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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林(外二篇)

      2021-07-14 21:43:58[愛爾蘭]約翰·班維爾
      花城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斯蒂芬老頭兒愛麗絲

      [愛爾蘭]約翰·班維爾

      開始下小雨了,雨絲順著交纏的枝丫悄無聲息地往下滑,落在枯葉鋪成的地毯上。男孩兒翻起夾克衫的領(lǐng)子,蜷縮在火堆旁。他覺得冷。四周的樹林靜悄悄的,不過,這靜謐之下總有點兒動靜和奇怪的聲音,林子里有奇怪的窸窣聲和沙沙聲。他哆嗦著,朝合攏成杯狀的手里哈氣?;鸲牙镆桓鶡谜臉渲Ρ鸹ǖ粝聛?,滾到他的腳邊,在濕漉漉的樹葉間咝咝作響。他身后的榛樹叢里響起口哨聲,走調(diào)的哨聲不時被沉悶的噼啪聲打斷,那是木頭被斧子砍裂的聲音。男孩兒站起身走進(jìn)樹叢。

      “火燒得好嗎?”霍斯問道,他轉(zhuǎn)過身,把斧頭甩到肩頭。

      “好著呢?!蹦泻夯卮?。

      “你沒把新樹枝放進(jìn)火里頭吧?”

      “按照你說的,我用的都是干木頭?!?/p>

      他朝面前的樹枝砍了一斧頭,嘴里嘟囔道:“他們會看見黑煙的。”

      霍斯16歲,是個大塊頭的男孩子,身上的衣服總是不合身,因為衣服還嶄新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長個兒了。他有一張棱角生硬的臉,一雙大手,一頭胡蘿卜色的紅發(fā)亂蓬蓬地張開來,像某種根莖類植物的莖梗。霍斯熟悉這片林子,不僅能用林子里的樹枝做出最好的弓,還會錘平釘子制作箭頭的“秘技”。他可以在最糟糕的情況下點燃火堆,還知道怎么給兔子去皮并把它做熟。這些天賦使他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這伙人的頭兒,不過,對頭領(lǐng)的身份他從來沒認(rèn)可過,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是一份不言而喻的榮譽(yù)。這是個奇怪的、不茍言笑的野生動物,只專注于自己神秘而孤獨的生活。

      男孩兒坐在一截腐爛的樹樁子上,看著自己的雙手。

      “霍斯,”他問,“你明天去學(xué)校嗎?”

      霍斯什么也沒說,繼續(xù)砍樹枝,就好像什么也沒聽見似的。男孩兒繼續(xù)說道:

      “我想明天我最好還是去學(xué)校。我再逃課的話他們可能會派人去家里找我姨媽打聽我是不是出事了。然后他們會發(fā)現(xiàn)真相,那我就有麻煩了?!?/p>

      “給你,”霍斯說,“把皮剝下來?!?/p>

      他像擲長矛一般扔過來一根長樹枝,樹枝一頭扎進(jìn)男孩兒腳邊的土里,接著他轉(zhuǎn)過身朝著樹的另一邊揮斧頭。男孩兒從地上拔出樹枝,拿著削筆刀開始剝樹皮,長條狀的綠樹皮簌簌落下來。

      “那么,你明天不打算去學(xué)校是嗎,霍斯?”

      過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回答,后來,霍斯兇狠地說:“再也不回去了。永遠(yuǎn)不?!?/p>

      “那你要干什么?”

      “我要在這里搭個小屋,住在里面。”

      “可是,他們會來把你帶走的,霍斯。你聽到哈金斯說的了,他說他要把你送到安坦去?!?/p>

      “老掉牙了?!被羲构緡伒馈?/p>

      男孩兒看著手里的刀,無聲地說了幾個字,試圖找到合適的詞語。他說:

      “他們會把你送到監(jiān)獄里去?!?/p>

      霍斯轉(zhuǎn)過身,斧頭松松垮垮地握在身側(cè)。他那灰藍(lán)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里遲疑地說道:

      “他們不會把我送到任何監(jiān)獄里去的,”他小聲嘀咕著,“他們來這里抓我的話,我就讓他們瞧瞧?!?/p>

      他旋轉(zhuǎn)身體,嘴里咕噥著,像個野人似的拿起斧頭朝兩根長樹枝間的枝杈砍下去。兩根樹枝應(yīng)聲而斷,一邊地上掉了一根,斷枝殘葉,了無生機(jī)。他繼續(xù)甩動斧頭往樹上砍,一下又一下,斧頭閃著光,白色的木頭碎片圍著他上下飛舞。

      男孩兒看著樹枝砸地,木屑飛舞,斧頭閃著光,霍斯不出聲地翕動著嘴,男孩兒覺得自己還聽到了別處傳來的搞破壞的聲音,就在遠(yuǎn)處的林子里,與他耳邊的聲音遙相應(yīng)和著。終于,霍斯的斧頭嵌進(jìn)樹干里頭了,松動斧頭的時候他慢慢冷靜下來。

      過了很久,男孩兒安靜地說道:

      “我看見林子里有人。”

      風(fēng)搖著他倆頭頂上方的樹葉。

      “就在火堆另一邊的樹叢里,”他說,“我覺得有人在周圍走動而且盯著我看?!被羲箯堉斓芍?,接著便轉(zhuǎn)過身,大刀闊斧地穿過樹叢朝火燒出來的那片空地走去。只剩男孩兒一個人了,他看了看手里的樹枝,剝光了皮的樹枝閃著微光,像根濕潤的骨頭。他抬起眼,畏怯地看著聚集在身周的黑影,耳邊是窸窣聲和沙沙聲。他站起身朝火堆走過去。霍斯蹲坐在樹葉堆里,小心翼翼地往火舌里放干木頭。男孩兒在他身邊坐下來。

      “你看見人了嗎?”

      霍斯心不在焉地?fù)u搖頭。他眼神迷離,心思似乎正在某個秘密園林里穿行。他們靜靜地坐著,耳邊是火堆歌唱時的呢喃聲。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漸深的暮色。男孩兒說:

      “也許我只是想象這里有人?!?/p>

      霍斯咬著自己的指關(guān)節(jié),若有所思地盯著火堆。紅色的火舌在他眼里忽明忽暗地閃動。

      “你怎么能住這里呢,霍斯,這里又冷又濕?”男孩兒問道,“而且你知道他們會來抓你。抓到你以后他們就會說你瘋了,然后把你送到監(jiān)獄里去。那時候你怎么辦?”

      霍斯又往火里塞了一根木棍。

      “他們抓不到我的。他們趕到之前我就走了。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

      男孩兒嘆了口氣,搓搓自己的額頭。

      “好吧,霍斯。不過,我們或許應(yīng)該回家一趟,就待一個晚上。等你把這兒弄好我們就走?!?/p>

      “我不回家?!?/p>

      他蹲坐在腳后跟上慢慢晃著身體。一根長長的火舌從火里跳出來。地上的潮氣帶著寒意躥上男孩兒的脊背,他冷得哆嗦起來。霍斯說:

      “我以前有一只白兔。它的眼睛是粉色的,口鼻也是粉色的。是只很漂亮的兔子。我用鐵絲網(wǎng)和別的給它做了個籠子養(yǎng)著它。有天晚上不知道什么東西闖進(jìn)籠子里把它殺了。像這樣扯裂了它的喉嚨——刺啦。就像這樣?!?/p>

      他頓了頓,灰色的大眼睛轉(zhuǎn)向男孩兒。

      “他們不會找到我的?!?/p>

      可是,就好像他的挑釁被聽到了似的,林子里傳來走動的聲音?;羲拐酒鹕砦站o手里的斧頭。男孩兒抬頭看著他的臉,想從他臉上看出點兒什么。聲音越來越近,不久,一個身影穿過樹林,朝著火光所在慢慢走過來。

      霍斯舉起斧頭,火舌舔過斧頭邪惡的利刃。他舉步向前,再向前,那個身影在他面前猶猶豫豫地站定了。一切都靜止了。遠(yuǎn)處的林子里有什么東西在大聲喊叫,黑黝黝的樹冠上有個陌生的聲音沖著他倆大聲嚷嚷。

      “你怎么樣啊,霍斯?”陰影里的身影說話了,“是我。”受驚的霍斯吼了一聲,男孩兒一下子蹦起來。

      “萊思,”他大叫起來,“你嚇了我們一跳,好家伙,你當(dāng)真嚇著我們了?!?/p>

      他被自己的大嗓門鎮(zhèn)住了,低下頭疑惑地看著自己的手。萊思走向前,霍斯垂下斧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萊思從他身邊走過,緊張得笑出聲來。

      “你給我的驚嚇更大,”他說,“你的保鏢拿著斧子站在這里,我以為他要把我的頭砍下來呢。”

      他又笑了一聲,站在火堆旁,雙手放在屁股上?;羲棺哌^來,在他倆身邊坐下來,一聲都不吭。萊思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問道:

      “你們在這里干嗎?”

      “什么也沒干,”男孩兒回答,“怎么啦?”

      “你們臉都白了,你們倆。說起來,你們以為我是誰?”

      “你來這里干嗎?”霍斯靜靜地發(fā)問。

      “你不喜歡我給你倆做伴兒啊,大塊頭先生?”

      霍斯聳了聳肩膀,移開視線。萊思轉(zhuǎn)過身,朝著男孩兒齜牙咧嘴地笑,還眨了眨眼睛。萊思是個小個子胖男孩兒,一張胖胖的圓臉,一頭稻草色的頭發(fā)。他的手指頭又短又粗,指甲都裂了,總是喘不上氣的樣子。他又轉(zhuǎn)向霍斯,說道:“你這樣拿著斧頭太危險了??傆幸惶炷悴皇前炎约旱哪X袋砍下來就是把別人的砍下來?!?/p>

      他小喘著笑起來。萊思是這伙人里唯一一個不敬畏霍斯的。他又開口道:“嘿,霍斯。”

      “干嗎?”

      “我告訴你一個消息。我是專門為了這個消息跑過來的?!?/p>

      “什么消息?”

      “嘿,讓它等一會兒?!比R思狡黠地回答。

      他把手插進(jìn)兜里掏出一顆黏糊糊的粉色糖果,啪地扔進(jìn)嘴里。他大聲咀嚼著糖果,眼睛盯著火堆。

      “有趣的事情,”他說,“我在路上遇到一個家伙。”

      他倆抬頭看著他,等他說下去,可他卻好像忘了他倆的存在。他沉思起來,兩個腮幫子活動著,慢慢地嚼著糖果,男孩兒只好提醒他:

      “怎么啦,后來呢?”

      萊思低頭看看他,一副受驚的表情。

      “什么后來?”

      “你遇到了一個家伙?!?/p>

      “哦,對。對?!?/p>

      他在他倆中間坐下來,小心翼翼地用雨衣的尾巴蓋住自己的屁股。

      “是了,”他說,“我正騎著自行車上山,天越來越黑。這個家伙坐在山頂?shù)乃疁侠?。好吧,我不是怕他,或者別的什么,不過,我剛才說過,天越來越黑。不管怎么說,我從他身邊過去的時候他叫住我,對我說了這個殺人案?!?/p>

      他頓了頓,四周似乎變得越發(fā)沉默起來。過了一會兒,萊思繼續(xù)說道:

      “他說昨晚鎮(zhèn)子里有個女人被殺了。腦袋被砸成了面糊?!?/p>

      “哪個女人?”霍斯問道,他沒抬頭。

      “就是漢隆太太,在下面巷子里開鋪子的漢隆太太,電影院旁的那個。你認(rèn)得的。我們以前看日場電影的時候從鋪子里買過糖果。她的鋪子?!?/p>

      “我知道她,”男孩兒說,“我記得她?!?/p>

      “這個家伙,怎么說呢,他說直到晚上才找到那個女人。她躺在柜臺后面的地上,店鋪關(guān)著門。她就躺在地上,頭被砸成了面糊,血流得到處都是?!?/p>

      “誰干的呢?”男孩兒問。

      萊思沒搭理。他盯著火堆,臉上是困惑不解的表情。

      “他是個有趣的家伙?!彼?。

      “誰?”

      “這個告訴我女人被謀殺的家伙呀。長得真好笑。”

      “到底是誰殺了那女人呢,萊思?”

      “什么?哦,那我不知道,他說沒有人知道。警察在找一個男人,可是,他說他們找不到他的。他還說,不管是誰犯下那樣的案子都足夠聰明,不會被抓到。他可真是個古里古怪的家伙?!?/p>

      霍斯挪了挪地方,離他倆遠(yuǎn)了點兒,他的斧子在粗粗的新樹枝上鑿出一個V形的口子。萊思和男孩兒都盯著火堆。

      “什么都沒拿?!比R思說。

      “什么意思?”

      “他說鋪子里什么都沒丟。錢沒丟,別的也沒丟。什么都沒丟。真是古里古怪,不是嗎?”

      “確實古里古怪。”

      男孩兒看著把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的樹林。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火光投下的長影張牙舞爪地往樹上撲騰。他哆嗦著,轉(zhuǎn)身看向霍斯。可是霍斯不見了。

      “霍斯?!彼p聲喊道,可是,沒有人回應(yīng)。

      萊思站起身,四處張望。

      “那個白癡瘋子去哪里了?我完全沒聽到他弄出一點動靜?!?/p>

      他倆肩并肩地站著,窺探著林間的黑暗之地。他倆不安地望著對方。男孩兒穿過空地走到霍斯剛才坐的地方。沒有任何他留下的痕跡,只有那根他一直削著的樹枝,樹枝躺在火光里,身上有一道深深的傷口,正滴滴答答地淌著汁液。

      白 事

      他們把棺材放進(jìn)墓穴里,斯蒂芬轉(zhuǎn)開臉。不經(jīng)意間,他看見一個舉止奇怪的矮個子胖男人在深綠色的紫杉樹叢四周鬼鬼祟祟地走來走去。遠(yuǎn)處,海水漲潮了,海浪高低起伏,海面上散落著白色的斑點。北邊刮來的冷風(fēng)挾著零星的雨滴。矮個子男人已經(jīng)停下了腳步,這會兒正一動不動地站著,身后是躁動不安的樹叢。他的視線穿過墳地里的墓碑,凝固在渾身泥水的悼念隊伍上。斯蒂芬回頭看墳?zāi)埂K麄兌荚诳粗?,他努力想要哭出來,卻擠不出一滴眼淚。愛麗絲在他身旁啜泣,這看上去很諷刺。她一直恨著老頭兒。他讓她害怕,反正她是這么說的。

      儀式結(jié)束了,人們紛紛離開墓地。

      “你怎么樣?”愛麗絲問,“你還好嗎?”

      “嗯,很好。我很高興儀式結(jié)束了?!?/p>

      她被濃密潮濕的草叢絆了腳,他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肩膀。她到現(xiàn)在都沒適應(yīng)懷孕后的變化。風(fēng)吹過樹林,搖晃著樹枝,就好像樹枝上掛滿了骨頭。他哆嗦著,開口說道:

      “我們趕緊離開這個地方?!?/p>

      他們開始加快腳步,可是,兩人走到主路上的時候,愛麗絲的腳步變得遲疑起來,她往后縮了縮身體,喃喃道:“哦,我的上帝……”

      他往她的視線所及處看過去,那個剛才還在墳?zāi)购竺娴臉鋮怖镎局陌珎€子胖男人正向他倆走來。他穿著一件灰撲撲的黑色過膝長大衣。頭上一根頭發(fā)也沒有,后腦勺上的帽子對他來說實在太小,歪歪斜斜地扣在那里。他一邊急急忙忙地邁著兩條短腿,一邊驚恐不安地左顧右盼。矮個子男人在兩人面前停下腳步,傾身湊上前來像要密謀什么似的。雨水從他的大衣里帶出一股令人生厭的氣味,似有似無地飄散開來。

      “斯蒂芬,”他低聲說道,“節(jié)哀?!?/p>

      斯蒂芬握了握伸過來的手,不自在地瞥了眼他的妻子。她垂著眼站在旁邊,緊緊攥著自己的手套。

      “多好的老人家啊,斯蒂芬?!卑珎€子男人抬起明亮的眼睛,熱切地看著他說道,“你知道吧,我和他很熟的,突然間他就那樣走了,這可真是令人震驚。我的天,多么令人震驚啊。確實是?!?/p>

      “我很難過,”斯蒂芬說,“我似乎不記得——”

      “走吧,”矮個子男人打斷他說道,“我陪你們走到你停車的地方?!?/p>

      他利落地跳到兩人中間?,F(xiàn)在,他左右兩邊都有了保護(hù),走起路來也不再鬼鬼祟祟了。斯蒂芬的眼神越過兩人之間那個光禿禿的頭頂,瘋狂地暗示著他的妻子,然而,她卻不愿意看他。矮個子男人說:“你知道嗎,我有時候覺得整個族類都在消亡。當(dāng)然,斯蒂芬,你父親是其中之一。不僅僅是一代人的想法,而是,對,而是整個族類。你不這么看嗎?”

      斯蒂芬一言不發(fā),矮個子男人轉(zhuǎn)頭看向斯蒂芬的妻子。

      “你同意我的看法嗎,愛麗絲?”

      她驚恐地瞪著他,說道:“什么?是的。哦,是的。”

      斯蒂芬瞥了她一眼,可是她已經(jīng)再次縮了回去,從手到嘴都縮了回去。

      “啊,對,整個族類,”矮個子男人滿意地說,“等到他們都走了的時候,將會是一個巨大的損失?,F(xiàn)在這一代人為世界貢獻(xiàn)了什么?唯有他們的憂懼結(jié)出的果子?!?/p>

      沉默了一會兒后,斯蒂芬冷冷地說道:

      “我以為這個世界已經(jīng)壞到極點了。”

      矮個子男人從眉毛下抬起眼看著他,狡黠地微笑起來。

      “可是,現(xiàn)在有了這么多新生的惡。”他輕輕地說。

      斯蒂芬嗆咳起來。

      “哪里有什么新生的惡?!?/p>

      矮個子男人只是盯著遠(yuǎn)處那片危機(jī)四伏的海,陷入了沉思。突然間,他開口了。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好嗎?”

      “我說——我說哪里有什么新生的惡。你說——”

      “啊,對對對。都說陽光底下無新事,是啊,可是,看看過去幾年發(fā)生的事。多可怕啊。實在是可怕。有時候我就想——就想——我剛才說什么來著?”

      他變得焦慮不安起來,驚恐不安地環(huán)顧四周。斯蒂芬眼神迷茫地望著他。他繼續(xù)說道:

      “現(xiàn)在世上多了一種新型的絕望。古老的生活方式日漸消亡,古老的宗教也一樣。當(dāng)人們背棄上帝的時候,他們還能指望誰?我說,他們還能指望誰?”

      他看著兩人,眼神明亮而苦惱。

      “我知道,”他說,“我背棄了上帝。我曾經(jīng)想要服侍他的。我曾經(jīng)聽到過呼召,召我去做仆人,但是,我告訴自己這條路通向死亡。我曾引以為豪,現(xiàn)在卻一無所有?!?/p>

      他們走到停車的地方了。

      “我一無所有。”

      斯蒂芬為妻子打開車門,她急急忙忙地鉆進(jìn)去。

      “沒有上帝什么都沒有。你聽到我說的了嗎?”

      他把手放在斯蒂芬的胳膊上,斯蒂芬試圖推開他的手,可是,又短又胖的手指頭抓住他。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知道嗎?你看到那恐懼了嗎?感受到死亡天使用翅膀拂過你的臉了嗎?有嗎?”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直直地盯著他,嘴上都是白色的唾沫星子。斯蒂芬緊張地張望著,擔(dān)心其他車?yán)锏娜嗽诳此麄?,他艱難地開口說道:“你看,我都不知道你是誰?!?/p>

      “我說,你看到了嗎?看到了嗎?”

      “你聽我說……”

      “承認(rèn)吧。承認(rèn)你看到到處都是荒蕪。被背棄的神用他的手碰觸著這個世界,而我們?nèi)匀灰暼魺o睹。我告訴你,同一只手將用且僅用死亡碰觸我們,除非我們——”

      “放開我的胳膊?!?/p>

      “承認(rèn)吧。只要你承認(rèn)了?!?/p>

      “你這個瘋子。”

      突然之間,矮個子男人冷靜下來,眼里的光亮也滅了。就好像他一直在等待這個指控。他安安靜靜地說:

      “瘋子。確實。我看見了恐懼和荒蕪,卻不愿意指名道姓地叫它。我沒有勇氣,或者說,勇氣不夠。如果我瘋了,就是被那懦弱逼的。可是你呢。只要你決定了就能夠,你能夠——”

      “閉嘴,”斯蒂芬大聲喊道,“閉上你的嘴,你這個老渾蛋,給我滾開,滾開?!?/p>

      他推開矮個子男人,他那頂歪歪斜斜的帽子從頭上滑下來,滾落在碎石地上。他又過來了,伸著指頭,雙唇濕潤。斯蒂芬鉆進(jìn)車?yán)?,砰地關(guān)上車門。他發(fā)動引擎的時候,矮個子男人湊上來,他的臉壓在車窗上。他靜靜地盯著兩人,雙眼如同著了火一般。斯蒂芬用力掛擋,他們的車沖上車道,輪胎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聲。

      他們上了回村子的馬路。斯蒂芬還在發(fā)抖,他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瘋子。耶穌。”

      愛麗絲一言不發(fā),他轉(zhuǎn)過頭眼神犀利地看著她。他問道:“他是誰?”

      她聳聳肩。

      “可是,你認(rèn)識他?!彼f。

      “是什么讓你這么想的?”

      “你認(rèn)出他了,”他堅持道,“你看見他過來的時候就停在小道上?!?/p>

      “那就說明我認(rèn)識他嗎?”她冷靜地看著他問道。

      斯蒂芬困惑了。他看著外面的馬路,嘟囔道:

      “他認(rèn)識我們。他知道我們的名字。天殺的,他是誰?這是個小地方,我在這里長大的。我應(yīng)該認(rèn)識他呀?!?/p>

      車?yán)锍聊艘粫?,他又嘟囔道?/p>

      “這些該死的瘋子都應(yīng)該被關(guān)起來?!?/p>

      “他很憂傷?!?/p>

      “憂傷?憂傷?他就是個瘋子?!?/p>

      “但是,他就是很憂傷。你為什么這么冷酷?”

      “你說我,冷酷?你沒有聽到他對我說的那些話嗎?別胡說八道了?!?/p>

      “我沒有胡說八道?!?/p>

      “他是個十足的瘋子,人人都看得出來,除了你。你沒看見嗎?他們看見他在那里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愿意靠近我們,是了。該死的,他們都清楚得很,不過,當(dāng)然啦,溫柔善良的愛麗絲是不會說什么的,只會站在那里,任由我像個傻瓜一樣撞上去。耶穌啊?!?/p>

      “噢,別說了,看在神的分上。我告訴你了,我不認(rèn)識他?!?/p>

      她捂住耳朵,開始在座位上前后搖晃起來。他說:“對不起?!?/p>

      “你永遠(yuǎn)只知道說這個?!?/p>

      他痛苦地看向車頂。

      “耶穌啊,愛麗絲,不要發(fā)作。今天已經(jīng)很難過了,我已經(jīng)受不了更多了。求你別發(fā)作。”

      她坐直了身體,揉揉眼睛。接著,她點燃一根煙,說道:“我們很久以前就發(fā)作了?!?/p>

      “愛麗絲……”

      “別理我。”

      暮色中,田野從他身邊悄悄地、迅速地飛過。天色逐漸暗淡下來,層林吸足了墨色。

      “你今晚想回家嗎?”他問道,他努力讓這句話聽上去像在表達(dá)歉意。

      “我無所謂?!?/p>

      她語氣冷淡,透著厭倦世情的意味。他發(fā)出齜牙的聲音,說道:“我原打算寫一本關(guān)于時間的書。你知道的吧?”

      她詫異地看看他。

      “不,我不知道?!?/p>

      他大笑起來。

      “哦,是的,我原打算寫一本書。一個愛情故事。相信愛情恒久遠(yuǎn)的斯蒂芬和愛麗絲的故事。后來,他倆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或者說,愛情變得面目全非,以至于他倆再也認(rèn)不出它來,這個打擊過于沉重。他倆各自縮了回去,像兩只縮回洞里的兔子?!?/p>

      他不說話了,她則嘆了口氣。

      “你怎么這么冷酷,”她喃喃道,“太冷酷?!?/p>

      他倆進(jìn)廚房的時候,莉莉安正坐在餐桌旁低頭喝茶。她沒看他倆。斯蒂芬一邊看著她——老頭兒唯一的姐妹,一邊摘下圍巾和手套。她老了,眼角有了皺紋,白頭發(fā)也長出來了。老頭兒的死對她的打擊很大?,F(xiàn)在,她不用照顧任何人了,也不能用軟弱無能的方式欺負(fù)誰了。

      “還有茶嗎?”愛麗絲從外套里掙扎出來,問莉莉安。她抽了抽鼻子。

      “壺里有?!崩蚶虬不卮鸬?,同時抬起一只沒精打采的手。

      斯蒂芬離開廚房,留下兩個沉默的女人。他在浴室洗手的時候,愛麗絲敲了敲浴室門。

      “斯蒂,我要去躺一會兒。我累了?!?/p>

      “好的。休息會兒對你有好處。你現(xiàn)在要放輕松,等著寶寶出來。”

      她靠在門上,臉色蒼白,沒什么生氣,手指間繞著一塊打結(jié)的潮手帕。

      “我想,我們今晚回去吧?!彼f。

      “你確定想要這樣?”

      “或許,你是對的。今天太累了?!?/p>

      “那么,我們明早再走?!?/p>

      “好的?!?/p>

      她離開后,他又下樓進(jìn)了廚房。莉莉安正站在水槽旁。她看著他,張開嘴想說話,卻又把視線移開了。

      “愛麗絲看上去臉色蒼白,過了一會兒?!彼f道。

      “是的,她累了。她一直有壓力?!?/p>

      “我們都有壓力。”

      “是的。”

      她把茶杯和碟子收進(jìn)碗柜里,擦干手,說道:

      “我得去喂雞了。”

      “莉莉安……”他開口叫住她,又停下來。

      她低著頭站在那兒,等著他說話。他繼續(xù)尷尬地說道:“現(xiàn)在,你要一個人了?!?/p>

      她聳聳肩,臉漲得通紅。他說:

      “我想過,莉莉,或許……或許你會愿意過來,和我們一起待幾天。這樣可以讓你分分心。這個地方——這不是一個適合女人獨自生活的地方?!?/p>

      “我也許,”她不確定地說道,“我認(rèn)為,我能夠應(yīng)對得來。”

      她從眉毛底下瞥了他一眼,微微笑著,一個緊張兮兮的,女孩兒般的笑容。然后,她在困窘中沖出門逃進(jìn)院子。

      斯蒂芬心神不寧地在廚房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正處于筋疲力盡之后那種奇怪的心明眼亮的狀態(tài)中。周圍的一切在他眼里開始以最真實的方式變得虛幻起來。他碰觸過的一切都讓他的手指感受到物的本性。餐桌上的每一道木頭紋理似乎都在震顫,水槽的鋼板像冰塊一樣又冷又利。就好像他從一個非常高的地方,正透過某種神秘的螺旋體往下看。爐子后面的角落里有根黑刺李木棍靠在墻上。一看見這根木棍他就走上前伸出手指去觸碰它,然后,他皺著眉停下來。他盯著木棍上的節(jié)疤,這些節(jié)疤似乎在黑木頭里打著旋兒,每一個旋兒都是一個小小的、封閉的世界。他猶豫著往后退了幾步,垂下手。接著,他轉(zhuǎn)過身,迅速離開了廚房。

      斯蒂芬上了樓走進(jìn)小臥室,從小臥室可以越過院子眺望房子遠(yuǎn)處的田野。愛麗絲躺在床上,被陰影包圍著,迷迷糊糊地打著盹兒。她雙手交握,放在鼓起來的肚子上。斯蒂芬從窗口往下看院子里的情形。莉莉安站在小雞中間,從圍裙里掏出食物扔給它們。他隱約聽到了小家伙們咯咯咯的叫聲。最后一道日光漸漸湮滅,夜晚很快就要來了。他站在那兒,額頭抵著玻璃,視線越過越來越暗的田野,直達(dá)遠(yuǎn)處黑黝黝的群山。

      “斯蒂芬?”愛麗絲那令人疲倦的抱怨聲傳過來。他轉(zhuǎn)身看著她說:

      “我剛才吵醒你了嗎?對不起。”

      “沒關(guān)系?!?/p>

      斯蒂芬坐在床上,就在她身邊。愛麗絲抬起胳膊,用帶著潮氣的手心觸碰他的臉。他嘆了口氣。

      “怎么了?”愛麗絲問。

      “我不知道。我想起了爸爸。我不像是……我不……”

      他停下來,舉起雙手做了個無助的手勢。

      “我能想到的只有他的指關(guān)節(jié)。白色的指關(guān)節(jié),你知道嗎,那時候,彎曲的指關(guān)節(jié)中間總是他的木棍——就是那樣。換作你會有什么感受?父親才走兩天,自己能想到的卻只有那樣的小事。今天在墳前那會兒,我哭不出來。我想哭,卻哭不出來。我看著那口棺材,它就好像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似的?!?/p>

      “這是震驚之下的反應(yīng)。”愛麗絲說。

      斯蒂芬站起身,雙手插在兜里,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皺著眉,看著地板,說道:

      “我以前是愛他的。我知道我以前是愛他的?!?/p>

      “當(dāng)然?!?/p>

      “我想知道的是,發(fā)生了什么改變了我對他的愛。我對他的愛怎么這么容易就消失了呢?我以前愛他勝過世上的一切。”

      他停下腳步,低頭看著愛麗絲,問道:“愛怎么會像那樣說消失就消失了呢,愛麗絲?”

      “有東西殺死了它?!?/p>

      他盯著她。她咬著嘴唇,就好像知道自己剛才說多了,再不敢多說什么。

      “什么東西?”他問道,話里頭透著疑慮。

      “我不知道?!?/p>

      “看著我,愛麗絲。什么東西?”

      可是,愛麗絲的視線掠過他的視線,一觸即逃,像受驚的動物。她用不安的手指摸摸自己的臉。

      “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喊道,“你為什么問我?為什么?有些東西就會做這樣的事——可怕的東西。”

      斯蒂芬回到她身邊坐了下來,兩眼盯著身前交握的雙手。

      “你撒謊,”他皺著眉說道,“你在胡說八道。那都是……這……我知道這都是錯的?!?/p>

      他低頭盯著她,可是,她已經(jīng)閉上了眼。

      “都是錯的?!彼终f,說著搖搖頭。

      有一陣子,一切都靜止下來。微弱的聲音傳到他耳邊,是院子里小雞的咯咯聲,是石板間微風(fēng)的歌唱聲。他溫柔地把手放在她隆起的肚皮上。她嗚咽了一聲,轉(zhuǎn)過身臉沖著墻,就在她轉(zhuǎn)身的時候,他感覺到手掌下這個陌生的孩子在動。

      物性論

      老頭兒拿著橡皮管在園子里澆水的時候,那群玩雜耍的家伙出現(xiàn)了。不能說他們是不速之客,但至少可以說,他們來得出其不意?,F(xiàn)如今,出現(xiàn)一群小妖精是不會讓他大吃一驚了,一群哥布林也不會??墒牵蝗和骐s耍的家伙!盡管如此,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們的存在,在過去的幾周里他甚至開始把他們看作這世間最珍貴的饋贈。過去的幾周金光耀眼,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烈日下頭出一身透汗,耳邊有天鷚在歌唱。這些日子他一直待在園子里,在沒腰深的草叢里胡亂打草,高溫讓他興奮極了,生命的脈搏在他身周跳動,令他感到窒息,數(shù)不清的生靈,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枝丫間的鳥兒,熠熠生輝的藍(lán)蠅,蜥蜴和蜘蛛,還有他最喜歡的蜜蜂,不用提那些被稱為無生命體的東西,以及這塊土地。所有這些,都在繁衍,在爆炸,在殺戮。有時候?qū)嵲谑懿涣肆耍蜁闷鹣鹌す馨褕@子澆個透心涼,同時還會興高采烈地大喊大叫,叫聲中混合著狂喜與嫌惡。就在某一場這樣的熱鬧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他第一次見到了那群玩雜耍的家伙。

      喬治和露西幾乎沒認(rèn)出他。如果是在園子里遇到他,他倆大概會把他當(dāng)作一棵樹,他確實像一根燒壞了的紅木,長長的胡子像灰白的常春藤。他早就不用刮胡刀了,生怕哪天刮胡刀割了喉嚨就成了“刮喉刀”,倒是給了他們借口以追悼為名尋歡作樂,他可沒這打算。不管怎么說,老頭兒那會兒似乎很快就要餓死了。后來他發(fā)現(xiàn)園子里到處是吃的,甘藍(lán)、大黃、土豆、山莓,野草下面長了各種各樣的東西。甚至還有玫瑰,血紅的花朵沉甸甸的,讓人心神不寧。他時不時拿橡皮管發(fā)脾氣,倒是給這些植物幫了忙。洪水過后周遭沉默下來,一片寂靜中,水滴從樹葉上偷偷滑下來順著樹干滑到樹根,消失在干裂的土壤里。

      那群玩雜耍的家伙穿過晶瑩的光霧出現(xiàn)了,這個馬戲團(tuán)由一群又矮又胖的家伙組成,都穿著黑條紋的緊身連衣褲,毛茸茸的羅圈腿,胳膊上扎著皮帶,腳上卻不搭調(diào)地蹬著輕軟精致的黑舞鞋。這是幻覺,他說,他確定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消失,除了微弱的震顫聲什么都不會留下!然而他錯了。他們在果樹底下的空地上支起了蹦床和雙杠,接著便開始騰挪跳躍,神氣十足地走來走去,一邊拍手一邊互相催促,激動的喊叫聲又尖又響。全體起立!他們當(dāng)中只有一個女性,她身材豐腴,黑眸熱辣,毫無爭議地成為整場演出的中心,盡管她的表演不過是擺擺姿勢,撩撩頭發(fā),拋幾個蕩漾的眼波。第一場演出很快就結(jié)束了,他們是喘著氣揮著汗離開的。

      第二天他們又回來了。當(dāng)時老頭兒正在照看蜂房,透過林間縫隙,他看見一個身影正在蹦床上輕快地上下滑行,姿態(tài)閑適而優(yōu)雅。老頭兒已經(jīng)從他們的一舉一動中看出了明顯的進(jìn)步。他們以一個疊羅漢的造型圓滿結(jié)束了表演,這座搖搖晃晃的金字塔滿載歡樂卻沒得到應(yīng)有的贊美聲。他坐在一棵蘋果樹的樹蔭里,看著他們蹦啊跳啊翻啊滾啊,心想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鼓鼓掌呢??吹谌龍鲅莩龅臅r候,他隨身帶了一個平底鍋和一副叉子。最后一個令人膽戰(zhàn)心驚、目眩神迷的特技動作完成之前,總有些靜默而充滿懸念的時刻,這時候他就以擂戰(zhàn)鼓的氣勢用叉子猛敲平底鍋。那個女演員搖搖擺擺地走上前,十分高傲地微笑著,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興高采烈地在信中長篇大論地描繪他們的雜耍表演,夜深人靜的時候,也不貼郵票就把這些瘋瘋癲癲的胡言亂語塞進(jìn)了村里的郵筒里,家里人和朋友們一大早收到他的信一定會驚慌失色,想到他的信在餐桌上掀起的風(fēng)暴,老頭兒在暗夜里大笑起來??墒?,沒有回信,這讓他既驚訝又惱怒,后來他才認(rèn)識到那些收信人都不在了,除了他的兒子和兒媳,他倆是在一個烈日炎炎的中午趕到鄉(xiāng)里的,團(tuán)團(tuán)包圍了他的圣殿。

      “他這次一定病得很嚴(yán)重?!眴讨握f。

      “郵票都沒貼,”露西說,“典型癥狀。”

      房子里靜悄悄的,窗戶都拉著簾,門也都關(guān)著,擋著不讓他倆進(jìn)去。他倆用拳頭砸門,聽到里面?zhèn)鱽韾炐β暋S谑莾扇艘黄鸾兴拿?,求他開門,就在他倆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突然響起洪亮的、不和諧的鋼琴聲,緊接著小腳輪在石頭上滾動起來,發(fā)出尖厲的叫聲。垮塌的大門慢慢倒向門廳,老頭兒站在鋼琴旁沖他倆齜牙咧嘴地笑,藍(lán)色的小眼睛在幽暗中閃閃發(fā)亮。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赤著兩只腳,腳上都是污泥。老頭兒看上去就像個小孩兒,小禿頭、羅圈腿、閃亮的眼睛、裸露的牙床,一個頑皮搗蛋的老小孩兒。

      “我的神啊?!甭段鬣洁斓溃闹杏煮@又怕。

      “沒錯!是我!”老頭兒大喊道。他在石板地上手舞足蹈,像鳥雀般歡蹦亂跳,這支舞結(jié)束得很快,他停下來睜大眼睛瞪著他倆。

      “你們要干什么?”

      喬治探步向前,卻被倒在地上的門板絆了腳,他紅了臉。

      “那個,嘿!”他大聲打了個招呼,“您都好嗎?”

      這份熱情沒有得到回應(yīng),他便像害了病一樣,臉都白了。盡管已經(jīng)人到中年,喬治還是一副笨手笨腳的樣子,像個長得太快的少年。他長得又高又瘦,首先給人一種灰白的印象,灰白的眼和手,灰白的頭發(fā)沒什么光澤。他微笑的時候,牙齒間會露出一小截鮮紅發(fā)亮的舌尖。他的領(lǐng)帶上有一塊蛋漬,看上去就像個光芒耀眼、晃得人惡心的太陽。老頭兒沒精打采地看著他,狠狠地挖苦道:“又在東游西蕩呢,小喬治?那就過來吧,來,進(jìn)來進(jìn)來?!?/p>

      露西站在原地沒動,怒火讓她腳下生了根。這個老朽的瘋子居然敢對她的喬治呼來喝去!她的前額暈出一片燥熱的潮紅。老頭兒譏諷地朝她笑起來,拉著他兒子朝廳里走去。

      他帶著他倆參觀他的王國,就好像他們是兩個外人。房子里混亂不堪,一片狼藉。臥室里住著鴿子,廚房里住著老鼠。他說,他覺得挺好。生命無處不在。他告訴他倆,有一天他把自己鎖在屋外了,扯下鉸鏈卸了門才進(jìn)來,后來只能用鋼琴堵在門后撐起門板。這個小插曲發(fā)生以后,那個從山里農(nóng)場過來照顧他的老太太就跑了。老頭兒住在客廳里,舊毯子、舊報紙、舊蛛網(wǎng)筑起一個巢穴,他覺得只要他在,就能讓悠長的樂聲充滿房子里的每一個角落和每一個僻靜之處。就是閣樓里的老鼠都知道他在家,他明白著呢。

      露西在樓上的過道里抓著她丈夫的胳膊,氣勢洶洶地對他耳語道:

      “我們還要像傻子一樣在這里待到什么時候?”

      喬治縮了縮頭,像要躲開迎面而來的一擊。他緊張兮兮地瞅了一眼老頭兒,老頭兒搖搖晃晃地走在他倆前面,嘴里嘟嘟囔囔道:“什么事兒都沒有,不要大驚小怪的,我們不趕時間。”

      露西疲憊地嘆了口氣,閉上眼。她是一個體態(tài)豐滿的女人,風(fēng)姿猶存,每當(dāng)生氣的時候她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豐胸就會微微顫動。她的鼻子和下巴上有一層濕潤的水光,散發(fā)出薄薄的汗水味。夏天真不適合她。

      “告訴他我們要帶他走,”她說,“告訴他我們要回家。”

      “露西,他是我父親。”

      他堅定地轉(zhuǎn)過頭不看她,并且加快了腳步。他再一次注意到這房子有多么古怪,房頂那些聳立的塔樓以及屋里這些粉色與白色的梁木,整個兒就像一個坐落于山野間的巨無霸生日蛋糕。只有他父親才把這里當(dāng)成家,家里其他人則時不時有些模糊的念頭,夢想躲到一個沒有他的世界,遠(yuǎn)離他惡毒、陰險的快樂。喬治回憶童年的時候,身子抖了一下,那些貧窮卻強(qiáng)裝體面的日子,那些村里人的嘲弄,還有那些朋友,他在朋友們的家里端坐著,雙手夾在瘦骨嶙峋的膝蓋間,心里偷偷地哭,他羨慕那種簡單沉悶的生活常態(tài),每天晚上,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父親們繃著臉,神色疲憊地回到家,等待他們的是報紙、拖鞋,還有大壺?zé)_的茶。過道盡頭有扇門直通某個塔樓,那是一個有玻璃窗的白色小木屋,屋頂有一個異常優(yōu)雅的小塔尖。看哪,老頭兒就在這個明亮的氣泡里飄來蕩去,與外界斷絕了往來,那些瘋狂的計劃耗盡了他的時日,他小心翼翼地推算計劃里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絲毫沒有注意到妻子正慢慢死去,孩子們越來越絕望。困惑中萌生的幾縷暴怒在喬治心中翻騰著,他后退幾步反身回過道。他的父親邁著小快步跟在他身后。

      “你等等啊,我還要給你看看我那些關(guān)于釀酒廠的計劃呢。”

      喬治停下腳步。

      “什么釀酒廠?”

      “哎呀,就是用土豆釀酒呀。這個地方到處都是土豆?!?/p>

      露西就站在他們身后,聞言倒吸一口氣,尖聲大笑起來。

      他們在破敗的餐廳吃午餐,有生胡蘿卜、豆子、堆成小山的樹莓,還有蜂蜜。露西找來幾副刀叉和三個開裂的盤子,不過,老頭兒不愿意用這些精致的玩意兒。

      “動物們用刀叉嗎?”他一邊問一邊傾身越過飯桌,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說話間,他裝上了自己的假牙。他倆神色古怪地朝他臉上看了一眼,又滑稽又野蠻。

      “那么,它們用刀叉嗎?”

      “我們又不是動物?!甭段鞑桓吲d地回答。

      他齜牙咧嘴地笑起來。他就等著她這么回答呢。

      “噢,不對,我們是動物,我的女兒,我們就是動物,可憐的用刀叉的動物?!?/p>

      露西的胸膛開始起伏,前額陰云密布,喬治的兩條腿在桌子底下扭成一個焦慮的結(jié),他瘋狂地搜尋出路,想避開這場眼看就要爆發(fā)的大戰(zhàn)。

      “好了,聽我說,為什么,為什么不和我們說說您在園子里看到的家伙們呢,玩雜耍的家伙們?”

      老頭兒的眼神變得游離起來,他大聲咀嚼著嘴里的胡蘿卜,口齒不清地自說自話。突然,他坐直了身子。

      “他們會跳舞,你知道吧。他們飛進(jìn)來的時候跳著這樣的小舞步,是在告訴那些準(zhǔn)備出門的同伴源頭在哪里,距離有多遠(yuǎn),朝哪個方向飛,信息十分準(zhǔn)確。你們不相信我嗎?我?guī)銈內(nèi)タ?。噢,哎呀,他們跳得不錯的?!?/p>

      露西面無表情地看了看老頭兒,又看了看喬治,然后收回視線,她在困惑中心不在焉地從光禿禿的桌面上抓了一把豆子吃。

      “誰???”她問道。

      老頭兒瞪起眼睛。

      “什么誰???當(dāng)然是蜜蜂啊。我剛才沒告訴你們嗎?還有蝸牛?!?/p>

      “蝸牛!”喬治拼命想要做出一副大吃一驚、好奇萬分的樣子,他大叫一聲,接著爆發(fā)出一陣神經(jīng)質(zhì)的笑聲,就好像打了一連串嗝。

      “討厭?!甭段飨訍旱剌p哼道。

      老頭兒被激怒了。

      “我說錯了嗎?蝸牛,蝸牛有什么不對?它們會跳舞。大家都會跳舞。”

      他拿起蜂巢。濃稠的琥珀色的蜜漿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滴到他的大腿上。他的雙唇無聲地囁嚅了一會兒,艱難地想要說點什么。殘渣混著唾沫從他嘴角冒出來。

      “六百只蜜蜂才能采集一磅重的蜂蜜。你會說,六百只,不算什么,可是,你知道一只蜜蜂得飛多遠(yuǎn)嗎?兩萬五千英里。你知道這個嗎,知道嗎?”

      他倆慢慢搖頭,張著嘴盯著他。他顫抖著,突然之間,眼淚從他的眼里流出來。

      “想想它們的勞作,成千上萬英里,從一朵花到另一朵花,那么努力,蜂后開始變胖,接著開始產(chǎn)卵,然后開始降霜了,成千上萬只蜜蜂受凍而死,另一個世界。那是另一個世界!你會說它靠無意識的本能活著,冷酷無情,像臺機(jī)器,是自然的奴隸。你說得沒錯,你說得沒錯,不過,聽我說,這里的核心是什么,它們是如何讓一切運轉(zhuǎn)起來的呢?它們跳舞?!?/p>

      他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開始在房間里嗡嗡嗡地轉(zhuǎn),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滑翔,一會兒低聲哼哼一會兒放聲大笑,他流著淚,在空中揮舞著蜂巢,蜂蜜灑在椅子上、桌子上,最后,他被壁爐柵欄絆了腳摔進(jìn)壁爐里,揚起鋪天蓋地的灰塵、煤煙和蛛網(wǎng),煙塵中他的聲音像鐘鳴聲哀哀升起。

      “可憐的用刀叉的動物,它們會跳舞?!?/p>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露西和喬治清理了正面大臥室里的蜘蛛和鼠便,這些個汗流浹背的晚上他倆就睡在大臥室里,整宿都在進(jìn)行實力懸殊的辯論。喬治猶豫不決,陷入某種道德意義上的精神分裂中,有時候露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有時候又發(fā)出令人難以理解的傻笑。有一次,他鉚足了力氣突然打斷她,用一種做夢般的語氣說道:“你知道鯨魚會唱歌嗎?嗯,是的,在海洋的深處,有歌聲。他是這么說的?!?/p>

      “喬治!你控制一下自己?!?/p>

      “好的,好的。不過,還是要……”

      第一天過后老頭兒就不再搭理他倆,回歸了自己在園子里的生活。他倆經(jīng)??匆姽麍@里水像瀑布一般傾瀉下來,耳邊傳來他的號叫聲。每當(dāng)在房子里碰到他倆,他就偷偷瞟他倆一眼,又對自己笑一笑,好像一個人認(rèn)出了相熟的、無害的鬼魂。露西的怒火變成了絕望。她打開天窗說亮話,要她丈夫做出最后的決定、不容回避的決定,然而,這卻正是他一直設(shè)法回避的。長天老日的,白天烈日炎炎,晚上喘不上氣。她越來越關(guān)注自己,身上的汗水,潮濕的頭發(fā),滾燙的肌膚。浴室里的龍頭都壞了。她身上有味道,她很肯定。不能這樣下去了。

      “喬治,你選他還是選我,我是認(rèn)真的,你必須做個決定。”

      他的頭埋在肩膀里,指節(jié)捏得咔咔作響。這噪聲逼得她想尖叫。他說:

      “你是什么意思,選你還是選他?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

      “我明白嗎?好吧,我也不知道明不明白?!?/p>

      她死死地盯著他。他是在拿她開玩笑嗎?他灰白的雙眼逃開她的注視。她改變了策略。

      “喬治,求你了。我受不了。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要瘋了,我會像他一樣,比他還糟。”

      他這才迎上她的視線,這似乎是他倆到這里以后他第一次與她對視,她在他臉上看到了領(lǐng)悟之色,他意識到她是真的很痛苦。她笑了,摸了摸他的手。門嘭地開了,老頭兒蹦蹦跳跳地進(jìn)來,揮舞著兩只胳膊。

      “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來了,成群結(jié)隊地!快來!”

      她抓住喬治的胳膊。他毫無安撫之意地沖她傻笑一下,扭動著胳膊從她手中掙扎出來。老頭兒在門口消失了。喬治追著他跑出去。他趕到時園子里空空如也。空中還有震顫聲,低沉、不懷好意的嗡嗡聲。他在石南叢和糾結(jié)的草叢里掙扎著,跌跌撞撞地進(jìn)了果園,藏身在樹枝下面。老頭兒仰面躺在蜂巢中間,眼睛睜得大大的,手里緊緊抓著橡皮管,水流直直地朝上噴射,落在他臉上的水花四濺開來。喬治跪在他身邊,被水霧籠罩。整個果園都在他身周顫抖。太陽底下一切幽暗與生長,綠色的東西、莖稈、地衣、腐葉與朽木。他瞪著荊棘和濕漉漉的霉菌、水淋淋的樹葉,還有紫紅色的玫瑰花心。他拖著身體匍匐而行。不久便見到了蝸牛。到處都是蝸牛,濕地里,葉子上,樹上,細(xì)長的草莖上,閃著銀光的黑色野獸像吃了迷幻劑般使勁兒從它們的殼里掙脫出來,豎著潮濕的觸角曲折前行。這是一種舞蹈。這些蝸牛在跳舞。烏壓壓的蜂從蜂巢里飛出來,高速旋轉(zhuǎn)著飛向空中,發(fā)出沉悶的嗡嗡聲。老頭兒死了。

      喬治站在臥室里。

      “我最好在這里待一兩天,”他說,“還得善后。你知道的?!?/p>

      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在房里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拿起這個收起那個,一張報紙,幾件衣服,一管口紅。她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他,同時也在回避他的視線。他站在客廳里看她沿著車道咔嗒咔嗒地走遠(yuǎn),穿著高跟鞋的腳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后來,他下了樓把鋼琴推過去抵住門。

      金光耀眼的天,烈日下頭出一身透汗,耳邊有云雀在歌唱,汗淋淋的草地上飄著淡紫色的薄霧,寂靜在傍晚的高空戰(zhàn)栗著,接著,夜幕降臨了,閃亮的黑與蒼白的光,天狼星升了起來,拂曉的微風(fēng)吹過,像白色的煙。這些日子他一直待在園子里,伺候玫瑰、蔬菜、蜂巢。有時候他會拿起橡皮管給曬焦的植物、樹木、土壤澆水,澆完水以后就在那里坐上幾個小時研究身邊激增的生命,蜘蛛、飛鳥、蒼蠅,還有他最愛的蜜蜂。一群蜜蜂在客廳一角安頓下來,就在天花板下面。他覺得挺好。生命無處不在。

      責(zé)任編輯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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