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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藏的瓦藍圍裙

      2021-08-02 03:19唐榮堯
      青海湖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青稞酒青稞青海

      多少年后,不知道阿布還能否記得9歲那年春天種青稞的場面。那年藏歷新年剛過,父親就帶著阿布,前往蹲在半山坡的寺院,向喇嘛請教開種日子。喇嘛的嘴里輕緩地吐出和往年一樣的諺語:“昂宿上山,耕牛下河;青稞低頭,鐮刀跳舞?!?/p>

      走出寺院,第一次跟著前來寺里的阿布問阿爸:“喇嘛說的什么?沒聽懂?!?/p>

      阿爸笑著回答:“我第一次跟著你爺爺來問喇嘛時,也不懂他說的是什么,你爺爺就告訴我:昂宿星走到西邊山頂上的時節(jié),就要趕著牛到河邊去種青稞;青稞穗低下頭時,就到了該收割的秋天了?!?/p>

      “哦,青稞下地的日子,是誰來定的?”

      “青稞種子進地的日子,是喇嘛根據(jù)歷書、星宿運動、雪化的程度、天氣的轉(zhuǎn)熱情況來確定,開播時,就得開犁下種。”

      回到村子里,阿布看見阿爸、阿媽和村民們開始為春耕忙碌。從懵懂記得事起,阿布就覺得每年的開種青稞,是生活在河谷一帶的藏族人的一件大事,是一個節(jié)日,是一場狂歡。到了喇嘛選的吉日清早,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像一只水泵,將整個村子抽空了。穿著鮮艷的人們走在村子通往河谷地帶的路上,仿佛一條臃腫的彩色巨蟒,在曲折的小道上蜿蜒著,耕種的鼓點在它的腹腔內(nèi)跳動;裝扮一新的、選出來參加開耕儀式的牛走在最前面,那是彩色之蟒不斷向終點探去的信子:耕牛的額頭上貼著酥油圖案,牛角根部拴著兩條紅色飄帶,架犁的木轅正中間是不知多少根哈達綁緊后豎起的、一根看上去像皇冠一樣的哈達捆,中間插著一束彩色的塑料花,這讓那些??瓷先ジ褡咴谟⒙飞系男吕?牛的脊背上也披滿了哈達,每兩頭牛都用一根粗粗的木柱子架在一起,構(gòu)成我們小時候在歷史教科書上看到的“二牛抬杠”,連牛脖子上的韁繩都是新?lián)Q的,尾巴上也掛著紅色的尾飾,耳朵兩邊垂上鮮艷的耳墜,經(jīng)過裝扮的牛更像是一盆盆移動在小路上的黃色炭火。

      作為村里選出來,在耕種前向天地敬獻切瑪和青稞酒的代表,阿布和另一位年齡相同的女孩德吉,一人捧著青稞酒壺,一人端著切瑪盒(藏族舉行重大的慶典儀式或者歡度藏歷新年之時所必不可少的吉祥物,是一個精制的斗型木盒,中間用隔板分開,分別盛入炒麥粒和糌粑,插上青稞穗、紅穗花和酥油花,象征著人壽年豐、吉祥如意,作者注)跟在牛后面。跟在阿布后面的,才是村里的大人們。這哪是一場耕種,確切地說是一場狂歡的前奏,男人戴著各種顏色的氈帽,穿著黑色的皮靴,綴滿銀飾件的腰帶將藏袍束了起來,女人也是穿著五顏六色的節(jié)日盛裝,男人和女人們的脖子里都掛著白色的哈達。那條彩色的巨蟒順著山坡間蜿蜒的小路往下而行,到河谷的耕地前,阿布和站在身邊的德吉,給每一頭耕牛喂青稞和青稞酒(哈,這些喝酒的牛),給牛的主人敬上青稞酒。村民們也拿出自己帶的青稞和青稞酒,一邊說著吉祥話一邊給身邊的人和牛敬酒。那些喝酒的牛,嘴里吐著一股股的酒氣。不遠處,桑煙在煨桑的儀式中悄然升起來,有人不斷地往里撒柏樹葉、青稞,桑煙越來越濃,噼里啪啦的青稞爆裂聲,被村民們的敬酒聲、唱歌聲壓了下去。

      除了保證開耕的牛,其他喝多了酒的牛,開始到處亂跑,搖搖晃晃或者踉踉蹌蹌的樣子,逗得圍觀的大人小孩笑了起來。

      敬青稞和青稞酒的儀式結(jié)束后,男人們一字排開站在地埂上,朝向太陽升起的方向,左手握著青稞,一起高聲吟誦吉祥祝福的話語,最后向上用力拋撒,青稞像一粒粒黃金粉屑飛舞著。他們身后,是一字排開的耕牛,如同發(fā)令槍響之前蓄勢待發(fā)的運動員,一旦主人的吆喝聲響起,便拖著犁鏵向田地中間奔去,男主人在后面扶著犁緊緊追逐,女主人踩著犁鏵劃出的溝槽,往里面撒著青稞種子。煨桑升起的煙霧仿佛一臺演出過程中使用的干冰,造成了一種仙境般的錯覺,耕牛是這臺演出中的主角,拉著犁往地中間走去,扶犁的男人在夸張的聲調(diào)中吆喝著牛,鄰居們在地埂邊唱歌、喝酒。

      第一次見到這個情景時,我確實并不知道這些人和牛在干什么,不知道他們舉行什么儀式,不知道站在地埂邊的男人朝天撒的是青稞種子。那是我搭乘拉汽油的油罐車前往尼泊爾考察西夏后裔的途中,看到的雅魯藏布江邊的一幕,便讓開車的雍強師傅停下來。

      接著我看到了這樣一幕:那些耕種的人,來回一趟后,就停了下來,到地埂邊加入喝酒者的行列中了。我忍不住拿內(nèi)地的耕種效率責(zé)怪這些人,雍強立即勸告我:這不是效率問題,這是藏民族對待耕種青稞的態(tài)度。青稞時間!我在一剎那間想到了這個詞匯,這是一個民族對待他們視為第一作物的態(tài)度,是放在天地間敬重的植物。

      看著那些歡快的人們,選擇了唱歌、跳舞、拔河、耕地等不同娛樂方式,也有不少青年男女悄悄地走向不遠處的樹林。我寫下了這樣的詩:

      種子入地,農(nóng)歌從牦牛背上跳下

      沿著河谷林叢間的小徑

      向一座花園走去

      就像一首詩寫好了

      等待懂的人去欣賞

      你們沒講出的故事被桑煙裹住

      那才是我了解青稞秘密的鑰匙

      我下車,慢慢走下山坡,走到他們中間,走進一團好客熱情的火焰里。這個民族,讓一個個村落成了好客的海綿,很快將我吸進了他們的狂歡之海中,幾杯青稞酒下肚后,我問那塊地的主人:“是不是再過幾年,拖拉機開過來,牛就不用了?”

      “那怎么會?拖拉機會吵著土地的,被吵著的青稞是睡不好的孩子,我們喜歡牦牛種的青稞。”

      “怎么不會?拖拉機到來是遲早的事情!你看,還有幾個人騎著馬放牧?年輕人騎著摩托車放牧的越來越多了,摩托車不也吵著牧場和牛羊?”旁邊的一位發(fā)表了不同觀點。

      后來,我再次經(jīng)過雅魯藏布江谷地,看到那些公路邊交通便利的村子,基本全是拖拉機在耕種青稞了,那些給牛喂青稞和讓牛喝酒的場面,那些端著切瑪和酒壺的少男少女們出場的儀式,逐漸淡去。

      在一個偏僻的村子,我聽到了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縣上的科技人員到鄉(xiāng)下,給當(dāng)?shù)夭刈迦罕妭魇谛←湻N植技術(shù)并留下了足夠的種子,希望能以小麥替代青稞,為的是當(dāng)?shù)厝艘材艹缘阶约悍N的小麥。來年,科技人員到村子里一看,村民們依然種的是青稞,根本就沒種小麥??萍既藛T很納悶,問原因,得到這樣的反問:“上年來時,我們問你,種小麥?zhǔn)遣皇悄茚劸疲磕銈冋f可以,我們想,把小麥種下去,然后長那么長時間收割了再釀酒,還不如直接拿種子釀酒多劃算。”

      科技人員急了:“你們把小麥種子拿來釀酒了?”

      “是呀。”其實,他們懂得小麥的作用,那樣做,是因為他們舍不得讓小麥占據(jù)了屬于青稞的土地。

      在雅魯藏布江邊遇到的那一幕,我以為只有那里的藏族是那樣對待青稞的,后來,在祁連山西麓的青海北部地區(qū),在橫斷山深處的甘孜州一帶,在瀾滄江邊的青稞種植區(qū),種植青稞的藏族的語言和服飾不同,但對青稞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青稞是上天賜予高原的厚禮!

      和內(nèi)地農(nóng)區(qū)種植莊稼不同,這里的人們擠不出很多時間給青稞,就像他們在繁忙地放牛羊、擠牛奶、織氆氌時,扔在氈房旁讓牧羊犬陪著的孩子,這也是他們對青稞種子力量的信任:多冰冷的地面,多厚的雪壓著,也擋不住種子的出土。

      青稞種子是在寒冷中走進地下的,哆嗦著,蠕動著,溫暖大地之胃,以生命的脈率攪動地下漆黑的僵硬和懶散,以成長的力量喚醒沉睡的地氣。在冬長夏短的高原,相比其他作物,它們得忍受多闊大、多漫長的寒冷與漆黑,像葡萄牙詩人佩索阿說的:“我們活過的剎那,前后都是黑夜。”它們在短時間內(nèi)積聚多大的力量,才能讓單薄的身子裹挾著冰冷頂破寒硬的地表,它們的喉道里,集聚著向煙火的人間出發(fā)的一道道集結(jié)令。冒出大地后,它們以生長的姿態(tài),抬升著春天的身高,彰顯地球上海拔最高處發(fā)芽的人間作物的身份與卓越,那一毫米、一厘米的綠,與荒涼和冰冷抗衡著,如果遇上一場雪,那種綠的蔓延就會遇到更大挑戰(zhàn)。一粒出土的青稞,就是給枯燥的大地和死寂的空氣發(fā)出的挑戰(zhàn)書,就是向天空投去關(guān)于生命與綠色的證書,也是一份向陽光和春雨發(fā)出的邀請函。它們擺脫了被凍死在地下的危險,穿過地下的黑暗隧道,向大地報到,給藍天請安,向耕種者遞交希望。

      一株株青稞,每一天都在寫滿渴望中度過,都在改寫自己身高的努力中,給寂寥的青藏送去生命的顏色和溫度。每一片青稞地,就是一場小小的團體操,連接起來,就是在青、藏、川、滇、甘等地區(qū)構(gòu)筑的雪域高原上,跟著陽光的指揮棒合奏出的一曲綠色大合唱,是灑在平地和河谷間的音樂,是接受太陽和月亮輪流洗浴的瓦藍胴體,是和牛羊一起成長的捕獲,是藍色烈焰向星星飄渺去的誘餌,是在耕種者的遺忘中鍛造的盛開與孤獨,是在季節(jié)的耳朵之外成長的音節(jié)。

      耐寒,耐旱,耐堿,耐瘠,和時間展開賽跑般的成長,讓青稞簡直就是一株株時間鍛造的鐵樹,是一列列站在烈日與冰雹下的衛(wèi)士,是一趟趟通往高原秋天的專列。

      青稞出苗后不久,就開始呼喚婦女們準(zhǔn)備薅頭道青稞田里的草。禾苗出完后,就接著薅第二道,每一道薅草,就是她們給禾苗騰出更大生長空間。青稞在這個時候,也給一部“青稞史”留下了藏族人創(chuàng)作的詩句:“長在壟上的幼苗,好像織女釘織樁;分岔的禾苗,像公羊的角兒;三岔的禾苗,像三根整齊的發(fā)辮。正在薅頭道的樣子,像烏鴉在灰塵里翻滾;薅第二道的樣子,像黑牦牛在土堆上玩角技。青稞出穗的時候,像英雄男兒把喝完酒的銅杯倒放在前面。清除野燕麥的樣子,好像美女分頭發(fā)。”

      青稞的整個身子還沒長到足夠高度,就迫不及待地孕育著果實,當(dāng)穗子突破葉鞘的裹護時,太陽看見的是驚艷:在雪域高原,雪只有一件白色的外套,草有青與黃兩件衣裳,長大的青稞卻有五種顏色,那是向天空遞交的關(guān)于和時間賽跑的一份彩色的檔案,當(dāng)然,我們在很多地方看到的青稞,是一片讓大地發(fā)燙的金黃,是太陽和汗水接吻時的顏色,也是青藏的笑臉;是白天遞向藍天的宣示,也是晚上送給月亮的邀約。

      青稞熟了,讓它的耕種者的夢想也熟透在黎明的樹枝下。這是那些出門在外的游子回歸家鄉(xiāng)的召喚,也是對懷念與鄉(xiāng)愁的呼喚。是對要離開家鄉(xiāng)者的友好攔截,是讓親人圍著青稞跳舞、歌唱、勞作的舞臺,是讓勞作之歌唱到最高處的音符,也是讓汗水如籽種落地一樣滴向大地的再次播種。

      青稞的種與收,體現(xiàn)了耕種者自始至終的兩種態(tài)度:種是向大地埋下一份希望,收是感恩大地的回饋。在青稞舞蹈的春天,我聽到了一個詞匯:望卡果。在青稞沉思的秋天,我看到了圍著青稞豐收時跳舞的場景,這才明白,這是那些懷揣對土地和糧食的敬重的耕種者,以跳舞的形式感激從地下竄到人小腹部位的青稞。雖然,在藏語里,對青稞只有一個簡單的詞“乃”來對應(yīng),但在他們的眼里,和蟲草一樣,青稞是有神性的植物,是上天安排到人間的使者,是應(yīng)該受到敬畏的。從地下鉆到地面,再到半空中搖曳著一株株修長的身子,到入場、打碾、磨面甚至釀酒,和一個母親孕育、撫養(yǎng)孩子一樣,是有時間過程的,因此,成就了藏民族對青稞的態(tài)度。

      “收割青稞有講究,左手握或抓住一大把,右手揮舞金鐮刀;割完三把捆一捆,滿地的麥把像鳥群;滿地的麥把堆起來,好似壩上一群豬;麥把馱在牛背上,好似手鈴口朝下;一對麥把扔上架,好像高空大鵬飛;麥架上的青稞喲,好似漢人疊的紙垛兒?!碑?dāng)達瓦將那曲古老的收割青稞的民謠唱出來時,我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歌謠中唱的收割、捆扎、堆架、馱運等一系列的動作,像一條流水線上的工序,守在各自的環(huán)節(jié)上。

      在藏地,我確實曾看到過那種節(jié)日般的氛圍:當(dāng)一株株青稞猶如脫下瓦藍的帽子向天空或者它們的主人亮出金黃的頭顱時,每一株青稞都向大地禮敬,將黃金的頭冠垂向大地,那是從灌漿后就籌備給土地和耕種者的禮節(jié),那是向陽光和雨水致敬中亮出的謙卑,每一株青稞的成長都書寫著和時間的發(fā)令槍賽跑的速度。青稞耕種者們,便有了以青稞作為主角的節(jié)日:望卡果。莊稼在藏語中叫“望卡”或“興卡”,“果”是轉(zhuǎn)圈的意思,望卡果指圍繞著豐收在望的莊稼轉(zhuǎn)圈,然而,在整個藏族聚居區(qū),在藏民族的心里,有哪種作物能超過青稞的地位呢?他們的概念中,青稞豈止是從地里長出的?更像是上天賜予的。望卡果,其實是藏族農(nóng)民跳給青稞的鍋莊。最早流行于雅魯藏布江河谷地區(qū)的望卡果,就像那時從雅魯藏布江河谷崛起的吐蕃王朝的鐵騎一樣,跨山越水地走向一個個遠方,從山南到拉薩,從林芝到昌都、阿里,讓一圈一圈的望卡果跳動在收割前的青稞地頭,從開鐮收割前的一種簡單的農(nóng)事表達逐漸變成了具有賽馬、射箭、唱藏戲等內(nèi)容的節(jié)日。變成了收割者對青稞的隆重敬獻、歌頌與祭禮。在雅魯藏布江河谷地帶,我看到過那些抬著用麥穗編成的“豐收塔”,揮著彩旗轉(zhuǎn)地頭,舉行煨桑、賽馬、演戲、唱歌、敬酒、跳舞的場面。然而,到了青海,卻很少看到盛大的望卡果。我參與的割青稞也是在一種寂寥、單調(diào)的氛圍中進行的。那是我在青海和西藏交界的囊謙縣覺拉鄉(xiāng)的孤兒院支教的幾年時間里,恰好遇到收青稞時節(jié),周末孩子們都去幫家里人、親戚收青稞,一個個弱小的身子被埋在黃色的金浪里,男人們?nèi)ミh處的高山夏牧場放牧,收割青稞的事情多成了婦女和孩子的事情,這就讓我看到了兩種鐮刀,大人手中揮舞的是類似電影《靜靜的頓河》中全村人割草時拿的那種長柄割刀,孩子們拿的則是短柄的割刀,這也多像我在“中國火腿之鄉(xiāng)”宣威縣城里,看到一個個攤位前站立的女人們面前,根據(jù)砍割豬的不同部位而擺放著大小不同的刀。

      收割青稞,意味著砍斷伸向天空的那層黃金的波浪,那不是印度詩人泰戈爾在《生如夏花》中所描述的“我聽見回聲,來自山谷和心間/以寂寞的鐮刀收割空曠的靈魂/不斷地重復(fù)決絕,又重復(fù)幸福/終有綠洲搖曳在沙漠”。而是鐮刀和青稞在藍天下碰撞的風(fēng)景,是收割者臉頰的汗水和如黃金般的乳汁從青稞穗的乳房里蹦出后相遇的聲音,是勞作者年年重復(fù)的辛苦和愉悅的混合,那是鐮刀的銀白之光和汗水如鹽晶晶閃亮像兩道滅火的噴劑,澆向從大地升騰出的金黃火焰,將它們拽回人間。

      前去囊謙支教的那幾年,我能從瀾滄江邊的那一壟壟青稞地,看到整個青海甚至整個藏族聚居區(qū)被青稞披上了帝王之袍,也看到青稞倒下的剎那露出白刃的鐮刀發(fā)出的光芒,更能看得到馴化至今有三四千年的歷史長河間濺起的青銅般的浪花,也就能聽得見一株株青稞高唱的歸家曲。同樣是割麥,英國詩人威廉·華茲華斯那首《孤獨的割麥女》里的蘇格蘭女性是這樣的:“在開闊的田野間收割/一邊割一邊獨自歌唱”“她獨自把麥子割了又捆/唱出無限悲涼的歌聲/屏息聽吧!深廣的谷地,已被歌聲漲滿而漫溢!”“如此迷人的歌/在沙漠中的綠蔭間,撫慰過疲憊的旅客”。我在青海大地上看到收割青稞的高原女子們,沒有一邊割麥一邊歌唱的浪漫,沒有雅魯藏布江邊慶賀收割青稞的盛大場面,那些孤獨得只有勞作和青稞相陪的女子,在男人遠牧的日子里,帶領(lǐng)孩子們,在藍天下默默磨鐮開刀。青稞以每年的輪回,豐富著耕種者的胃口和生活內(nèi)容,也讓收割時的簡單動作,像流水般沒有盡頭,一年又一年,在一代代高原女子的身上傳遞。

      曾從新聞報道里讀到一組數(shù)據(jù):青海省青稞種植面積達到100萬畝,青稞產(chǎn)量約占全國藏族聚居地區(qū)青稞總產(chǎn)的20%以上。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是青稞在青海的命運寫照,本來,青稞是一種散文般的植物,不宜像長篇小說那樣鋪張,也不宜像詩歌那樣講究精致,農(nóng)民總是在一種散淡心情中去種植,不會刻意、精致地去耕作,但在市場經(jīng)濟的催生下,隨著青稞酒數(shù)量的盲目增加,青稞猶如馬戲團里那些被馴化后掙錢的動物一般,種植面積也隨意擴大,和牧場爭奪資源,導(dǎo)致局部地方的生態(tài)發(fā)生微妙變化,草場退縮后的綠色減少,讓本來青蔥的高原露出越來越多的干黃。在農(nóng)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相遇中,青稞種植面積擴大和青稞酒廠增多,或許是農(nóng)耕文明唱起了勝利的凱歌,但或許也印證了恩格斯的那句話:“不要過分陶醉于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fù)了我們?!?/p>

      青稞在其成長中體現(xiàn)著一種和時間賽跑般的快,一旦向天空獻盡青銅的歌唱后,被收割的青稞卻體現(xiàn)著高原上的慢,它們不像內(nèi)地農(nóng)事節(jié)奏催促下的莊稼收割后得抓緊碾磙,而是像它們的高原主人一樣,并不著急離開生長的田地,稈身被捆好后立在地里叫做“麥把”,努力地將那些死了也不褪色的穗子朝天而唱,在陽光下閃著金光。

      青稞的主人們無法忍受青稞割完后倒地,他們此時有個滿含敬意的詞:上架。那是在地里用木頭搭起一個個架子,把編好的麥把架在木架上,那是以青稞捆做鍵、為豐收季節(jié)定制的一架架彈奏著黃金音符的“豎琴”,彈奏者是那些勞作者,天空和大地都是聽眾。上架時也會有歌聲對起來,扔麥把的人唱道:“編好的麥把扔上去了哦?!鼻囡苌霞茺湹娜藢Φ溃骸叭由蟻淼柠湴严癫伛R雞飛上來了哦?!?/p>

      為了防止麥架上的青稞被雨水浸濕,麥把被架成馬鬃狀,且要在架子的最高處插一把青稞麥把。架完后,站在架子上的人會大聲念道:“田里的神仙們,不要滯留在地上,請來到青稞架的頂上!來吃牦牛肉,來喝青稞酒。”他們搭建的青稞架,成了神仙棲居的黃金屋。

      無論是收割、上架,還是后面的打青稞,高原上的人不僅僅將青稞視為自己勞動的成果,他們都會有意無意中將青稞的籽粒撒落在地上,并不去撿拾。開始,我以為那是他們在高原上養(yǎng)成粗獷的耕作習(xí)慣。后來,和一些老人聊天,才知道這背后有講究:就如在我的家鄉(xiāng),鄉(xiāng)民們摘果子時,要給鳥兒留點過冬的食糧一樣,青稞的主人們是故意要在田間、村口、路上撒落一些青稞穗或顆粒,作為鳥雀越冬的糧食。

      打青稞的環(huán)節(jié)不僅僅是一項勞動,也是詩歌流淌在汗水之河:“青稞從麥架上放下來的樣子,就像清純的泉水從閘門里放出來一樣;麥場上打青稞的情景,就像英雄格薩爾激烈戰(zhàn)斗的場面;女人們在風(fēng)中揚青稞的樣子,就好像水中掀起陣陣?yán)嘶ㄒ话?篩好的青稞裝在皮袋里的樣子,就像英雄男兒砍斷了的板筒整齊無比。”以前,青稞被放在中間有孔,孔中插著木棍的石頭中,用木棍去打,往往是村里的人互相幫助,今天到你家,明天到我家。我在村子里確實聽到過她們唱的《打青稞》,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歌頌豐收的歡快之情能感受得到。青稞,在脫離母體走進谷倉的過程中,忍受著疼,帶給高原人民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豐富的生活。后來,在高原的村寨行走,看到用連枷打青稞,用脫粒機等現(xiàn)代工具,讓種、收、打、運等環(huán)節(jié)中的青稞在順應(yīng)時代的過程中,似乎丟了些什么,就像那些帶著汗味與親情的勞作場面,被德乾旺姆、阿蘭等歌手搬到電視臺的晚會上一樣。不少朋友看完那些表演后,大呼“震撼”,便問我:“打青稞是這樣的嗎?”我無語了。

      在高原上,青稞更是一種古老的流通貨幣,是一種其他作物交易時的參照,是豐年與歉收之年的鏡子,是衡量一家人富足程度的標(biāo)準(zhǔn),是親情面前也不動搖的交易原則,是人性面前一律平等的法典,這在“青稞的價格定好后,麥子和豌豆自會有價”“阿舅是阿舅,青稞還是三斤半”“青稞面前,所有的嘴和胃是平等的”以及“仁波切吃的青稞,和牧民的沒什么兩樣”等民謠里,有著足夠體現(xiàn)。

      看到一個新聞消息說,青稞約于1700萬年前從粗山羊草、烏拉爾圖小麥以及冬小麥中分離出來??脊殴ぷ髡咴诤0?000米以上的西藏日喀則廓雄遺址找到了距今3200年的古青稞碳化物,那是目前青稞在雪域高原上最早的遺存。如果我們暫且把廓雄遺址視為青稞在中國境內(nèi)的原始起點,它何嘗不是伴隨著那些行走在山河間的商人,成就了唐蕃古道、茶馬古道和絲綢之路?何嘗不是伴隨征戰(zhàn)的將士,成就了一個氣勢磅礴的吐蕃王朝?

      青稞被收獲、脫粒后,像親人歸家一樣被背回庫房、廚房,開始新的使命。面對摶成的糌粑、釀成的酒,我不禁贊嘆起來:青稞不僅會走,會跑,甚至?xí)w。

      在高原,青稞的實用性被擴大到極致。一次,我和玉樹州文化館館長扎哇開玩笑說:“青稞有兩個兒子?!?/p>

      他立即提起興趣:“哦?哪兩個?”

      “糌粑和青稞酒呀!”

      “那它們誰是老大,誰是老二?”

      讀者們,你們說誰是青稞的長子,誰是次子?還有沒有第三、第四個兒子或女兒呢?

      父親扎西坐在氈房里給兒子小扎西猜謎語:“鐵院子里一個賣馬人,把馬趕得東跑西跑。這指的是什么?”

      兒子一臉愕然,不知道謎底。

      扎西的頭朝氈房門口轉(zhuǎn)了轉(zhuǎn),嘴努了努,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做出了個嗅的動作。

      兒子一偏頭,被撲鼻而來的一股香氣啟發(fā),大聲地說:“炒青稞!”

      我倒納悶了,走出去一看,扎西的妻子正握著大木勺,翻攪著被燒熱的鐵鍋里的青稞,頓時明白:牦牛糞的火苗舔熱的鐵鍋,被形容成了一個鐵院子,鍋里的青稞被喻為馬,炒青稞的人是賣馬人,翻來覆去攪動的青稞成了跑動的馬。海拔3000米以上,水的沸點只在90攝氏度以下,不足以煮熟食物。作為主食的青稞要被炒熟,為了讓青稞粒里外都能同步炒熟,生青稞粒需要摻在沙子里炒,一般是猛火炒熱的半鍋沙子里有三分之一不到的青稞,炒青稞的人攪動鐵鍋中的沙子,里面的青稞粒隨之來回翻滾,蹦跳起舞,逐漸散發(fā)出獨有的清香,炒熟的青稞從沙子中被篩出后,晾曬后,才能被磨成面。

      就像擁有牦牛與護羊犬、氈房與酥油桶一樣,一臺小巧的手搖石磨,是每個青稞人家的必備之物,有了它,炒熟的青稞才能改變形狀,從顆粒變成面粉。在藏族人家,青稞不僅是一種植物、一種食物,而且是文化、民俗教育的載體,往往通過猜謎語和實際勞作的場面來完成這種教育。小扎西的母親端來炒熟的青稞磨面時,也會像一代代高原上的母親一樣,不失時機地再給小扎西來一個謎語:“臺上羊羔在蹦跳,臺下堆著茫茫大雪。”

      扎西給我把奶茶緩緩倒進盛有青稞炒面的小木碗里,左手小拇指托著木碗底沿,其余四個指頭握著木碗,右手五指輕輕探進木碗,順時針方向輕輕摶動,一邊問我: “下面是海子,上面是雪峰,峰上飛來五只鷹。這個應(yīng)該是什么,你該猜到了吧!”這簡直就是一道開卷考試的題。那一刻,我看到青稞面和奶茶的完美相遇,手指為媒,促成了高原上千百年來芬芳如初的事物:糌粑。

      青稞,就這樣貫穿在藏族人的家庭教育的每個環(huán)節(jié)。

      糌粑讓青稞開始動了起來、飛了起來。商人、使者、僧人、求學(xué)者、朝圣者,背著青稞行走在群峰與江河間,讓青稞動了起來,隨著交通條件的改善,不少走出國門的藏族,將糌粑帶到了海外。在美國一所著名大學(xué)博士畢業(yè)的一名藏族博士告訴我,他在國外讀書的那幾年,每次出國都帶著青稞面和加工成固體的奶茶塊、酥油塊,不久,那些國外的同學(xué)不僅沒能影響到他去吃面包,反而一個個因為跟著他吃糌粑而上了癮。不是很多人有這位博士的機緣的,很多走往海外的人,帶走或帶來的是親人的牽掛與一份鄉(xiāng)愁,到了遙遠的異鄉(xiāng),吃不到糌粑的日子,故鄉(xiāng)就成了一種思念;那些從遙遠異鄉(xiāng)歸來的人,糌粑就成了眼前的誘人與美味的回歸。

      寫到此處,我想起曾在北京遇見的一位青海來的歌手,他是一個典型的北漂,和他在青海大廈吃飯時,看著一桌子菜和幾個外地朋友,他感慨道:“外地的一桌美食,抵不上家鄉(xiāng)的一塊糌粑?!?/p>

      碧綠的葉子、金黃的株稈、瓦藍的籽粒;破土的驚呼、成長的私語、爆籽的裂響,一旦被釀制成酒,青稞的顏色與聲音,古時的陶罐與皮囊也好,今天的瓶子與杯子也好,都沉于一片澄明中,以液體形狀開始自己的另一場生命。在精美的藏族民謠前,我們的描述常常顯得笨拙甚至?xí)a(chǎn)生謬誤,至少關(guān)于青稞的釀酒過程,我還是喜歡這首民謠的高度概括——

      “媽媽舀來雪山泉,泉水洗手洗三遍,青稞淘沙淘三遍,無銹鐵鍋洗三遍,煮熟青稞粒兒晾一晾,撒上酒藥窖三月,如此釀成青稞酒?!睆闹羞€是能看到面對青稞時的態(tài)度。“媽媽雙手很干凈,青稞粒里無泥沙,鐵鍋里面無銹垢,火煙里面無毒氣,酒壺里面無塵灰。”這樣純天然狀態(tài)下走出來的青稞酒,清透如玉,飲者的口福自是,但,且慢,以神性作物釀制的酒,藏族人還是有講究的:“英雄飲酒講明智,好漢飲酒重禮節(jié),笨漢喝酒丟性命。請酒請酒請喝甜酒,敬神敬神敬天神,祝愿風(fēng)調(diào)雨順年景好;敬神敬神敬地神,祝愿人壽畜安事如意,敬神敬神敬山神,請神日日夜夜來保佑!”這首民謠簡直就是一份有趣的飲酒說明書。

      高山牧場的牧民喝,河谷農(nóng)田的農(nóng)民喝,本地土著居民喝,外地游客也喝。當(dāng)年,在青海探測青海湖深度與河源的普熱瓦爾斯基、科茲洛夫等探險家喝青稞酒御寒,詩人海子在德令哈小城喝青稞酒抵抗孤獨,尤其是用生命將自己壘成一座詩歌紀(jì)念碑的昌耀,更是以那首《釀造麥酒的黃昏》,撕開了一道沉醉青海大地的醉意傷口,那些來到青海的真正詩人們,蘸著悲楚下酒,醉在黃昏還沒來及退出的暮色里,任憑夜風(fēng)趕著昆侖山、祁連山、巴顏喀拉山和阿尼瑪卿山的積雪走進空酒瓶,釀造出一地踉蹌的詩意。我想,我是他們中的一位,和他們的區(qū)別可能在我在酒杯蕩漾的眼神里,常??吹阶约旱墓聭嵄痪凭c燃,一地灰燼呈現(xiàn)出青稞的底色。

      “來,唐,羌通?!毙凶咴谇嗪4蟮赜绕涫枪濉⒂駱涞鹊?,這句話讓我知道,這是邀請我喝酒的意思,“羌”是青稞酒中的低度酒,“阿拉”是烈性酒。青稞在高原上被視為神性作物,青稞酒同樣有這種待遇,它不僅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使者,也是餐桌或節(jié)假日中的快樂調(diào)劑,更讓內(nèi)地人想不到的是,它還是連接神與人之間的橋梁。我最初在寺院里看到當(dāng)?shù)匕傩赵诜鹣竦墓┳狼皵[有酒,很是納悶,那些提酒而來的人告訴我,那是他們敬祭神佛的。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地上,在氧氣稀缺中的環(huán)境中生長,在風(fēng)雪與暴雨及烈陽中淬煉而成,在汗水與歌舞中脫粒,再在神圣儀式中釀造而成的青稞酒,自然有資格被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敬奉到神的眼前。

      青稞酒的出現(xiàn),開始讓山河趔趄、群峰晃蕩,讓一股股有靈魂的水流淌在青藏高原的歷史脈絡(luò)中,滋潤著高原上眾多民族的心靈,澆灌著高原人的心田,成就著藏族的神韻和酒意生活。

      記得在魯迅文學(xué)院進修期間,來自全國各地的同學(xué)們,很多都通過快遞方式將家鄉(xiāng)的美酒運抵學(xué)校,課余時間,做東的學(xué)兄會帶幾瓶,邀請三兩好友悄悄走出校門,找個臨街的小館子,推杯換盞中交流著文學(xué)與各地的風(fēng)土人情。相比那些盛產(chǎn)名酒的地區(qū),我所在的省份產(chǎn)的酒實在有些拿不出手。所幸隔壁住的是青海省作協(xié)秘書長邢永貴,他將青海人的喝酒與青稞酒的高度提到了班上的最高處:直接托人從酒廠定制了不少“天佑德”青稞酒,是用裝純凈水的那種塑料桶裝的,半個宿舍地上全是酒桶,像擠在草場一角的一群白牦牛,靜靜地反芻著它們的前世青稞的味道。邢永貴老兄常常提著個塑料桶到我宿舍前,心領(lǐng)神會地一努嘴、一偏頭,就能將我們引到小酒館。魯院進修的日子,簡直成了我們集體熱愛青稞酒的時光,用酒后的醉意與狂狷,舉辦著一場場仰望青稞的祭禮。加上那時中國大地上的很多城市集鎮(zhèn)的街面上,出現(xiàn)諸多醒目的“天佑德”青稞酒的宣傳條幅、噴繪,恍如一個個看不見的酒瓶子帶著青藏的青稞香,集體游行在神州大地。進修的日子,過成了被青稞酒泡得香軟的時光。

      整個青藏大地,哪個地方能說自己的青稞是最好的?哪個地方能說自己所產(chǎn)的從青稞變身而來的糌粑是最好的?到目前,也沒個標(biāo)準(zhǔn)答案。但最好的青稞酒生產(chǎn)地卻有,那就是青海省互助土族自治縣威遠鎮(zhèn)。

      招待外地人時,當(dāng)?shù)厝藭埔獾靥嵝眩哼@酒喝起來上頭,但絕對是純糧釀造,喝了不傷胃,不喝傷感情!在諸如此類的勸酒令中,一杯杯帶著青海高地酒文化的互助曲酒,就緩緩地流進賓主雙方的胃里。真佩服那些明末清初來青海經(jīng)商的陜西客商,一把對他們來說陌生的黑青稞,一口流出清冽井水的古井,讓他們看到了從地上到地下的兩種東西結(jié)合在一起的玄機。誰能將這兩者結(jié)合起來呢?在中國有著傳統(tǒng)釀醋和釀酒歷史的山西人,走進了那幾個陜西商人的視野。掌握杏花村白酒釀造工藝的山西制曲工匠,在重金和釀制一種陌生酒曲的雙重誘惑下,穿過呂梁山、賀蘭山、祁連山,來到威遠鎮(zhèn)釀酒作坊。這也是現(xiàn)代青稞酒里有一種山西白酒的味道的原因。清朝到民國時期,威遠鎮(zhèn)的釀酒作坊逐漸增多,這些酒坊成了消化青藏高原上的青稞的另一個巨大的胃,一棵棵從田地里走出的青稞走進打曬場,接著走出生長的村寨被拉運到威遠鎮(zhèn),在一座座作坊里完成固體到液體的嬗變,這種形體的改變背后,就是青稞酒的出場和亮相,青稞酒香就此從威遠鎮(zhèn)散出,沿著從村寨走到威遠鎮(zhèn)的方向,走進高原上的一個個村落、一場場酒事。

      1929年前后,天佑德、文合永、永勝和、義興成等二十多家酒坊,成了青稞酒的主要生產(chǎn)者。從遠處販運青稞來的商隊和從這里運輸青稞酒到西寧及各個州縣或牧區(qū)的商隊,形成了青稞酒為鏈條的風(fēng)景。

      一首流傳在互助一帶的民歌這樣唱道——

      黑驢兒馱著個酒來了,酒坊家掛著個望子;

      立立兒看一趟你來了,灌酒是做了個樣子。

      (望子:懸掛在酒坊、酒鋪門前直徑約70厘米的圓形紙花環(huán),作為酒坊的標(biāo)志。立立兒:方言,專門。)

      第一次見識青海人能喝酒是1990年初的一個晚上,我從所住的西寧賓館出來,白天里看到的都市景色被巨大而深沉的夜色掩蓋了,這時候的西寧更像一個集鎮(zhèn),繁華與喧鬧全隱退進夜色的深處了,大街旁一個接一個地搭起了燒烤的簡易帳篷。那時西寧和內(nèi)地烤的羊肉串不一樣的是,每串很大,肉很多,幾乎是內(nèi)地的一倍。我走進賓館旁的一個燒烤帳篷,要了幾份羊肉串,邊吃邊要了幾瓶啤酒喝著。突然,走進了一個看起來很黑很壯實的藏族漢子,嘴里咕咕噥噥地說著藏語,大概意思可能是要吃肉,只見擺攤的給他切好一大塊羊肉,冒著熱氣,他還沒吃就從看起來很破舊的藏袍里拿出一瓶白酒,用牙齒一咬,瓶蓋就跑離了瓶體,接著,一仰脖子就喝下去了幾乎一大半,委實讓人吃驚,隨后,他拿出自己佩帶的一把藏刀,很爽氣地切著肉,大塊大塊地吃著肉,不時地喝著酒,很快,地上擺了三個空酒瓶,看著他一個又一個地從藏袍里往出拿酒,我真不知道他那寬大的藏袍里到底裝了幾瓶酒。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里,這位藏族漢子兀自喝掉了4瓶白酒,肉也吃完后,他從袍里拿出一瓶酒,用他那很硬氣也很白的牙齒,咬下瓶蓋,喝了有2兩多,付完賬,跌跌撞撞地走出帳篷。這時,帳篷里面的人才從觀察這個藏族漢子中清醒過來。老板說,這個人一看就是從牧區(qū)里來的。這么多年來,我在內(nèi)蒙古大草原、青藏高原,或是在南國的酒吧、西部的鄉(xiāng)下,在朋友圈里是以酒量出名的,可真還沒見過這么能喝的人,我好奇地走出帳篷,跟著這位藏族漢子走了一陣,只見他搖搖晃晃地走著,不時還喝上幾口。走著,走著,慢慢地停下了腳步,倒在一個橋頭上,兀自睡去了。不知道他是果洛草原深處來的呢,還是從河曲來的,牧區(qū)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是他們的家,城市不過是建筑和牧區(qū)不一樣而已,喝多了,他們就隨地而睡,那寬大而暖和的藏袍是足以讓他在睡著后抵御高原風(fēng)寒的。

      這便是西寧,一個中國省會城市中最男性化的城市,酒香給這種男性化貼上了一個明顯的標(biāo)簽。

      除了都市酒桌上的青稞酒外,在青海東部農(nóng)業(yè)區(qū)的農(nóng)戶人家,更是盛行以本土出產(chǎn)的青稞、燕麥為原料,土法釀造而成的酩酒和曲酒(酩酒是低度白酒,酒味香甜中透出特有的辣味)。以前,在東部農(nóng)業(yè)區(qū)的莊戶人家,幾乎家家都能土法自釀,用幾十斤青稞就能釀造出一缸酒,成本很低,但透出一種濃郁的鄉(xiāng)土酒味,逢年過節(jié)家中招待客人,鄉(xiāng)鄰婚嫁喜事上送禮也少不了送一“娃娃瓶”酩。2010年上海世博會上,我發(fā)現(xiàn)青海人利用青稞研制出的青稞啤酒,更是中國釀酒史上的一個創(chuàng)新。

      我在青海大地上行走,可以說是聞著、踩著、品著一地青稞酒香而行的。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所形成的高寒氣候,使青海人在一杯杯青稞酒里避疫瘴、祛寒濕、活血脈、增友誼。淳樸民風(fēng)使他們在接待外地來的朋友時,捧出的一杯杯青稞酒,更是成了一種待客的誠意和從歷史深處溢淌出的酒文化。在青海喝酒,喝的豈止是一種應(yīng)酬場合的飲品,更是青稞酒香中的文化意味。

      青稞釀制的酒,最大的消費者自然是青海人。而西寧作為青海的省會城市,自然是青稞酒最大消費之地。西寧是世界上僅次于莫斯科的第二大白酒消費城市,這種消費名氣不僅體現(xiàn)在西寧或在西寧定居的青海其他地方人的酒量上,更體現(xiàn)在他們喝酒時獨特的酒文化上,酒具的使用就是這種文化的呈現(xiàn)之一。聽年齡大的“資深酒家”介紹,舊時青海人飲酒時對使用的酒具也頗為講究。酒具包括酒壺和酒杯。飲用燒酒的酒壺稱酒嗉子。這種酒壺的壺嘴頸部形如雞脖子及嗉囊狀,故名酒嗉子。多用黃銅制成,中間有火筒,下側(cè)有爐膛內(nèi)有爐箅,壺中注入酒后,可在火筒中放上煤火熱酒。酒嗉子多為圓肚形,也有八棱形的。根據(jù)盛酒的多少,有斤嗉子(可盛約1斤酒)、七兩嗉子、半斤嗉子。這種獨特的酒嗉子前面呈現(xiàn)的是舊時西寧人的飲酒風(fēng)俗,背后站著無數(shù)制作酒嗉子的無名工匠,而這些工匠以大通回族土族自治縣東峽衙門莊和湟中區(qū)魯沙爾鎮(zhèn)的工匠最為有名。在青海鄉(xiāng)下,我還見過一種無把手、有提梁的“提嗉子”,沒有火筒但容量有三至四兩,供一人獨酌時溫酒用,多用含錫合金(俗稱廣鐵)制成,也有銀制的。

      在青海的酒文化中,常常會聽到一個詞匯:“蛋蛋”,這是一種飲用酩酒的、當(dāng)?shù)責(zé)频挠泻诤稚缘膱A蛋蛋陶瓷壺,被老百姓俗稱為“蛋蛋”,每蛋蛋能盛酒半斤左右。酩的酒精度約為30度至40度,一般酒量的人喝完“兩蛋蛋”就差不多醉得很了。因此,在西寧或青海東部地區(qū)就有“兩蛋蛋就把你砸平了”的說法。除了“蛋蛋”外,盛裝酩的還有形狀圓如西瓜的當(dāng)?shù)責(zé)凭凭摺拔鞴掀俊焙透叩拖喈?dāng)于一個兩三歲的小娃娃故名“娃娃瓶”的酒器,構(gòu)成了青海獨特的酒具。 如今,“蛋蛋”和“西瓜瓶”“娃娃瓶”已經(jīng)退出了青海的酒席,被時下流行的玻璃、陶瓷等酒具代替了。

      飲酒自然就衍生出酒歌或酒儀,青海大地上的蒙古族、漢族、藏族、土族、哈薩克族多是善飲者,少數(shù)民族酒文化中燦爛而豐富的酒歌更是青海的另一種聲音:酒桌上,酒歌響起時,客人們在一支支純正嘹亮的酒歌中,飲下一杯杯青稞酒。土族的《唐德格瑪》、藏族的《敬酒歌》、蒙古族的《祝酒歌》等成了各自民族的經(jīng)典酒歌。一杯杯青稞美酒、一支支酒桌上飛揚的酒歌、一場場帶著酒香的宴席、一個個酒瓶旁踉蹌的步伐,構(gòu)成了青海酒事的豐富內(nèi)涵和情趣。

      唐榮堯 詩人、作家、編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32屆高研班學(xué)員,銀川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銀川文學(xué)院院長。出版詩集《騰格里之南的幻像》,散文集《王朝湮滅:為西夏帝國叫魂》《西夏帝國傳奇》《王族的背影》《西夏王朝》《大河遠上》《青海湖》《賀蘭山,一部立著的史詩》《西夏史》《月光下的微笑》《青草間的信仰》《山下》等20部人文專著。目前,在賀蘭山下專事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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