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張佳瑋
意大利那位什么都懂點兒的翁貝托·艾柯說過段話,大概意思是:樂觀的人才敢每天嚴肅;悲觀的人只能每天大笑度日。細想來,確實有點意思。
就以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而言,大多數(shù)人閱讀得下艱深嚴肅的文本時,多半心情不錯、體能充沛。相反,筋疲力竭、精神萎靡之際,就只想看點俗套、無腦又熟悉的虛構(gòu)作品了。最好是能讓人哈哈大笑,笑過之后,將那些縈繞不去的悲觀情緒暫時甩開,能姑且睡個好覺。
樂觀的人才敢每天嚴肅;悲觀的人只能每天大笑度日。
美劇《老友記》里,經(jīng)典角色錢德勒·賓即是如此。因為童年陰影,他性格內(nèi)向,長期靠嘲諷說笑話來自我防衛(wèi)。每次遇到不順,他就靠講笑話來避免爭執(zhí)。他不敢主動跟女友提出分手,沒法強硬地宣布退出健身房,不需要動情時巧舌如簧,需要認真時就期期艾艾。
大概,許多喜歡大聲講笑話并大聲笑的人,都有類似的樣子:他們不自覺地希望討好周圍的人,希望周圍和樂融融不用太嚴肅,希望自己可以躲在笑聲里以避開任何爭執(zhí)。的確是有點悲觀。
笑和笑聲,又有些不同。每個人遇到高興的事都會笑,但笑與笑出聲來,是兩回事。當我們獨自在家坐著,看一段好笑的電影,大多會勾起嘴角;但會發(fā)出標準的哈哈大笑,甚至笑到喘不過氣來嗎?那又不一定了。不妨說,默默地笑來自于愉快的心情,大聲而標準的笑,則算一種社交禮儀。
埃默里大學的心理學家簡·耶茨認為:笑聲是一種自我防御,人們依靠笑聲,掩蓋自己不想面對的事。儒家講慎獨:哪怕在人看不見的地方,也不能做見不得的人的事。類似的邏輯:如果在沒人的時候不會笑出聲,那么在有人時笑出聲來,這笑聲就有造作的意思了。反過來,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人自然明白:當自己獨處時,還會發(fā)出笑聲,多帶有自我催眠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能用笑聲,驅(qū)趕開那些不愉快的思緒。
不妨說,笑是不自禁的,發(fā)出笑聲則是自覺自發(fā)帶著意圖的。人發(fā)出笑聲,是希望別人與自己聽得見。用倫敦大學的索菲·斯科特說法:人每次發(fā)出笑聲,都是在一個滿是鏡子的大廳里。
張愛玲的《鴻鸞禧》里,有一段婚姻關(guān)系。一位事業(yè)有成極能干的婁先生,以及他不算能干的太太。當著人,婁先生習慣讓太太三分。他的心理是:“她平白地要把一個潑悍的名聲傳揚出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經(jīng)犧牲了這許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倍鴬涮苤溃煞蜻@姿態(tài),是做給外人看的:“若是旁邊關(guān)心的人都死絕了,左鄰右舍空空地單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會再理她了”。但二人也就這么搭伙過日子了。臨了兒子結(jié)婚時,婁先生當眾說并不好笑的笑話,在場賓客都假笑;婁太太因為沒聽清楚,于是笑得最響。在這里,笑聲就帶著凄涼與悲哀了。
當然,還有一種情況。
眾所周知,社交禮儀中,許多鼓掌聲是虛假的。進而,當婁先生這類人,已經(jīng)不滿足于發(fā)言獲得贊譽,而用玩笑話來彰顯風采時,大家也要合時地笑才行。
《老友記》里更有一段極妙。錢德勒有位上司,是地道的霸道美國人,喜歡講點沒意思的笑話。錢德勒每次總是夸張尖銳地假笑,來迎合上司。某一次他決定不笑了,老板臉色立時不快:
“怎么了?我剛說了個笑話……你沒聽懂?”
所以到后來,笑聲與掌聲一樣,也可以體現(xiàn)為威嚴與服從。當上司決定說個笑話時,順從的人連不笑的余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