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她們的名字,為便于敘述,一個叫紅粉,一個叫小白吧。
紅粉長一張瓜子臉,有點像河北或山東煙臺一帶的女孩,而不像是東北的。臉蛋兒淺粉紅色,不知是內(nèi)分泌好,還是喝太多紅酒的緣故。然而她臉上長著一些粉刺,雖然不多,但都有半顆米粒那么大,可見內(nèi)分泌不是甚好。小白則是一張?zhí)O果臉,又白又甜的那種小白果——味道很不錯,所以我叫她小白。
那天下午,我沒上班就溜回家,爬到六樓,見樓梯拐彎處放著一地東西,旅行箱、大紙箱、涼席、手提袋、棉被包,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幾只大紙箱子碼在我家門口,弄得我沒法開門。兩個女孩正吭哧吭哧地往隔壁房子里搬運那些東西,兩只小螞蟻。
我站在一階樓梯上,看她們忙里忙外,覺得挺新鮮。我也搬過好幾次家,深知這活累人,就想張口問要不要幫忙,但又擔(dān)心她們懷疑我圖謀不軌,便干脆站在那兒不吱聲。
紅粉看我一眼,臉蛋更顯紅潤。小白偷偷一笑,我聽見她在屋子里對紅粉說,這個人的頭發(fā)那么長,是不是個賊啊。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腦勺,顯然沒有羅偉和老楚的頭發(fā)長。紅粉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家的房門,悄聲對小白說,快搬吧,人家還等著開門呢。小白就慌手慌腳地搬,力道一猛,一只塑料袋的帶子就斷了,里面的東西散落一地,有唇膏、描眉筆、眉毛夾子、窩成一團的絲襪,還有兩包衛(wèi)生護墊,就是朱茵在電視里笑盈盈推薦的那種,透氣、動感、絲薄什么的。兩包中的一包已經(jīng)拆開來,還有幾包衛(wèi)生巾,并未散落到地上——使我想起兒子用的尿不濕。小白急忙蹲下來撿那些東西,劉海兒打著她的眉梢,鼻尖上有汗。小姑娘,別緊張,這些玩意兒我見多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奇怪的現(xiàn)象就出現(xiàn)了。
晴天的時候,我常常趴到陽臺邊曬暖,看著外邊晾鞋架上的那盆米蘭,默默為它祈福。這盆米蘭可是我花四百塊錢買來的,主干已有蠟燭樣粗細,連續(xù)兩年的夏秋季節(jié)都芳香彌漫,深得我的喜愛。沒想到去年的冬天特別冷,眼看著它的枝梢已被凍蔫,我便為它祈福,心存僥幸地以為它能熬過這個冬天。
我的目光被對門陽臺晾衣架上的兩件衣服吸引。一件是超短裙,黑色彈力棉面料,俗稱包臀裙,曲線畢露。另一件是吊帶小背心,鵝黃色,穿上它除了露肩露背,還會露出肚臍眼。如果僅僅看到一次這樣的情景,我也不會大驚小怪,說不定是紅粉或小白才想起來拾掇夏裝。問題就出在我已不止一次看到她們晾曬這樣的衣服了,寒冬臘月的,難道她或她整天穿這樣的衣服嗎?否則又怎么會勤洗勤曬?吊帶小背心尚可理解,比如作為一件內(nèi)衣,或者去健身房的時候穿,可是包臀裙如何才能穿在毛褲里呢,除非套在毛褲外頭。
我睡覺遲,一般要過凌晨,而大多在這個時候,總是聽到對過的開鎖開門聲,我便知道是紅粉或小白回來了,或者兩人同時回來了。我記得最早的一次是晚間十一點多,最遲的一次是凌晨兩點半的樣子,有時干脆整夜沒聽見開門聲,也許她們回來時我已睡下,或者就是她們一整夜沒回來。很快我也發(fā)現(xiàn),白天對過房子里基本上沒什么動靜,一到下午五六點鐘,門就開了,接著響起下樓的腳步聲。高跟鞋敲擊樓梯,噠噠噠,噠噠噠。
有時我出去和朋友打牌,打到凌晨后回來,反倒很容易在樓道里碰到歸來的紅粉或者小白。她走在前面,我貼在后面,上到五樓,她在黑暗中猶豫著不敢開門,大概以為我是尾隨而至的強奸犯。及至聽到我掏鑰匙開門的聲音,才快速開門進入自己的屋子。也有的時候,我凌晨歸來,她們的房子里燈火通明,防盜門關(guān)著,里面的木門卻開著,屋子里傳來吱吱啦啦的炒菜聲,并飄出一陣陣香味。這大概是她們住的房子里沒有抽油煙機的原因,我就想到我家的抽油煙機,但沒想過要卸下來去給她們裝上。小艾一個人在家守夜,嫌害怕,會反鎖防盜門,我用鑰匙也打不開,只好敲門,直到把她敲醒。聽見我敲自家房門的聲音,紅粉或小白還以為有人敲她們的房門,一個就篤篤地走到門口,掀起焊接式鐵柵防盜門上的布簾子,隨即又放下說,是對門的。我急忙回頭看時,布簾子已經(jīng)落下,連個人影也看不到。她們能看見我,我卻看不見她們,這虧吃大了。好幾次出門的時候,一看見那道布簾子,我就想一把扯下來,這樣的話,我就能在她們看我的時候也看到她們了。
在此前后的半年間,我還看到不下十來個男人進出過她們的房子,有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有毛頭小伙子,多半則是和我年齡相仿的青壯年,三十出頭四十不到的樣子。他們有的像公司職員,有的像老板,有的像公職人員。其中有個四十來歲的,那廝身材魁梧,戴著副寬邊大墨鏡,拎著個小公文包,像個干部,總是一副自以為官銜很高的德性。他的嗓門很大,走在樓道里大概就打起紅粉或小白的手機,說我來了,快開門呀。接著門開了,大墨鏡做賊似的看我一眼,輕腳閃進她們的門里。
后來又見他來過一回。那天是周末,一個在公安局工作的老鄉(xiāng)來我家玩,我下樓去接他,正巧大墨鏡走在我們前邊。看見我老鄉(xiāng)穿著的制服,又見我們和他進入同一單元,大墨鏡的身體似乎有些僵硬,步伐也猶豫起來。我大聲對老鄉(xiāng)說,你剛才說什么來著,昨天晚上抓到的那個嫖客還是個機關(guān)干部呢,不過狗日的似乎也沒什么不對,拿著人民的稅,再還給人民。大墨鏡絆了一腳,一個踉蹌,險些摔個狗啃屎,站穩(wěn)后又停在樓道拐彎處,打開自己的公文包,裝作找東西,其實是想讓我們先上樓。他一邊翻找還一邊自言自語,說怎么就忘帶了呢。我又大聲對老鄉(xiāng)說,那狗日的居然自帶避孕套,肯定是老手了,除了判他半個月,還得重罰才成。
大墨鏡轉(zhuǎn)身下樓了。
晚上和小艾共進晚餐時,聽到對過開門的聲音,我便對小艾說,兩個陪酒女又去上班了,她們倒好,咱們下班,她們上班。小艾白了我一眼,你就觀察這些仔細。我一時語塞,頓了一會子才說,陪酒怎么了,那也是正當(dāng)職業(yè),你不要有職業(yè)歧視。小艾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怎么地,你是不是很想去照顧照顧她們的生意,我可告訴你……我連連擺手。說什么呢你,那種地方咱去得起嗎。小艾的反應(yīng)很快,用筷子使勁敲著花生米盤子說,姓謝的你什么意思,你要是有錢還真就會去怎么地。我趕忙說,不去不去,有錢也不去。小艾不再申斥,沉吟半晌,忽然又想起來什么似的盯著我問,你是不是很想到對過串串門呀。
也是那年春天,在政府正式宣布“非典”來臨之前,我去廣州出了趟差,前后一個星期,回來后又被單位安排去了趟山西,緊接著去北京,直到四月中旬才塵埃落定?;貋砗蟮牡诙烊ド习?,同室的女同事一見我走進辦公室,受驚似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趔到窗臺邊朝我擺手說,哎呀你回來了,哎呀別進來別進來。我愣住了,拎著公文包站在辦公室門口看了看女同事,又看了看自己熟悉的座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尷尬著,整個樓層都起了反應(yīng),不知誰還喊了一聲,謝東民回來了。我們部門領(lǐng)導(dǎo)從隔壁辦公室沖出來,剛沖到我跟前,又下意識地后退兩米,不無警覺地看著我說,小謝你辛苦了,怎么樣?我站在辦公室門口,笑著說一切順利,采訪稿最遲三天后就能交到您手上。領(lǐng)導(dǎo)說,我問的是你身體怎么樣,有沒有什么不舒服?我聳了聳肩膀。我好好的呀,一切正常。女同事似乎放松了些,不過仍然不愿離開窗臺,這是一段離我最遠的距離。她說,哎呀你快回家吧,嚇死個人啰!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懵懂地看了看領(lǐng)導(dǎo),這時另一個部門的方主任也走了過來,她還身兼我們單位的工會主席。整個樓層的同事都從各自的辦公室里探出頭來,每個門框上掛著一到三顆不等的腦袋,膽子大點的男同事則站到辦公室門口,雙手插在褲袋里,朝我們這邊看著。我有些驚慌,又看了看我們主任。什么意思,我被開除了,還是出什么事兒了?我腦子里迅速盤旋,本人一沒嫖過娼,二沒販過毒,三沒販賣過國家機密,還有什么事能讓大家伙兒如此興奮?方主席微笑著對我說,是這樣的,現(xiàn)在鬧SARS病毒……
我樂了,出差人員一律居家隔離兩周,不但不扣工資,單位還發(fā)放五百塊錢生活補貼。我算了算,這時候是四月中旬,兩周后就是五一勞動節(jié),又是一周的長假,也就是說我接下來二十多天都不用上班,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我抑制住內(nèi)心的喜悅,連連點頭說,領(lǐng)導(dǎo)放心,我這就回去,主動隔離觀察。我們領(lǐng)導(dǎo)又嚴肅地交代說,如果發(fā)現(xiàn)自己有咳嗽、發(fā)燒癥狀,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單位,主動去醫(yī)院。我連連點頭。這時辦公室的蔣主任也從樓上下來了,他倒是大咧咧地上來拍拍我的肩膀說,咱們都是抽煙的,據(jù)專家說抽煙的人感染SARS的概率更低。方主席笑著對蔣主任說,你別聽某些專家胡扯。我們主任也笑了,都是磚頭的磚。大家都笑起來,我辦公室里的女同事也顫抖著笑起來。
在眾人和那些掛在門框上的腦袋的目送中——當(dāng)然也有看我走過來趕緊縮了回去,或者“嘭”地一聲關(guān)上房門的——我走向樓梯口,忽然有種唯我獨尊和脊背發(fā)涼的混合刺激流遍全身。
回到家,透過電視新聞我才徹底了解,廣州和北京的SRSA疫情已經(jīng)緊張起來,去過那里的人都得居家隔離兩周。我這才明白同事們何以如此緊張,事關(guān)生死,這是人生頭等大事,容不得不高度興奮地戒備起來。我不禁想到,我是廣州、北京都去了的,是不是應(yīng)該隔離四周呢。這當(dāng)然是做夢,況且我們這座城市的情況并沒那么嚴重,屬于疫區(qū)邊緣地帶。盡管如此,政府仍然十分重視,電視里滾動播出著相關(guān)新聞報道,醫(yī)院已經(jīng)開設(shè)起專門的發(fā)熱門診,畫面里的醫(yī)務(wù)工作者全副武裝,一律穿著防護服,有的在消毒,有的在病房巡診,有的在搶救室忙碌。大街上的消毒車也在夜間沒人的時候連續(xù)作業(yè),向空曠的街道和虛無中噴放著消毒水霧。看到這陣勢,雖然對自己的體質(zhì)信心百倍,我仍然不免有些擔(dān)心起來,總覺得衣服上沾有SARS病毒。
那以后的十幾天,小艾照常上班,我則足不出戶,正好可以寫一篇醞釀已久卻一直沒來得及動手的小說。除了給小艾做頓晚飯,洗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什么的,其余時間都是自個的,爽得很。我從小就喜歡一個人獨處,尤其是在漆黑的夜晚。在那樣的黑暗中,時間炸出閃亮的光點,將夜晚裝點成不再孤獨的游樂場。我有一些好朋友,但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分享你獨處時的那種歡欣。
閑極無聊時,我就趴到陽臺上觀賞空中飛過的鳥兒、白云,其實更多的是為欣賞紅粉和小白晾曬的衣物。最近她們很勤快,經(jīng)常換洗床單被套,內(nèi)衣?lián)Q得更勤,天天有不同花色的內(nèi)衣掛到對過陽臺的晾衣架上。大概因為換洗勤,內(nèi)衣不夠用了,一次我看見她們的晾衣架上掛著四套嶄新的內(nèi)衣,顯然是剛買來,洗曬后準備穿的。四套內(nèi)衣四種顏色,水磨藍、石苔綠、水墨黑、玫瑰紅,其中兩套還帶有蕾絲花邊,不是紅粉就是小白的偏愛。我希望這兩套是紅粉的。四套內(nèi)衣的尺碼看上去都不大,像是B罩杯的,掛在那兒,艷光流溢,在風(fēng)中和陽光下輕輕搖曳,悠然自在得像四尾擺動的金魚。
這期間,整個城市似乎并沒那么緊張,超市、商場、飯店和菜場照常營業(yè),公交、列車、飛機正常運營,人們的生活幾乎沒受到多大影響。鄭萬、老楚有時會通知我晚上去我們共同的朋友粒子家打牌,他們才不會像我的同事們那樣緊張,鄭萬甚至就居家隔離的事情嘲笑了我一通。我雖然的確稍感不安了幾天,但幾天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安然無恙,也就把自己當(dāng)成個正常人看待了。
作為鄰居,我當(dāng)然期待能與紅粉搭上話,有所交集,雖然小艾的眼神如此凌厲。小白就算了,小白有點兒豐滿,如果再豐滿一點就是個小胖墩了。個頭也偏矮,不像紅粉身材修正,身高剛剛好,至少對我來說剛剛好。所以在我眼里,小白沒有紅粉性感。也許小白在別的男人眼中比紅粉性感,這是另一碼事,誰讓我們不是同一個人呢。
我們住的居民樓,一單元兩戶,衛(wèi)生間都設(shè)在靠樓梯口的位置,用來通風(fēng)和透光的衛(wèi)生間窗戶便只能面向過道。有時我去樓下買煙,經(jīng)常聽見她們衛(wèi)生間里傳出嘩嘩的水聲??磥砑t粉、小白和我一樣怕死,最近不但足不出戶,而且?guī)缀跆焯煜丛?,有時我在衛(wèi)生間里撒尿,也能聽到隔壁衛(wèi)生間里傳來隱約的水聲。
那天中午下著大雨,我從窗口往下看了看,小區(qū)里空蕩無人,入春后已經(jīng)開始活躍起來的樹木在雨水里吐納著鮮氧。小艾打電話回家,問我起床了嗎,吃了嗎,在干什么。我告訴她正準備到樓下買煙。掛上電話,我開門來到門口,樓道里也空無一人,只有樓外的雨聲。紅粉或小白,不知哪個又在洗澡,而且洗澡的時候也不關(guān)上那扇小窗戶。這樣的情形已不止一次,我這才想到,她們工作的地方肯定被勒令停業(yè)了,她們也不得不整天待在家里。聽著那嘩嘩的水聲,我不禁有些生氣,這不是故意的嗎,好像我不敢看似的。
我抬頭看了看小窗,窗沿挺高,即便翹起腳尖也只能看見小窗內(nèi)的天花板和偶爾飄起的一縷水霧,其他什么也看不見。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帶雨傘,又返回屋里,被椅子絆了一腳,磕得腳面子一陣劇痛。我瞪著那把椅子,突然靈光一閃,便搬起它,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外,把椅子放到她們衛(wèi)生間外的過道上,然后踩了上去。
紅粉個高,高出小白半頭,所以我能斷定是小白在洗澡,而不是紅粉。小白的頭上全是泡沫,蓮蓬頭正噴灑著熱水,蒸汽使那個小小的空間有些模糊。可惜除了一顆滿是泡沫的腦袋和兩只快速突擼的小手,其余什么也看不見。
這時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紅粉抱著一疊衣服走了進去。我嚇得一哆嗦,急忙下蹲,腦門卻撞到窗戶沿上,嘭的一聲。紅粉尖叫著說,我看見了,是對過的。小白罵了句臭流氓,接著兩人便嘿嘿笑起來。我摸著疼痛的腦門,不敢站直身子,便又聽見紅粉對著窗戶說,喂,想看就看呀,怎么不敢了。小白就怪她,說人家還沒洗好呢,你瞎咋呼什么。紅粉發(fā)出一陣放肆的笑聲。
聽她們這么一笑,我便又直起身子,伸長脖子往里看。小白啊地一聲尖叫,躲到靠窗的墻內(nèi)側(cè),罵咧咧地說,臭不要臉,怎么那么不要臉。紅粉笑得彎下腰,笑完就抬起頭,對我說,要不要我也脫光了給你看。我咽了口唾沫說,好呀,接著便拍著窗沿說,喂,你出來呀,我連你的腦袋都看不到了??茨銈€大頭鬼呀,長毛賊,小白說著突然從墻下蹦起來,朝窗外甩出一大團洗發(fā)水的泡泡,正好甩到我臉上。
買煙回來的時候,對過很安靜,我故意停在門口,用力地甩雨傘和跺腳,并沒什么反應(yīng),我只好開門進屋。
五一假到了,小艾要回娘家看看,也想讓我去。我不想去,正好SARS病毒替我當(dāng)了一回擋箭牌。我說我可是從廣州、北京出差回來的人,要不要跟你一起回娘家,你可想清楚了。小艾反應(yīng)過來,說那你還是別去了,我一個人去。臨出門時,小艾看了看對過緊閉的房門,想對我說什么,欲言又止。
小艾一走,我便歡快地緊跟著下樓,一路哼著小曲兒,去超市買了方便面、火腿腸、青菜和一堆零食。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孩子,我自個兒隨便對付點什么都可以,重要的是能夠享受一個人的空間,比如寫小說,看電影,閱讀活動。
當(dāng)晚,我正在電腦上噼里啪啦干得帶勁,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居然是紅粉。她穿著一件長及小腿的灰白色呢料風(fēng)衣,扣子沒扣,拉鏈也沒拉,所以是敞著懷的,里面的穿著一覽無余,正是那件黑絲棉的包臀裙,鵝黃色吊帶小背心,腿上套著肉色連褲襪,腳蹬一雙銀亮排扣的黑皮長筒靴。我問她什么事,紅粉眨巴了一下睫毛膏描得老長的煙熏妝大眼睛說,帥哥,家里有醋吧,借點醋。我聽到對過門內(nèi)傳來噼里啪啦的炒菜聲,肯定是小白正在忙活。我說等一下,轉(zhuǎn)身去廚房,找到醋瓶,拎出來遞給紅粉。紅粉接過醋瓶,手指有意無意地碰了我一下,手很涼,沁人心脾的涼。紅粉微笑著說了聲謝謝,用完就還你,說完鉆進對門。
我愣了下,關(guān)上門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也沒吃晚飯呢,看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多了。我的肚子咕咕叫起來,便鉆進廚房,用小號鋼精鍋燒開半鍋水,先打一個雞蛋,然后拆開一包方便面,把面餅、佐料一塊兒放進去,等燒開了,再小火燜一兩分鐘,這樣煮出來的方便面又香又勁道,而且入味。等要起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壞了,醋瓶子剛剛借給紅粉了,而起鍋時倒小半勺香醋進去,是我煮方便面一貫的傳統(tǒng),其他打不打雞蛋、放不放火腿腸,或者加不加青菜,都可以忽略,唯獨這一步不能少,否則這頓面就跟沒吃似的。我有點兒著急,這面不能等,時間一長就糊了,糟蹋美味,尤其在這一個人的深夜,剛下灶的熱騰騰的煮面,及時點綴些許香醋不可或缺。
我端著鋼精鍋,拉開自家房門,樓道里的感應(yīng)燈自動亮起來。我有些急促地敲響對過的防盜門,門內(nèi)傳來小白有些警覺的聲音,問是誰。接著又傳來紅粉的聲音,哎呀忘了忘了,醋還沒還給人家呢!門開了,只開了半扇,是紅粉,還是剛才那身裝束。紅粉手里抓著醋瓶,我一把搶過來,發(fā)現(xiàn)騰不出手開瓶蓋,只好轉(zhuǎn)身欲回到屋里再說。紅粉已經(jīng)瞅見我鋼精鍋里的情形,不禁笑了,帥哥你也沒吃飯呀,你老婆呢?我只好轉(zhuǎn)過身,一手端著冒著熱氣的鋼精鍋,一手舉著醋瓶說,回娘家了。
我說完就回到屋里,趕緊往面條里倒了點醋,香味更加濃郁起來。剛扒拉兩口,門又響了,仍然是紅粉。她是過來邀請我過去跟她們一起吃晚飯或者說宵夜的。就這樣,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進她們的房子。
我端著已經(jīng)吃了幾口的面條,穿著一身絨料睡衣,趿拉著拖鞋來到她們屋里。一股不怎么高級的香水味混合著炒菜的香味鉆進鼻孔,我不禁皺了一下眉頭??蛷d里有些亂,一套沙發(fā)和一張茶幾,茶幾上擺滿了吃食,鹵水鴨舌、武漢香辣鴨脖、醬鴨翅,還有兩個炒菜,一盤香菇青菜,一盤魚香肉絲。我放下自己的鋼精鍋,一屁股拍到單人沙發(fā)上,指著炒菜問小白,這肯定是你的手藝。小白笑著回答,是的呀,快嘗嘗怎么樣。我也沒客氣,揀起一筷子魚香肉絲放進嘴里,一下子被辣到了。小白有些期待地看著我,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趕忙豎起大拇指說,好吃,就是太辣了。紅粉說,呆×喜歡吃辣,炒個青菜都要放辣椒,害得我粉刺總是消不下去。小白反唇相譏,你才呆×,有本事自己做去??!她們這么一說,我不禁端詳起兩人的臉盤,然后指著小白說,你應(yīng)該是湖南人,接著又看著紅粉說,你是安徽的。紅粉拍了下我的肩膀說,行啊帥哥,閱人無數(shù)?。∥疫B忙擺手,表示自己并沒有閱人無數(shù),只不過全國各地出差,有所見識。接著我又猜了一通她們分別來自哪座城市,結(jié)果紅粉一下子就讓我猜中,這從兩人的反應(yīng)里不難看出,所以她無可狡辯。小白的出生地猜了三個,都沒猜中,最后她自曝來自湘潭,我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子,搖搖頭說,不對,湘潭的女孩子要比你細一些,我看你更像山東臨沂、滕州一帶的。小白申辯說自己的確來自湘潭,我擺了擺手中的筷子,欲言又止。她們這種出外工作的女孩子,一般都會給自己編造一個出生地,別人信不信無所謂,無非是因為經(jīng)常會被問到,總得接過話茬罷了。
這樣還算自然的會面使我很快放松下來,并且放棄了想就偷看小白洗澡的事情向她們道歉的打算??墒俏液芸彀l(fā)現(xiàn),放棄道歉是一個錯誤選項。這樣的深夜,孤男倆女,總不能盡扯些沒用的吧。于是我推開吃光了的鋼精鍋,捏起一根香辣鴨脖,一邊啃噬著上面的肉絲兒一邊說,鄭重道歉哈,我覺得偷看你們洗澡挺猥瑣的,咱們是鄰居……我還沒說完,紅粉就把話頭搶過去。嗨,這有什么呀,她又不是沒被人看過,哥你也真夠?qū)嵳\的。你看,我這一道歉,紅粉就改口稱我哥而不再是帥哥了,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效果可以說立竿見影。小白倒也坦然,只是白了一眼紅粉說,你沒讓人看過呀,你還被很多人×過呢。
兩人笑鬧著在沙發(fā)上撕打起來,要不是我眼疾手快,茶幾上的盤子差點兒被蹬到地上。我過去攔腰抱起紅粉,由于失重,我一下子倒進沙發(fā)里,紅粉則順勢摟住我的脖子,雙腿翹到沙發(fā)沿上坐在了我的懷里。
我把自己給她們起的名字說了出來,紅粉說她挺喜歡紅粉這個名字,小白說,那你以后就改叫紅粉好了,接著又看我,說你看上去不像個在職場上混的人,即便是,也混得不咋樣。紅粉撩了一下我的長頭發(fā)說,像個藝術(shù)家。我說你們是沒見過我倆朋友,比我的長多了。
紅粉起身離開了我的懷抱,讓人頓感虛空。她回自己屋里換了身便裝,出來的時候面色有些紅潤,一頭染燙過的栗色長發(fā)半遮半掩著她的臉龐。一時無語,氣氛有些尷尬,小白喝完一聽罐裝啤酒,把易拉罐往茶幾上一扔說,真他媽無聊,我去睡了,你們玩吧。我一怔,看了看紅粉,紅粉也沒吱聲。小白從長沙發(fā)上站起來,繞過我的時候,一個趔趄,倒到我身上。我趁扶起她的間隙掐了一把她的腰肢,肉多,也挺緊實,跟我的判斷沒有兩樣。紅粉突然說,你都睡一天了,不準睡,咱們搖骰子拼酒,誰輸了誰喝。我只好贊成說這個主意不錯,但是啤酒只剩一罐了,便主動要求下樓買酒,問她們想喝什么牌子的。紅粉指著小白扔到茶幾上的易拉罐說,這個就行。小白讓我再帶兩包煙上來,我瞥一眼茶幾上的香煙盒,記住牌子便下樓了。
很快回到紅粉小白的屋里,鄭萬的電話正好打進來,問我要不要約上老楚,仍然去粒子家打牌,我一口回絕了。今晚不行,有事。我忽然有些可憐起鄭萬,同時一股子哥們義氣油然而生,便讓他到我這兒來。我瞅著紅粉對鄭萬說,你過來,我這還有兩位,正好可以打牌。鄭萬問是誰,我說你少廢話,想打就快點兒過來,兩個美女正等著呢。一聽有美女,鄭萬就問我是什么人,我說你來了不就知道了,快點,她們已經(jīng)等不及了。
紅粉掐了一把我的大腿根,說你才等不及了呢。
等鄭萬的時間,我們仨一邊搖骰子一邊討論起男女情愛關(guān)系,論題主要集中在到底是要長相廝守還是只在乎曾經(jīng)擁有這個人生命題上。小白說,那還用說嗎,哪個女人都向往一段長相廝守的愛情;紅粉則說,你是害病想屎吃,哪他媽有真正的愛情,我覺得快活就行,能快活一陣是一陣,哥你說是不是?我蹺起二郎腿,靠到沙發(fā)背上,裝出一副比她們有學(xué)問有見地的樣子擺了擺手說,你們說的都不對,長相廝守,要看跟什么人,不同的經(jīng)歷、不同的性格,甚至不同的時間和地點,都對能否遇到一個跟你長相廝守的人發(fā)生著作用。小白插嘴說,我還是堅持我的觀點,女人更在乎長相廝守,男人都一個熊樣,一邊要紅旗不倒,一邊還要曾經(jīng)擁有。我不禁抬眼高看小白一眼,紅粉顯然不服氣,一邊又摟住我脖子坐到我腿上,一邊挖苦小白說,也不照照鏡子,就你那個×樣,誰稀罕跟你長相廝守。小白抓起那只空的易拉罐砸到紅粉身上,哈哈大笑著說,你才×樣,你問問他,愿意跟你個呆×長相廝守嗎。紅粉轉(zhuǎn)向我,閃動著迷離的眼神,雙手捧起我的腦袋,忽然在我腮幫子上親一口,然后趔開身子,盯著我看了一會子問,哥你說呢?我笑著推開紅粉說,小白說得對,關(guān)于曾經(jīng)擁有,的確要看什么人,比如你們倆,對于我來說……
我嗯嗯啊啊地表明了態(tài)度,想必她們也都明白我的意思,小白顯然有點受到了侮辱的感覺,就連堅持只在乎曾經(jīng)擁有的紅粉也不再說話,有些掃興地離開了我的大腿。
鄭萬到了,小白麻利地清理干凈茶幾,紅粉則從自己屋里搬出來一把軟座的椅子,我跟她對家,鄭萬跟小白對家,四個人邊抽煙喝酒摸牌,邊東南西北地扯了起來。剛上來,鄭萬還一臉正經(jīng),我便對他說,兩位美女都很開放,你不要把自己搞得跟個正人君子似的。鄭萬擰著頭,我本來就是正人君子,正得很呢。小白也幫腔說,我們怎么就開放了,是你流氓,還偷看我洗澡。
為了調(diào)節(jié)氣氛,善于講段子的鄭萬先講了個笑話,說有個屠夫,嫖娼被抓,罰款五千,不想塞在褲兜里的罰款單被老婆洗衣服時發(fā)現(xiàn),就問屠夫是怎么回事。屠夫支吾半天,忽然靈光一閃,說是往肉里注水被逮住了。我哈哈大笑起來,紅粉和小白卻沒笑,臉色甚至變得有些陰沉,我趕緊止住笑聲。鄭萬卻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她們倆。這個不好笑嗎,你們真是太沒有幽默細胞了。
接著鄭萬又問紅粉和小白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們異口同聲地說是酒水推銷員,鄭萬明知故問,怎么個推銷法?小白把牌一撂說,你還打不打了,怎么你們男人都愛問這個問題,無聊死了。紅粉就接過話茬說,男人嗎,沒一個好東西,都是色鬼。鄭萬看了一眼紅粉說,怎么看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我就不色哦,給你們講清楚。鄭萬又指著我,他才是色鬼。小白說,他當(dāng)然是色鬼,而且一看就知道是個大色鬼。
說到男人,兩個女孩好像對上了暗號,你一言我一語嘮叨個沒完,而且越說越氣,充溢著對男人的控訴和自己作為一個弱小女子承受的那些本不該承受的委屈、傷痛。小白甚至提到自己曾經(jīng)為一個男人打胎,胎盤已經(jīng)死了,下來的時候,就一團黑糙糙的死肉,有雞庶子那么大。紅粉皺起眉頭罵道,呆×都講了八百遍了,逢人就講,惡心死了。
夜色越來越深,雖然有酒助興,四個人的熱情卻因為空間場合的原因,始終無法更加熱烈開來,而是在一點點消弭,直至變成毫無興味的冷場。
出乎意料的是散場時發(fā)生的事情,時間已近深夜,第三圈牌局還沒結(jié)束,小白把牌一撂說,不打了,該睡覺了,說完卻不起身,只默不作聲地看著紅粉。紅粉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撂下?lián)淇?,說那就散場吧,兩位哥盡興了嗎?我和鄭萬都有些不舍或者說不甘地站起身,客氣地打過招呼,準備離去。小白一把薅住鄭萬,紅粉也抱住我的胳膊說,陪了你們一晚上,給點小費唄。我和鄭萬都愣住了,我甚至一時沒回過神來,倒是鄭萬反應(yīng)比我快,一把甩開小白,沖到門口,迅速打開房門。我有點急了,喊了一嗓子,狗日的還算講點義氣,回頭對著屋里嚷道,這又不是夜總會,怎么跟小費扯上了,鄭萬說著又對我招手說,走走走。小白似乎有些理屈,回頭看了眼紅粉,紅粉仍然抱著我的胳膊。我有些猶豫地走向鄭萬,紅粉雙手卡住我的手脖子,也被我拖到了門口,嘴里嚷嚷著,哥就給點唄,這一晚上不能白吃白喝呀。紅粉這么一說,我倒反應(yīng)過來了,理直氣壯地說啤酒還是我買的呢,還有香煙。小白說,我們不也有三罐嗎,還有菜。鄭萬大咧咧地笑著說,三罐啤酒才幾個錢,再說你們不也喝了嗎,算了算了。說著人已走出屋子,一腳踩著樓梯,一腳踏在過道上,繼續(xù)鼓勵我趕緊離開。紅粉不依不饒,一邊說著給點唄一邊搖晃著我的手腕,眼神里甚至充滿著那種弱者特有的祈求,不禁令我心軟下來。我往睡褲里掏了一把,果然有錢,五百塊,我有些不忍地抽出兩張,被小白一把搶了過去,另外三張則被紅粉搶了過去。我還沒來得及說不能那么多,已被小白推出屋子,“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門。
我懵了,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太突然,我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赡钱吘故俏鍙埌僭筲n,我本來是心軟,想一人給她們一張的,結(jié)果轉(zhuǎn)眼之間五張票子都沒了,這怎么得了。我一邊敲門一邊沖著門內(nèi)喊起來,鄭萬扯了我一把,說算了算了,這種人你跟她們計較什么。我在感應(yīng)燈的光線里朝鄭萬喊起來,靠,五百塊,五百塊呀,我出差半個中國又隔離半個月才掙了這五百塊,這一晚上就賠進去了。
從那以后,我損失五百塊并且什么也沒撈著的窘迫際遇就被鄭萬在朋友圈里傳開了,成了我無能傻逼的標志性事件,更成為朋友們樂此不疲開心取笑的佐料。老楚說,那五百塊可是你拿命換來的,就這么打水漂了。粒子則說,你回頭再找她們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用別的方式補償一把。朋友們又是一陣哄笑。
可是從那以后,我便只見過紅粉一面,甚至在一次蹊蹺的事情發(fā)生后,她們住在隔壁的動靜也消失了。她們搬走了。
那件事發(fā)生在第二年的清明節(jié)前后,當(dāng)時我正在家里,窗外下著雨,風(fēng)有些緊。我坐在窗邊,感覺有些涼意,便又披上一件外套,靠在窗戶下的沙發(fā)上讀卡夫卡。有風(fēng)雨為伴,沒多久我就歪在沙發(fā)里睡著了,但沒多久又被一陣劇烈的敲門聲驚醒。其實不是敲門聲,而是有人拿腳踹門的聲音,還有一個女人的怒吼聲。我急忙沖到客廳,貼在門后一聽,才確定并不是踹的我家房門,而是隔壁紅粉和小白的房門。
那個女人叫罵著,不停喊叫一個男人的名字。她罵那個男人是條野狗,說你在家里吃不夠,居然還在外邊到處找屎吃,你快給我滾出來。她用的詞都是這一代最流行的污言穢語,難聽之極。我忍不住打開門,嚯!何止一個女人,后邊還跟著兩個男人,一個個怒容滿面,義憤填膺。聽到我開門,他們回頭看了一眼,目光兇狠。我用力關(guān)上房門,以示對他們制造岀來的噪音的抗議,可沒有絲毫用處,那個女人依然扯著嗓子咒罵,說什么我知道你就在里面,快滾出來,今天非騸了你這條野狗不成。
我回到臥室,有些著急,雖然一直對紅粉和小白搶錢的事耿耿于懷,這會子也不禁擔(dān)心起她們來。如果被那幫人弄開門,那紅粉或小白的境況可就慘了。我想起意大利電影《自行車》后半段女主人公遭受虐待的一段情景,真是慘不忍睹。
我便走向陽臺,想從那里觀察一墻之隔的對過的情形。拉開通往陽臺的推拉門,我嚇得幾乎叫出聲來,只見一個男子正蹲在我家陽臺的角落里,渾身赤條條的,只穿一條三角內(nèi)褲,抱著膀子,縮在墻根下。一堆衣服堆在他腳下,還沒來得及穿上。見我到來,他也嚇了一大跳,隨即便鎮(zhèn)靜下來,極不自然地對我笑了笑,小聲說,兄弟幫幫忙,躲一會兒。我沒好說什么,但很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由于天冷,加上緊張,他渾身哆嗦著。皮膚倒是挺白,卻因為寒冷而有些發(fā)青了,像一條剝了皮的狗。我十分奇怪,他是怎么跑到我家陽臺上來的。我家和對過雖然只有一墻之隔,但陽臺并不相連,而是隔著三四米的空隙。這空隙,一步是跨不過來的,更沒有可資攀爬的橫梯,那么他是怎么過來的呢。
對過的門大概終于開了,傳來紅粉吵嚷的聲音,接著是她的一陣尖叫和哭嚎,聲音里充滿了恐懼。過了一會子,門外再次傳來那個女人罵罵咧咧的聲音,已經(jīng)沒有原來那么兇狠,而是顯得疑惑不解,接著是她罵罵咧咧著和幾個人一起下樓離去的聲音。
紅粉還在哭嚎,因為隔著兩扇門,聽上去有些遙遠,卻揪人心。這時那個男人已穿上衣服,還頗有幾分人模狗樣,只是光著的腳使他看上去依然狼狽。一只腳面滲出了血,還好沒流血不止,否則我還得打掃一番。他的表情不再那么緊張,涎著臉皮朝我笑了笑,貼在門后聽了聽樓道里的聲音,確信無人后便打開我家房門,連聲道謝后離開了。
天黑前,我去車站接小艾回家。她們單位發(fā)了些福利,有大米、干菜什么的,一個人提不動,讓我下樓幫忙?;貋淼穆飞?,在小區(qū)外邊,我看見紅粉就走在我們前面。她穿著一件緊身的牛仔褲,栗色的長發(fā)有些干澀,披散在裸肩上。我們行至小區(qū)門口,她則走到門口馬路的對過,猛一回頭時,她攏了一下頭發(fā),并對我莞爾一笑。我急忙擰一下頭,眼睛看向別處。
我將午后的怪事添油加醋地向小艾描述了一番,小艾聽后,不但沒覺得好玩,反而顯得很不痛快,繼而恐怖起來。我早就跟你說過,陽臺窗戶要全封閉上,你偏不弄,太可怕了。我點頭說,明天我就去門窗店找人來量尺寸。接下來,我們一邊看電視一邊繼續(xù)聊這件事,興奮點已集中到那個男人身上,那就是從六層樓的高空,他到底是如何竄到我們家陽臺上的呢,難道狗日的會飛?
鄭潤良點評:
本期推介的中國作家李檣和韓國作家張康明的作品從某種意義上都可以劃入“底層文學(xué)”的范疇。就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而言,新世紀以來,以陳應(yīng)松的《馬嘶嶺血案》和胡學(xué)文的《命案高懸》等作品引起熱議為標志,中國文壇迎來了“底層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熱潮。時至今日,文學(xué)界對于底層文學(xué)吐槽的聲音已經(jīng)越來越多,很多人對于此類題材中的血淚橫飛越來越感到不耐煩。這與此類題材小說作者的跟風(fēng)化、同質(zhì)化、模式化有很大關(guān)系,但并不能因此抹殺底層文學(xué)的價值。正如學(xué)者南帆指出的:“世紀之交,在中國社會整體實力得到提升的同時,社會內(nèi)部的差距也在逐漸拉大,生活資源及文化資源、話語資源相對匱乏的底層開始出現(xiàn),其生存困境與精神困惑成為中國發(fā)展中的新命題?!钡讓游膶W(xué)的風(fēng)行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文學(xué)直面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有力體現(xiàn),在社會發(fā)展不均衡狀況沒有根本緩解的情況下,底層文學(xué)仍然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我們恰恰就是需要更多鮮活有力的底層文學(xué)作品的繼續(xù)涌現(xiàn),參與總體社會公共空間的良性轉(zhuǎn)化。因此,并不是當(dāng)代文學(xué)不再需要底層文學(xué),而是鮮活的底層文學(xué)太少了。底層文學(xué)在中國的風(fēng)行與它在韓國當(dāng)代文壇的風(fēng)行有著相似的根由,都是東亞社會急劇現(xiàn)代化所伴生的社會資源分配不平衡問題的文化效應(yīng)。
這兩部作品不約而同地將敘述視線聚焦到底層女性身上。李檣的《女鄰居》是風(fēng)月場所的兩個服務(wù)者。作者沒有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對她們進行批判性的注視,而是予以了某種同情的理解,揭示了她們窘迫的生存境遇。小說中的“第一人稱”敘述者男主人公在道德方面并不高于這兩個女性,也就暗示了作者認為普通人并沒有歧視她們的特別資本。但同時,作者也沒有走向浪漫式的抒情的極端,對于她們品行方面的劣根性也沒有刻意地修飾。這樣,就為我們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了底層世界的豐富性與復(fù)雜性。張康明在《裁掉小時工》中對年輕女職員惠美的形象塑造也有類似的特點。這個人物身上既有“可憐”的地方,比如年紀輕輕就要負擔(dān)一家人的生活、身體遭遇疾病的困擾等,同時,作者也寫出了她“可恨”的地方,比如不夠勤奮、不懂人情世故、故意讓雇主多賠償?shù)鹊?。通過對人物多側(cè)面的書寫,活生生的底層人物形象就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了。不無巧合的是,兩部作品結(jié)尾所展示的底層女性的未來都不太光亮,當(dāng)代社會底層女性的未來命運確實值得我們深思和關(guān)注。
(責(zé)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