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胡展奮
畫家楊建勇的新書《午后的南書房》是著實地讓我吃了一驚,文字功底、文史功底都如此了得的一個畫家,跨行跨界的既畫又寫還讓不讓人活了?
讀過很多“談藝錄”,越讀越怕,越讀越覺得自己膚淺,沒有舊學修養(yǎng),比如錢鐘書的《談藝錄》,反復讀了幾次,終覺得忒廣忒深忒博,進入不了。他讀過的,引用的,校注的,詮釋的,很多很多我們都僅知其名,更多的根本沒看過,于是就“傍錢”——把他《談藝錄》高高供起,嚇嚇人,表示我等也研究錢鐘書的。
我一向以為,專攻中國書畫的要達到崇高境界,一定要有很好的文史知識涵養(yǎng)。
然而建勇兄的談藝隨筆則不是這樣,他論書談藝得能讓我等進入,舉凡歷朝高逸仕女、書藝畫道、禪味茶趣、詩詞文玩、溪山花鳥,他都能從容談來,舉重若輕,更有一種“嬉皮笑臉”的旁白,俏皮滑稽地暗挹芬芳,往往將你引入嚴肅思考之際,突如其來地推你破顏一笑。
比如《誰吟陌上?!?,談游春及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談得好好的,卻一把將胡蘭成擒來,蓋其亦寫過“陌上?!?,只是“比較民國”,與其艷史相去太遠云云;又比如談李煜,聊他的“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況味,人家明明“無語獨上西樓”的一代詞宗好,他卻冷不丁地謚以“江北人”,還捎帶一句“辣快媽媽”,打包促銷,買一送一。更有訾議蘇東坡“對女人不上路”的,稱其《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固然對亡妻情深意切,但每每一貶官就將身邊的姬妾像多余的行李一樣送人。放到現在,被“柏阿姨”罵煞。問題是他屢屢被貶,身邊的姬妾也就屢屢換茬送人,比我胡某每年秋后遣送?蝍(蛐蛐)還爽氣。更過分的是,有一次朋友蔣某為東坡送行,看上了他的小妾春娘,欲以白馬相換,東坡竟欣然點頭應允,一邊氣壞了春娘,想到自己被所愛之人視若驢馬不如,不禁咬碎銀牙,一頭撞倒在槐樹下。
此類軼事雖然記諸逸史,但考慮到東坡亦大宋“謫仙”也,豪邁疏闊,狂悖不羈,瀟灑超脫迥非世人所解,“送姬”之事歷代都有,故于其我也覺得不無可能,妙的是建勇對此雖有微詞,但絲毫不改“崇蘇”之心,謂己一見“寒食帖”就仰慕得“走不動路了”,行文至末,還怕東坡不高興,特地告白:東坡先生見諒,您的遺憾我來補,都說女人如衣裳,而我,愿作女人的衣裳。
舉凡用典,譬事,喻人,議論,建勇的隨筆就是如此縱橫自如,汪洋恣肆。
我和楊建勇原來是勞動報的同事,他是美術編輯,常常為我們特稿部做版面,早年只知道他的水彩畫一級,沒想到他現今的“宋意山水畫”在業(yè)界聲譽鵲起。我不懂宋畫,不去論他,只覺得畫家而善文頗為難得,善文而以當代藝術觀解構范寬、李唐為代表的“宋山水”尤為難得,至于以畫家的眼睛,用“性情隨筆”涉獵歷代高逸仕女、書藝畫道、禪味茶趣、詩詞文玩、溪山花鳥,則更為難得,好比裁判下場射門,大廚撰寫美食美文,跨行穿越是很難的,滬上許多專寫隨筆的,我以為都寫不過他。
我一向以為,專攻中國書畫的要達到崇高境界,一定要有很好的文史知識涵養(yǎng),“鮑魚一定要雞汁煨”的,否則永遠脫不了“匠氣”,你可以網紅,也可以賣得很好,不過老天看著,藝術的良知也看著,得逞于一時,不見得得意于一世,更不可能忽悠后世。
一直知道楊建勇手不釋卷,現在才知道他為什么畫得那么好了。以前有《世說新語》,現有“畫說新語”,何嘗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