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麗
魯迅在五四文壇“出道”早期,兩位編輯的“約稿”功不可沒:錢玄同和陳獨秀。據(jù)《吶喊·自序》的記載,錢玄同(即“金心異”)的深夜造訪,直接促成了新文學作家魯迅的“橫空出世”?!蛾惇毿銜偶返亩嗥藕瑒t見證了陳獨秀“一回一回的來催”,以鐵粉精神“著力”鼓勵魯迅做小說,助推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大放異彩”的動人歷史細節(jié)。
1915年9月,陳獨秀在上海創(chuàng)辦《新青年》,初由一人主編,1918年轉(zhuǎn)型為多位編輯輪值的同人刊物。錢玄同作為《新青年》的編輯,四卷二號與四卷五號由他當值,向魯迅“約稿”,于他主要出于工作事務(wù)的需求。1908年,錢玄同和魯迅初識于日本東京留學時期。1913年,他來到國立北京高等師范學校任職,在老同學錢稻孫等的牽線搭橋下,與魯迅重新恢復交往。1918—1919年是錢玄同和魯迅往來頻密的高峰期,錢玄同的名字在1918年的魯迅日記里出現(xiàn)過五十三次,1919年四十四次,攏共近百次之多。二人在紹興會館聚談辯論、催生魯迅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的經(jīng)典場景,正發(fā)生于這一時期:
那時偶或來談的是一個老朋友金心異,將手提的大皮夾放在破桌上,脫下長衫,對面坐下了,因為怕狗,似乎心房還在怦怦地跳動。
“你鈔了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著我那古碑的鈔本,發(fā)了研究的質(zhì)問了。
“沒有什么用。”
“那么,你鈔他是什么意思呢?”
“沒有什么意思?!?/p>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
作為一份高舉啟蒙精神的思想文化類刊物,《新青年》當時尚未形成多大社會影響力。為了造聲勢,前有陳獨秀和胡適,后有錢玄同和劉半農(nóng),兩度上演“雙簧戲”,為了刊物能贏得廣泛關(guān)注度,編輯部真是殫精竭慮。向魯迅約稿,擴充撰稿人隊伍,應該說是《新青年》急于擴展文學地盤的另一項“新動作”。
錢玄同何以將目光投向了寂寂無名的周樹人呢?首先,是日本同窗時期留下的好印象。錢玄同在《我對于周豫才兄之追憶與略評》一文中說:“我認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國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所以竭力慫恿他們給《新青年》寫文章?!逼浯危亲x者對“新小說”“新作者”的期待,促使《新青年》編輯將目標鎖定在“新派”人物上。魯迅時為教育部僉事,曾擔任通俗教育研究會“小說股”的審核員(主持制定過《小說股辦事細則》《審核小說之標準》),有小說創(chuàng)作和翻譯西方小說的經(jīng)驗,深受北大校長蔡元培的賞識,正是編輯們欲尋找的典型“新派”人物。
魯迅這一面,正如《吶喊·自序》中所言,此一時期的他正寓在S會館鈔古碑,從密葉縫里看青天,是相當寂寞無聊的。然而,已近不惑之年的魯迅也沒那么容易被“慫恿”:創(chuàng)辦《新生》雜志的受挫經(jīng)驗,出版《域外小說集》后的平淡反響……過往這些失敗均一再提醒他,自己并非“振臂一呼、應者如云”般的英雄人物。況且,《新青年》鼓吹的“文學革命”,帷幕雖已開啟,面目還很不清晰。魯迅態(tài)度上的躊躇,在他和錢玄同關(guān)于“鐵屋子”比喻的著名爭辯中是有充分流露的。
最終,朋友的熱情游說、殷切期望,對《新青年》同人和新文化運動的好感(雖不乏疑惑),乃至思想上關(guān)于“希望”“絕望”命題的存在主義哲學式的自我抗辯,種種內(nèi)外因聚合于一處,方在1918年4月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深刻激發(fā)魯迅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蓄積良久的潛在沖動——他寫出了《狂人日記》這篇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中國現(xiàn)代第一篇白話小說??梢哉f,《狂人日記》的誕生,由錢玄同主導的“約稿”起到了關(guān)鍵的“催化劑”作用。他的“慫恿”將教育部公務(wù)員周樹人從生命的“蟄伏期”推向了歷史前臺。
五四文學革命初期,除了錢玄同,在催魯迅寫文章這件事上,另一位“約稿人”也至為重要,他就是《新青年》主編陳獨秀。如果說,錢玄同向魯迅約稿,主要著眼于魯迅思想的深邃;那么,陳獨秀向魯迅約稿,則主要看重的是其“做小說”的才華。
1920年3月11日,陳獨秀在寫給周作人的信中說:“我們很盼望豫才先生為《新青年》創(chuàng)作小說,請先生告訴他?!蓖?月22日的信中又說:“魯迅兄做的小說,我實在五體投地的佩服?!?月28日的信中再次強調(diào)稱:“豫才兄做的小說實在有集攏來重印的價值?!标惇毿愕摹盎垩郦毦摺保ぐl(fā)了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一發(fā)而不可收”,《吶喊》《彷徨》集中的多篇小說先后問世。對于陳獨秀的約稿,魯迅頗為感念,在寫于十幾年后(1933年3月5日)的回憶文章《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還特別提到他的“催稿”:“《新青年》的編輯者,卻一回一回的來催,催幾回,我就做一篇,這里我必得記念陳獨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說最著力的一個?!?/p>
根據(jù)莊森等研究者的見解,魯迅和陳獨秀在精神氣質(zhì)上是有相近之處的,陳獨秀狂飆突進式的思想深刻影響到魯迅的創(chuàng)作風格,《狂人日記》中的“狂人”不無陳獨秀的影子。二人同為留日學生,但由于魯迅不是北大正式教師,在私人交往中,魯迅和陳獨秀直接見面的次數(shù)并不多,他們之間的通信多由周作人轉(zhuǎn)達。魯迅對陳獨秀的印象是不錯的,在《憶劉半農(nóng)君》文中,對陳犀利耿直的個性有過形象描述:“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nèi)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里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p>
新文化運動前期,魯迅對白話文運動、文學革命采取觀望態(tài)度,他能接受《新青年》的邀約,除了錢玄同的“慫恿”,在很大程度上更與陳獨秀的思想氣質(zhì)吸引密切相關(guān)。胞弟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中說:“魯迅對于文學革命即是改寫白話文的問題當時無甚興趣,可是對于思想革命卻看得極重?!边@里的“思想革命”,即陳獨秀豎起的反孔非儒、批判封建禮教的旗幟。魯迅在《自選集》自序中也曾夫子自道:“既不是直接對于‘文學革命的熱情,又為什么提筆呢?想起來,大半倒是對于熱情者們的同感?!彼^“熱情者們”,指的也主要就是那一時期向魯迅約稿的錢玄同、陳獨秀等《新青年》編輯。
應該說,從周樹人在1918年的“蛻變”著眼,無論是作家魯迅的歷史出場,還是小說家魯迅的華麗出道,錢玄同和陳獨秀的約稿均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五四運動之后,在魯迅進一步鞏固、擴大文壇聲名的二十年代前期,民國“副刊大王”孫伏園對他的約稿,是魯迅作家生涯中另一段值得稱道的文壇交誼。
著名報人曹聚仁在《文壇五十年》中說:“近幾十年的副刊編輯,孫伏園可以說是第一流的好手?!薄暗谝涣鳌备笨庉媽O伏園以其“善催稿”而稱譽業(yè)界,對此,魯迅在《〈阿Q正傳〉的成因》一文中曾有生動可感的回憶:“伏園雖然還沒有現(xiàn)在這樣胖,但已經(jīng)笑嬉嬉,善于催稿了。每星期來一回,一有機會,就是:‘先生,《阿Q正傳》……明天要付排了。于是只得做……然而終于又一章?!?/p>
孫伏園,浙江紹興人,與魯迅同鄉(xiāng),也是魯迅的學生。1911年,魯迅任紹興山會初級師范學堂監(jiān)督時,孫伏園在此就讀,師生從此相熟。1918年在周作人介紹下,孫伏園與弟弟孫福熙來到北大讀書,由旁聽生而正式生。彼時魯迅正在北大兼任講師,講授《中國小說史》等課程,孫伏園再次成為他的學生,師生關(guān)系進一步密切起來。查閱《魯迅日記》,提及“孫伏園”名字的地方達四百多處,足見二人往來之頻繁。
1919年,孫伏園擔任《國民公報》副刊編輯,開始主動向魯迅約稿。在《國民公報》副刊上,魯迅先后登載譯作《一個青年的夢》、雜文《寸鐵》、散文《自言自語》(七篇)等,以切實行動支持孫伏園的工作。1920年8月,孫伏園繼李大釗、張梓芳后,成為《晨報副刊》為期四年的主編。據(jù)研究者崔燕、崔銀河統(tǒng)計,在孫伏園主編《晨報副刊》期間,共刊發(fā)魯迅各類文章一百二十九篇,不僅包括《阿Q正傳》《故鄉(xiāng)》《肥皂》《不周山》等著名小說,還有大量雜文、論評和翻譯作品。查看這一時期的《魯迅日記》,孫伏園幾乎每隔兩三天就到魯迅家拜訪一趟,有時甚至一日兩次。如果說,錢玄同的“慫恿”催生了名篇《狂人日記》,那么代表作《阿Q正傳》的問世,則要歸功于孫伏園的“催稿”了,魯迅《〈阿Q正傳〉的成因》一文記述了其中具體細節(jié)。
1924年10月,孫伏園從《晨報》辭職,直接原因與代理編輯劉勉己撤發(fā)魯迅詩歌《我的失戀》有關(guān)。據(jù)川島《憶魯迅先生和〈語絲〉》一文中記載,這件事讓魯迅感到很不安:“我很抱歉伏園為了我的稿子而辭職,心上似乎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币虼耍瑢O伏園和李小峰等人創(chuàng)辦《語絲》周刊時,魯迅“自然答應愿意竭力‘吶喊,并且確實是最為盡力的一個。他不僅為《語絲》的印行積極出謀劃策,并主動分擔印刷費用”。前五期,每期《語絲》都刊登他兩三篇文章,后來也是接續(xù)不斷。不久,孫伏園又接受《京報副刊》的主編邀請,魯迅照例全力支持,將《出了象牙之塔》《咬文嚼字》《忽然想到》等三十多篇文章投稿給該刊。查考魯迅這一時期的作品,可以說,基本全部發(fā)表在《語絲》和《京報副刊》上。
從編輯和作者的關(guān)系來看,孫伏園主編《國民公報》和《晨報副刊》時期,二人關(guān)系是非常融洽的。魯迅不無感慨地說:“因為先前的師生——如我僭妄,暫用這兩個字——關(guān)系吧,似乎也頗受優(yōu)待;一是稿子一去,刊登得快;二是每千字二元至三元的稿費,每月底大抵可以取到;三是短短的雜評,有時也送些稿費來?!睂O伏園對老師也很感激:“魯迅先生對我們年輕人辦報的熱忱,總是極力幫助和支持。他那時寫的稿,除了登載《新青年》上的以外,大都寄給《晨報副刊》了。”然而,從孫伏園主編《語絲》與《京報副刊》時期始,由于思想分化與觀念分歧,二人關(guān)系開始出現(xiàn)罅隙。孫伏園的某些言行讓魯迅深感不滿,在寫于1929年底的《我和〈語絲〉的始終》中,魯迅用“好像澆了一碗冷水”“對于意外的被利用,心里也耿耿了好幾天”等話語,公開表達了自己內(nèi)心的傷感。此前,在與許廣平的通信《兩地書》二十九中,魯迅將這種受傷情緒袒露得更為徹底和深入。
撇開事務(wù)性的具體恩怨,如果從一個作家的“成長”角度著眼,乍出道時,編輯的約稿對他意味著“機遇”,成名后,則主要是提供“平臺”的意義,頻繁約稿甚或構(gòu)成對作者的“壓力”與“脅迫”。況且,孫伏園和魯迅又不是普通的編輯作者關(guān)系,他們亦師亦友的復雜糾葛,讓魯迅的“被約稿”,除了一般性的“文債”,還額外摻雜著濃烈的友情道義成分。此外,魯迅雖為大作家,但寫文章這件事,對他來說也是苦差事,他常?!巴虏邸弊魑闹?,說自己的文章是像牛奶一樣被擠出來的,不是涌出來的。做文章苦,自己又是友情贊助,即便是朋友,對方若不領(lǐng)情,或思想動機不純,魯迅的憤懣之情可想而知。
在《〈阿Q正傳〉的成因》一文中,魯迅曾用“老牛拉磨”的比喻來描述自己的作家形象:
譬如一匹疲牛罷,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廢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張家要我耕一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轉(zhuǎn)磨,也可以的;趙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帖出廣告道:敝店備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滋養(yǎng)牛乳。我雖然深知道自己是怎么瘦,又是公的,并沒有乳,然而想到他們?yōu)閺埩_生意起見,情有可原,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藥,也就不說什么了。但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還要自己覓草吃,要喘氣的工夫;要專指我為某家的牛,將我關(guān)在他的牛牢內(nèi)也不行的,我有時也許還要給別家挨幾轉(zhuǎn)磨。如果連肉都要出賣,那自然更不行,理由自明,無須細說。
可以看出,魯迅特別在意寫作的自由問題,即既不可“專指我為某家的?!?,也不可“用得我太苦”或“連肉都要出賣”。這種辛酸的“寫稿”體驗,讓人不禁感慨聲名桎梏之苦!
有趣的是,在魯迅“被約稿”的經(jīng)驗中,除了以上常規(guī)的“被約稿”,還有那種非常規(guī)的“綁票式”約稿。具體分兩種,一種是他人“綁票”魯迅,一種是魯迅自己“綁票”自己。譬如《文學》雜志的編輯寫信向魯迅約稿,魯迅不答,刊物徑直把廣告登出去,宣稱下一期將刊出魯迅的文章,題目曰“未定”。這種“情同綁票”的約稿讓魯迅哭笑不得。被“綁票”之后,魯迅可能受到啟發(fā),后來他竟也如法炮制,采用提前發(fā)布廣告的辦法,“自虐”地向自己催稿。廣告中宣稱自己的某書要于某月出版,敬請讀者期待。牛皮既已吹出去,無論“擠牛奶”擠得多艱難,自己也只好咬牙按期交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