,你老是這么鬧下去,我們真的是暗無天日,沒有光啦?!彼突鼐慈思艺f:“怎么?我托了國家的福,過上了好日子,你們就眼紅了?!泵棵肯氲剿暮萌兆樱偸菬o比興奮。即使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他也不管,從被窩兒里把我拖出來,一個勁兒地親我的嘴。他嘴里的酒氣混著菜油和各種菜的味道,強(qiáng)橫地直朝我肚里灌,直至我臨近窒息……

      這個曹叔叔安靜穩(wěn)妥,與我和媽媽很配。我喜歡他。他要是擠走我爸來當(dāng)我的爸,我會接受他。

      我就依在他身邊,東摸西摸,假裝對碗筷感興趣,想聽他說些什么。他也很善解人意,或者說,他也想討好我,就把他和我媽認(rèn)識的經(jīng)過告訴了我。他是友誼賓館的廚師,我媽去友誼賓館財務(wù)室辦事的時候,認(rèn)識了他。他對我媽一見之下,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他以暗戀者的身份,與我媽保持著不遠(yuǎn)不近的某種友情。這種友情是復(fù)雜多層次的生活催化出來的,不同于任何一種感情方式。昨天下午,就在我爸一覺醒來又出去的時候,我媽決然地去了友誼賓館找到曹叔叔,把她對我爸的不滿和盤托出。以一個女人的直覺,我媽知道這個人會改變她的生活,至于改變成什么樣,她不知道。曹叔叔一聲不吭地聽我媽說完后,陷入沉思。一個廚師的沉思是不尋常的,可能隱藏著看不見的刀光劍影。一個廚師的沉思也是細(xì)密的,要不然我們就吃不到經(jīng)過他仔細(xì)調(diào)理的美味佳肴。他沉思后對我媽說:“明天是星期天,你在家里等著我,我上午十點(diǎn)鐘前來看看你?!?/p>

      曹叔叔相信我媽的話。他也相信我媽需要他拯救。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踏進(jìn)一個陌生的家庭后不會受到傷害。

      我媽是吳郭市自行車廠的總賬會計,其實(shí)是一個很謹(jǐn)慎的人,但長期和我爸這種人生活在一起,她也變成了一個潑辣率性的女人。當(dāng)下她二話不說,一口就答應(yīng)了。于是就有了上面那些事情,這些事情讓我們的樂果巷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

      我媽媽適時地朝外面喊:“你們都看夠了吧,我家又沒有午飯吃,(你們)還在這里干什么?”

      院子里的看客們一下子潮水一樣退去了。

      突然,他們又像潮水一樣回?fù)砹诉^來,浪頭上挾著我父親。我父親回來了,昂著頭,臉上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我媽吃驚得張開了嘴,摸不清我父親的意圖。一位鄰居大媽湊到我媽的耳邊,神情詭異地說:“哼,他剛才去了小紅樓。”

      提到小紅樓,一般是代指龐女士,她一個人住在對面巷子的小紅樓里。她就是我爸公開愛慕的那位女士。我爸早就不與他以前的同事朋友來往了,現(xiàn)在他的周圍聚集著算命大師、氣功大師、落魄詩人、街頭下棋者……我去過他們的聚會,香煙、酒、殘羹剩飯,誦詩、哭泣、大笑……每個人都在自說自話,企圖壓倒別人的聲音。我爸身邊,只有龐女士是他的正經(jīng)朋友?!罢?jīng)”兩個字,指龐女士是個真正有社會地位、受人尊敬的人。

      龐女士住在樂果巷對面的巷子里,那條巷子里有一個小池塘,龐女士就住在小池塘邊上一幢西式小紅樓里。過年過節(jié)時,從區(qū)政府到市政府都會派人到小紅樓里進(jìn)行節(jié)日慰問。我爸對這幢小紅樓很熟悉,對小池塘也很了解。因?yàn)檫@幢小紅樓是我家的祖業(yè),國家落實(shí)知識分子政策以后退還給我爸了。我媽很想住到小紅樓里去,體驗(yàn)一下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但是我爸不聲不響地就把小紅樓賣掉了,買主就是龐女士。他們就是這樣認(rèn)識的。

      我爸每回說去看小池塘的水波,回憶童年時代短暫的小紅樓時光,其實(shí)就是溜到她家看她去了,坐在她家綠草茵茵的小院子里。遮陽傘下面,一動不動地坐著龐女士,她總是在看書。我爸只有在她身邊是安靜的,坐在她身邊,陪她看書,給她倒茶、削水果。

      她四十歲不到,沒結(jié)婚,一個人住著這幢小洋房,雇著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燒飯和搞衛(wèi)生,她稱這位阿姨為“菊媽媽”。這位菊媽媽不是她的媽媽,她的爸媽十幾年前就死了,聽說是雙雙上吊自殺。也許就是這個傷感的原因?qū)е滤两癫豢辖Y(jié)婚成家。她的身邊只有這位又燒飯又搞衛(wèi)生的菊媽媽,兄弟姐妹們?nèi)诿绹蛴?,都是搞科研的專家學(xué)者。至于她為什么不出國,為什么不結(jié)婚,為什么神秘地獨(dú)往獨(dú)來,沒人知道確切原因。街坊鄰居只知道她特別喜歡穿裙子。吳郭城的氣候?qū)儆趤啛釒Ъ撅L(fēng)性氣候,四季分明,夏天很熱,冬天也時不時地下雪。下雪時她還穿著裙子,樣子像在溫泉里泡澡一樣舒坦,絲毫也看不出冷的樣子。憑這一點(diǎn)就讓人肅然起敬。她描眉畫眼,戴著珍珠項鏈,還噴香水。怎么看,她都是個有故事的人。經(jīng)常有孩子傻傻地跟在她后面,眼巴巴地望著她的脖子,希望那里掉下幾粒珍珠來。大人們說,她項鏈的每一粒珍珠都值一輛自行車的錢。

      她家里到處是書櫥,樓梯邊上的墻掏空了做成一個個放書的格子間。連走廊里都放著一排排別致的藤書架,書櫥里放滿了書。她坐到院子里的遮陽傘下看書,我爸就坐在她邊上。別人告訴我媽,龐女士叫我爸吳弟弟,還把手搭在我爸肩膀上。我媽聽了冷笑,呸了一聲。

      我爸剛一進(jìn)來,我媽就問他:“喂,你到小紅樓里干什么?找你的狗頭軍師出主意了吧?”

      我爸說:“別瞎講。我是討教人家去了。我的龐姐姐做蒸蛋也是一絕了,她說自己第二,沒人敢在她面前稱第一?!?/p>

      我媽說:“你是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也想來打擂臺嗎?”

      我爸說:“我是一家之主。你是屬于我的,有人想用小恩小惠把你勾引走,我當(dāng)然不答應(yīng)?!?/p>

      我媽朝著門外招著手喊:“各位鄉(xiāng)鄰,你們聽到?jīng)]有?這個人說我是他的,也不撒泡尿照照。我是屬于我自己的?!?/p>

      我媽最后那句話說得比較深刻。女人們要么屬于丈夫,要么屬于兒子,或者既屬于丈夫又屬于兒子。總之是屬于家庭,沒有哪個女人真正意識到是屬于自己。時間長了,“自己”這個詞在她們那里早就生銹。今天被我媽一提起,女人們一個勁兒地點(diǎn)頭。一位沒牙的老太太一邊點(diǎn)頭一邊哭了起來。

      但是我爸反駁說:“你是自己的,我也是自己的。憑什么我心里有個她,你就不停地哭鬧?”

      他的話贏得男人們一致贊嘆。

      我媽說:“你不真誠,愛要真誠。要么她,要么我,你要有選擇,不能兩個都要?!?/p>

      我爸說:“你不要搞得你死我活的好吧?沒到那個地步。你不是心里也有一個人了嗎?這個人還厚著臉皮跑到我家來了?!?/p>

      這時,曹叔叔說了一句話,他聲調(diào)不高,大家可聽得真真切切的:“哈,我看見有人送物資來了?!?/p>

      他這句平凡的話打破了僵局,大家都哈哈地笑了,松弛了臉面,不再沉浸在緊張高昂的情緒里。菊媽媽從人群里擠過來,接著曹叔叔的話風(fēng)趣地對我爸說:“吳有光,你的軍需官來了,給你送物資。今天你要和別人打擂臺,只準(zhǔn)贏不準(zhǔn)輸哦。”她右手捧著一個金邊藍(lán)色玻璃盤,里面放滿雞蛋。那些雞蛋一看就讓人垂涎欲滴,個頭兒不大不小,紅棕色的蛋殼,仿佛在海邊曬過日光浴,被海風(fēng)吹過,結(jié)實(shí)而健康。曹叔叔的雞蛋殼都扔在畚箕里,它們的個頭兒都比菊媽媽的雞蛋大,顏色是粉紅中帶著慘白,仿佛在澡堂里工作的女服務(wù)員,夜里出來被冷風(fēng)一吹的樣子。兩種雞蛋一比,孰優(yōu)孰劣,一看而知。

      菊媽媽的左手,也捧著一個玻璃物件,很小,白色的,像一個半開放的花苞形。里面放著一捧什么東西。一個女人在菊媽媽走過她身邊時,伸出脖子嗅了一下說:“這是發(fā)好的干貝。我從來沒看見過顏色這么好這么鮮香的干貝。——吳有光,你肯定贏了,板上釘釘?shù)氖??!?/p>

      我長大以后,才知道菊媽媽那天拿來的干貝是車螯肉柱,又叫紅蜜丁,其鮮無比。它們是龐女士做蒸蛋的獨(dú)家法寶。具體的步驟也不復(fù)雜:把雞蛋打在碗里,攪勻。車螯肉柱用清水泡十分鐘,洗凈,加上蔥段、黃酒和少許清水,大火蒸二十分鐘。取出肉柱,涼透后,剁成末,滴上一些鮮牛奶,撒上小蔥末,放入攪勻的雞蛋一起上蒸鍋蒸二十分鐘左右。

      菊媽媽拿來的干貝都是龐女士在家里泡發(fā)好的,只要我爸把它放在雞蛋里一起蒸熟就行了。對于我爸來說,主要問題只有一個,就是雞蛋里該放多少鹽。但他顯然無比煩躁,打雞蛋時就出了問題。他打的雞蛋殼支離破碎,攪雞蛋時又把雞蛋晃出了碗外,用布擦,沒擦干凈,弄得整個碗外面黃白相間,黏黏糊糊。他也不管,呼一下子就把碎干貝倒進(jìn)蛋碗里,然后用手進(jìn)去抓了幾把,看上去就是手指頭洗了洗澡。

      我急忙指指曹叔叔的兩只碗,提醒他:“爸爸,要靜蛋,靜蛋?!?/p>

      我爸看看曹叔叔放在砧板上的兩只碗,馬上明白我說的意思,說:“沸騰的時代,讓兩只死樣怪氣的碗滾開。我這種碗才是真正的碗,渾身上下掛滿蛋糊。這就叫有福同享?!彼阉拿朗匙髌穪G進(jìn)蒸鍋里。

      他的話還沒落,大伙就等不及地笑。我媽說:“大家看歸看啊,要文明地看?!?/p>

      我家只有一只爐子,有一位鄰居拎來了他家的旺火爐子,曹叔叔上前謝了他,接過爐子放在我家爐子邊上。他開始了,把豬肉糜倒進(jìn)蛋碗里,一雙筷子在他的手上調(diào)弄得讓人眼花繚亂??曜釉谕胫虚g旋轉(zhuǎn),順時針旋幾下,逆時針旋幾下。他動作幅度不大,但筷子上很有力道。肉糜和蛋汁的混合品像一幅布一樣裹著他的筷子,每一個分子都體面地經(jīng)過上升和降落的集體運(yùn)動,汁水一滴也沒有濺到碗外面。

      菊媽媽悄悄地走了。她總是悄悄地來去,是個特別安靜的女人。

      這個時候,大家都看出來這場比賽不太公平了。曹叔叔是友誼賓館大廚,做菜功力深厚。我爸最多在家里偶爾洗個碗,或者偶爾炒個番茄炒蛋。但是仔細(xì)地客觀地想一想,這種不公平的差距就縮小了。蒸蛋是家常菜,大廚做不好家常菜,也是常見的。街巷里弄的大爺大媽阿姨叔叔們,能做一手絕妙家常菜的人不在少數(shù)。

      過了十幾分鐘,兩只爐子上的蒸鍋都散發(fā)出撲鼻香味。

      曹叔叔這時候把爐門關(guān)了起來。眼看著煤球的火越來越小,快要沒有了。他突然又打開爐門,加上幾塊煤球,拿起蒲扇一頓猛扇。那煤爐里的火配合著扇子,一下子躥了上來。蒸鍋里的水又開始“咕嘟咕嘟”地歡響起來。我爸袖著手站得老遠(yuǎn),他根本不懂得需要做什么。龐女士和他講了,蒸二十分鐘,他只需要看著手表就行。

      二十分鐘到了。我爸走上前去端下蒸鍋,放在砧板上,朝大家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贏得一陣鼓掌聲。

      我媽媽去屋里搬出我家吃飯的桌子,朝大院子里一放,放穩(wěn)以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大大小小的勺子,撒在飯桌上。只見曹叔叔快速地從爐火上端起蒸鍋,用抹布在碗口輕輕一捏,他的蒸蛋就被他提到桌子上了。我媽緊接著把一塊巴掌大的草墊子墊在蒸蛋碗下面,曹叔叔的蒸蛋碗好似被人扶了一把,挺起了腰,站在領(lǐng)獎臺上睥睨眾生。我家只有一塊墊碗用的草墊子,我爸干瞪著眼,他是真生氣了……但他沒說話,也沒有任何粗蠻舉動。

      我媽專注地看著我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爸一生氣,穿著連衣裙的龐女士就來了,兩個人好像有心靈感應(yīng)。要說這位龐女士,也真是寵愛我爸,從來不到我家里來,這次為了助陣我爸,第一次上門來了。她自是不把我媽放在眼里,眼珠子都沒朝我媽轉(zhuǎn)一下。我媽本是個氣焰囂張的女人,不知道為什么,見了她,頭頸沉沉的,忍不住地低了幾分。沒人敢對龐女士說什么,我想我應(yīng)該說幾句。我就問她:“你是我爸的相好嗎?”這句話代表了大多數(shù)人的好奇。

      龐女士笑起來,她笑的聲音不響也不低,就如訴說著一個悅耳的故事。我喜歡這種自然悅耳的笑聲,我媽她們一幫女人,要么不笑,一笑就是耳朵的一場災(zāi)難。我想,如果龐女士擠走我媽當(dāng)我的媽,我也是能接受的。

      可惜龐女士明確地說道:“不是,我不是你爸的相好。我龐愛蘭與吳有光永遠(yuǎn)是好朋友?!?/p>

      周圍的人們發(fā)出惋惜的聲音。本來大家是想看一場驚心動魄的撕扯大戰(zhàn),被她輕輕一句話就消解了危機(jī)。那她來干什么呢?

      她是來給這場比賽放下一個關(guān)鍵的砝碼,當(dāng)然是放在我爸這邊。

      今天太陽很好。五月的太陽里裝著許多友善的內(nèi)容。我家門口聚攏的人更多了,不少人吃過了午飯,都跑來看熱鬧。龐女士從口袋里掏出一樣?xùn)|西,這東西像鏡子一樣拖出一道弧光,光芒所到之處,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以為是什么危險的東西。等到龐女士把這樣?xùn)|西朝桌子上一放,大家圍過去一看,看清楚是一個圓形的金黃色的扁平玩意兒。有識貨的行家說,這是緬甸老黃金樟木隔熱墊,墊子邊上圍的那一圈是真正的黃金,黃金圈上鑲的那幾顆綠石頭也是什么寶石。

      這樣就必須要說說我家這張飯桌了。我家的這張桌子,是我媽從娘家硬搶過來的。那時候我家很窮,連一張吃飯的桌子都沒有。有一天,我媽不知道去哪里借了一輛黃魚車,她自己騎著。她回來時車上多了一張桌子。她的弟弟和哥哥都曾經(jīng)過來想把這張桌子接回去,但我媽不讓。她的理由也很充分:她與我爸結(jié)婚時,家里什么陪嫁物事都沒有。拿一張破桌子化解心結(jié),便宜娘家人了。她弟弟和哥哥說了許多話,只有一句話是一樣的:誰讓你嫁了一個成分不好的人。

      后來我家落實(shí)政策以后,我媽買了兩張老榆木桌子,一張送去了她弟弟家里,一張送去了她哥哥家里。她還讓運(yùn)送的人在兄弟家門口各放了一串一百響的鞭炮。至于那張她從娘家搶來的舊桌子,不過是雜樹剖板拼接起來的,然后打磨、上油漆。我爸識樹,說這張桌子板,大部分是杉木,中間最大的那一塊是柳木,四條邊是榆木。上面有著各種劃痕、油漬,有為數(shù)眾多的大大小小缺口、蝕傷。這張桌子,我媽和我爸意見一致地留了下來,作為家庭的一員,繼續(xù)見證歲月的移動。

      龐女士把她那個金光閃閃的墊子放在桌上,她的視線停留了片刻,沒人知道她對這張陳舊的桌子有什么想法。我爸就急忙從砧板上端起他的那碗蒸蛋朝墊子上一放。他是個不講究的人,從不掌握好行動的節(jié)奏。他那么粗糙地一端一放,那碗蒸蛋差點(diǎn)跌倒在黃金墊子上,虧得爭氣,晃了一下,穩(wěn)住了腳跟。

      人群突然一靜。

      我爸剛想喝聲彩,馬上忍住了。

      我媽嘀咕了一句:“要文明啊……”她總是話里有話,但這句話如果是在警示我爸,那是白搭了。一來她的聲音太低,二來我爸正看著桌子上的兩碗蒸蛋,臉漲得通紅。

      人群繼續(xù)靜。靜這個東西外柔內(nèi)剛,輕盈如水,卻有著墻一樣的堅固,一時半會兒打不破它。

      誰都看見了,這兩碗蒸蛋放在桌上差距有多么大。兩者一比,高下立分。我爸這碗蒸蛋,碗外的蛋汁也熟了,東一道西一道,像個舞臺上的大花臉。而且它看上去氣息奄奄,三觀不正,站在桌上真是丟人現(xiàn)眼,無法讓人尊重它。造成這種狀況,也許是沒有“靜蛋”的緣故,也許是我爸不夠尊重它們?;蛘撸兇饩褪歉粢咕圃谖野值亩亲永雉[得慌。相比之下,曹叔叔的蒸蛋保持著足夠的尊嚴(yán),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它是這么的無可挑剔,氣場飽滿,剛才像站在領(lǐng)獎臺上,現(xiàn)在有我爸的那只碗做陪襯,它更神氣了,簡直是個打勝仗的大將軍,對前來投降的敵手不屑一顧。

      再說那只華麗的金光閃閃的墊子吧。它不來還好,一來,更襯出了我爸那只蒸蛋碗的寒磣和渺小。非但寒磣和渺小,越看越滑稽。它是我爸可憐現(xiàn)狀的翻版。

      誰笑了第一聲,結(jié)果大家全都笑起來了。連龐女士和我媽都在笑。只有兩個人沒笑,一個是我,一個是我爸。我沒笑的原因是看見我爸走進(jìn)屋里去了,我很害怕他走進(jìn)去拿出菜刀什么的亂砍人,我看見他的眼睛里有淚水,憤怒的淚水。

      他確實(shí)走進(jìn)屋里去拿了菜刀。他拿了菜刀走進(jìn)他和我媽的臥室,提出一只祖?zhèn)鞯闹惺近S花梨老花架。除了那幢小紅樓,政府落實(shí)政策時,這是返還我爸最值錢的東西,別的東西流散不知去向。

      他把老花架放到飯桌邊上,朝花架面上砍了一刀,再把自己的那碗惹人嘲笑的蒸蛋放在上面。這是他的桌子,他的蒸蛋專門用的高級桌子。此舉等于無賴訛人,朝自己頭上拍一磚,搞點(diǎn)血出來抹到自己臉上。這一砍嚇得沒人敢笑了,也沒人敢嘗這兩碗蒸蛋究竟哪碗好吃。

      轟轟烈烈的一場比賽,一場復(fù)雜的較勁,莫名其妙地結(jié)束了。

      曹叔叔先走。他走過去拍拍我爸的肩膀,表示心有歉意。并且對我說:“我也不是你媽的相好。我曹元青和你媽媽永遠(yuǎn)是好朋友?!?/p>

      我目送曹叔叔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他的背影和他正面一樣顯得端莊大方。他什么都恰到好處,從外形到內(nèi)心。但是他太正派了,正派得讓人心慌。所以我不再想他替代我爸的事。

      曹叔叔走后,龐女士也走了。她臨走時對我爸說:“吳弟弟呀,我沒想到墊子會出了這個效果。我是太草率了呀?!?/p>

      我感到了她內(nèi)心的沉重,非常沉重。這種沉重與兩碗蒸蛋沒多大關(guān)系。這么沉重的內(nèi)心,難怪她不肯結(jié)婚。她摸摸我的頭說:“我告訴你一句話,你爸是個難得的大好人。你以后就知道了?!?/p>

      我爸穿著無扣上衣坐在地上,滿心委屈,十足是個弱者的樣子。他今天表現(xiàn)得一無是處,說實(shí)話,他不像個大好人。

      又過了十幾年,我談了女朋友,她家父母不同意我們交往,說我是單親家庭長大,沒有父親的陪伴,心理會不健康。我就當(dāng)著她家所有人的面,講了我爸我媽分手前的那場蒸蛋比賽。一直講到龐女士臨走時,她摸著我的頭說:“我告訴你一句話,你爸是大好人。”

      我當(dāng)時不懂她為什么這么說。不過這句溫暖的話一直回蕩在我的心里。隨著我爸媽的離婚、分家,各種瑣事塵埃落定。我媽有一天對我說:“你爸是個好人??上腋壏直M了。”

      我就問我媽:“你們都說我爸是個好人。他好在哪里呢?”

      我媽說:“你爸悄悄拜師學(xué)過氣功的。你爸的內(nèi)功,可以近身打退三個大漢。但是那天,他就是忍住了沒有出手。姓龐的肯定知道,你爸和她無話不說?!?/p>

      所以我七八歲就知曉愛的模樣,在愛的引導(dǎo)下,我從沒有迷失和彷徨。我爸是個失敗者,但是對我,他是個啟蒙者,愛的啟蒙者。

      原刊責(zé)編? ? 譚廣超

      【作者簡介】葉彌,本名周潔。1964年6月生,蘇州人,祖籍無錫。1970年隨父母下放至鹽城阜寧縣,1978年返回蘇州。1994年正式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成名作《成長如蛻》。著有長篇小說《風(fēng)流圖卷》《美哉少年》、中短篇小說集《天鵝絨》《親人》《錢幣的正反兩面》《桃花渡》等。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所著作品譯介至美、英、德、法、日、韓、俄羅斯等國?,F(xiàn)居蘇州太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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