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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羊咩咩

      2021-07-20 03:08:58
      山東文學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小寨魚龍苗家

      一 半

      1

      “奶奶,我想吃柴豆花!”

      潘咩咩裹在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顏色與花樣圖案的被子里,囔囔著鼻子在撒嬌。這床被子是苗家秀出嫁的時候,娘家阿爹賣掉了一只小羊羔后給她在集市上裁的洋花布。絳紫底色,開滿了碗口大的玫紅牡丹,花萼翠色欲滴,花叢中飛翔著吉祥的鳳凰。鳳凰的眼珠烏黑油亮,熠熠生輝,像黑夜里男人凝視自己的眼神。最小的兒子娶回新媳婦時,家里實在是再也沒有余力給他們準備新鋪新蓋。苗家秀只得把這床還像樣點的被子拆洗之后給了他們。兒媳婦就是在這床被子的覆蓋下生出的潘咩咩,臍帶剪斷的那一刻,有幾滴血隱沒在被子的棉絮里。即便在太陽下暴曬過,被子依然殘存著女人的汗味與腥氣。咩咩蓋別的被子睡不著。他的小手會習慣性地攥著被面上的一只鳳凰翅膀,或者捂上鳳凰的眼睛。每一對翅膀,每一雙眼睛,苗家秀都清晰可辨。哪怕它們早已被流水漂洗,被歲月風化。咩咩有點感冒,昨天淋了雨,蹚著兩腳稀泥回到家,渾身都濕透了。兩個大孫子一點都不顧惜他們這個年幼的弟弟,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甚至暗中交換眼神快步走,好甩開這個小尾巴,故意讓他落單。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苗家秀又氣又急,忙給咩咩簡單擦洗一下身子,換上件干爽點的衣服。天是連陰天,雨是連陰雨,天與地都氤氳在滇東北六月的潮濕里,即便是摸著干爽的衣服,穿在身上也發(fā)潮發(fā)澀。苗家秀往火塘里添一把柴,讓火燒得旺旺的。一到這樣的天氣,苗家秀渾身上下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會變得又酸又脹,提醒著她哪里長著胳膊,哪里是小腿,比單純的疼要難受上百倍。她拿起比往日沉重的菜刀,拍一片大姜丟進黑黢黢的燒水壺,不大會兒,水花翻滾,姜味彌散開來。苗家秀拿起一個豁了口的碗,家里的碗沒有一個是囫圇的。她倒出來半碗姜水,吹了吹,自己先嘗了一小口,有點辣嘴,輕微的?;鹛吝吷希招拇u壘成的簡易臺子上搭了一塊木板,苞谷、洋芋、青菜、油漬麻花的塑料盆雜亂無章地堆在上面。苗家秀翻出來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積灰蒙塵,解開袋子,里面是一袋紅糖。雖然隔著包裝袋與塑料袋,紅糖依然吸足了潮氣,板結(jié)成了硬邦邦的一坨。她伸手去捏,捏不碎,手上又加了一點力道,還是不行。苗家秀回身在地上撿起一塊木柴,隔著塑料袋敲打了幾下,紅糖硬坨邊緣的瑣屑脫落了一些。糖沫子倒進姜水碗里,順時針慢慢攪化。她又嘗了一小口,比剛才順口多了。

      “幺兒,過來喝碗姜糖水!”苗家秀招呼著小孫子,全然不顧另外兩只小獸期待的小眼神。

      潘咩咩從小就聽話,一雙骨碌碌的大眼,澄明清澈,五官酷似他的媽媽。就是有點太聽話了,奶奶的話、大伯的話、二伯的話、爸爸的話、哥哥們的話,他都聽。聽話的潘咩咩希望所有人都喜歡他,事實也是如此,只除了他的兩個哥哥。

      那兩只小獸偷著咽口水可憐巴巴的樣子,作為奶奶的苗家秀豈能看不見。誰不想喝碗紅糖水??!她都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喝紅糖水是什么時候了。是生完最小的兒子,也就是咩咩他爹的時候嗎?坐月子,在紅糖水里臥一個囫圇雞蛋,再滴上幾滴菜籽熟油。她也想給那倆大孫子一人沖一碗糖水,可紅糖不多了,得省著喝。家里沒錢買藥,一碗驅(qū)寒的姜糖水就是孩子們的藥。那兩個大的有事沒事就興風作浪,前幾年被他們的父母帶著山南海北地跑,心野得很,不聽她這個當奶奶的話且不說,還經(jīng)常賊頭賊腦拿腔拿調(diào)地說悄悄話,嫌山上不好,嫌家里窮。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能跟著父母出門后,居然學著離家出走,走了沒多遠就被森林公安給送了回來。警察發(fā)現(xiàn)他們的時候,一個跌進了河溝,成了一只渾身上下濕噠噠的泥猴;一個被荊棘在臉上、胳膊上、腿上劃出了一道道血口子,原本一件好好的衣服成了破衣爛衫。兩個孩子在屋門口扭捏著,表情沮喪,眼神絕望。苗家秀又生氣又心疼。狗還不嫌家貧呢,這兩個小沒良心的連只狗崽子都不如。家里窮倒是真的,苗家秀也不是不嫌,可嫌有什么用?自從嫁進這個家,就沒過過哪怕是一天手頭寬裕的舒心日子。天天苞谷飯,頓頓是不帶一點油星的紅豆酸菜湯,把人吃的從里到外都餿餿的,下地干活,毛孔里沁出的汗珠子也帶著一股酸餿味兒。即便是這樣的飯菜,有時也吃了上頓沒下頓。苗家秀認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羊兒滿山走,嫁條扁擔抱著走。她就像自家羊圈里那只好生養(yǎng)的母羊,接二連三生了四個兒子。家里多了四張吃飯的嘴,就是多了四只怎么也填不滿的胃口袋,日子變得更加困頓不堪。苗家秀沒上過一天學,洋芋大的字不識一背簍。沒結(jié)婚前,她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離家?guī)桌锏氐募?,再遠就嫁到了炎山鎮(zhèn)小寨村。小寨村就是她命中注定的遠方。日子再苦再難,苗家秀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她是真認命的那種女人。村里不認命的大有人在。不認命的男人就逃離土地,去外面流浪,打工,春去冬歸,猶如候鳥一般。不認命的女人也會逃離家園,拋夫棄子,絕情、絕義,決絕而去,一去不復返。

      潘咩咩三個月的時候,他的媽媽,兒子的老婆,自己的兒媳婦,趁著去趕街的空當,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大活人就那樣憑空消失了。兒子連夜跑去她娘家找人,娘家人說她壓根就沒回去過。后來陸續(xù)有各路消息傳來,有人說在鎮(zhèn)雄見過她,在一個飯店里端盤子;有人說在昆明的發(fā)廊里見過她,還有人說在浙江的洗腳城見過她。消息孰真孰假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事實清晰而明朗,兒媳婦不像她的婆婆一樣認命,那是個不認命的女人,她不愿意一輩子滯留在大山深處,不愿意一睜眼就是山巒疊著山巒,迷霧繞著旗云,明明一眼能望得到的集市卻要走上大半天,她覺得自己不該一輩子受窮,她要搏一搏,她命由她不由天。那個女人走的時候什么也沒帶,連件換洗的內(nèi)衣褲也沒帶走,她徹底割裂了與小寨村的聯(lián)系,她的未來里沒有小寨村的絲毫痕跡。

      三個月大的娃娃餓得“哇哇”大哭,苗家秀解開自己的衣衫,讓孫兒吮吸自己的乳頭。她干癟的乳房下垂到腰間,像只空空的棉布口袋。曾經(jīng)的乳汁被四個兒子接續(xù)著吸食殆盡,再也沒有一滴可以提供給自己的孫子??粘怯嬜嘈跷ⅲ囸I讓孩子的哭聲更加撕心裂肺,作為奶奶的苗家秀也哭得歇斯底里。她要哭,為苦命的小孫孫,為苦命的憨兒子,也為苦命的自己。她要哭,她已經(jīng)壓抑了許多年了,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把心里的積怨與憤懣發(fā)泄一番。兩個被他們的哭聲嚇傻了的大一點的孫子,一臉驚懼,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讓這兩顆小腦袋一時難以接受,只能緊緊依偎在一起瑟瑟發(fā)抖。小不點哭累了,嘬著自己的手指頭睡著了。苗家秀也哭夠了,她也很累,剛才的哭泣消耗了太多的氣力,她也想睡一覺,等睡醒之后再著手打算下一步該怎么辦,但不能睡啊,床上躺著的那個沒娘的孩子,以后就是她的孩子了。她要像多年前養(yǎng)育兒子一樣來再來哺育這個孫兒。沒奶吃的孩子,半夜一定會醒,到那時可要怎么辦呢?這黑燈瞎火的也沒有地方去買奶粉,也沒聽說村里哪家的媳婦剛生了孩子,要是有就抱著孩子去借口奶吃。苗家秀在屋里著急上火,急得團團轉(zhuǎn)。

      2

      搬家整整一年了,潘天物只回過兩次小寨村,一次是老家有個親戚去世,他陪母親回去幫忙;一次是清明節(jié),他回去給父親上墳。父親走的時候,潘天物九歲。

      那天午后,老潘像往常一樣趕著羊群去放羊。出門前,坐在門口曬太陽的潘天物突兀地對著父親揮了揮手。那是潘天物一生中唯一一次在父親出門時向他揮手致意。老潘愣了一愣,轉(zhuǎn)身跟在羊群后面出門去了,走的還是往常那條路,去的還是往常的那片山坡。羊群里有只剛生過崽的母羊,乳房漲得碩大無朋,青筋畢現(xiàn)。小羊羔緊緊跟在羊媽媽一側(cè),只有在羊媽媽一聲又一聲的“咩咩咩”中,小羊羔才覺得安全、踏實。此刻,母羊吃飽了,小羊跪在媽媽身邊,吸食著香甜的乳汁。母羊迎風而立,面容平和,不時低頭舔一下埋頭吃奶的孩子??粗】怠⒔Y(jié)實的小羊,老潘忽然想到了剛才出門時跟自己揮手的小兒子。他的頭有點疼,遠處的山巒開始旋轉(zhuǎn),飄忽不定,腳下的青草變得異常濕滑,他站立不住,仰面朝天摔倒在了地上。意識消失的剎那,老潘與吃奶的小羊?qū)σ暳艘谎?,那不知世事艱難的無辜眼神,竟然與兒子剛才看向自己的眼神如出一轍。老潘心一緊,徹底暈了過去。

      老潘醒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在家里了。苗家秀看到丈夫醒來,臉上才有了點血色。

      “我怎么回來的?”

      “有人看見你昏倒,喊了人把你抬回來的。”苗家秀一邊說話一邊用圍裙擦眼淚,“喝口水吧!”

      “不喝!”老潘想坐起來,掙扎著要起身時才意識到自己的下半身毫無知覺。他懊喪不已,放棄了最后的努力,重重地躺了下去?!拔也恍袊D!死定了?!边@是老潘留給世界、留給家人的最后一句話。很快,在親人的注視下,他停止了呼吸。

      對于父親,除了家里的一張相片,潘天物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老潘被定格在一張黑白相片里,那是一張永遠也不會衰老的年輕臉龐。長大之后,潘天物很好奇,父親怎么會留下來一張照片呢?家里那么窮,小寨村又是那么遙遠、偏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樣的機緣能讓父親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張珍貴的照片。要知道,村子里父親的同齡人,沒有一個人照過相。就是比父親年輕幾歲的,曾經(jīng)外出闖蕩過的人也沒有幾個照過相的。父親死了,帶走了他的奇遇與秘密。潘天物曾經(jīng)問過母親,母親也說不出個一二三。父親離世之前的記憶,潘天物所剩無幾,很多人從三歲就開始記事,而潘天物的人生記憶似乎是從父親去世之后才開始的。每次看父親的相片,潘天物都會有照鏡子的錯覺。跟三個哥哥相比,兄弟四個當中,的確就數(shù)潘天物長得最像父親一些。三哥其實長得也很像父親,可惜也早早地沒了,沒成年、沒成家、沒有子嗣,連張照片也沒留下,就像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一樣。

      每次去小寨村,潘天物都不會留在村里過夜,無論早晚,他都盡量趕回昭陽。家里還有孩子需要他照顧,再說二哥也跟他一起住,也是個需要別人照顧的家伙。那個懶鬼,是絕不會幫自己看顧孩子的,他寧可喝涼水,也不會自己動手煮飯。二哥家的樓離潘天物家的樓只隔百米之遙,但是二哥二嫂一見面就吵,吵著吵著就動手,每次都是兩敗俱傷,不是我把你的臉抓花,就是你撕爛了我的衣裳。無奈之下只能分居,二嫂帶著孩子住在自己家里,二哥卷著鋪蓋投奔潘天物。母親跟著潘天物生活,加上潘天物的三個孩子,五口人,一百二十多平方、四居室的房子。母親跟小咩咩一間,潘天物自己一間,老大老二住一間。本來潘天物想讓三個兒子一起住,但兩個大的經(jīng)常合起伙來排擠小的,讓苗家秀放心不下。二哥堵在潘天物家門口,不收留都不行。暫時多出來的那一間臥室,剛好能容留二哥。二哥從小體弱,細胳膊細腿的,每次跟二嫂近身肉搏,他總是受傷更重的那個?!澳憧纯?,死婆娘騎在我身上打我呀,還嫌我不行!”說這句話的時候,二哥臉上的表情猥瑣得讓潘天物惡心。二哥因為有病,干不了重體力活。潘天物覺得二哥除了在二嫂肚子里下種時用了點力氣之外,就再也沒為他們那個家出過一分力。二嫂倒是把干活的好手,就是脾氣臭點,干活累了難免發(fā)發(fā)牢騷罵上兩句。二哥本事不大,脾氣卻大得很,兩個人的矛盾就從針尖大小,日積月累滾成了大雪球。從昭陽區(qū)炎山鎮(zhèn)小寨村搬到昭陽城區(qū)的紅路馨居,二哥依舊游手好閑,什么也不干,他仗著自己有點低保,每個月領(lǐng)了錢就在外面的小攤上吃飯,吃完飯就到處閑逛、溜達,等低保錢花完了就踩準飯點到潘天物家里來蹭飯。苗家秀心疼兒子,一句重話也舍不得說。潘天物有時忍不住就說上兩句,二哥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依然我行我素。

      大哥選擇留在小寨村。易地扶貧搬遷首要原則是自愿,大哥不愿意離開大山,不愿意下山過沒有火塘的日子。鎮(zhèn)上的書記去過他家三趟,一遍遍地勸他,他就是不松口。大哥這輩子的愿望就是死了之后埋在山上。據(jù)說當初給父親選墳地的時候,村里的畢摩說那是塊寶地,死了埋在那里能福澤后人。大哥雖然執(zhí)拗著要留在山上,卻不攔著自己的孩子和兄弟搬下山。想來,大哥也知道山下的日子比山上好過些,他只是對畢摩的話深信不疑,他老了,已經(jīng)跟自己的父親一樣老了,他只想埋在父親身邊,換一種方式守護他自己的孩子,就像深埋地下的父親守護他們一樣。潘天物陪母親每次回去都是在大哥家落腳。潘天物在小寨的房子,前腳他們搬家,后腳就毫無預警地坍塌了,隨后被復墾成了林地,種上了筇竹和方竹。柏油路村村通,卻也只能修到半山腰的中寨村,往小寨村只修了條一米寬的水泥路,四個輪子的汽車開不上去,只能讓兩輪的摩托車跑得飛快。苗家秀尋思著自己一把老骨頭顛簸一趟不容易,一般都會在小寨多住幾天,等住夠了,大兒子再把她送回城里。

      這兩次回家,親戚和鄰居跟苗家秀、潘天物母子打聽最多的就是搬進城之后好不好。苗家秀說,也好也不好。路好走,平坦坦的,晚上路燈明晃晃的,晃得天上的星星都不亮了。不好就是什么都要買,米要買、菜要買、肉要買,連棵蔥都要買。苗家秀嘴上說著不好,卻極為盛情地邀請親戚朋友去城區(qū)的新家玩耍?!拔覀兗易≡谏窖驑堑募t豆層!”苗家秀說這句話的時候沒照鏡子。如果她面前有一面鏡子,她就能知道自己說這句話時眼神是多么地得意。

      潘天物總要耐著性子跟一臉錯愕的鄰居解釋一番。剛開始他們小區(qū)里的樓都是寫著字、標著號的,但搬來的人當中不認字的人太多,后來社區(qū)就在每棟樓的外墻上畫了各種花草與動物的圖案,樓道里各個樓層也標注了圖案,就連電梯的按鈕上也被貼上了雞狗鵝鴨、蘿卜白菜。不認字沒關(guān)系,只要會看圖,能記住圖案,就不愁找不到自己家。反正自從苗家秀記住自己家住“山羊樓的紅豆層”之后,就再也沒有在小區(qū)里迷過路,頂多就是多轉(zhuǎn)悠上兩圈找那只眼神迷離的小山羊。

      無論誰問,潘天物總是一個說辭:新家好。以前在外面打工,每晚看著高樓大廈里的萬家燈火,潘天物做夢都想能在綠樹紅花、干凈整潔的小區(qū)里有一道門、一扇窗、一盞燈是屬于他的。原本以為那只是自己這輩子的一個夢,癡心妄想的白日夢,卻猝不及防地夢想成真,沒花一分錢,就在城里擁有了一套房。房,就是家,潘天物居然在城里安了家!也許是畢摩當真給父親選了一塊福地。才讓他的兒子們福從天降。潘天物三兄弟都是小寨村的建檔立卡戶,都符合易地扶貧搬遷政策條件。大哥決意不搬,二哥二嫂猶猶豫豫想搬,潘天物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我要搬!”家里那間茅草頂?shù)耐练孔樱惺裁纯芍档昧魬俚?。她就不留戀,一走了之,不留戀這個家,不留戀自己一次次懷胎生養(yǎng)下的三個兒子,不留戀自己的男人。潘天物也不想繼續(xù)待在小寨,這里有傷心、有恥辱、有悲憤,就是沒有希望,沒有明天。潘天物一點也不留戀。

      3

      潘咩咩是吃羊奶長大的,所以苗家秀給她最小的孫子取名“咩咩”。當時家里剛好有只初次產(chǎn)仔的母羊,小羊吃得不多,羊媽媽奶水豐沛,碩大的乳房鼓脹鼓脹的,像隨時都能爆炸、脹破的一樣,不被吸吮,得不到排解,母羊憋得“咩咩”慘叫。苗家秀本來打算給孫兒擠一碗羊奶喝,但母羊的乳房實在是太脹了,即便溫馴如羊,也受不了苗家秀笨手笨腳的按壓。憤怒的母羊血紅了雙眼,眼神幽怨地盯著苗家秀。決一死戰(zhàn)的勁頭讓苗家秀心里發(fā)毛,實在沒有辦法了,她只能死拖硬拽把羊牽進屋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直接讓襁褓中的孫兒裹住了母羊的奶頭。嬰兒的吮吸撫慰了母羊的傷痛,讓這位母親的眼神再度變得和順可欺,發(fā)出了陣陣釋放后愉悅的“咩咩”聲。

      一開始,苗家秀還擔心像小貓一樣怯弱的孫兒吃羊奶會不適應(yīng),萬一拉稀或者是吐奶可怎么辦才好。很快她就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小孫子吃著母羊的乳汁,一天天長長了,變胖了。他喜歡跟他同歲的小羊玩耍,他們是吃著一個母親的奶水長大的。他也喜歡母羊,在別人聞起來腥臊刺鼻的羊膻氣,對他來說就是媽媽的味道。他學會的第一句話就是“咩咩?!彼簧淼难螂蹲屗膬蓚€哥哥極度不喜,他們背地里給他叫“羊崽子”。苗家秀知道后用小竹竿結(jié)結(jié)實實抽打了他們一頓,把他們打得吱哇亂叫。

      易地扶貧搬遷政策落地的時候,潘咩咩五歲半。搬還是不搬?苗家秀做不了大兒子家的主,那個醬貨打死不搬。村里在大喇叭里吆喝了一遍又一遍,建檔立卡戶必須要搬。鎮(zhèn)里、縣上的工作隊來了一趟又一趟,好話歹話都說盡了,老大就是一條道走到黑,拿著家里的柴刀,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勢。說誰要是再逼他,他就從老鷹巖上跳下去。老二家兩口子這回難得的一條心,兩個人都同意搬。苗家秀怕潘天物犯傻,她擔心自己這個憨包兒子會執(zhí)意留在小寨,等他那個該死的婆娘回來找他。她旁敲側(cè)擊地說了好幾次,潘咩咩明年就要上學,進了城,孫子們就都能上好學校,沒準將來還能上大學,就不用再像他爺爺、他爸爸一頭汗兩腿泥,說不定能換個活法。

      苗家秀很想搬家。房子已經(jīng)破爛得不成樣子,修修補補也無濟于事,壞了修,修了還壞。下小雨滲水,下大雨直接漏水。買不起玻璃,木窗欞上只能糊一層紙,有時擋一塊紙殼,冬天就封一層化肥袋子里的塑料膜。塑料不透氣,勉強能抵御些許風雪之寒。潘咩咩懂事歸懂事,但畢竟孩子心性,手賤得很,發(fā)淘氣的時候調(diào)皮搗蛋,把窗戶上的塑料紙捅一個窟窿眼兒。風吹加人為,窟窿眼兒越來越大。他卻嬉皮笑臉地對苗家秀說:“奶奶,你看窗戶上的洞,像不像一個愛心?”

      “你知道啥叫愛心?”

      潘咩咩掏出一張花花綠綠的紙,說:“就是這個呀!”那是一張登門宣講易地扶貧搬遷政策的工作人員留下來的宣傳單,上面印著紅色的心形圖案。

      “幺兒,我們要搬家嘍!我們要進城去住嘍!我們要去住樓房去嘍!”

      “奶奶,那里比小寨好嗎?”

      “好!我的幺兒要去城里讀書,將來考大學!”

      “奶奶說好咱們就去。奶奶,我想吃你做的柴豆花!”

      苗家秀做的一手好柴豆花,滋鮮味美。泡好的黃豆吸足了水分,明晃晃,金燦燦,飽滿的能掐出水來。黃豆要用石磨反復研磨,豆?jié){才會細膩?;鹛晾锾碜悴?,三腳架上放穩(wěn)鐵鍋,乳白的漿水倒進鍋里,火苗舔舐著黝黑的鍋底,像不嫌棄丑兒的老母親。木柴在“噼噼啪啪”中完成著樹生的絕唱,鍋里盛開出一朵朵白色的漿花。豆?jié){煮不熟吃了會中毒,毒性雖不大,卻足以讓人上吐下瀉。家里又不缺柴,那就多煮一會吧,讓熱鬧的漿花多翻滾幾個跟頭。苗家秀點豆花用膽水,墨玉色濃稠的膽水加清水稀釋成嫩綠。倘若膽水放多了,豆花會變老,豆花水又苦又澀;膽水要是放少了,豆花則太嫩,豆花水就成了一鍋渾水。柴豆花做得好不好,功夫全在苗家秀的一雙手上。白白的柴豆花,不老也不嫩,豆花水微微泛黃,透明,喝在嘴里有濃濃的豆香。做好柴豆花,還得打蘸水,紅油、青椒末、蒜泥、姜汁、折耳根,一樣都不能少。苗家秀調(diào)好蘸水,給三個孫兒各盛一碗,唯獨小孫子的碗里只加了一點點蘸水。潘咩咩感冒了,苗家秀不敢給他吃太辣,但不辣,柴豆花的滋味就不足。果不其然,潘咩咩吃著不過癮,舉著碗撒嬌,“奶奶,再給我加一點蘸水吧!”

      臨搬家前,苗家秀處理掉了家里所有的畜禽,宰殺的宰殺,送人的送人,豬圈里的豬被做成串串臘肉,羊圈里的羊則被牽到集市上賣掉。與潘咩咩同齡的羊兄弟也在被發(fā)賣的序列里。母羊被苗家秀留了下來,另作他用。母羊被好草好料供養(yǎng)著,變得膘肥體壯、皮光水滑。易地扶貧搬遷不允許家禽家畜進城入鎮(zhèn),所有的家禽、家畜一概不能。馬和牛是大牲口,不讓就不讓吧,雞鴨鵝豬養(yǎng)起來又臟又臭,也可以不帶走,那帶條狗進城總可以吧?城里不也有很多人養(yǎng)著寵物狗嘛,還穿著衣服,人模狗樣兒的,為什么山里人家養(yǎng)的土狗就不能帶進城,不都是狗嗎?工作人員的答復是:城里的狗都打過疫苗,有登記在冊的狗證,搬遷戶的土狗未經(jīng)防疫不可以進城。

      母羊是畢摩為潘家搬家選定的領(lǐng)生祭。千百年來,依山而居的彝人在與自然的博弈中積累而成獨特的文化傳統(tǒng)和風俗習慣,無論婚喪嫁娶還是喬遷新居。彝人入住新居之前,主人一定要領(lǐng)著一只活畜或活禽在屋里走上一遭,家豬、雞、羊均可,由確定搬家吉日的畢摩來指定,而后宰殺分而食之。

      潘咩咩抱著他的羊媽媽再次哭得撕心裂肺,眼淚鼻涕口水像滾滾向前的小江水,那副樣子讓苗家秀想起了他三個月大的時候。看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孫兒,她不打算勸,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哭吧,哭完也就沒事了??炝炅?,那個女人音信皆無,仿佛消失了一樣。最初那幾年,潘天物還心存幻想,盼望著她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會回心轉(zhuǎn)意,再回到小寨村,回到他身邊。結(jié)婚的時候,因為不到法定年齡,他們并沒有登記,所以那個女人跑了之后連離婚都不用。潘天物一直沒再討老婆,哪個女人會腦子進水嫁給他,家里窮不說,還帶著一窩孩子。他自己也怕,萬一找一個再跑了,還不如不找,干脆就挨著吧。家里也沒有那個女人的照片,幾年下來,苗家秀甚至不記得曾經(jīng)的兒媳婦的名字了。有一次她問兒子,換來潘天物一句“不記得,忘了”。

      三歲之前,潘咩咩經(jīng)常會問苗家秀關(guān)于他媽媽的事情,苗家秀總是沒一句好氣,她也懶得編瞎話哄他,直接惡言惡語告訴他實話。等潘咩咩接受了媽媽在他三個月的時候就離開的事實后,他就變得異常懂事,很少再提及他的媽媽。偶爾不小心說漏了嘴,也會迅速觀察一下奶奶的表情。

      兩個大孫子已經(jīng)迫不及待,他們對拖后腿的小弟弟深惡痛絕。他們板著臉催促奶奶趕緊去勸勸她最疼愛的孫子。苗家秀發(fā)現(xiàn)潘咩咩這一次的哭泣,似乎與小時候有所不同,他嚎啕大哭一會兒,再靜默一會兒。靜默的時候,他緊緊抱著母羊,大口大口地深呼吸。苗家秀鼻子發(fā)酸,眼淚流了下來,他那懂事的孫兒是在用鼻子去記住母羊的味道。那是他心中最接近媽媽的味道。

      母羊在“咩咩”的叫聲中走到了羊生的終點,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它的眼中沒有怨恨,只有平和與寧靜,既然除了赴死別無選擇,何不保全一只羊最后的優(yōu)雅,這是它作為祭祀牲靈的自覺。一鍋熱氣騰騰的全羊湯是他們?nèi)胱⌒录业牡谝徊?,潘咩咩倔強地拒絕進食,兩個哥哥故意喝得“吸溜吸溜”作響,使勁吧嗒著嘴巴,開合之間露出來狼牙般銳利的牙齒。湯里的油脂加深了他們的唇色,肉粉變成了嫣紅。苗家秀用清水將羊頭清洗干凈,烹煮前外表的皮毛已經(jīng)被剝光,煮熟之后,所有附著的肌肉也已被利齒們一一剔除。肥美的吉羊在新家完成了莊嚴的使命。它的頭顱被靜靜地懸掛在客廳的高處,日夜俯瞰室內(nèi)的一切。不再有靈動的眼神,而是虛空的眼洞。眼洞深邃,里面什么也沒有,卻又似乎包藏著一切。它雙頜緊閉,牙齒依然齊整,將永遠保持著靜物的儀態(tài)。生命終結(jié)之際,不朽才剛剛開始。

      4

      搬家的日子是母親請畢摩算的,潘天物沒出面。那個曾為父親勘定墓穴的畢摩如今也老了。聽母親說,畢摩早就給自己選好了墳塋,他不能走,離開大山的畢摩將會靈力盡失。那是任何一個畢摩都無法接受的結(jié)局。

      潘天物已經(jīng)不記得搬家的日子具體是哪一天了,反正就是一年前的某一天。倒是有一個日子,就像是用刀子刻在心上,用烙鐵印在腦子里一樣,洗不掉,也刮不去。2016年7月6日。那一天是炎山鎮(zhèn)趕街的日子。前一天的晚上,吃飯的時候,她跟自己說想去趕街,讓自己第二天一早去送她。那時候,小兒子才三個月,老大老二黏著她“媽媽長媽媽短”地要這要那,她都笑瞇瞇地答應(yīng)下來。一切都是平常的,正常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反常。后來想想也不是一點反常也沒有,但在那個時候,誰會認為那是反常呢?當時只道是尋常。那天晚上,一家人都睡熟了,是她,用嘴一點點把他喚醒了,第一次那么主動、那么熱情、那么激烈配合他、迎合他。后來他就自顧睡去,也許她一夜沒睡,誰知道呢,只有她自己知道吧!

      那天晚上,心滿意足的潘天物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他揮動翅膀,將兩條腿并攏,沿著“之”字形的路線盤旋飛行,氣流在身下涌動,將他緩慢地抬升。抬頭仰望,老鷹巖頭依舊遠在天際云端,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揮動翅膀,一下,又一下,他知道自己此刻懸浮在小江之上、老鷹巖之下。身下是滔滔小江,浪花翻滾,偶爾會有一個大浪擊打巖壁,飛濺四射的水花會直逼他的臉頰。潘天物知道自己在飛翔,也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就是目力所及的老鷹巖頭的那道山梁,那里是他的家。突然,潘天物的鯤鵬大翅一點點萎縮,是那種肉眼可見的萎縮,是伴著切膚之痛的萎縮。慢慢地,原本鋪展開來能把自己全部包裹其中的翅膀居然變成了透明的紅蜻蜓的翅膀,吹彈可破,柔軟無骨,這樣一副翅膀不再有力,不再能夠承載潘天物身體的重量。潘天物開始下墜,剛才他向上飛了多少米,此刻他就要向下墜落多少米,而且墜落的速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不!老鷹巖底是日夜咆哮的小江,江里有一只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獸。有一年,潘天物叔叔家的嬸嬸,兩口子吵架,嬸嬸一怒之下從老鷹巖縱身一躍,尸骨無存。這些年,從巖上滾落到小江里的豬崽、牛犢、羊羔,都被怪獸吃了,哪見過有一只生還?潘天物不想死,不能死。他要是掉進江里,她怎么辦?他們的三個兒子怎么辦?快來人啊,快來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潘天物從噩夢中醒來時,天還沒亮,母親和孩子們還在深睡。她已經(jīng)醒了,眼睛發(fā)著光,耀的他身體再次覺醒。她已經(jīng)收拾好了背簍,空空的一只,上面還殘存著滇東北的晨露。在她的輕聲催促中,他穿好衣服送她下山。六年前不像現(xiàn)在,光滑的水泥路通到小寨村頭。那時候要去鎮(zhèn)上趕街,要先沿著羊腸小路步行一個小時,下到半山腰的中寨,再走一個小時,下到山腳下的大寨,在地勢平緩的大寨村頭再搭乘摩托車去鎮(zhèn)上。她每次去趕街,他都會送她去大寨村頭坐車,然后在日落之前,再趕到她上車的地方等她,幫她把在集市上填得滿滿的背簍背回家。

      他們到等車點的時候,載客的摩托車還只有幾輛。潘天物打了一個哈欠,昨天晚上累著了,有點乏,“隨便坐一輛走吧!”她卻低著頭,回避著他的眼神,“再等等吧,一會車子多了好講價錢?!弊罱K,她上了一輛車,轉(zhuǎn)頭對他說:“你回去吧!

      這就是2016年7月6日那天的開始。下午,潘天物在原地沒有等到她。山巔的云霞紅得發(fā)紫,心焦烤紅了潘天物的臉。小寨村去趕街的人陸續(xù)回來了,潘天物見人就問,所有人都說沒有見過她。不對呀!一條窄窄的集市,總能碰到的,以前有人看到潘天物在路邊等老婆,都會停下來打趣他一番,告訴他看見他老婆在集市上買了什么東西。一般不等到接上她,潘天物差不多就已經(jīng)知道她在街上采買了些什么。今天村里人看他在這里等著接人,眼神里似乎有幾分奇怪。沒有人在集市上見過潘天物的老婆,換句話說,潘天物的老婆壓根就沒有去趕街。天一下子黑了下來,全黑了,不留一點光亮。

      潘天物跟老婆是自由戀愛。那時他在玉溪的一家鋼鐵廠上班,離廠區(qū)不遠有個昭通人開的飯館,飯菜做得很地道,碰上老板娘心情好的時候,還會給客人洗一盤看上去苦大仇恨的昭通丑蘋果,皮相不好看,勝在口感好。潘天物常去那里跟工友小聚,他們輪流做東打牙祭,喝杯酒,吃點家鄉(xiāng)菜。輪到潘天物做東那天,他們?nèi)齻€人點了兩菜一湯,炸洋芋、昭通老臘肉和紅豆酸菜湯,外加半斤苞谷酒。上菜的服務(wù)員是新來的,面孔雖然生,口音卻是熟悉的昭通腔調(diào)。生面孔身形嬌小,一雙大眼睛里透著初來乍到的拘謹與羞怯。兩個工友也都是昭通人,其中一個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喝了點酒就“幺妹,幺妹”地叫個不停,一會讓小姑娘打酒,一會要餐巾紙,過一會兒又喊她來送打火機。潘天物覺得有點過分了,出言制止了幾句,換來的是姑娘眼神里的感激。從那天起,那雙眼睛就時不時地閃現(xiàn)在潘天物的面前,有時甚至會鉆進他夢里,讓他半夜打著激靈渾身震顫著醒來。潘天物去小飯館的次數(shù)開始多起來,錢不多,就只點一菜一飯,一粒米一粒米地細嚼慢咽,盡可能多在小飯館里耗一會兒。他的眼神始終追著姑娘跑,偶有對視,潘天物就趕緊低下頭繼續(xù)吃飯。眼神最騙不了人,尤其是燃燒著愛欲之火的眼睛。很快,飯館里的人就都洞悉了潘天物的目的。每次他一出現(xiàn),老板娘就會擠眉弄眼,大聲地招呼魚龍妹給他倒茶。是呢,她的名字叫魚龍妹!多好聽的名字!有一次母親突然問潘天物還記得她的名字嗎?他不知道母親是什么意思,下意識地說了一句“不記得,忘了?!痹趺纯赡芡?,他能忘得了嗎?

      那一年,潘天物二十出頭,魚龍妹比他小兩歲。她從昭通鎮(zhèn)雄林口鄉(xiāng)的畫眉溝來,跟著村里人來玉溪打工。潘天物問魚龍妹,畫眉溝里有畫眉嗎?魚龍妹說沒有。那為什么會叫畫眉溝?魚龍妹說她不知道。在遠離父母管束的玉溪,在周圍人一半起哄一半祝福的慫恿中,他們住在了一起。潘天物租了一間房子,把自己鋼鐵廠宿舍里的東西全部搬過去,又在一家兩元商店里采買了一堆廉價實惠的塑料制品,在夜色中把下了班的魚龍妹接了過去。兩個人笨拙地合作著完成了各自的人生初體驗。第一次的感覺說實話并不好,魚龍妹抽抽搭搭哭到后半夜,哭得潘天物有點煩,又不好說什么。鋼鐵廠上班是三班倒。第二天潘天物上中班,下午三點半才上班。魚龍妹上班的飯館上午九點才開門。兩個人在早晨又試著弄了一回,就像隔夜菜格外入味一樣,兩個人細細咂摸,品出了好滋味。同居之后,潘天物就很少再去飯館吃飯了,跟老鄉(xiāng)聚餐也少了,但只要倒班時間允許,他都會去接魚龍妹下班。他們很少出去玩,到處都是人不說,主要還是因為出去玩就要花錢。潘天物以前掙一分花一分,現(xiàn)在他把每個月的工資都交給魚龍妹。她手緊,能存住錢。潘天物本想等到過春節(jié)再把魚龍妹領(lǐng)回家,但年輕的子宮猶如一塊肥沃的土地,種子一旦落地就生根發(fā)芽。魚龍妹懷孕了,嬌小的身形藏匿不住秘密。潘天物決定帶她回小寨。

      他們從玉溪坐長途車回昭通,中途倒了幾次車,孕吐把魚龍妹折磨得臉色蠟黃,即便她一路上沒吃任何東西,仍然止不住地干嘔。長途車只能把他們送到炎山鎮(zhèn),他們還要再坐一段摩托車,魚龍妹對汽油味兒敏感,甚至對“車”這個字眼也敏感,聞一聞、聽一聽都會吐。剩下的路,兩個人只能步行。一路上,潘天物細心照顧著已經(jīng)微微顯懷的魚龍妹,“老婆長、老婆短”地安撫她,小心捕捉她臉上的表情,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不耐煩,也沒有看出有一絲嫌棄,只有即將為人母的喜悅與圣潔。他覺得很感動,也很知足。他提出來背她走,她哭了。她伏在他并不寬闊的背上,流著淚,淚水打濕了他的后背。他覺得她的淚水加重了她的重量。第一個兒子出生后,魚龍妹留在小寨村跟婆婆苗家秀短暫生活了一段時間,潘天物獨自去玉溪工作。小小的出租屋變得空曠無邊,潘天物一點也不適應(yīng),熬了大半年,請了假回昭通,把魚龍妹和兒子接到了玉溪。他們的第二個兒子在河南出生。那時候他在河南的一家磚廠干活。自從生了第一個孩子之后,魚龍妹就再沒出去工作。她脾氣好,說話總是溫溫柔柔的,不高興的時候頂多跟潘天物賭氣不說話,他們從未大吵大嚷。每次潘天物跟魚龍妹說他二哥二嫂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打時,魚龍妹就笑,然后抿著嘴說:“咱們不吵。”他們?nèi)ミ^很多地方,玉溪、昆明、河南、湖南,還有浙江,只有春節(jié)才回昭通,歇夠了就再拖家?guī)Э陔x開。魚龍妹也好生養(yǎng),年輕的身體生育完恢復得也快,一轉(zhuǎn)眼就生了三胎。他們一直沒領(lǐng)結(jié)婚證,就跟小寨村大多數(shù)人一樣,沒有人看重那張蓋著紅戳的法定婚書。

      魚龍妹不辭而別之后,潘天物連夜去了岳父岳母家,得到的答復是她沒有回娘家,也沒給家里打過電話。不過,潘天物從岳母躲閃的眼神與閃爍其詞的話語里猜出了幾分,他們一定知道魚龍妹的消息,只不過就是不想告訴他而已。從岳母家回來,潘天物沒回家,他直接上了老鷹巖。雖然是百丈高的懸崖絕壁,但崖底小江的水聲依然能自下而上,激蕩著潘天物的耳膜。他想起了魚龍妹出走那天早上他做的那個關(guān)于飛翔的夢。遠走高飛的是魚龍妹,她飛走了,像只畫眉鳥一樣。

      從老鷹巖頭跳下去,會怎么樣呢?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吧,那母親怎么辦?還有三個兒子呢,他們怎么辦?潘天物忽然想起來,父親死的時候,母親苗家秀沒有掉一滴眼淚,她對著山梁亮開嗓子唱了一夜的山歌,憤懣、抱怨、苦悶隨著歌聲在風中飄蕩,化為山頂?shù)拿悦稍旗F,化為山間的蒙蒙細雨,化為雨后橫亙天際的一道彩虹。當時潘天物以為苗家秀瘋了,小寨村里有這樣想法的不止潘天物,很多人都以為她瘋了。沒有父親,母親也養(yǎng)大了兒子們。沒有了魚龍妹,他潘天物就養(yǎng)不活自己的孩子嗎?母親當年能做到的事情,換成他,難道就不行了?從老鷹巖下來時,潘天物的腿有點抖。上去時不怕,那是奔著死去的,下來的時候怕了,怕一個不留神滾下懸崖,可就真死翹翹了。想活下去的人總是怕死的?;氐叫≌募依?,兒子已經(jīng)吃飽了羊奶,嘴角帶笑睡得香甜。母羊盤臥在火塘邊,剛多了一個孩子的它,眼神里盛滿了幸福與滿足。它看著潘天物,像等待游子歸家的母親,也像翹首以盼情郎把家還的佳人。潘天物跪在母羊身邊放聲大哭,一副委屈的模樣。

      5

      在昭陽區(qū)紅路馨居安頓下來之后,社區(qū)給潘天物安排了一份清潔工的工作,劃分了清掃的區(qū)域。早上七點打掃一遍自己的衛(wèi)生區(qū),晚上七點再打掃一遍,中間潘天物有整整十二個小時的自由支配時間。他在附近的工地又找了一份零工,一天也有一百多塊錢的收入。低保加上清潔工的工資,再加上打零工的收入,進城之后的日子沒有像搬家前那些壓根不想搬家的人預估的那樣艱難。有人問他搬家之后的感覺,他總是說,挺好的。

      潘天物一直沒有手機。社區(qū)統(tǒng)計居民資料時,問他為什么不買個手機,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清楚。工地上的工頭直接呵斥他,“沒有手機,我怎么聯(lián)系你!”最終讓他下定決心的是三個孩子的班主任們。三個班主任統(tǒng)一好口徑似的,眾口一詞:“沒有手機,你不進班級的微信群,怎么接收通知?怎么知道自己孩子在學校里的表現(xiàn)?”既然是為了孩子,那,那就買一個吧。

      潘天物討厭手機,說討厭還不夠,是恨。

      沒有魚龍妹的日子也是一天又一天地過,太陽東升西落,一日三餐,昭通蘋果照樣又丑又甜。她離家出走之后,他沒再外出打工,浙江溫州的那間出租屋早就到期了,他陪魚龍妹回家生孩子的時候,東西收拾得差不多,剩下的那些雜七雜八估計早就被房東扔了吧。滇東北的冬天依舊冷得讓人膽戰(zhàn)心寒,雪卻少了許多。被畫眉鳥帶走了。潘天物慢慢接受了現(xiàn)實,就是不接受他又能如何呢?兩個大點的兒子突然結(jié)束了漂泊的日子,停泊在小寨村,一時之間不能適應(yīng)。吵鬧過幾次,挨了幾頓打之后才漸漸消停下來。他們覺得吃羊奶長大的小弟弟是個災星,正是因為他的降生,才讓他們?nèi)齻€同時失去了媽媽。從那時起,他們就恨上了他。兒子們之間的敵意,潘天物并不十分在意,總歸是一個媽媽的親兄弟,長大就好了嘛。無數(shù)個睡不著或者夜半醒來的時刻,他都會過電影一樣回放一下他的前半生。變化是從他給魚龍妹買了智能手機之后開始的,一部三百塊錢的山寨手機,手機鈴聲被魚龍妹設(shè)置成動畫片《喜羊羊與灰太狼》的主題曲“我是一只羊”。拿著手機說明書,魚龍妹開心地研究到后半夜,開發(fā)出許多功能,小小的手機里藏著一個萬花筒般的大世界。剛開始的時候,魚龍妹還跟潘天物分享她在手機里發(fā)現(xiàn)的各種奇幻、魔幻與虛幻。后來就成了她一個人的玩具,手機里的世界會讓她哭、讓她笑,令她如癡如醉,欲罷不能。有時候,潘天物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魚龍妹還在擺弄手機。有一回他氣急了,一把搶過手機來,很可惜,沒用,潘天物不識字!潘天物與他的三個哥哥都沒上過一天學,一個字也不認識,潘天物連他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這些年在外打工,要么讓別人代簽,要么按下一個又一個紅紅的手印兒。

      手機被魚龍妹煲得滾燙,屏幕上一片紅紅綠綠,有字,有圖,它們像天書一樣,任憑潘天物的眼睛掃描、脧巡,它們到底代表著什么,他一無所知。手機里的世界到底還是勾走了魚龍妹的魂,讓她能狠得下心來,離開潘天物,撇下三個親生的兒子。

      大兒子出生在小寨村,跟著他們在玉溪、湖南株洲兩地長大,老二出生在河南駐馬店,在浙江溫州長大。生潘咩咩的時候,他們才從溫州回到烏蒙山深處的小寨村?!袄霞摇睂洗蟆⒗隙碚f,沒有多少意義,他們小的時候甚至抵觸回老家。知道能夠易地搬遷進城時,他們急不可耐地攛掇著爸爸和奶奶搬家,他們要去城里住帶電梯的樓房,他們慶幸自己終于擺脫了大山,再也不用回來。他倆聽得懂也會講浙江話、湖南話還有河南話,他們有一個秘密的約定,無人時他們會偷偷溫習那些腔調(diào)與發(fā)音,那是他們心底向往的地方。潘咩咩融不進兩個哥哥鐵桶一樣的密閉空間里,任憑他如何討好也無濟于事。潘咩咩越受奶奶苗家秀的寵愛,就越被兩個哥哥孤立。搬家時,潘咩咩抱著母羊痛哭流涕的丑態(tài),成為兩個哥哥嘲笑弟弟的把柄,他們甚至會惡作劇地情景再現(xiàn),一個扮演潘咩咩,一個扮演母羊,演給當事人潘咩咩看。他們欺負、戲弄一母同胞的“羊崽子”潘咩咩的時候,將他們作為打工二代在別人的城市里,曾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過的霸蠻與欺凌全部拋之腦后。他們習慣了在弟弟面前扮演兩只狼,演得逼真,活靈活現(xiàn),渾然忘卻他們跟他是一樣的血脈與基因,披上狼皮的羊,本質(zhì)上依然是一只羊。搬家之后,他們的戶籍登記不再是云南省昭通市昭陽區(qū)炎山鎮(zhèn)小寨村半坡組61號,而是云南省昭通市昭陽區(qū)紅路馨6棟2單元201室。他們不再是鄉(xiāng)村少年,搖身一變,華麗轉(zhuǎn)身成了貨真價實的城市少年。去城市,是他們從小立下的志向。大兒子成績中上游,老師說再努力一下,考高中應(yīng)該沒問題。老二成績在班級里名列前茅,老三潘咩咩成績最好,從來都是第一名。潘天物覺得三個兒子當中的任何一個都比自己強,他將所有的希望押在了他們身上,希望他們能有一個跟自己不一樣的人生。潘天物每天都要念叨好幾遍,讓他們好好上學,好好讀書。兒子們長大了,長高了,尤其是住校的大兒子,半個月才回家一次,回來一次變一個樣。有了手機之后,潘天物曾經(jīng)讓大兒子給他的外婆打過一個電話,卻并未獲取任何關(guān)于魚龍妹的有效信息。十五歲的大男孩,已經(jīng)到了能夠跟父親討論問題的年齡。兒子眼神閃爍,忍了又忍,終于問出了心底的疑問:“你恨我媽嗎?”

      自己恨魚龍妹嗎?潘天物也曾無數(shù)次地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應(yīng)該是恨過的,但他更多的還是恨自己。小江水沖走了昔日的屈辱與不甘,時間沖淡了內(nèi)心的憤怒與恨意。吞咽過白米飯的食道自然會知道白米飯比苞谷飯更容易下咽,消化過白米飯的胃囊自然會明白消化白米飯的過程中很少會反酸。城市里的霓虹比大山深處的一輪清輝更璀璨、更蠱惑人心。如果自己是魚龍妹,也許挨不到生完第三個孩子就已經(jīng)走了。社區(qū)的一個志愿者告訴過潘天物,在法律意義上,魚龍妹只是他孩子們的母親,而不是他的什么人。因為他們并沒有登記結(jié)婚。原來如此啊!現(xiàn)在潘天物只想知道魚龍妹的近況,人在哪里,過得好不好。潘天物想讓魚龍妹知道,如今他們的日子好過多了,如果有可能,如果她愿意,如果她能回心轉(zhuǎn)意,愿意回到他的身邊,他一定會原諒她。他不介意這些年她去過哪里、經(jīng)歷過什么。這些對潘天物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他兒子們的母親。

      潘天物眼前驀然浮現(xiàn)出那只母羊的眼神,一陣心悸襲來,疼得他“哎呦”喊出了聲。此刻,羊頭正高懸在他的頭頂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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