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芳 雖然
李利芳,內(nèi)蒙古豐鎮(zhèn)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兒童文學委員會委員,甘肅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蘭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院長。獲甘肅省第十一屆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甘肅兒童文學八駿”等榮譽。
雖然,河北無極人,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金近文學獎、小十月文學獎金獎、孫犁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賈大山文學獎獲得者,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手上的花園》。
兒童文學雖是專為孩子而作、供其閱讀的作品,但其藝術門檻與文學水準,并不低于其他文學門類。因循傳統(tǒng)觀念,兒童相較于成人是弱勢一方,于是兒童文學普遍被成人世界“小看”了,許多人在面對兒童文學時既沒有進入兒童的世界,也沒有進入文學的世界。基于此,本刊特邀兒童文學研究者李利芳,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者雖然,就兒童文學新鮮、生動、個性化的語言底色,以及豐富想象力在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獨特作用等話題展開對談,以期深入認識并走進兒童文學這一獨特的創(chuàng)作領域。
保衛(wèi)想象力
雖然:李老師,你好,這次對談的主題是關注兒童文學,我記得韜奮基金會理事長聶震寧說到過,孩子的想象力可以說是特制禮物,非常了不起,是我們今天所要保衛(wèi)的。在您看來,想象力在兒童文學這一特定表達中,到底該扮演怎樣的角色?豐富的想象力,又該如何與現(xiàn)實交相輝映?
李利芳:“想象力”映合兒童的本能需求,是促使兒童喜愛并接受文學的第一推動力。我們可以基于多種學科背景來討論兒童與想象力的關系問題,但這其中“文學”范疇的關注又是非常重要的。這首先是因為想象力是文學普遍具有的本體屬性,想象力成就了文學的審美非功利形態(tài),文學是保留并創(chuàng)造人類的想象力很關鍵的一個領域;其次是因為童年期(無論是個體童年還是人類群體童年)因未受理性與社會化律令,是葆有生命原始形態(tài)的想象力最為特殊的一個階段。孩子天然的想象力表現(xiàn)及其對想象力本能的追逐,都在積極吁求我們成人社會對此要致以相當?shù)闹匾暋?/p>
雖然:的確如您所言,想象力不僅對孩子很重要,對成人也很重要,它是文學的共性??瓷绞巧?、看水是水對任何人而言都不是有趣的事,生活需要想象力來添油加醋。當然除了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還有一種想象力,就是對現(xiàn)實的還原能力,對沒有親歷親見的人或事通過想象來還原,還原的越真說明想象力越強大。所有創(chuàng)作都離不開想象,無論你的想象是指向天還是指向地,是指向虛幻還是指向真實。孩子因為天真未鑿,本身想象力就十分發(fā)達,不讓他們想象是不可能的,這確實是上天給予孩子的特制禮物。對兒童作家來說,引領兒童向更美更善的領域飛翔責無旁貸。作家要做的,是讓孩子們乘著想象的翅膀飛得更高更遠。
李利芳:而事實上,我們對兒童想象力的保護與研究是非常不充分的。這一現(xiàn)狀也正說明我們?nèi)祟悓ψ约赫J知的有限性與不充分性。2000年始,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的孫云曉與北京師范大學發(fā)展心理研究所的陳會昌合作,就我國城市兒童的想象和幻想做過深入的調(diào)查研究。孫云曉與趙霞的《中國兒童想象力危機報告》(2009)中指出:多項調(diào)查表明,中國青少年想象力的發(fā)展受到了極大的束縛,已經(jīng)到了需要全社會關注甚至拯救的地步。
當前,教育的“內(nèi)卷化”與功利主義更加成為限制兒童想象力發(fā)展的最大阻力。兒童在看似豐沛的教育資源的滋養(yǎng)中卻越來越失去精神的獨立與想象的自由。成人對兒童成長過度、不適當?shù)母深A與要求,現(xiàn)實的“升學”壓力與直奔“成才”目標的教育過程,使得“想象力”的重要性被逼退至更加邊緣的位置。這樣一種現(xiàn)狀是令人非常擔憂的。由此我經(jīng)常在想一個問題,今天的兒童文學應該何為?今天的兒童文學是不是注定了要擔負特別的時代使命?在保衛(wèi)兒童想象力方面,兒童文學又該秉具怎樣的自覺意識與問題眼光?
雖然:我在教學一線,深知功利主義對孩子們想象力的戕害。學生從初中入高一時,開學的第一篇作文還算有靈性,但隨著高考的臨近,你會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作文千人一面。我們不得不訓練學生作文如何取得高分,如何在標題、開頭、結(jié)尾亮明自己的觀點,便于閱卷老師看見。其實老師和學生都明白,應試作文與自由創(chuàng)作不一樣,如果放開手讓學生寫,不限時間,他們能寫出非常漂亮的文章。我平時是很注意呵護學生想象力的,其實語文這一科處處能體現(xiàn)出想象之美,就拿詩歌鑒賞來說,我們經(jīng)常要講“虛實結(jié)合”,所謂的虛,不就與想象力有關嗎?即便是“實”,涉及到景色與情感,也需要學生通過想象去體會。我能做的,就是在高考的壓力下盡量讓學生保持想象力,即便這想象力在緊張的學習氛圍下不能展翅,但終有一天,它會長空翱翔。
李利芳:是的,兒童文學作家與研究者要做的,就是在學生們還小的時候,把這粒想象的種子深深植入孩子的心里,期待它有一天能開花結(jié)果。
他們其實喜歡有點難度的文字
雖然:在我們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既有成熟的作家,也有年齡尚小的兒童、新晉成人作者。不同年齡段的作者,他們的語言風格,或多或少受到年齡、經(jīng)歷的影響,但一部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品,語言錘煉必不可少。您認為兒童文學語言,應呈現(xiàn)出怎樣的底色?
李利芳:有關什么樣的語言才是適合兒童閱讀接受的語言——即兒童文學的語體問題,業(yè)界一直以來有共識,一般用“淺語”、簡單化、口語化等特征來概括。人們普遍認為專門提供給兒童閱讀的文學其語言特征一定是不一樣的,且語言也是檢驗一部作品是否優(yōu)秀非常重要的標準。但因為對“兒童”特別的關照而導致對語言表達的“限制性”要求,同時帶來的另一個嚴重的后果就是刻意去模仿兒童語態(tài)而形成一種極度幼稚的“娃娃腔”,讓人生厭。研究者們與作家們對此越來越持有的認識,即我們不應低估兒童的語言能力,不能因為兒童在語言理解接受上與成人有差異就去刻意降低語言的水準,兒童應該用豐富的語言去滋養(yǎng)。
雖然:您剛才從研究者的角度談了這個問題,對創(chuàng)作者來說,沒有語言就不要談論作品,精微的語言傳達精微的情緒,粗糙的語言傳達粗糙的情緒。每個作家都在追求自己的語言特色。在寫作者這里,我認為更應注意兒童文學語言應與其品質(zhì)相應,能調(diào)動孩子閱讀的興趣,讓他們一聽就喜歡,一看就興奮,它應該是很高級的一種語言。其實不僅兒童作品的語言如此,任何文學作品的語言都應該讓讀者興奮,讓人讀起來欲罷不能、心頭發(fā)癢。
李利芳:E.B.懷特說:“只要全神貫注地沉浸在語境當中,他們其實喜歡有點難度的文字?!被谌粘I罱?jīng)驗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兒童對語言表達、用詞等其實非常敏感,而且他們有天生的能力自己去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語言,與成人對語言的麻木相比,兒童的語言感覺絕對是新鮮的、生動的、個性化的,這對兒童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際上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雖然:我也反對那種一味俯就孩子而刻意降低藝術水準的語言。我大學念的是幼教專業(yè),學過些幼兒教育方面的東西,略微知道點和孩子接觸方面的知識。你把孩子看得嬌,孩子就會覺得自己嬌,你把他看得嫩,他就越發(fā)覺得自己嫩,人身上最討厭的就是“嬌驕”二氣,可有的作品似乎就在培養(yǎng)這二氣,好端端的講述非搞得奶聲奶氣,似乎不如此孩子理解不了。不要低估孩子的智商,看看戈爾丁的《蠅王》和伯吉斯的《發(fā)條橙》,你會發(fā)現(xiàn)孩子們真不簡單。
李利芳:整體看,兒童文學的語言是一種“區(qū)別性”的語言,但它不是“低就”的,是一種尊重了“兒童”和“文學”雙重標準后的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
兒童文學藝術門檻不應“小看”
雖然:您作為耕耘兒童文學天地的研究者,長期關注國內(nèi)兒童文學的脈絡與態(tài)勢,目前專注于兒童文學領域的獎項,有小十月兒童文學獎、曹文軒兒童文學獎、“大白鯨” 原創(chuàng)幻想兒童文學獎等,作為這些重要獎項的評委,能否簡單介紹下您在評審中最為關切的點,怎樣的作品能夠從眾多的作品中脫穎而出?
李利芳:我特別關注的是那種具有原創(chuàng)精神、在兒童文學美學觀念上有突破的作品。在評獎中,我們會看到大量“平庸”的作品,看完后沒有任何感覺,你甚至弄不明白作者為什么要寫這個,你找不到作品的“靈魂”。導致這一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可能還是人們太“小看”兒童文學了,他們既沒有進入兒童的世界,也沒有進入文學的世界。當然每個獎項的評審總會有驚喜,比如在“大白鯨”原創(chuàng)幻想兒童文學的評審中,我們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作家在積極嘗試突破,在努力基于本土歷史、文化、現(xiàn)實語境而創(chuàng)新幻想兒童文學的生命力,特別是每年總有一些具有“本真”意味的兒童文學表達拓深了我對兒童文學“幻想”屬性的認知。
雖然:我們河北從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者也不少,像張玉清老師、吉葡樂、趙卯卯、九穗、賈為等,還有“河北四俠”之一的李浩老師,寫得都非常好。河北作家從總體創(chuàng)作上來說傾向于現(xiàn)實,走的是現(xiàn)實主義的路子,顯得厚重甚至沉重,這似乎是共識,但具體到兒童文學這一塊,卻有著令人興奮的輕盈,現(xiàn)實與幻想之間的“度”把握得非常好。去年的大白鯨獲獎作品已印成書,我看了八本,河北作家的《失物旅行箱》《第十場戲》,我讀著是非常興奮的。在兒童文學寫作上,我個人覺得要講究“粘脫”二字,“粘”是說與現(xiàn)實要有聯(lián)系,否則會不知所云,毫無意義?!懊摗笔且邢胂罅?,像鳥在飛,無論它落在樹枝上還是房頂上,終究要以大地為根基,也依然是與地面有聯(lián)系的。
另外我對曹文軒講過的一句話印象很深,他認為他并不是一個典型的兒童文學作家,在寫作過程中,也很少考慮到作品的閱讀對象是兒童。這一句話,似乎指出了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某些真諦——創(chuàng)作不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接近低幼,而是應令其在多年成長后,仍能想起曾經(jīng)閱讀的那本書,扣動心弦。
李利芳:兒童文學雖然是專門為孩子創(chuàng)作、提供其閱讀的作品,但是它的藝術門檻與文學水準并不低于成人文學。瑞典文學院院士托爾·隆德克維斯特在1971年授予林格倫文學院金質(zhì)大獎章的儀式上說:“瑞典文學院表彰您在一個困難的文學領域里所作的貢獻?!边@位院士用到了“困難”一詞表達對于兒童文學的認識,很值得我們借鑒反思。因為傳統(tǒng)觀念中兒童沒有地位,面對大人他們是弱勢一方,且我們對兒童的科學認知非常有限,所以基于常識,人們就認為兒童是“小”的,不起眼的,于是與兒童相關的工作大概都是“小兒科”的。這樣的認識誤區(qū)看低看輕了兒童文學的藝術含量,限制束縛了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的精進與追求,其中存在的最根本的問題是對“兒童”做了非常孤立狹隘的理解。
雖然:好的文學作品不該對閱讀者區(qū)分太細。《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我一直在讀,隔段時間看一看,時時發(fā)現(xiàn)新東西。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與《湯姆索菲亞歷險記》把童年的那條大河寫了出來,高爾基的《童年》也滿含作者對自己幼年的回憶。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是作者年過四十歲想起童年冬日的暖陽,于是一邊慢慢地想一邊慢慢地寫。蕭紅的《呼蘭河傳》,創(chuàng)作意圖也不是為了兒童,而是離開家鄉(xiāng)的她對故鄉(xiāng)的悵然回望。這些經(jīng)典不僅孩子能看,成人也百看不厭,很經(jīng)得起“品”。
李利芳:我們主張在“全人”視域內(nèi)看待兒童的精神需求,作家創(chuàng)作既要尊重其童年期專有的生命表現(xiàn)特征及心理訴求,同時更要面向未來,重視兒童“發(fā)展性”的生命成長內(nèi)涵,這樣注入的文學思想才可成為經(jīng)典,成為陪伴兒童一生的精神財富。
雖然:最后一個問題,在注重兒童閱讀培養(yǎng)的今天,兒童文學在學界與創(chuàng)作界的地位,似乎還不像閱讀市場那么熱烈。作為推動兒童文學發(fā)展的業(yè)界專家,一路走來,是什么讓您自覺自愿地深耕于此?
李利芳:2020年疫情期間,我曾經(jīng)在學校的“治學大家談”欄目寫過《我為什么選擇兒童文學》一文,文中談到了“兒童文學”何以能夠成為我的學術志向的由來。能夠長期堅守在一個領域,特別是在一個被人關注的專業(yè)領域,肯定不是某種功利的支持。我從1995年開始關注兒童文學至今,已經(jīng)有不短的時間。是兒童文學獨有的精神本體與我心底追求的深度契合,讓我一直潛心于此。近年來,我愈來愈深刻地感覺到,“兒童文學”已經(jīng)作為方法論深嵌在我的為人處世與工作過程中。兒童文學教會我發(fā)現(xiàn)童年生命,保持“透明”心境,不戴面具,不虛偽,永遠保持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看待生活。兒童文學凈化了我的人生,讓我明白,“簡單”是一種智慧的境界,我與兒童文學已經(jīng)融為一體。
雖然:若是真要找原因,我覺得還是“愿意”二字,愿意讓您為之點燈熬蠟。有人說兒童文學似乎在圈子之外,可能確實描述出了兒童文學的某些尷尬,但孩子們是花骨朵,是祖國的未來,必須重視他們的精神需求。我作為寫作者,也愿意去體察孩子的心靈,愿意與孩子打交道,他們童言無忌,出語靈動飛揚,常給我啟發(fā)。人生在世,老氣橫秋非常不好,葆有童真反而十分必要。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